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海人。小說散見于《青年文學》《廣西文學》《特區(qū)文學》《大觀》等,有中篇小說被《小說月報》轉載。
一
松山,收留了海城所有死人魂靈的松山,如一枚巨型綠色松塔落在小城中央。二十五年前,你拉著妹妹,八歲,也許是九歲,記不清了,踩著碎石和泥漿,上這山來尋找菍子。這種漿果黑紫色,形狀像乳頭,甜,帶沙感。你說一切都是注定的。那天是禮拜天,若不是船佬父親反常去走船,若不是母親去民辦小學補課,你就不會私自帶著妹妹,奔向那個無法回返的午后。你們路過土地廟,矮矮的你鉆了進去,里面沒有塑像,只有牌位,幾張黃符紙貼在壁上。你喜歡符紙的形狀,覺得花紋很精巧。你要把它扯下來,甚至已經(jīng)撕爛了一個角。一只戴著小海螺鏈子的手伸進來,阻止了你。那鏈子是你送給妹妹的生日禮物。妹妹說,不要撕了。香的末端,緩慢彎曲的煙生長,又消散。你停下了手。
妹妹永遠留在了那個午后,而你繼續(xù)往前。身子不斷抽條。肌肉慢慢隆起。胡子穿出下巴。但你始終離不開那個下午,你老早就開始依靠那傳聞來讓自己茍活:關于死人的記憶雖不斷消散,可卻在松山一點點地撿回來。多少年來,你徘徊在山頂,憂心再不撿拾,殘存的關于妹妹的記憶,就會全部腐爛在土里。
你嘗試逃開。黑色七月過后,你考到了很遠的地方,菜里有濃重的辣。在辣出來的淚水里,妹妹的輪廓卻愈發(fā)清晰。你逃到日復一日的建筑素描和力學推演中,你逃到更遠的省份,逃到?jīng)]日沒夜和CAD的戰(zhàn)斗中,直到去了澳洲。你慢慢接近不惑之年,以為一切都已過去了。
出國多年,你突然聽說,松山要被挖掉、切掉、炸掉一小部分。萬分遺憾,族中幾個故去的人,正好居于其中,他們的安臥之日將被打斷。而一條油光水滑的柏油路,將破山而過,切削山壁,粉碎所有棲息其間的生靈的夢境。你不得不打破誓言,再度踏足松山。不是為那幾個連名字都懶得再看的墓,而是為了妹妹,這已是最后機會。
自然,妹妹是有墓的。從家族大墓的側后方繞上去,大概三百米,有一個小小的土墳。無碑,兩棵碗大的松守著,左邊那棵大片針葉已發(fā)黃,樹冠沒幾周就會像火燒那樣整個枯掉。沒做排溝,浸水就浸水吧,反正底下埋的只不過是妹妹愛穿的那套魔法少女衣裙。三月墳頭會長滿嫩草,你來時,像一下下清脆的稚聲在喊你。但出去這幾年,沒人再來清理,墳也荒了,被松山恢復成小小草坡。二十五年了,你總是不斷回想一個虛構的場景:從松山土地廟出來,妹妹一直生你的氣,因為你的肘不小心碰倒了香壇,她遠遠地落在后面,你不以為意,再回頭,她已如煙消散。
二
車窗像是逐漸沁出水珠。水珠逆勢爬升,讓一切像是回放。你已經(jīng)駛入過去。帶路的少年躲在后座,你的背面,從后視鏡看不到的死角,跟你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話。多年前在墓前勸你成家的老人,在少年吐出的稀少句子中,確證了死亡。肺癌,最后像深埋土地,吸不進氣。沒葬在松山,政策已不允許。身子總算一點點撒在了山腰,最密的松林里。那是老人在松山最后的產(chǎn)業(yè)。雨水滲進廂壁。一座行駛的墓穴。你腳底感到潮濕的涼。
前面拐個彎,就到松鶴集團了。少年說。
你在山腳靠邊停下,少年家的自建小樓就歪歪斜斜地,縮在一旁。剛才推門上車時,仿佛還是從前那個驚擾松鼠的孩童,經(jīng)過一陣疏朗的雨聲,下車,就成了陰郁的少年。你期待少年告訴你,后來是否找到了松鼠。但少年沒再說一個字,就這樣在雨里走去,連回頭看你一眼都沒有。
昔日巨人般的松鶴集團,如今只剩下了一個腳指頭?;臎龅脑郝洌zt遺下青白的鳥屎,以及尚未消化完畢的夢境。孔雀尾羽般的松苗從地里生發(fā),占領了庭院,松林將很快成形。幾塊碑石還留在那里,愈顯冷清。暗綠玻璃窗的大廈安靜肅穆,雨中的松鶴集團,如同墓園。一位老人拄著拐杖,夾著皮包,在碑石間挪動。拐杖每點一下地,都戳出一個小坑。你認得他,松鶴集團的董事長。過去蘋果般發(fā)光的臉,現(xiàn)在像腐敗的蕉皮。他瞟了你一眼,雨水芬芳,掩蓋了他身上的酸味。
沒等你開口,他就像對待老朋友一樣,說了起來,像繼續(xù)一場暫停了不過兩分鐘的談話——但你知道,這場談話已經(jīng)暫停了二十五年。他的生命開頭充斥著匱乏和羞恥,他發(fā)誓要做人上人,他的事業(yè)始于一片松林,八百一十六棵馬尾松,每一棵都擁有散發(fā)金錢香味的名字,每一棵都在他的刀下顯露V形傷口,每一棵都流出飽含日光的琥珀色記憶。這些松脂是他往前飛馳的燃料,卡車呼嘯,他的地盤從松山腳下迅速擴張,一路跑到海城邊緣,所過之處,留下讓人發(fā)癢的刺鼻漆味。他跑到了松山頂眺望,發(fā)覺直達北京的飛機航線正好是分界線,這邊是他的帝國,那邊即將是他的帝國。他說松鶴集團就像一個松塔,鱗片就是子公司,鱗腹的兩片種子是他派過去的正副手,而他本人,則站在塔頂。他名字里有個“鶴”字,他就是松山頂上的一只鶴。他的妻子一個比一個漂亮,孩子一個比一個乖巧。他感到自己愛死了松山,每一棵松樹都能長出鈔票。他把松山所有的土地廟都翻新了,包括你曾經(jīng)鉆進去的那座。他沒有忘記,他賣出去的每一塊香口膠,都是嫩松色的。他沒有忘記,他賣出去的每一件衣裳,都洗刷不掉上面的松香味。
而你當然清楚,妹妹的墳里,魔法少女衣裙也正幽幽散發(fā)著這種氣味。
他兔子般的紅眼看向你,說,你能明白嗎,繞了個圈,我又回來了,但我已經(jīng)沒法再出發(fā)了。你點點頭,你明白這種感覺。覆蓋在他眼前的松香帝國幻影已如潮水般退去。他從松山奪走的,都將被收回。他的事業(yè)最后縮回這粒庭院,以及墓碑般的松香廠大樓。
更多的回憶始于你祖父那只枯松般的手——在散發(fā)綠色香氣的松林里,對著已然被剝去大片樹皮、疼痛難忍的松,又狠狠刻下幾刀。下方,早已綁好塑料袋,傷口沁出的松脂,順著劃出的槽道流入袋中。八百一十六棵松,全憑這只手割完。收集到的松脂,倒進一口大鍋,蒸、攪、泡、晾。黃色的固體終于誕生了。偶爾,妹妹會走到那口冒著氣泡的鍋前,投進被露水打濕翅膀的蜻蜓。她把蟻窩上長出來的菌子投進去,把母親的珍珠耳環(huán)投進去,把祖母的黑白照片投進去,把那只枯手所戴的佛珠投進去。她好像是,從電視學來的靈感,要用琥珀封存一切。她甚至想封存自己稚氣的笑聲。她好像早就預感,她將被你的記憶—— 一枚巨大的金黃琥珀——封存。你似乎也曾有幾次,見踩在腳凳上的她,已垂下上半身,浸入了黃液里??墒情]了眼,再睜開,她卻還好端端的。她說,哥,我夢見松山了,它叫我到松溪去,要送我漂亮的卵石。
你叫她不要再亂夢了,夢可能是反的。話一出口你就清楚,這個女孩不會聽從。她從小就像水晶一樣剔透,你腦袋里游動的小魚被她探照得一清二楚。她說出的話,你卻時常不解其意。去摘菍子,當你凝視著手掌里的蒲公英,而不舍得吹散時,她不止一次,在你耳邊如精靈低語:放開吧,種子只有死在土里,才能結出許多種子來??赡惴置饔浀?,妹妹是害怕死亡的,盡管這個盡頭看起來離幼小的她那樣遙遠。祖母去世,七八個小時的徒步送葬之后,她握著滿是水泡的腳,對蹲下來為她挑泡的你說,我其實好怕死,哥,我老幻想到一個畫面,就躺在棺材里,看不見東西,拍啊打啊喊啊,也不會有人聽見。你愣了一下,正不知怎么回答,她又說,更怕的是另一個,什么都感覺不到了,什么都不曉得了,沒法想那種感覺,太可怕了。隨即,你也害怕起這種無知無覺的不可想象來,竟然瑟瑟發(fā)抖。
如果能去到死之后的地方就好了,死后的世界就提前知道了。妹妹說。
廢棄的平房邊,曾堆放著一摞摞水泥管。管徑很大,足以鉆進一個十歲的小孩。你從底下往上數(shù),四、三、二、一。你要爬到最頂上去放風箏。妹妹卻喜歡爬進最底下的管子,待著,不發(fā)出半點聲音。有時,你感到突然而至的恐懼,朝下一看,她已消失了。著急喊她的名字,卻沒有收到回應。但馬上,從背后就傳來她的叫聲。她已爬到了另一端,管子的出口。她說,哥,這是我的第一次穿越,我穿越了五秒鐘。第二次,是三十秒鐘。第三次,五分鐘。第四次,半個小時。你漸漸習慣了她的“穿越”。有時半天聽不到她的回應,你也不以為意。甚至你還和她開起了玩笑,量她戴著海螺鏈子的手臂上的兩顆痣??矗嚯x一樣,你說,所以你并沒有穿越。她笑著,你不懂,我身上的時間沒有變呢。
這些壘放起來的水泥管,提示了附近正在修建一條巨大的水管。妹妹拉你一起,去找這根不知隱沒何處的管子,但你們轉遍了松山也沒找到。你勸她放棄,她卻執(zhí)意不肯。找到又能怎么樣呢?你問。那樣我就能一直一直爬下去,爬到遙遠的以后,妹妹一臉認真地回答你,到時你要在出口等我。你霎時感到心臟被剜掉了一點:于你而言這相當于死亡,穿越多久,就在你的生命中死多久。你原本想說“別說傻話了”,不知為何卻變成了點頭。你的心里卻在企盼永遠不要找到那根管子。
然而,你們還是找到它了。像條死掉的長龍臥在土槽里,管口已染上青苔,開挖面重新覆蓋了野草。你已經(jīng)不記得這是否發(fā)生過:她朝你笑了一下,就彎腰鉆了進去,過了很久,等你意識過來,探頭去望,去喊叫時,回應你的只有深邃的無言的黑暗……
那只手粗暴地給記憶加上一道深刻的劃痕:它響亮地扇紅了妹妹的臉,就算你急急忙忙地辯解,是自己出主意把菌子和蜻蜓投到里面去的,錯全在你,也不行。
對你來說,那枯手就是你的祖父,你的祖父就是那枯手。它永遠地垂下了,在你祖父吃掉了上千只松香鴨后。松香鴨,海城禽畜批發(fā)市場特產(chǎn),酥脆的皮,飽含“物美價廉”的清香。你父親勸他別吃,這鴨味道太大,有問題。他不聽:天天這樣吃,別人吃得,我吃不得?攔不住他的筷子,只能攔住其他人的筷子,你父親盡力了。你祖父,松香廠雇用的脂農(nóng),接過廠長的棒,繼續(xù)在那片松林上割取樹脂。直到躺在白色病床上,計算自己入土的日子。工業(yè)松香的重金屬,在他體內誘生了一只瘤子。松香鴨,小販自稱用松枝松針烤制,卻不過是用松香廠生產(chǎn)的次品,一分鐘就脫凈羽毛的劣質烤鴨??菔值闹魅似娈惖叵嘈胖约汗ぷ鞯膹S子——再怎樣,逢年過節(jié),廠子也發(fā)松香鴨代替發(fā)錢,難道大家都不吃嗎?他忘記了,松香廠松節(jié)油讓油漆噴涂車間二十人暈倒的傳聞。他忘記了,全家人住進他東借西借掏空家底買來的松鶴集團集資房時,那刺鼻的裝修讓妹妹整夜頭痛、嘔吐、全身紅癢。他忘記了,也難怪,松山人本就擅長遺忘,否則本地怎會傳聞,可在松山撿拾關于逝者的記憶。他臨死前總算吃了回正常烤鴨,你父親自己拔毛烤制的,滿手鴨臊讓你父親當晚一吃即嘔。你從工作的城市回來與祖父告別,他已如一段朽爛的松木,生命的膠行將流盡,只剩兩滴凝在眼角處。你妹妹,他最后對你說,還在松山,你要去接她,回家。回、家,多么庸俗的字眼。你心里笑了,你聽見那笑聲。你無時不刻不身處松山的幻影里,卻終究沒有等到妹妹。妹妹若仍在,按年紀,也早該去遙遠的城市讀大學了,你情愿她永遠不再回來。回憶也結束于那只枯松般的手,它垂下的瞬間,凝固成你手機里的一張照片。
我認得你,你有個妹妹。松鶴集團塔頂?shù)娜?,突然睜大渾濁的眼。二十五年來,你一直在等這句話。二十五年來,他都不認得你,不認得你的妹妹,不認得你的父母,甚至不認得你祖父,他看你們和看幾只脫凈毛的松香鴨沒什么區(qū)別。如今他竟然說他天天在等著你來。他告訴你,他的體內,正有一顆血液滋養(yǎng)的松塔成熟了,很快就要爆掉。你想象,他半埋在土里,碧綠松針從鼻孔、耳朵眼、嘴洞里伸出來。他說你知道嗎,我最開始不是搞松香的,我是扛棺材的,留芳墓園,聽說過吧?我后來成了那的老板,隱形的,我不告訴別人,不吉利。你聽著,眼睛卻望向別處。他什么都不剩了,就剩留芳墓園和這松香大樓,他打算把松香大樓改造成殯儀館,和留芳墓園配套,燒埋一條龍。我自己也要死在這里的,他苦笑著,我還要在這里被燒掉、埋掉,舍不得松山啊。
他最后的心愿是,讓你原諒他,畢竟,當初是他看著你妹妹掉進了松山黑暗的內部。這樣他就能夠走得輕松些。你把目光收回,說,我原諒你,但我不能代替妹妹——來原諒你。他望向你,像從潮濕幽暗墓穴的一個小孔,窺視你。你似乎只要用一腳,就能踹散他的骨頭;甚至只用刀子般的目光,就可以殺死他。但你聽見自己說,我找的根本就不是你,我找的是松山,我要讓松山把妹妹還給我。他怔怔地看著你,突然大笑至嗆住,就在你離去的背影之后。劇烈的咳嗽聲過了很久才衰減,空氣中留下煩悶、壓抑的余顫。
三
雨水將三月泡軟,日子變得松垮、冗長。終于又挨到那天,你和眾人一起來到松山腳下。隨行孩童,新一代松苗,怯生生地躲在父母背后,管你叫三十五伯,你管她叫小七——而你已經(jīng)不記得,妹妹排行第幾。昨夜松山吸飽了水,土路軟巴巴,輪子陷進就難出來。車不得已停在山下,只能靠雙腳登上松山。在松香廠、留芳墓園門口,你都停留了好一會兒,終于沒有進去。那位曾和松鼠戰(zhàn)斗的引路少年,這次沒來,說是昨晚捉老鼠被咬了腳背,打了針在家休息。
旁邊,松樹一棵棵被砍翻,樹皮散落,枯黃針葉如固定的流紋。倒是樹木許是知道自己快要死了,集中營養(yǎng),竟在細弱樹枝上叢生出簇簇松果,組成孩童頭顱般大的矩陣。死人的骨甕,從裂縫中沖出,滾到路邊。你辨認得出,那是從前的滑坡,植被早將崩裂邊緣重新涂綠,偌大的傷口,也慢慢愈合。只剩這骨甕,像魚骨樣卡住,現(xiàn)在總算吐了出來。于是你知道,松山,正在治愈自己。
你走到了高處。墓地越來越近。往下探見,一大片連皮帶肉撕掉的松林,固執(zhí)的木樁子像拔不出的毛囊,被燒殺成炭。焦味被雨水洗得淡極。二十五年來,松鶴集團一直在這樣傷害松山,割掉松樹矮處的皮,榨干最后一滴脂,不等樹死就伐倒,再焚毀它們的殘軀?;鸸庥痴罩蓸淦岷诘暮敖小K生Q集團枯萎,松香廠也已無力周轉,又利用松山多石的優(yōu)勢,賣給采石場開采權。你家族墓中的好幾塊碑,就來自松山山體。二十五年來,松山總在虛構著自己龐大的輪廓,像星球一樣駛過,你漂浮宇宙深處的救生艙般的睡眠。你的艙體被松山的大氣層溫柔地摩擦著。你著陸了,推開艙門,眼前的景象讓你欣慰:大地無邊無垠,插滿一排排整齊的松樹,針葉如綠光射線縱橫交錯,直達天際。標志性的鐵紅土壤,卻未向你出示分毫。松山如此愚弄你,就是不肯告訴你一聲,妹妹的下落。
那些已經(jīng)陌生的人,順著幾乎已被抹除的小徑,找到了收藏在手機地圖里的位置。訴說死人往日事跡的低沉話語聲,又在草間漸漸傳出?;钊藚s用故作輕松的笑聲、對日常的平靜談論來阻止對死亡的恐懼,好像他們永遠不會死。但后來,他們都開始談論同一件事:松山的林場,在一個寒冬被盜割,創(chuàng)口離地只有一米多,割面極大,天又那樣冷。人人都以為這些松樹必死無疑,但沒想到,返青的季節(jié),貌似奄奄一息的樹們竟又活了過來。不,是恢復了原狀,那些樹皮重新長了回來。這事發(fā)生在去年早春,而剛過去的寒冬,也有整片整片松林遭了毒手。有人說,那是臨死掙扎的松鶴集團,跑到昔日自家的林場,再榨最后一次錢出來。他們的采脂證已被吊銷,才干出這種違反林業(yè)部門規(guī)定的勾當。
你憶起,那次見面并未輕易地結束。松鶴的董事長,帶著體內沉甸甸的腫瘤,拼命追趕著你,用嘶啞的聲音質問你,為什么那么多年不肯放過他?你停下,轉身面對著他,你知道自己正當壯年,一拳即可擊碎這衰朽的仇人。你就是為找個借口吧?你的仇人說,每年都換著法子發(fā)消息,說夢見我推你妹掉進洞里,你怎么不說是你沒看好她,才讓她失蹤的?這只禿毛公雞豎起僅剩的頸羽,像要把你吞了似的。他告訴你,過去和現(xiàn)在,他都不缺黑道上的朋友。但他越叫你越是平靜,對將死鱷魚的憐憫,電流般嘶嘶鳴叫在你心間。他死死地盯著你,突然整個人坍塌了,不由自主地蹲下去,雙手遮住臉,竟仿佛在小聲哭泣。
松山,多少年來,你都不敢再登其頂,如今,是時候了。你離開眾人,獨自穿出密林,回到泥濘的山道,繼續(xù)往上。山的皮膚在你腳下嗞嗞作響。二十五年來,它抖掉了身上的幾乎所有臭熏熏的建筑——養(yǎng)豬場、化肥廠、魚粉廠、煉油廠,卻又被掛上幾座四不像的民宿,戴上電視塔,再穿上一片無法免俗、賣炸雞和烤腸的景區(qū)。二十五年來,它始終掙扎著,低沉地呻吟著,仿佛被捆住四肢倒懸起來的犀牛。
洞,確實有洞,一個又深又黑的洞。那將死的老人曾這樣說。我已經(jīng)沒必要騙你了,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看得見洞了。我只是轉個身,你妹就消失了,根本沒看到她怎么掉下去的。
有幾年,他憋得慌,每到三月就到她消失的地方轉轉。原來一直沒發(fā)現(xiàn)洞,現(xiàn)在卻看得很清楚。不同于松山裸露著銹色紅土的其他地方,洞口都是柔軟伏地、濕漉漉的草,遮掩得嚴實,確實難找。不過,見證過死亡的雙目終能將之俘獲。洞只有一人大小,淤積著黑,用力看,能捕捉到壁上礦石晶體閃爍的微光。冰涼的土腥味不斷涌出。伸手去摸,光溜溜的,像是拋過光,人只要坐在洞口輕輕往后一撐,就唰的一聲滑下去了,也不知道到底通向哪里。也許,竟是沒有盡頭的。
的確,你也曾聽說過這個洞的。松山周圍的人們,多少都聽過、經(jīng)歷過這神秘的洞。廠子里的員工說,有人將自己的秘密寫成信投進洞里,人生又可重啟。養(yǎng)殖場的老板跟請教發(fā)財經(jīng)的人說,自己每次都把發(fā)瘟死掉的雞、豬踹進洞里,深不見底,連回聲都沒有,省了燒化處理的工夫。死刑犯接受采訪,交代自己還有幾單案,曾把欠債的人綁了丟進那洞,什么證據(jù)也不留下。參加完喪禮歸來的兒童,四處跟伙伴炫耀,剛對準洞撒了泡尿。時間來不及,不然,恐怕還要屙泡屎,他吸著鼻涕說。
幾乎燃盡的老人慘慘地笑了。這是個將死之人才看得見的洞,你妹肯定就是掉到里頭了。世上所有的洞都是相通的。也許,在腦里靈光閃爍的那個場景,妹妹鉆進那長管的場景,竟是真的。她從水管竟爬到了這洞里,爬到了松山的內部,再不得出來。
突然,你的手掌被人拉了一下,將你從回憶中拉轉頭,恍惚中竟看到妹妹站在你身后。三十五伯,她喚你,你為什么一個人走了???你這才醒悟過來,叫,小七快回去。也許聽出了你語氣中的不堅決,她仍然拉住你的手。她怎么敢離開家人,隨你這位只見過寥寥幾面的伯伯走呢?明明剛才還害羞地躲在她母親身后的。你猶豫了一會,最后決定隨她。你們經(jīng)過了從前的土地廟,多年前修葺過,如今又顯得陳舊了,黃符紙大半殘破。小七想進去瞧瞧,你卻說,不看了,走吧。
你握著她的小手,那種熟悉感讓你心里又酸又熱。早在妹妹消失以前,她就已經(jīng)好幾天沒法握著你的手了。她躺在床上,兩頰燒得霞紅,鼻腔、牙齦經(jīng)常出血。看了好幾天小診所也沒治好,母親本打算要去大醫(yī)院看的,可她是代課老師,不敢隨便請假,害怕會丟掉這份珍貴的工作。父親說,等出完這趟?;貋碓僖黄鹑?,也就三四天。說不定到時早好了,他摸摸你的頭說。他們走后,祖父也去割松脂,你撇了學校,留在家中照顧妹妹。你喂她喝粥,她卻不肯張嘴。周圍變得很安靜,仿佛有什么東西在空氣中慢慢沉淀。妹妹說,哥,還記得那根大水管嗎,我知道在哪里了。她的眼睛由多日來的無神,忽然變得澄明。
此后的記憶,卻是殘缺不全的,像壞掉的影像,從一幀跳到許久后的另一幀。畫面掉落許多小色塊。有時,又是全黑的,只暗暗襲來一陣松香味。事情剛發(fā)生那會兒,你竟什么都想不起來。你手足冰冷,懷疑他們說假話,大吵著,妹妹一定還好端端地躺在哪個醫(yī)院的床上。直到,祖父的巴掌帶來的驚雷在你耳膜上轟隆。
——你自己把妹妹弄丟了,還好意思叫?
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你在心里狂叫著,卻出不得聲,聲音像被吞掉了。
各種猜測在搜山時就來了。難道是被拐子騙走了?最近常有失蹤小孩的消息傳出來。說的人煞有介事,那時松鶴集團尚未崛起,許多人下崗,改去當門衛(wèi)、環(huán)衛(wèi)工、售貨員、送貨員、攤販,難說當中沒有人干起了這種罪惡的勾當。又或者,是被野獸吃了去,幾十年前,松山可是野豬泛濫成災的。該不會是自己離家出走了吧?聽說和父母、爺爺不和,雖然是那么小的孩子,卻非常聰明,完全可以自己買票走掉。
七十二小時已過,搜山的人早已退走。大伙兒搖著頭嘆息,你們謝過大家,就回去了。房子里靜得可怕,剩下的四個人,各自縮到自己的角落,彼此連眼神都不敢交接。
算了,算了,反正也活不了多久,鬼知道得了什么怪病,燒那么久都不退。蹲在墻角的父親,眼直勾勾地盯著地面。母親坐在妹妹的床上,背對著你,一動不動。剩余的年月,她留給你的,也始終只有這個疏離的背影。
說起來,你妹妹的病和我關系很大。那個馬上就要燃盡的老人,靠在墻上,呼吸像一臺老舊的空調。他說,實在不該用劣質原料的,就為那一點點錢。一切都過去了,我不想再聽,你說著,起身欲走。他卻哀求你多聽他幾句,好幾年沒人認真聽他言語了。他說,我一走,松鶴集團就徹底完了,有些不甘心啊。你說,他們要炸松山開路,我怕再也找不到妹妹。老人說,放心,你妹不在那里,我見過她。落雨后漲上來的溪水里,她漂著,不費力的樣子,從松山上游下來,還是小時候的模樣呢,我一眼就認出來了,快快活活的。你站起來,走到窗前。遠處沉在夜色里的山影,和玻璃上的臉影重合,讓你一Km8UkFztJRNngtXA98haXQ==時分不清身處何處。想起典籍中,在瀑布里游泳而毫發(fā)無傷的老者。你想妹妹那么聰明,也許她的魂靈也真的能在松山的水和石里,自由地潛游。他在你身后慢慢地說,多謝了,還來看我……過了許久,直等到黑暗完全吞沒山,你才轉回頭去,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失去了呼吸,和周圍的死物正融為一體。你慢慢靠近床頭,按響ypk6x9h1HXLJVNI3oOQ+Yg==了床頭鈴。你坐在凳子上安靜地等待著,雙手垂在兩膝之間。護士進了房又跑出去。不久,醫(yī)生走進來,檢查了他的瞳孔。死亡的白色幕布被拉上,蓋過他的臉頰,護工來把他推走。那一瞬間,你錯覺正被推離的人,是妹妹。你苦苦地忍受著掀開白布的沖動。
突然心中一跳:小七又跑去哪里了?你匆匆移動腳步,目光四轉,在山林間搜尋。你安慰自己,畢竟是小孩,怕是見到覆盆子之類,去摘了吧——但要是一腳踩空滾落山就糟了。心跳化作秒針的滴答。你忍不住喊了起來,山坳里回蕩著你的聲音?;芈暞B著回聲,有幾聲竟讓你錯覺聽到:我在這,我在這。你順著聲音往上,不多時已登上了松山頂。但還是找不到小七。你不禁懷疑,也許小七并沒有跟來,你看到她跟來,只是因為她和妹妹太像。你也不知道曾多少次來過這個地方了,近年幾乎沒來,樣子還是沒變。海城就從山腳下鋪展向遠方,而松鶴帝國的陰影已全部清退。漆味的山風像是要把山頂?shù)囊粋€小亭子吹到空中。
你已親眼見過死亡,可以找到那個洞了。直覺告訴你,它就在這里,不遠的地方,你的皮膚甚至能感受到它冰涼的潮氣,還有自宇宙誕生以來就淤積其中的黑。你轉到亭子后方的松林里,白絨傘一朵朵飄過你眼前。想起妹妹的話,也許人是一顆籽粒,死在土里才能發(fā)出許多新芽來。
突然,你真切地捕捉到一聲“我在這”,像極了妹妹的聲音。馬上辨認方位,朝聲音發(fā)出的地面奔去。草葉交織掩蓋之處,露出七八根細嫩的手指,緊緊摳住草地。是小七,還是二十五年前的妹妹?霎時記憶輪轉,確曾夢見過妹妹,在松山內部游動著,在它血管般的暗河里,在它肌肉般的巖石里,在它深綠色的呼吸里,循環(huán)的時間里,好好地存在著。
你跑過去,撲倒在地,伸臂,堪堪抓住那幾根血色盡失、即將松開的手指。腦子里閃過幻想中的妹妹視角:洞口及時垂下來一雙有力的大手。
一只從現(xiàn)在伸到過去的手。
——仿佛,你正救著當年的妹妹。
你握住的那手也配合似的散發(fā)出強烈的熟悉感。你不由得眼球酸痛,前面涌起了薄霧,望過去,那手背上正冒出兩顆大小相近的痣,腕上也浮現(xiàn)出潔白的小海螺手鏈,和殘留的記憶一模一樣。
于是,你仿佛知曉了真相:妹妹即將完成她最長的一次穿越,從過去到現(xiàn)在,再從現(xiàn)在,到永遠。
(編輯 吳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