又是被誰喚醒,在五點不到的清晨,大腦中翻轉(zhuǎn)的語詞,心海微漾的船只。誰在催促我起身,趕赴一次起航。當我抬起迷蒙睡眼向窗外望去,只是一眼,我的雙眸迅速被點亮,那心海中的船正在天空載著一朵巨大的蓮花,于清淡的藍中停留、緩行。
我奔向窗口,站上窗臺眺望,云卷云舒,天光發(fā)生著微妙的變化。一切都在流逝中,瞬息萬變。還等什么?什么也不會為我的遲疑、緩慢而停留。
我已來到河邊,站在木質(zhì)的觀景臺上,云影倒映在水里,微波中的輕輕晃動是多么美妙,而天空上的云變化莫測,沒有一刻停止改變,我索性走下河堤,站在了水邊。
站在了水邊,就站在了水天交接的邊際線上?,F(xiàn)在,我試圖把眼前一切的美好印制進我的大腦中,我想把我看到的,感受到的傳遞更多的人。我試圖完成一種轉(zhuǎn)化,而在此之前,我只有靜靜觀看,靜靜聆聽,生怕有一絲一毫的錯過。于是,我借用現(xiàn)代工具的強大功能,用手機把這水天聯(lián)袂,萬物和合的清晨之美,之祥和錄制了下來:那瞬速流逝而去的事物再也跑不掉了。
“再也跑不掉了嗎?”這天象水影再一次示現(xiàn)給我的是,在宇宙空間,沒有任何永恒的事物,萬事萬物每分每秒都在發(fā)生著流變。釋迦牟尼說:“過去心不可得,現(xiàn)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笔堑?,包括我們的身體,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發(fā)生著變化。包括我們大腦中的思想,每分每秒都在發(fā)生變化。是的,你沒法不讓你的身體發(fā)生變化,因為身體中的細胞,每分每秒都發(fā)生著死亡與再生。同樣,你沒法讓你的大腦停留在一件事上,相反,你越不想記住的事物,越是揮之不去。那么,既然,變是永恒的,不變是相對的,我們有何懊惱于情感的變化、友情的不忠,一些人的糾結(jié),反復無常,多年的朋友終是走散呢?
“永恒”“不變”是我們的執(zhí)念而已,放下執(zhí)念,便天寬地廣。
我正是在自然事物的啟示中獲得一次又一次的領悟??窗。翘焐系拇c船上的蓮花已經(jīng)變成了多種物象,一會兒就成了一條巨大的鯨魚張開大口含住嘴中明珠,一會兒又舒展成了巨大的鳥兒,張開了翅膀凌空飛舞,而在另一邊,云朵正制造著一個曼妙的宮殿,一個王國。再望向水中,那微微顫動的云,在水流、微風的作用下發(fā)生著妙不可言說的變幻。
“這世界正是因為萬事萬物的變化,才更美妙,充滿了未知與無限的可能?!?/p>
“是的,正如四季的輪回與更迭,使得一切充滿了希望、期待。永世的變化中包羅著永恒的不生不滅?!?/p>
一個我和另一個我如是說。
同樣是一個被美感召,被美愉悅的清晨;卻也是一個為美所傷,遺憾不已的清晨。
美是需要美的眼睛去發(fā)現(xiàn),美的心靈去同頻共振加持呵護的啊,否則美是多么軟弱、多么微小,小到?jīng)]有一點保護自己的能力,沒有反擊的力量。這讓我想到動物世界中優(yōu)雅、美麗的梅花鹿,當它們遇到勇猛兇殘的虎狼時,它們的美是多么脆弱無力,這也像極了一個擁有簡單之心善良的人,傷害來得竟是那么突然,美好的人甚至沒有防人之心。他們是缺少人世間的智慧嗎?我后來知道了,人和人好像在同一個平行的世界,其實是在不同的維度。
花朵只有長在綠草叢才是最美的,綠草叢中的花兒朵朵才有彩蝶飛,風過時才有綠濤翻涌,花朵搖曳??墒菆@林工人不懂這些,更不管這些,他們干的是工作,講的是效率,無論我如何懇請它們拔掉雜草留下花兒,他們都不肯。他們還是揮動著打草機“突突突,突突突”連同野草斬首了那些嬌嫩欲滴的花兒。美麗的,嬌艷的花兒們在頃刻間粉身碎骨。
我在勸說無果后,只好跑到園林工人的前面,采摘下了一些金光黑心菊與天人葵。我聽到她們被折斷的聲音,那些疼痛在我的身上打顫,我是否做了園林工人的幫兇?幾只白蝴蝶蹁躚飛來,上上下下地翻飛,它們是否有著我的不舍與無奈?我一遍又一遍地安慰自己說:總是比被斬首,被粉身碎骨的好。而我能搶到手上抱在懷里的只有很少很少很少的一部分,整個大地上的花朵任他們?nèi)ケ┝α?。園林工人需要懂得園林藝術(shù)的對吧?然而。這是不可能的,他們只是被召來干活的,這也怪不得他們。
這個世界到處充斥著悖論。園林工人不懂園藝,不愛花草,花草樹木是不幸的;醫(yī)生沒有醫(yī)者父母心,病人是不幸的;老師忘記了為人師表,學生是不幸的;母不慈子不孝,天倫淪喪;還有更多的荒謬,不忍說出。
塵世間呼喚仁者之心,慈悲情懷。
我手機中存著一段視頻,是某日我走到這里時被恣意綻放的天人葵所驚艷,它們一個個頂著向陽花的小腦袋是多么歡喜、多么從容、多么自在、多么風姿綽約?;▋旱拿罆钊藢φ麄€世界充滿眷念,生出柔軟之心,也會喚起一個人對一切美好的向往,想寫詩,想畫畫,想唱歌,想起舞。那一刻,我走近花的世界,忽然自己也變成了一朵花、一只彩蝶,抑或是一陣又一陣微醺的風。欣喜的同時一種不安之感不請自來,此時,我聽到視頻中我的聲音:“這是天人葵的家園,它們長瘋了啊,太美了,那些園林工人千萬別來啊,千萬別來??!”
又是一場濃稠的夜雨,悶熱的伏天清涼了起來。我喜歡聽夜雨從天而降的聲音,喜歡聽夜雨拍打草木的聲音,喜歡聽夜雨叩擊窗欞的聲音,喜歡聽雨由大到小,然后是“滴滴答答”的聲音。
雨低落的聲音很是美妙,微閉雙目能感受到雨滴在樹葉、花莖、屋檐上的懸掛,那緩慢地,輕快地滑落,又決然地降落。
萬物歡愉,在沐浴著上天的恩惠福澤,歡快地暢飲著玉液瓊漿,它們向上挺了挺身體,舒展著臂膀,再向上挺了挺身體,舒展臂膀,一次又一次。樹木、莊稼、花草,都在拔節(jié),“嗖嗖嗖”地生長與蔓延。
這時每一個夢都開出花來,紛繁搖曳、芳香流布,漫溢到夢的外邊世界。這世界本來就是多維的啊,然而又是可以互通相連的。夢打通了夢的渠道,就是白與晝的合璧。
夜雨后的清晨是最美、最愜意、最舒暢的時光,我都不舍錯過。于夢鄉(xiāng)醒來,睜開睡眼的第一件事就是向窗外眺望潮白河,每一次給我的感受都仿佛是第一次。那是仙人來過的世界,并經(jīng)過了天河水的洗滌與灌溉輸入。
是的,每一次都是不一樣的感覺,因為此次來過的神仙非彼次來過的神仙,當然留下的神的痕跡、氣息是不一樣的。
如果是雨停了,自然是無礙地奔向河邊,如果是小雨繼續(xù),我也樂得打著一把傘在雨中慢行或靜靜地站在河邊看煙雨迷蒙,看雨與水的交織,濺起的漣漪。這個時候,便如從一個夢中走進另一個夢中。
好清新啊,雨氣與樹木、青草、花香的芳澤,襲來、包裹,侵入了我的毛發(fā)、肌膚,在身體的每個細胞中轉(zhuǎn)化,滲入骨頭到靈魂。我又一次得以脫胎換骨?
夏季的潮白河熱鬧了起來,自然歌手們紛紛登上舞臺。它們是喜鵲、翠鳥,還有更多我無法確認,叫不出名字的鳥兒。每當走在河邊,會聽到小鳥婉轉(zhuǎn)的歌鳴,仿佛因為我的到來它們正歡呼雀躍,我卻難以一睹芳容,無法見到它們。它們把自己隱蔽在綠樹高枝紛繁的葉子里,或茂盛的綠草中,帶來些許神秘感。
我得承認,我說到的“翠鳥”,并不是翠鳥,而是它的聲音太好聽了,唱起歌來嗓音明亮、清脆,仿佛嘴中喊著一顆正在融化,卻永遠不會缺失一分的水珠。我不知道它是誰,根據(jù)它婉轉(zhuǎn)、動聽的聲音,便叫它“翠鳥”。當我走在濃密的綠樹下,花香里,翠鳥就會為我歌唱,有時是獨唱,有時是兩只鳥兒的對唱。是的,它們一直對我保持著神秘,不讓我見到它們,無論我多么努力,抬著頭在濃密的綠葉中找來找去。
還有喜鵲,如果評選優(yōu)秀歌手,我也一定要為喜鵲投票。這個夏天太不同尋常了,它們曾來我家窗前,在天光微亮起的清晨報喜,它們是誰派來的使者?一連三天,同樣的時辰,傳遞來佳音。
如果說演奏家、合唱團,當然要數(shù)青蛙與蟬,并且它們都是交響樂團隊,是的,都有一個指揮家,或領唱,然后是大家默契的演奏、歌唱,配合得行如流水、天衣無縫。我是它們最忠實的聽眾,癡迷的粉絲,為了清晰地聽它們的演奏,在每個夜晚我都會把窗子打開,把它們美妙的音樂、歌聲與月光一起請進屋來。沒有月光的夜晚也好,每個夜晚都有不同的氣息,我在夜色圍攏過來的氛圍里,在歡快、響亮的樂音里進入了夢鄉(xiāng)。
當然,青蛙與蟬它們不會像有些人爭奪的欲望那么強烈,它們是有秩序,講規(guī)矩的。七月中旬左右,蟬們從沉潛多年的土地中爬出來,蛻去金黃的殼爬上樹,長出晶瑩透明的翅翼后再次完成蛻變,青蛙們就退出了舞臺讓位給了蟬。青蛙王子們最初也不是青蛙王子,而是小蝌蚪。它們丟失了尾巴后騰空一躍才成為了青蛙王子,在五月份左右開始集體登上演奏天籟的舞臺。
奇怪的事情發(fā)生了,就是在今天傍晚,我在河邊散步,看落日融金的河面把天光、云朵慢慢收存,蟬們的演奏、歌唱,很是來勁。夜幕垂了下來,我在一條椅子上坐下,為云象的變化而癡迷,猛然意識到太靜了,沒有了蟬鳴。是的,一聲都沒有了。是誰讓他們突然停了下來?又是什么時間停下來的?
梭羅像一個夜鶯,把我在睡夢酣沉中叫醒,我起身坐在木板上聽他講“種豆”。好吧,一個種豆就說得那么細膩、委婉而悠長,那么有聲有色。先于“一行行的長長的綠色豆苗”的是狗尾巴草,而后又是豆花、土撥鼠、矮橡樹林……
于是,我看著這個精力旺盛的人在那里忙乎。如他所說,他的鋤頭把石塊敲得當當響,這種奇妙的聲音不再回響在森林和天空中,而是回響在夜深的潮白河,回響在我的大腦里。我必須認可他是一位異質(zhì)的詩人,他絮絮叨叨把一些什么移植進我的大腦里。那些植物不再是生長在瓦爾登湖畔,我有些懷疑或許很多年前他就在潮白河畔耕種,聽鳥鳴,看魚兒在水中游動。是的,他就是潮白河邊耕種的某個人,不為谷物的收獲,只為在那些自然的圖景中繪制,添加豐富的色彩。是的,一個有趣的,生動的人在那畫面里活著。
我的身體突然抖動了一下,啊,我是在梭羅自得的絮叨里打了個瞌睡。在瞌睡中我的大腦出現(xiàn)了一個場景,模糊的,也可以說是一個影像,在我醒來后我迅速畫下了他。我擔心它像某個突然降至的詩句,在遲疑的困倦、慵懶中瞬間又被誰收走。
我在涂鴉的畫作邊上寫下了一句話:種豆的梭羅是我耳畔的夜鶯,他叫醒我,不僅是讓我看他種豆,聽他絮叨,還讓我為他畫下什么,這是什么?你認為它是什么就是什么吧,反正是他讓我替他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