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過雨的菜地還是一片濕漉漉,大蔥、香菜、生菜、白蘿卜、紅蘿卜,安然在自己的空間里,放眼望去,一畦畦、一片片,綠瑩瑩鮮嫩嫩,看著就讓人心生歡喜。那一畦白蘿卜格外惹人注目,羽狀半裂的綠葉依然如蓋,擠擠挨挨,像極了所有愛孩子的母親,張開雙臂,把孩子們護佑在身下。蘿卜們一半裸露在泥土外面,一半埋藏在大地深處,睜大眼睛好奇的探詢,不時和身邊同伴竊竊私語,如所有一心想長大的孩子一樣,內(nèi)心膨脹著“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的想法,極力想掙脫母親密織的愛。
我蹲在田垅邊,把蘿卜葉子向上收攏,握住蘿卜頂端,使勁一拽,一顆胖乎乎的蘿卜瞬間脫離了土地,被歡天喜地地拎在手里,全然不顧下半身還沾滿了濕濕的泥土。相比菜市場、超市里那種洗得干干凈凈、秀秀氣氣,陳列售賣的蘿卜,我更喜歡這種帶著泥土清香的蘿卜,鮮嫩接地氣。
回到家,洗干凈,隨手切下一小半青色的,無須削皮,咔嚓咔嚓,水分足又帶著微微的生辣,三口兩口下肚,甚是舒爽,這才是真正的蘿卜味道嘛!
那邊,孩子已經(jīng)開始擦蘿卜絲,將香菜末、蔥末備好,為炸素丸子做準備。說來也奇怪,孩子從小就不喜歡吃蘿卜,只要有和蘿卜相關的菜基本敬而遠之,就是吃也是漫不經(jīng)心地挑幾口,但是對蘿卜丸子情有獨鐘。在看了幾次后,無師自通地學會了,只要家里有蘿卜,內(nèi)心就蠢蠢欲動想炸蘿卜丸。
鍋里的油開始慢慢升溫了,孩子用小勺子在盆子里挖一下,再挖一下,沿著鍋沿輕輕地放進去,一會兒功夫,丸子慢慢地漂浮上來了,剛開始顏色很淺,然后慢慢變色,直到成了金黃色。熱熱的丸子帶著油香和蘿卜的清香入口,咸淡適宜,剛剛好。她一邊炸,我不時地吃,她笑著說:“媽,人家都是媽媽炸,孩子吃,你倒好,我炸你吃,好意思嗎?”“那有啥了,誰炸誰吃不重要,反正都是咱倆合作的,你得感謝我給你這個表現(xiàn)機會?!彼曳藗€白眼,又繼續(xù)手里的活計。
當滿滿的一盆金黃色的蘿卜丸子呈現(xiàn)在我倆眼前時,成就感爆棚,隨即開啟狂吃模式,丸子就應該趁熱吃,新鮮才更加能唇齒留香,回味無窮。
蘿卜從它離開泥土到吃到口里,經(jīng)歷著一系列不太瑣碎的程序,完成它脫胎換骨的轉(zhuǎn)變,無論是形態(tài)上還是味道上。它歷經(jīng)夏、秋的酷暑和冬的風霜考驗,最大的幸福應該就是被人喜愛,被各種各樣的巧手,制作成不同的美食,供大家品嘗享用。
人常說:蘿卜白菜,各有所愛??梢?,蘿卜和白菜是多么普通平常,和我們的生活又是多么密切相關、生生相息,就連隨口說了的俗語也離不開它們。無論你是喜歡蘿卜還是喜歡白菜,亦或是蘿卜白菜都喜歡,都不妨礙它們在市井里裊裊升騰起自己濃郁的煙火氣。
這個時節(jié),正是收獲蘿卜的時候。在我們那里,拔蘿卜被稱為起蘿卜,“拔”太過于書面化,不如“起”字讓大家更形象更日常更能讓人接受。起蘿卜的時候,家家戶戶拉一輛架子車,停放在地頭。從最邊上的一行開始,先把蘿卜葉子去掉,便于起出蘿卜。去掉的蘿卜葉子也是有大用處的,除了喂家里的雞鴨鵝外,最重要的就是可以制作酸菜。做酸菜習慣被稱為臥酸菜。菠菜、白菜、上海青、蘿卜葉子等綠葉蔬菜都可以做為臥酸菜的主菜。
先把這些蔬菜洗干凈,放進開水鍋里,待七八成熟的時候,將冒著熱氣的蔬菜,用筷子撈起來,放進事先洗干凈的缸里。接著,繼續(xù)往鍋里放菜,撈起,再放進缸里。這個動作不斷重復循環(huán),直到把準備的菜全部放進缸里為止。然后,加入適量涼水,上面壓進去一塊干凈的青色大石頭,最后把缸蓋好。十天左右,把缸蓋打開,一股淡淡的酸味撲鼻而來,差不多可以食用了。
起出的蘿卜們橫七豎八地躺在地上,如同做著冬日里一個慵懶的夢。孩子們將蘿卜一個個撿起,認真歸順,整整齊齊地碼在車子上。青青白白的蘿卜,如同他們清清白白的人生,清爽簡單純粹。
拉回來的蘿卜,媽媽把它們安置在早就挖好的一個沙土坑里,上面蓋著沙土和稻草,防寒保暖又保持水分不會自然流失。需要吃的時候,扒開一個小口子,掏出所需的蘿卜即可。鄉(xiāng)村的冬月里,炸丸子、包餃子、蒸包子,蘿卜都是主力軍,村子的上空總會飄蕩著蘿卜的清香,綿長悠遠,如同我們瑣瑣碎碎的日子,被不緊不慢地揉進味蕾里、生命里。
天氣晴好的日子里,媽媽會將蘿卜們切成絲,攤放在大大的匾里,陽光從一匾一匾的蘿卜絲上挪過,新鮮的蘿卜絲水汽蒸發(fā),開始慢慢變形,把它們翻過身再晾曬,直到變成硬硬的蘿卜干。然后,將它們裝進一個干燥的袋子里,隨吃隨泡發(fā)。有時,也會準備一個干凈的瓦罐,腌制蘿卜絲或蘿卜塊。
家門口有一家賣小烙饃的,我喜歡去那里吃。前幾天,烙饃里是阿姨自己做的蘿卜絲,細細的蘿卜絲和青椒絲卷在薄薄的烙饃里,咬一口,脆辣爽口,我不住地贊嘆著。阿姨笑著說:“好吃就多吃點!來,再給你另外裝點蘿卜絲,帶回去吃?!崩滟那逶?,因為好吃的蘿卜絲似乎也美好起來。
十月蘿卜賽人參。冬吃蘿卜夏吃姜。菜市場里,一車一車的蘿卜從四面八方匯聚,又從這里分散,流向四面八方,走進千家萬戶的餐桌。無論是切成絲、片、塊,都有適合它的做法和吃法,無論是素的還是葷的,無論是炒菜還是燉湯,無論和誰搭配,它都寵辱不驚,不悲不喜,安分守己地發(fā)揮自己的作用,全身心地融入其中。哪怕是喝一碗熱氣騰騰的蘿卜茶,內(nèi)心也是滿足溫暖的。蘿卜,就是這樣日常平凡又貼心貼肺,淹沒在一日三餐里,消融在大眾生活里,流淌過生活和酸甜苦辣、五味雜陳。
馮杰老師在一次文學課上,第一句話就是,我們今天就從吳其浚的那根蘿卜說起。吳其浚的那根蘿卜?來不及過多思考,就跟著他的話往下聽。一直到下課,還是有些懵懵懂懂。后來,問了同學,又查了資料才知道,吳其浚,清代著名的植物學家,在《植物名實考》中,生動地描繪過北京人爭購水蘿卜的情景:“冬飆撼壁,圍爐永夜,煤焰燭窗,口鼻炱黑。忽聞門外有賣水蘿卜賽如梨者,無論貧富耄稚,奔走購之,唯恐其過街越巷也。”他對水蘿卜的評價是:“瓊瑤一片,嚼如冰雪,齡鳴未已,眾熱俱平?!?/p>
馮杰老師的文學課總是喜歡把食物和文學聯(lián)系在一起講,最初開始寫作時,聽他講課,總是聽得云山霧罩,不知所云。后來,寫得多了,再聽他講,感覺講得真好,受益匪淺。一直記得他說的“一個作家要做好自己的案頭菜,找出屬于自己的味道”。自己的案頭菜,其實就是自己的特色。哪怕平凡如蘿卜,也可以迎風開成最美的蘿卜花,在四季里傲然。
平凡的蘿卜從《詩經(jīng)》出發(fā),被《齊民要術(shù)》記載,在《本草綱目》里游歷,順著歷史長河,低調(diào)安然地融入現(xiàn)代生活,綻放在煙火里,如一位淡然的老人,認真仔細地走過長長的一生,折疊起生活的褶皺,欣欣然地望著來來往往的人群,目送著它們走向生活深處。
作者簡介:
劉靜,中國電力作協(xié)會員,河南省作協(xié)會員,現(xiàn)供職于西平縣供電公司。作品散見于《國家電網(wǎng)報》《中國電力報》《奔流》《河南電力》等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