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邊滾落了一只蘋果,表皮破損
斑駁的傷口因?yàn)檠趸l(fā)黑。
我想起你曾經(jīng)小口輕咬蘋果的樣子,
那時還新鮮,紅撲撲的面龐如你一般。
伴隨著削皮這個動作,我們彼此進(jìn)入對方的心事。
那是幽深又漫長的迷宮,纏繞在小小的果核上。
我們猜測,我們試探,我們假裝若無其事。
兩粒黑色的種子,有些堅硬,有些苦澀。
在喧囂的夜晚的街邊,沒人會注意
一只滾落的蘋果。也許一場雨
會將它帶入下水道,也許那些種子會發(fā)芽。
也許,我也可能小心地把它重新?lián)炱饋怼?/p>
我最近頻繁夢見劈柴的情景。那是一個很大的院子,
種了柏樹、李樹和栗子樹。地面坑坑洼洼的,
還有我小時候玩玻璃珠留下的一個個小小的洞。
一群螞蟻馱著幾粒米飯,像一支凱旋歸來的軍隊,
在屋檐下一塊塊石頭間,雄赳赳地行進(jìn)著。
我在很遠(yuǎn)的地方就聽到了劈柴的聲音。像一聲聲
命運(yùn)的喟嘆,又像一輩子跌跌撞撞的步伐,但卻又
沉穩(wěn)、堅定而平和,成為了我許多個午后沉睡的伴奏。
我有時會跟著打節(jié)拍,或者先從一數(shù)到十,再從十?dāng)?shù)到一。
然后太陽也跟著踱到西邊,一個寂靜的午后就過去了。
我記得在一個冬日的午后,我像往常一樣
坐在樹蔭下的土墩上,看外婆劈柴。
外婆很瘦,但似乎氣力很大。她把一截木樁立住,
舉起斧頭向下?lián)]動,聽到木頭炸裂的聲音,
然后手一撥,在旁邊慢慢堆起了一座小山。
我有時會叫外婆一聲,她就停下對我笑,
問我是不是餓了。我說不餓,然后她又繼續(xù)揮動斧頭了。
我小小的身軀就開始在院子里各處跑,或者爬樹,
觀察一些小蟲子,在地下畫畫。有時我也會抱著
一塊大大的木樁遞給外婆,在旁邊歡呼著。
而現(xiàn)在在夢里,我變成了一個旁觀者。
外婆還在那個冬日的午后劈柴,周圍也是熟悉的景象。
我大聲叫她,但她好像聽不到,也不會停下問我餓了沒。
我想到外婆后面越來越瘦,想到“骨瘦如柴”這個詞,
在夢里只是安靜地看,但醒來就淚流滿面。
一株蘋果樹在秋天的末尾死去。
在前面一周,它的身上還掛滿了果子。
我在趕集的日子遇到它,還聽它說起
收音機(jī)里那位主持天氣預(yù)報的女士
——我們都猜想她應(yīng)當(dāng)年紀(jì)不小,
她每次都會小聲地重復(fù)幾次播報。
她說,預(yù)測明年的雨季將會更加漫長,
從南向北,氣溫還會持續(xù)升高。
我沒說話,我不知道天氣的晴或者陰
對我意味著什么。
回去以后我躺在床上,看到窗外
暮秋的天空顯得好遙遠(yuǎn)。黃昏的霞光,
在玻璃上涂滿了厚厚的顏料。
我回憶起它和我說的話,在想是否
需要為它搭個帳篷?;蛘呓o它借個梯子,
這樣它就可以更早地看到,
遠(yuǎn)方的云帶來什么樣的訊息,
它就可以為各種天氣做好充足的準(zhǔn)備。
想了一陣后,我什么都沒做就睡下了。
這會兒,我看著它孤單地立在路邊,
身上的枝葉像被抽水一樣快速衰老下去。
秋天的風(fēng),使得它身上的葉子墜落得更快。
一群路人圍著它,竊竊私語著,
談?wù)撍囊簧?。沒人記得它是什么時候
到這里來的,甚至有人才剛注意到
原來這里有一棵蘋果樹。
不對,已經(jīng)是曾經(jīng)有了。
有人說曾見到它獨(dú)自去了趟城里,體驗(yàn)了
地鐵、公交車和便利店。有人在某天夜里,
看到它坐在江邊,呆望著新建的跨江大橋。
有人路過,得意揚(yáng)揚(yáng)地大聲演講,卻不知道
談?wù)撔┦裁?。有人湊過來看下熱鬧,
又匆匆走遠(yuǎn)了。我想到這大概是唯一一次,
有那么多人,注意到這棵可憐的樹。
它就像長在這個世界的邊緣一樣,
在很長時間,都像若隱若現(xiàn)的水泡,
浮起又落下,也沒人留意到。
每年秋天,它都努力長出一樹的蘋果,
在路邊迎著秋光抖擻著精神。
我記得在某個微涼的夜里,新月
剛剛長出。我在路邊突然遇見它,
它的果實(shí)那么多,而它那么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