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紛飛的蒲公英

2024-12-03 00:00:00楊春
南方文學 2024年3期

上世紀70年代出生于新疆阿勒泰。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見于《中國作家》《花城》《青年文學》《草原》《芙蓉》《西部》等刊物。

五月,戈壁灘開花了。梭梭、紅柳、芨芨草、鈴鐺刺都開著花,最普通的還是蒲公英,那明艷的黃色小花,似一只只黃蝴蝶,在碧綠如玉的葉片間翩躚起舞,把大戈壁裝扮得格外美麗。

那些蒲公英,它們被飛馳而來的春風簇擁著,迅速萌生開花,才幾天工夫,載著種子的白色小傘就四處飛揚了。誰也不知道它們的故鄉(xiāng),也沒有誰愿意弄清楚它們要到哪兒去,它們就是隨風飛揚,有的飛向山巔,有的墜落到低谷。可是,不論落到哪兒,草原、濕地、山谷,即便是戈壁荒灘,即便是峭壁石縫,只要有一滴雨,一滴水,它們就能迅速生根發(fā)芽開花。

牧人李戈人在胡楊樹的陰影下睡醒了,他隨意拂了一下臉,看到指甲縫里有幾粒蒲公英種子,衣服上、褲腿上、腳上也有一些白色細小絨毛,他站起來抖抖身體,又在風里轉(zhuǎn)了幾圈,好讓風把身體吹干凈,也讓風把他自己從睡夢中吹醒。他并不在意蒲公英的種子被風吹去哪里,又在哪生根發(fā)芽,那不關(guān)一個牧人的事。

李戈人35歲,已經(jīng)是三個孩子的父親了,妻子馬紅雖然相貌平平,卻也勤勞賢惠。馬紅喜歡把現(xiàn)有的食材一鍋燴,做成香飄四里的雜燴湯,那雜燴湯紅是紅,綠是綠,黃是黃,看著好看,營養(yǎng)也豐富:自家種的新鮮蔬菜,樹林采來的野蘑菇,也有大塊的肉骨頭、肉疙瘩,那是自家養(yǎng)的雞鴨兔羊。馬紅還經(jīng)常烙一種厚實堅硬的餅。她愿意一整夜守著若明若暗暖烘烘的牛糞火,把一張手掌厚的面餅烙得兩面金黃,比維吾爾族人打的馕餅還好吃,比蒙古族人烤的干饃還要香。那餅加了牛奶和雞蛋,磚頭板一樣厚實,緊密結(jié)實且有嚼頭,關(guān)鍵是能存放,李戈人在戈壁灘放牧,常常一待就是十天半月,全靠老婆馬紅烙的餅。馬紅還善于就地取材,用戈壁野菜做出各種各樣的飯菜,比如灰灰菜、大耳朵、蒲公英的嫩葉,拌了香油、蒜泥、辣醬做成涼菜,清爽可口,李戈人能吃一大盤。有時候,馬紅也用野菜包包子、餃子吃;李戈人每次從戈壁灘收了羊回家,都要喝一壺自制茶,那是馬紅用蒲公英的根葉混合著沙棗花、蘋果花曬干制成的。

李戈人身材高大,強壯又肯干,他在戈壁灘放了十幾年羊,戈壁灘的事難不倒他。一次,他和朋友打賭,獨自騎馬去了戈壁灘,不帶一粒糧食,一滴水。一個月后,他回來,衣服臟了破了,頭發(fā)硬成了毛氈,胡子野草一般瘋長,但他的臉紅潤著呢,一點沒有忍饑挨餓的樣子,他回家的馬背上多了一些野菜和幾只野兔,他把野菜、野味送給戈壁鄰居,全連隊的人沒有不說李戈人能干的。

一個說:“別看老李不大說話,人家心里有數(shù),有本事!”

另一個說:“是呀,那戈壁灘是活人待的地方嗎?一般人能找到水、找到吃的就不錯了,老李還能采野菜、打野兔回來?!?/p>

又有人說:“是哩!戈壁灘有狼,老李到了戈壁灘,狼都聽老李的。”

……

平日里,李戈人就在戈壁上放羊,早上天剛蒙蒙亮出去,夜里頂著星星回家。有些年份,春天趕著羊群走了,秋天才回來;還有些年份,他冬天伴著羊群住在冬窩子里,一住就是半年,等到春暖花開,孩子們才能在自家的羊圈里見到父親。家里的事,他極少過問,老婆馬紅每一次生育他都不在場,放牧回來看到新生的孩子也沒太多驚喜,在他眼里,老婆生孩子就跟母羊產(chǎn)羔一樣,稀松平常得很,不值得大驚小怪。大女兒牛牛三歲時生病燒壞了腦子,日漸呆傻了,他也不知道,直到牛牛到了讀書年齡,而學校并不愿意接收時,他才意識到自己是個父親。他不怪老婆馬紅沒帶好女兒,孩子什么時候長牙、什么年齡開口說話、喜歡吃什么東西、玩什么玩意兒,他一概不知,沒注意更不記得,在他眼里,養(yǎng)兒養(yǎng)女跟養(yǎng)一只小羊差不多呢。小羊出生后,能跑了會叫了,自會跟在母親身后滿戈壁灘找草吃,小孩子也一樣,會說話了,能滿戈壁灘跑了,一轉(zhuǎn)眼就長大了,風吹著就長大了。當老婆告訴他牛牛腦子有問題時,他著實吃驚,他帶牛牛去縣醫(yī)院醫(yī)治,又不聲不響去了牧區(qū),找蒙古族老人討教醫(yī)治女兒的偏方,弄了各種各樣的草藥讓老婆煎了給牛牛喝。兩年后,牛牛背著書包去了學校,雖然跟比她小三四歲的孩子坐在一起,但總算學會了幾個字,也會算術(shù)了。

另外一男一女兩個健康的孩子,被大戈壁的風吹著就長大了,被大戈壁的太陽曬著就長大了,他也沒太在意。他對家的貢獻,是賣羊毛羊肉的錢和可觀的肉食。孩子們眼中的爸爸也是騎馬要離開的爸爸,趕羊回家的爸爸,晚餐桌上悶頭吃飯的爸爸,平板著臉的爸爸。他吃飯極快,端起碗呼嚕呼嚕吃飯,放下碗筷就去做事,雞欄門壞了,豬圈需要清理,菜園要鋤草了……

他總是埋頭干活,手腳不停,卻不太愛講話,如果有人問:“兒子學習好不好?”“丫頭穿著花衣裳哪買的?”他一概笑笑,這類問題他不知道如何回答,也就不回答。

他的心思仿佛沒在家里,沒在老婆、孩子身上,對老婆的妹妹馬蘭更是無知無識,馬蘭從甘肅老家來新疆兵團還是個孩子,她像一匹歡騰著的小馬駒,健壯和美麗是有目共睹的,也是令人嘖嘖稱贊的,但作為姐夫的他瞧了一眼就去追羊了,追羊時眼里就只有羊,就只有被太陽曬著的大戈壁灘了。馬蘭長大結(jié)婚,辦酒席時他在戈壁灘和一只狼周旋;馬蘭的女兒丫丫到他家,他甚至不知道這個臉龐似向日葵一樣漂亮、眼睛黑葡萄般晶瑩的孩子跟他有某種親屬關(guān)系,他只是在心里贊嘆:“多漂亮的孩子?!?/p>

贊嘆完也就忘了,也沒伸出手去抱一抱那孩子,也沒給孩子一朵花、一棵草做禮物。這也不能怪他,他自己的孩子也沒在他懷里撒嬌,他自己的孩子見到他也傻愣愣地站在一旁啃指甲呢。他不逗孩子,不跟村里人聊天,他的眼神常常越過人的頭頂,看向遠處的大戈壁。這時,如果有人恰好走在他前面,擋住他看戈壁的視線,他就轉(zhuǎn)一下身體,換一個角度看向遠方。他的心思在羊身上,在牛馬身上,在戈壁灘那些飛奔的黃羊身上,他總想著如何捉到詭計多端的狐貍,如何對付日日夜夜想偷羊的戈壁狼。

然而,有一天下雨了,還刮著風。

羊圈的干草本來垛得好好的,被風吹著,被雨淋著,亂了秩序,東一片西一堆地散落,綿羊便爭著吃那些落在地上的草。綿羊是不怕雨的,它們嚼著干草歡實地叫著,它們嘲笑著麻雀,麻雀的巢有的搭在樹的枝丫上,有的藏在干草垛的縫隙間,這會子,被風吹掉了,被風淋透了。麻雀失去了巢,淋濕了羽毛,又被風吹著,慌張著身子,東躲西藏,有幾只去了綿羊的腹下,那兒的羊毛濃密又溫暖。

夜里,李戈人在風雨聲中驚醒,他不放心羊群,提著馬燈,推開門一看,雨真是大得不得了,瓢潑一樣,他又返身找了塊塑料布披在身上。馬燈遮在塑料布里,燈光便是影影綽綽,似有似無的。

“雨小些就好了,我可以快快跑過去,把羊攆進羊圈再跑回來?!崩罡耆讼?。

他想著,雨就合了他的心思,他剛跑過門房,感覺雨絲小了細了,雨速也慢了,好像老天爺被風雨驚醒了,動作麻利地換了一副小孔雨篩。

這下李戈人可以從容地走了,對牧人來說毛毛雨和大晴天沒兩樣。他看過羊圈走回來的時候,身上的塑料布不知什么時候掉了,夜風吹著馬燈一閃一閃的,跟鬼火忽忽悠悠在黑夜里晃動似的。

李戈人穿著長筒雨鞋,他踩著泥走,一腳的稀泥巴,前面有一個水坑,就停下來把腳上的泥洗干凈。天黑著,什么也看不見,只有東邊一家窗口還透著光亮,李戈人沒有管著自己的腳,他朝著亮光的窗口走去。

他聽到一陣嚶嚶的哭泣聲,那聲音游絲般的似有如無,像是從遙遠的什么地方傳來,又像是被什么重物壓著蒙著破著緊閉著,有一種很厲害的東西正拼著命阻止哭聲游走。

不知道為什么他心里好不平靜,他趕快往回走,踏著泥坑,就趔趄著摔了一跤,馬燈摔在泥地上,立即滅了,那透著光亮的窗口似乎聽到了聲音,悠地黑下去了,黑暗吞沒了他。他趕快從泥里爬起來,趕快在黑夜里摸到馬燈,踉踉蹌蹌往家跑,又慌慌張張關(guān)了自家的門,脫去身上的泥衣服,趕快鉆進了被窩。可是他無論做什么,那窗后的哭聲好像還在那兒哭呢。

到了后半夜,他從夢中驚醒,突然想到那亮著燈的窗口是妻妹家,那哭著的是妻妹馬蘭呀。

第二天,太陽格外耀眼,天空被夜雨洗刷得干凈透亮。李戈人一大清早趕著羊群去了戈壁灘,羊群由牧羊犬驅(qū)趕,往常他總是隨意走動,去放夾子、收夾子,去追黃羊野兔,往常他眼里心里只有大戈壁奔跑著的動物,只有鐵夾上的野物。今天,他聽著綿羊咩咩地叫,覺著是那嚶嚶的哭聲;他聽到老鷹長長地嘯,覺得是那游絲般的哭聲。他跳下馬背,坐在紅柳的陰涼處休息,紅柳根下的鼠洞傳來唧唧的鼠叫聲,不是那被重物壓制著的哭聲又是什么?他急切地跳了起來,他動手去挖鼠洞,鼠洞一直延伸到紅柳根下面,他連著紅柳根一起挖。平常他可懶得挖紅柳根,紅柳根是粗大的,扎根又深,今天他有使不盡的氣力,又極有耐心。他用隨身帶的尖刀挖鼠洞刨樹根,平常那刀可以一下割斷黃羊的喉嚨,一下刺穿狐貍的心臟,平常那刀可不會去對付紅柳根、沙石塊這些硬東西,極費刀。好刀須用在關(guān)鍵處,這一點李戈人明白,而今天,他得把那嚶嚶的哭聲挖出來,他控制不了自己,他停不下手來,那被重物壓制著得細若游絲的哭聲牽制著他,他得把那哭泣的聲音從地底下解放出來。他想,一個人連哭都那么壓著,活得該多憋屈呀。

他挖著想著,戈壁鼠四散逃跑他也不管,老鷹從天空俯沖下來捉戈壁鼠他也不看,他一心只為著地底下那吱吱嚶嚶游絲般的哭聲,他一心要把那聲音解救出來。

而當五只戈壁鼠的幼兒攤在他手心,那粉嫩的小身子抽搐著吱吱嚶嚶時,他更慌張了。他在戈壁上第一次感到不知所措,他不知道拿著鼠崽兒怎么辦。平常他會一摔了事,憑鼠崽兒被太陽曬死,被老鷹叼去,可今天他聽著鼠叫,那叫聲伸出了手指,撓著他的心,昨夜雨中的哭聲好像還在那兒哭。

這天,李戈人很早就回家了,羊群揚起的塵土彌漫了半邊天,他最先碰到的是馬蘭的丈夫劉知遠。劉知遠斜著身子牽著他的一只老山羊,每走一步都像是踏進坑里。李戈人想:“劉知遠這樣軟弱的人,怎么能讓馬蘭那樣哭?”想著,那夜里的哭聲好像還在那兒哭,伴著劉知遠一瘸一拐的步子哭。

李戈人十幾歲時開始放羊,他熟悉羊性,多么倔強的羊、多么有思想的羊到他手里都會聽話??墒撬看慰吹絼⒅h的老山羊都驚奇。山羊像極了主人,歪著身走路的姿勢,不言不語藐視一切的神情。山羊像是劉知遠附了體,劉知遠也似把一半的魂魄交給了山羊。

他回到家里,可巧馬蘭在他家,陪著馬紅說話。姐妹相伴說話做家務(wù)本是常事,兩家人在一桌吃飯也是常事,但當馬蘭盛了碗撈面條端給他時,他連看都不敢看馬蘭一眼,連抬頭都不敢抬頭,他伸出雙手去接碗,可雙手像孩子們跳的猴皮筋一樣顫悠。從前,馬蘭也常給他盛飯,他極少用手接,也不??茨鞘埖娜耍敕旁谒媲?,他就端去吃了,也不說飯好不好吃,也不跟誰拉家常。從前,他放下碗站起身就走了,也不看誰一眼,也不跟誰招呼一聲?,F(xiàn)在,他明明看著馬蘭是笑著,卻想著夜里的哭,他吞著面,也像是吞著哭的淚,碗里的面便難以下咽了。他很響地放下碗站起身走開,走開時也不敢抬眼看馬紅和馬蘭錯愕的臉。

從那以后,他更加早出晚歸,便不常見到馬蘭。以前也總不見,可以前他眼里看不見,心里也不惦記著,以前迎面碰到馬蘭,他也就抬頭看看,有時候頭也不抬,用眼睛斜瞄一下就過去,就跟一只麻雀迎面飛過一樣,就跟一片樹葉被風吹著落在腳下一般。現(xiàn)在,他收了羊走進家門口,發(fā)現(xiàn)馬蘭還待在自己家,他簡直不敢踏進家門,他返回羊圈數(shù)羊玩,數(shù)著忘記數(shù)字,又重新數(shù)一遍。

又一天夜里,也是下雨天,他本來關(guān)好了羊圈門,但他沒管住自己,他提了馬燈去了羊圈。他吹滅了馬燈,又由著自己的腳走去馬蘭家窗下,他站在黑夜里,他聽到了劉知遠連續(xù)不斷的咳嗽聲,那嗚咽的哭聲呢,分明沒有,他卻仿佛聽到了,他把小雨淅淅瀝瀝的聲音,聽成了嗚嗚咽咽的哭聲。他覺得自己要瘋了,但又管不了自己的腳,他的腳站在黑夜里,站在馬蘭家的窗口,像是灌了鉛,又像被膠水粘住了,無論心里怎樣焦急,怎樣用力,都挪不開腳步,他在心里狠狠地罵著:“哪個王八羔子,給自行車補胎,卻把膠水灑了滿地!”

第二天,他生病了,他似乎沒有生病的經(jīng)驗,也不知道如何應(yīng)付這突如其來的病痛,他感覺身體輕飄飄的,一朵巨大的蒲公英托著他飄,蒲公英他見得多了,戈壁灘到處都是,春天開著金黃的花朵。夏天,白色的小傘托著種子漫天飛舞?,F(xiàn)在,他是一顆蒲公英種子呀,被傘托著飄,他的四周盡是蒲公英種子,漫天的蒲公英種子,太陽的光輝也遮蔽了,腳下的大戈壁也遮蔽了,只有馬蘭的臉是清晰的。馬蘭也是一顆蒲公英種子,馬蘭與他并肩飄著,時而轉(zhuǎn)頭沖著他笑,眼睛也笑著,彎彎似一輪新月,眼旁也沒有淚珠,他想,到底笑著比哭好看。

突然,來了一陣狂風,吹散了漫天蒲公英,他好不容易把住方向,馬蘭卻飄走了,他就拼命地喊,他張著嘴,呼喊的聲音卻只在心里,他發(fā)不出聲,眼看著馬蘭飄遠了。他急了,拼了命張嘴,急躁躁地要把心里的聲音喊出去,就像冬天人們急躁躁砸開冰窟窿,冰下的魚慌忙忙蹦出冰面一樣。就像秋天古爾班通古特沙漠黃羊群席卷而來一般。

他把自己喊醒了,妻子馬紅正用涼毛巾給他敷額頭。馬紅顯然不擅長照顧病人,她的手很重,動作也毛躁,手上的老繭讓他很不舒服,他把馬紅的手撥弄到一旁,端起床頭的水碗,咕嘟咕嘟喝了得起來。喝著,他聽見馬蘭的聲音,馬蘭說:“姐夫好些了嗎?”他就停止了喝水,恍恍惚惚丟了水碗,水灑了一床……

病稍好一點,他就趕著羊群去了冬牧場,其實才是九月末,牧人們都還沒有做好去冬牧場的準備,他獨自趕著羊群走了,孤單單的也沒尋個伴??蓻]等到他走到冬牧場,就接到了口信:馬蘭不見了。

紅柳花在九月的末端還開著,馬蘭不知騎馬走了多長時間,太陽已經(jīng)很高了,可能有幾個小時了,她無心看紅柳花開得紅艷,也無意聽鷹在空中叫得凄厲,她像瘋了一般騎著馬,她是有意這樣做的,全心全意擁抱瘋狂,她用手拍馬脖子,用腳踢馬肚子,敦促馬學她的樣。馬已經(jīng)感覺到她的瘋狂,奔跑著,整個早晨都在奔跑,馬喘著粗氣,嘴巴里吐著白沫,馬鬃在奔跑中高高揚起,像飄蕩著的旗幟似的。她感到,如果她下命令,馬是能飛起來的。

一開始,她并沒有具體計劃,只是一股盲目、毀滅的怒火,其目的和方向都沒有設(shè)定。她感到自己像某種沉陷淤泥,從坑底仰頭觀看世界的動物,而她那么矮小,無論怎樣踮起腳跟都無法仰望到晴空下的世界,她一時弄不清自己的處境,唯有先讓自己冷靜下來,她用冷水洗去臉上的血跡,又對著鏡子觀察自己因重創(chuàng)而紅腫的臉,還好,只是鼻腔流著血,鼻骨沒有斷,眼睛也沒瞎。她甚至冷靜著去里屋看了一眼熟睡中的女兒,她笑了笑,她想小孩子真好呀,打雷也吵不醒的,被人賣了也是不曉得的。她又冷靜著看了一眼發(fā)泄過后軟成稀泥的丈夫,她想:“沒有筋骨的稀泥恐怕墻都糊不上去吧?”想著,她走出了家門,她沒有梳理長發(fā),她由著長發(fā)散著,在晨風里亂舞,她也由著自己的腳,愿意跨過水渠就跨過水渠,意愿穿過樹林就穿過樹林。

棗紅馬站在漸漸明亮的晨曦中,低垂著頭在吃草,不知是因為昨夜晚歸,還是為著今晨出發(fā),有人為它備好了馬鞍,而馬蘭四處張望,她沒有看到馬主人,她牽起馬韁繩,“噓”馬別出聲,她一心只想離開,一心想著要用某種方式懲罰丈夫,她要使他為自己做出的事感到后悔??墒牵斔唏R奔馳,眼睛里感到冷風時,她開始哭泣,淚如泉涌,嘩嘩流淌,她傾身向前伏在馬背上,大聲抽泣著。

馬停下來吃草,它把蒲公英的嫩葉和花朵卷入口舌,嚼出很響的聲音,馬蘭感到自己的怒火并沒有減弱,而在聚集,她用手撫著汗淋淋的馬脖子,耳朵里又響起丈夫輕一聲緊過一聲的咳嗽,頭腦里又回放著丈夫揮向自己的拳頭,他怎么能做出這樣的事?在所有的溫柔和示好背后,花樣百出的飯食、殷勤的笑容、故作的可憐樣,都不過是一種偽裝,一種自以為是的聰明,用來掩飾他內(nèi)心的自私、狹隘和不自信。他怎么有氣力打她呢?他水也不能擔一擔,糧食也不能扛一袋,打她的氣力卻是有的,像吃了熊心豹子膽似的,像魔鬼跑進了他的身體似的。為著家,為著丈夫的病,她做著一個女人能做和做不到的事情,雖說家里的累活重活都有李戈人幫忙,她也沒為此感謝過李戈人。李戈人是姐夫呀,丈夫又怎么能懷疑她和李戈人之間有什么!有什么呢?她又理不出思緒,李戈人干活的時候,她不是也巴望著走到他身邊,給他送一碗水,不是也想著為他擦一把汗嗎?可是李戈人看也不看她呀,特別是近一年,她就是給他端飯,他也是低著頭,手也不伸;她就是迎著他走過去,他也是別過臉去看樹上的麻雀,去看天邊的云。有時候,她想和他說說話,他也是木木訥訥的,只會“哼、啊、哈”只會“是和不是”。為此,馬紅還勸她:“他就是老實人,八棍子打不出一個屁來?!?/p>

這樣的老實人,丈夫又懷疑什么呢?她任著自己的怒火聚集,一心想要丈夫為著自己做出的事后悔,她要讓他好好瞧瞧,讓他看個夠,他會在戈壁灘的烈日下看到她被禿鷲分食的尸骨,她仿佛看到丈夫仰天哭泣的樣子,烏鴉不斷地趕來,半邊天都是烏鴉,它們伺機分享禿鷲的一杯剩羹。

“是的,他會后悔的!”一種瘋狂的念頭在她頭腦里旋轉(zhuǎn),她站在怒火的中央了,她用腳踏著馬肚子,催促馬向著遠處的山巒奔去。

可是,要想不被追上是很難的。李戈人放牧時認識一個蒙古族老人,老人只要瞧一下足印,就能知道馬蹄印留在地上有多久了,非常接近。對于尋找馬的足印,李戈人多少有一些了解,因為他放牧時經(jīng)常追逐黃羊的腳印和狼的蹤跡,他也跟著蒙古族老人找了幾回丟失的馬。他的經(jīng)驗能夠確定馬蘭騎著馬一直在拼命奔跑,如果她繼續(xù)這樣騎下去,馬很快會趴下了。

很顯然,她正朝著冬牧場去了,甚至在發(fā)現(xiàn)水庫邊淤泥上的馬蹄印之前,李戈人就已經(jīng)有十分把握了,他翻身下馬,查看那一行馬蹄印,馬把一片蒲公英踩在腳下,蹄印內(nèi)的小黃花陷在泥巴里,支離破碎,蹄印外的一些花朵還挺拔著身子,泥卻飛濺上了花瓣。李戈人想,即使沒有某種瘋狂的念頭,太陽那么的火辣,她也會迷路的,她渴了找不到水喝怎么辦?餓了呢?想著他就飛身上馬,向著馬蘭奔逃的山巒奔去。

那些山巒是山峰連著山峰的,山峰之間是小片的空地,細長彎曲的山路和狹窄的隘口,李戈人站在一座山峰的頂端眺望,期望能夠看到馬蘭。但是沒有,從馬的足跡看,馬蘭的速度稍微慢了一些,她只停了一次,在離開隘口四五十米的地方,看樣子她是拉著馬上山,然后牽著它轉(zhuǎn)了一個小圈,她似乎在決定或者關(guān)注什么東西,隨后,她又開始催馬大步奔跑。

大約一個小時,山路開始下降,然后開闊了起來,那陡峭、亂石遍地的山坡,像月球荒涼清冷的表面,腳下的路則是一輪長長向上的新月艱難穿越其間。然后,他聽見了馬匹的嘶鳴聲,緊跟著是一絲微弱的呼救聲,李戈人突然有一種揪心的痛苦,他不知道是怎么的痛苦驅(qū)使馬蘭孤身來到這樣一個荒涼的地方,同時,他又有些許的安心,呼救聲無論怎么微弱,也說明馬蘭沒事,一顆蒲公英的種子,落到哪里都是要生根的呀。

九月晴朗的黃昏從山脊流照下來,晚霞映紅了半邊天空,也映照著棗紅馬。馬蘭沒在馬背上,她蜷縮在一塊巨石下,戰(zhàn)戰(zhàn)兢兢,她的嗓音太微弱,即使在空曠的天空下,也難以傳得更遠。她倒地的時候挫傷了肩膀,扭了腳脖子,僅此而已。擊敗她的不僅是傷痛,還有饑餓和干渴,她在石縫間尋著三棵蒲公英,兩棵開著花,一棵才剛出土,馬蘭揪下蒲公英的嫩葉放在嘴里嚼,那些汁液便染綠了她的嘴唇。現(xiàn)在,她有點后悔了,后悔自己沖動離開家,來到這樣一個荒涼的地方。“丫丫醒了就要找媽媽呀?!彼胫?,心里緊了一下,她眺望著這片亂石灘和遠處的山岡,仿佛聽到女兒呼喚媽媽的聲音。

草葉和灌木的嫩葉上都掛著晶瑩的露珠,李戈人和黎明一同醒來,立即看到馬蘭在三四米之外酣暢熟睡。她貼著牛毛氈躺著,頭依偎在左胳膊下,右手捂著胸口,夏季單薄的衣裳勾勒出她身體玲瓏的曲線,他能感覺到她的氣息,感覺到她柔軟的乳房在一起一伏……

她的臉還是五彩的,拳頭帶著的紅腫差不多平復了,一些青紫的瘀血左臉頰一片深一些,右臉頰的那片淺一些,右眼角下則是一片漆黑。

他輕手輕腳起來,以免將她吵醒,他要在她蘇醒之前,為她準備早餐。

昨夜,他把她帶出那片亂石灘時,夜已抵達了戈壁,月只是如鉤的一彎。他們借著滿天的星光行路,馬蘭的棗紅馬走在前面,他迷迷糊糊跟在后面,甚至,他不敢與馬蘭并肩同行,他眼睛看著星光下女子背影,他一無所知地看著星光的戈壁灘,黑黢黢的沙石地面和閃爍著白光的野草,他又聽到了女人的哭泣,哭聲多么熟悉,嚶嚶嗡嗡,被重物擠壓著的細微哭聲從棗紅馬的馬背上傳來,從那個雨夜傳來……

他打馬緊跑幾步,就看到馬蘭的淚臉了,她的眼睛是黑亮的,她的周身散發(fā)著光輝,帶著吸力。這是夢的前半部。很長一段時間,他做著同樣的夢:前半部是他和馬蘭騎馬走去遠方,走去有只他們兩人的美麗草原;后半部分是馬蘭化作蒲公英的種子向天邊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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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蘭看上去是那么驚恐萬分,那么軟弱無力,跟一只受傷的羊羔似的,在馬背上瑟瑟發(fā)抖。李戈人張張嘴,又閉住了,他不知道如何安慰一個哭泣著的女人,他是不會安慰人的人,在他的人生里,他更愿意和馬和牛羊說話。春天,他對羊說:“今年春天來得比去年早,草長得也好?!倍?,他在催馬快走時說: “咱們得早點回家,這鬼天氣要凍死人了?!钡鎸χ?,他就不知道說什么了,他的舌頭像被冰凍住了似的,無論腦子里有多少想法,無論心里怎樣用力,都無法使舌頭變得靈活一些。有時,他真羨慕百靈鳥的舌頭,百靈鳥唱的歌多么婉轉(zhuǎn)動聽啊。

他怕了,低下頭不敢再看,更不敢說話,他怕他一說話,馬蘭會哭得更厲害,他沒有能力應(yīng)付一個號啕大哭的女人,卻愿意伴在一個輕輕抽泣的女子身邊。

他沒有催馬快行,他甚至期望馬再走慢一些,期望星空就這么照耀,白天不要來臨。他心里頭想著安慰馬蘭的話,想著要把無數(shù)次夢的情形告訴馬蘭,讓馬蘭了解自己的心意??墒牵痪湓捯矝]有說,他甚至沒敢躍上馬蘭的馬背,伸出手擁抱一下馬蘭,他不敢,也不能,馬蘭是他的妻妹呀,而他的妻子馬紅那么老實本分勤勞。

老馬在草場一處自然的泉眼邊停了下來,這是牧人經(jīng)常休息的地方。李戈人在泉水邊一個地窩子里找到一些簡單的炊具和一些土豆、面條,那是牧人儲存的食物。作為牧羊的基地,白天羊群牛群四散去吃草,晚上聚集到泉水邊喝水休息,一起抵御狼的襲擊。

李戈人點了一堆火,將土豆埋在火堆的余燼中,馬蘭借著星光找到一些野蔥、野菜和一窩野鴨蛋。她用野蔥熗鍋,等水開了,煮了一些掛面,出鍋前又丟了一些蒲公英的嫩葉在里面。

馬蘭將湯鍋端到草地上,他們在星光下吃飯,共用一個湯勺,用紅柳枝當筷子吃面條,吃皮色焦黃、外脆內(nèi)綿的烤土豆佐餐。李戈人取下酒壺喝了幾口酒,放開嗓子對著夜空吼了幾聲,馬蘭怕他喝多,搶下了酒壺。

然后,李戈人將火堆挪了一個位置,在熱土上蓋上一層干凈的沙土,再鋪上牛毛氈,馬鞍是枕頭,照顧馬蘭睡下,從凌晨到現(xiàn)在,一連串變故令馬蘭困倦到了極點,她躺下不久就睡著了。

李戈人往火里投了一根樹枝,撞擊力使火堆向夜空發(fā)出火山噴發(fā)似的火花。木柴來自一棵死去很久的胡楊,非常干枯,渴望吞噬周圍的干柴,向無風的夜空吐出高高的火舌,透過歡蹦亂跳、躲躲閃閃的火焰。李戈人看著熟睡中的馬蘭,她的頭發(fā)飛瀑一般披向雙肩,掩去了臉上青紫的部分,裸露在外的臉龐在火焰的映照下閃動著光亮。

氣溫下降了許多,他們身后的某個高地上傳來陣陣號叫和哀鳴,李戈人知道那是狼在悲號,他脫下自己的外衣蓋在馬蘭肩頭,他多想把馬蘭緊密地保護起來,免受夜色和一切東西的侵襲,但他能做的也只是脫下自己的外衣,給馬蘭蓋上。

他倚靠著胡楊樹干,望著遠處黑黝黝的山脈和山脈上方如鉤的新月,以及腳底下十幾平方米內(nèi)的地面、泥土、碎石和五六簇蒲公英。那成熟的蒲公英花球,即使在微弱的月光下也閃著光亮,它們是在等風來呵,等風來將它們帶到遠方。

那個雨夜之前,生活的這一方面,他一直是懵懂著的,他的心思極少在人身上,在妻子兒女身體上,他和牛馬相處的時間遠比和人在一起的時間多,他看著戈壁動物間的戰(zhàn)爭遠比人和人的相爭有趣。那個雨夜,他聽到了馬蘭哭泣的聲音,那被壓抑著的嚶嚶之聲似乎將他身體上某個至關(guān)重要的部分開啟了,他感覺到了生命在蘇醒,像一顆冰封在雪原間的蒲公英種子,春天來了,種子要發(fā)芽了,他感覺到自己作為一個人,作為一個男人生命生長的力量,而他卻無法解釋這股令他蘇醒的力量來自哪里。

腳下,五六米遠的地方,他看見一只刺猬,它伸出小尖腦袋,啃食蒲公英的嫩葉,它把蒲公英的花朵也吃下去了。他突然醒悟了,這就是他的感覺,是需求,對人性的需求,對美的需求,在此之前或者迄今為止他從沒有感覺到它的存在,或把它當作一回事,他終于在這里明白了,直到現(xiàn)在他才知道自己缺失了什么。

從狼的呼號中,李戈人知道狼還很遠,不到擔心的時候,但他還是決定天一亮就送馬蘭回家。馬蘭發(fā)出均勻的鼾聲,這是他喜歡的聲音?!八菓?yīng)該笑著的,應(yīng)該歡笑著一直生活下去?!蓖R蘭甜美的睡臉,李戈人自言自語。

第二年五月,戈壁花開的時候,李戈人圈好了羊回到家里,家門敞開著,卻空無一人,他站在屋子中央看自己的家,桌子依舊是原來的桌子,屋子里的擺設(shè)一點沒有變化,五斗柜上的座鐘也和他走時一樣平穩(wěn)地坐在那里,連個方向也沒有改換,到了正點,就叮叮咚咚地敲打一番。他向著鬧鐘看了一眼,突然意識到,即使不到正點,那鬧鐘也是響的,滴答滴答響個不停。

他看來看去什么也沒有變,一切都是老樣子,什么也沒有多,什么也沒有少??墒窃趺纯赡苁裁炊紱]變呢?他伸出自己的手來,看一看指甲里滿是黑泥,手掌盡是老繭,捏一捏手指的關(guān)節(jié),噼啪作響,他走到大立柜前,這下他看到了自己,消瘦依舊健壯的身體,骯臟的羊皮大衣,蓬亂瘋長的頭發(fā)胡子……

他離家半年多了,這半年是怎么度過的呢?他是怎么度過的?馬蘭是怎么度過的?老婆孩子是怎么度過的?他回想起那個秋日的早晨馬蘭獨自騎馬回家的情形:天邊漸漸露出魚肚白,漸漸可以清晰分辨出紅柳、梭梭、鈴鐺刺和胡楊樹,馬蘭騎著棗紅馬頻頻回頭,她孤單地走在晨霧里,好像不是騎馬而是在天空飄著。

他又回想起在冬牧場的一些情形:大雪堵住了地窩子,把他和羊群一起埋進雪里,幾位蒙古族人挖雪洞救出了他和羊;一只戈壁狼日日夜夜在羊群周邊徘徊,終于叼去了一只羊,他放了幾次夾子都沒捉到狼;冬窩子的野兔特別多,在紅柳叢中竄來竄去,他每頓都能吃到野兔肉……

以前在冬牧場過冬也是此類情形,可是這個冬天,被埋進雪洞時,他想著他的孩子。他就拼命地挖開雪洞,野兔他只會烤著吃,煮著吃,他想著老婆做的香噴噴的肉湯,結(jié)實耐嚼的餅。

之前,他在戈壁灘放羊,不想什么,也不為著什么煩惱,被什么樣的風吹著就吹著,夏天的風干燥又酷熱沒什么要緊,夏天的風就應(yīng)該是這樣子;冬天的風寒冷也沒什么關(guān)系,冬天的風不像刀子般割人又能像什么?這些日子,仿佛有什么東西撥動了他的心弦,仿佛有什么力量扯去了蒙在他眼前的一層霧。他似乎留意著什么東西,戈壁雪剛剛?cè)诨且魂囎?,他在巖石下尋著一些草籽,幾粒蒲公英、幾粒蒺藜、幾粒鈴鐺刺,還有幾粒他說不出是什么的種子。從前他可不在意這些,無論什么種子,還不是春天發(fā)芽,秋天結(jié)籽嗎?一株草綠了紫了,開花了結(jié)籽了,跟他一個牧人有什么關(guān)系,他倒是喜歡一大片綠油油的草地,那是因為羊喜歡。羊安心吃草,他也樂得自在,他捉黃羊野兔也行,曬太陽發(fā)呆也能打發(fā)時間。這會兒,他收集了一些野草種子撒在泉水邊,他留意種子的萌發(fā),一株他叫不上名字的野草,第一天萌發(fā),第二天長出兩片葉芽,第三天抽穗開花,第四天結(jié)出種子了。他摘下發(fā)黃的穗揉搓,幾粒細小的種子就在手心里了,他看著種子,覺得真有意思。

他也愿意留意戈壁上的一些事了,他留意一只小野兔在草叢躲躲閃閃烏溜溜的眼睛,他覺得那眼睛跟黑葡萄似的,真有趣;他看到馬蘭花瓣上幾滴露珠在陽光下閃著光,他盯著那露珠看,直到太陽把露珠收去了;他還愿意清晨看著太陽從地平線升起,傍晚看著夕陽把半邊天渲染得通紅,他覺得清晨和傍晚的戈壁真美麗;他還留意那些蒲公英,他摘下一株蒲公英絨球放嘴邊,猛然一吹,那攜著種子的小傘便驚恐得四散飛去了,他的力氣極大,氣息也長,他吹向蒲公英,那些種子就像迎來一場風暴似的,它們向更高更遠處飛去。

他就有些奇怪了,他常常問自己:“以前怎么沒有發(fā)現(xiàn)這些呢?” 問著自己也不知道如何回答,就呆在那里了。

是呀,以前怎么沒有那些呢?怎么會都沒變呢?再不回家他就是一個野人了,他頹然地躺到床上,羊皮大衣也不脫,昏昏沉沉要睡過去了。

剛要睡著,又被驚醒了,先是馬紅進來,看到他一臉的歡喜,歡喜得身子也站不穩(wěn)了,腳步也亂了,歡喜得聲音也顫抖著,嘴里“啊啊”地呼喚著,卻又聽不清她呼喚著什么。

那一眼都能看出的歡喜,讓一個長相平庸的女子平生了幾分姿色,他突然有一種想抱抱妻子的沖動,這一沖動先是嚇著了他,令他的行動更加笨拙,他伸了手,卻不知放在哪里,他注意到妻子臉上也有了一絲紅潤,十年的婚姻生活,他竟沒有在白天抱過妻子,也沒有在見到妻子時心里蕩起微微的波瀾,他不知道這波瀾來自哪里,但他一點也不想遏制它們,他覺得那波瀾挺舒服的。

當他想抱抱妻子時,門又響了,兩女一男三個孩子跑了進來,看到父親,都愣在那里,好像不相信父親真的回來似的,直到他笑著招呼他們,從口袋著掏出為兒子做的彈弓、雕刻的小木槍,給女兒摘的野花野果,孩子們才雀躍著撲向父親……

孩子們都長高了,也胖了,老大牛牛又留級了,和老三讀一個班,但牛牛學會了做飯、喂豬喂雞,可以幫媽媽干活了。

不斷地有人來瞧他,人們都說他變了,有人說他瘦了,有人說他更健壯了。剃頭的老夏也來了,當他被熱騰騰毛巾擦洗過后,他感覺更清爽了。他按規(guī)矩請老夏吃頓。吃飯的時候,馬蘭一家也來了,馬蘭叫他姐夫,給他端飯,還笑著說,門房頂漏水了要上房泥,菜園子籬笆壞了要修理,鐵鍬把子斷了找不到合適的木頭……馬蘭笑著把家里要做的事一一說給李戈人,卻一字不提他救了她,又讓她獨自回家的事情,對他們在星光中度過的那一夜也只字未提。他也以為可以平靜地看著馬蘭說話了,抬起頭一一答應(yīng)著??墒撬髅骺粗R蘭是笑著,卻又想起馬蘭夜里的哭,又想著夢里馬蘭舉著蒲公英的小傘轉(zhuǎn)頭沖著他笑,他就趕緊低下頭去喝酒,喝著就醉了。

(編輯 吳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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