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馬克思從特定歷史形式下物質生產與精神生產的關系出發(fā),考察了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下的文學生產。文學生產論內在地具有技術、階級、意識形態(tài)等維度,生產背后不同意識形態(tài)的斗爭、協(xié)商構成文化領導權這一重要視野。文學的生產—傳播—消費過程也是不同生產要素爭奪文化領導權的動態(tài)過程。這一視野在西方馬克思主義中獲得進一步發(fā)展。引入文學生產論的文化領導權視野有助于為我國當下的新型文學生產實踐拓展研究路徑。
關鍵詞:馬克思主義;文學生產論;文化領導權;當代文學生產
“文學生產”是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的關鍵概念之一,從“創(chuàng)作”向“生產”的轉變標志著將原先對作家、作品的關注轉到更大的社會生產語境。20世紀80年代我國學界對文學生產論的討論伴隨著新時期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爭論和文藝學體系建設,呼應著對以往文學反映論、意識形態(tài)論的片面性和獨斷性的反思。
隨著市場經(jīng)濟的發(fā)展,特別是將文化產業(yè)與國民經(jīng)濟增長聯(lián)系起來,文學生產論開始直面新的生產現(xiàn)象,關注文學市場、經(jīng)濟、產業(yè)、制度等外部因素。這在帶來新的研究活力的同時也暴露出了文學生產論在實際應用中的不足,對生產機制中的文化領導權問題關注不夠,一定程度上造成了矯枉過正。各種生產機構和技術既是一般生產方式的組成部分,也是文化意識形態(tài)機制的一部分,這一屬性并沒有因其物質面貌的改變而消失。研究文學/文化產業(yè)不能忽視對后者的考察,否則容易使我們停留在文學生產和物質生產的表面關系上。
在經(jīng)典馬克思主義的開拓和西方馬克思主義對文學生產論的發(fā)展中,文化領導權和意識形態(tài)問題是一以貫之的重要脈絡。從文學創(chuàng)作到文學生產,從文學自主到市場化、產業(yè)化,從自主的個體成果到資本、利潤的廣泛介入,從傳統(tǒng)文學期刊到各種新媒介文學,從白紙黑字印刷到人工智能寫作,這些不斷更新的文學生產現(xiàn)象背后貫穿著文化領導權問題。本文將從這一視野重新考察馬克思文學生產論,以期為我國當下的文學生產實踐拓展研究路徑。
一、馬克思的文學生產論
“文學生產”可以追溯到馬克思在《1844年經(jīng)濟學哲學手稿》中用“生產”談論藝術,“宗教、家庭、國家、法、道德、科學、藝術等等,都不過是生產的一些特殊的方式,并且受生產的普遍規(guī)律的支配”[1]。包括文學、藝術在內的整個精神生產與物質生產方式相適應。馬克思指出,某一時代有什么樣的藝術形式取決于那一時代的物質生產狀況和社會發(fā)展形式。古希臘藝術得以形成的土壤是當時人們“對自然的觀點和對社會關系的觀點”,這些有賴于當時的生產方式。整體來看,馬克思的文學生產觀點是其整個“生產”研究的邏輯指向,基本層次是“生產→精神生產→藝術(文學)生產”。
馬克思在《〈政治經(jīng)濟學批判〉導言》中談到,“當藝術生產一旦作為藝術生產出現(xiàn),它們就再不能以那種在世界史上劃時代的、古典的形式創(chuàng)造出來”[2]33。這是首次明確使用“藝術生產”一詞,同時也顯示出馬克思考察這一概念時的歷史語境。這里提到了兩個“藝術生產”,前者指相對獨立于物質生產并且能夠超越時代限制而具有恒久魅力的人類精神活動,如馬克思欣賞的古希臘藝術;后者則特指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下的藝術生產。前者涉及到藝術的自律性,體現(xiàn)了馬克思“精神生產與物質生產發(fā)展不平衡”的論題;后者則旨在揭示出在特定歷史形式下的藝術生產樣貌及其背后的運作機制。如馬克思所說:“要研究精神生產和物質生產之間的聯(lián)系,首先必須把這種物質生產本身不是當作一般范疇來考察,而是從一定的歷史的形式來考察。例如,與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相適應的精神生產,就和與中世紀生產方式相適應的精神生產不同?!盵3]296
那么馬克思所考察的“一定歷史形式”下的資本主義精神生產具有哪些特點?第一,生產技術的質變。馬克思在考察不同經(jīng)濟時代的區(qū)別時,強調了勞動資料的重要性,“各種經(jīng)濟時代的區(qū)別,不在于生產什么,而在于怎樣生產,用什么勞動資料生產”[4]。隨著工業(yè)大生產時代的到來,昔日帶有神秘色彩的文學也被卷入鋼鐵洪流中,利用新的技術形式實現(xiàn)“機械復制”,這也是文學得以和“生產”一詞相關聯(lián)的直接動因,標志著從“創(chuàng)作”到“生產”的轉變。第二,生產關系維度,體現(xiàn)在作家被納入到資本主義生產關系下的雇傭勞動制中。在這一生產關系下,文學生產要為獲取利潤和增加資本服務。馬克思區(qū)分了非生產勞動和生產勞動,彌爾頓寫作《失樂園》是出于“天性的能動表現(xiàn)”,只獲取五磅的收入來維持自身生計,屬于非生產勞動;而“為書商提供工廠式勞動的作家,則是生產勞動者”[3]432。第三,文學的商品化、市場化。文學不再是某一階層的私人之物,而是像其他商品一樣被交易流通。如伊格爾頓所說,一個顯見的事實是,文學“同時也是一種制造業(yè)。書籍不止是有意義的結構,也是出版商為了利潤銷售市場的商品”[5]。最后也最重要的是階級與意識形態(tài)維度。由于新的技術和生產關系在文學生產上的作用,在識字率提升和現(xiàn)代治理技術等歷史條件下,文學相比以往具有更濃厚的階級與意識形態(tài)屬性,文學生產同時也是意識形態(tài)生產。在這一歷史形式下,生產什么、為誰生產、怎樣生產,這些都要糾纏于資本和市場的邏輯。市場會針對不同階層的讀者群體量身定做出相應的產品。資本主義利用整個精神生產活動來再生產出得以維系其生產關系的條件。
二、“生產—傳播—消費”
機制下的文學生產與文化領導權
資本主義社會文學生產的這些特點使文學活動看上去不再具有高度的自主性,文學往日具有的神圣價值在工業(yè)化生產線上煙消云散,作家的主體地位在雇傭勞動制下日益萎縮。在這個意義上,馬克思說:“資本主義生產就同某些精神生產部門如藝術和詩歌相敵對。”[3]296
資本主義歷史形式下的文學生產,不論是前所未有的技術應用,還是資本主義生產關系對作家勞動的異化,這些都為統(tǒng)治階級在精神生產領域行使領導權提供了便利。文學生產帶來的剩余價值掌握在統(tǒng)治階級手中,并被投入到意識形態(tài)再生產。馬克思在《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中說:“一個階級是社會上占統(tǒng)治地位的物質力量,同時也是社會上占統(tǒng)治地位的精神力量。支配著物質生產資料的階級,同時也支配著精神生產的資料,因此,那些沒有精神生產資料的人的思想,一般地是受統(tǒng)治階級支配的?!盵6]52統(tǒng)治階級中的個人“作為思想的生產者而進行統(tǒng)治,他們調節(jié)著自己時代的思想的生產和分配”[6]52。恩格斯在《反杜林論》中談到,那些掌握著勞動產品帶來的剩余價值的特權階級,也掌握著“政治上的統(tǒng)治權和精神上的指導權”[7]。
然而文學生產論不僅僅是關于文學如何“生產”的理論,實際上包含著文學生產-傳播-消費的路徑。馬克思在《〈政治經(jīng)濟學批判〉導言》中指出,生產與消費具有直接的同一性,“生產直接是消費,消費直接是生產。每一方直接是它的對方”[2]14,產品在消費中才得到最后完成。文學生產是包含整個生產、傳播、消費的過程,在市場作用下,內部諸要素相互影響。馬克思認為,生產和消費各自以對方為媒介,相互依存?!吧a為消費創(chuàng)造作為外在對象的材料;消費為生產創(chuàng)造作為內在對象、作為目的的需要。沒有生產就沒有消費;沒有消費就沒有生產?!盵2]15-16就文學生產來說,作者作為生產者,為讀者生產了可供消費的作品,即提供了消費的材料和對象;而讀者作為消費者,也為作者提供了生產的內在需要和動力。生產與消費的“每一方當自己實現(xiàn)時也就創(chuàng)造了對方,把自己當做對方創(chuàng)造出來。……消費不僅是使產品成為產品的最后行為,而且也是使生產者成為生產者的最后行為”[2]16。
生產和消費的實際過程中需要交換、分配來作為中介。這在文學生產里是文學傳播的過程,可由書商、圖書館、諸教育機構等完成。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下的文學傳播根據(jù)市場進行受眾分配,與生產關系相適應的階級與意識形態(tài)因素是其內在動力。生產、傳播什么樣的文學,哪些語言可以被納入文學生產體系,甚至什么可以算作“文學”,這些都要受主導的傳播審查機制影響。但也正因為市場化,文學在不同階層間的流通傳播相較之前時期有更多靈活性。
從生產與消費的辯證運動來看,文學“生產—傳播—消費”的過程也是廣大讀者參與精神生產的過程。一方面,生產在“創(chuàng)造消費者”“不僅消費的對象,而且消費的方式,不僅客體方面,而且主體方面,都是生產所生產的”[2]15。從這個意義上說,讀者的主體地位受到生產者的領導與決定。統(tǒng)治階級的意識形態(tài)可以通過文學生產進行滲透。而另一方面,消費也“生產出生產者的素質,因為它在生產者身上引起追求一定目的的需要”[2]15“正是消費替產品創(chuàng)造了主體,產品對這個主體才是產品”[2]14。讀者在文學生產中并不完全處于被動地位,可以通過消費活動參與到文學生產中,完成消費者向生產者的轉化,積極地實施選擇。進行怎樣的文學生產不是由某一方力量單獨領導,也無法進行強制性的灌輸,而需要參考多方意見。由此,在文學生產的過程中實際上打開了一個可以斗爭、談判的空間,不同意識形態(tài)在這里對話、碰撞、沖突、協(xié)商。代表無產階級的作家也可以在這一過程中同讀者一起積極地爭取文化領導權,展開“陣地戰(zhàn)”。這一文學生產活動可以遍布學校、書店、咖啡屋、工廠甚至監(jiān)獄,通過報刊、書籍、手冊等多種載體開展。
基于這一文化領導權視野的資本主義文學生產具有這樣的矛盾:一方面高度體制化、模式化,具有自上而下整合的統(tǒng)治力;另一方面,從整個生產過程來看,其相對之前時期又具有較高的靈活性。這一時期的文學生產既再生產著主導的生產關系,在意識形態(tài)領域行使霸權;又在這一過程中生產著流通對話的空間,生產著“掘墓人”。文學生產也就成為爭奪文化領導權的動態(tài)過程。
三、生產技術與意識
形態(tài)生產下的文化領導權
西方馬克思主義理論家進一步豐富了馬克思文學生產論,其文化領導權視野在這一過程中得到應用與拓展。布萊希特和本雅明都將文藝生產視為整個社會生產的一部分,注重技術的進步對文藝生產方式的改變,強調對文藝生產中文化領導權的爭奪。布萊希特認為資產階級意識形態(tài)具有欺騙性,使人民滿足于目前的狀況而失去批判精神,傳統(tǒng)戲劇的移情效果則成為幫兇。鑒于此,通過新的藝術形式來爭取文化領導權就具有緊迫性。其關鍵是要帶動觀眾的參與和反思意識,將觀看行為本身納入到生產實踐中來。布萊希特將一系列聲光裝置等新技術手段應用到戲劇上,加上人物表演、布局、結構等形式方面的實驗,旨在消除觀眾的移情、共鳴,打破“第四堵墻”,獲得間離效果,重獲批判精神。
本雅明在《作為生產者的作家》中認為,進步作家應作為生產者投入到社會生產中,自覺地站到無產階級一邊,為階級利益服務。本雅明創(chuàng)造性地將馬克思有關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矛盾運動的理論運用于文學生產。如同生產技術帶來的生產力的決定意義,文學生產技術也在文學生產中具有決定性作用。技術本身也和生產者在文化上的領導力相關,“文學的傾向性就存在于文學技術的進步或者倒退之中”[8]304“對于作為生產者的作家來說,技術的進步也是他政治進步的基礎”[8]310-311。技術的進步為變革文學生產關系帶來契機,進而變革生產者與消費者之間的社會關系。值得注意的是,盡管布萊希特和本雅明都看到技術的進步性,但他們意識到技術也可能成為統(tǒng)治階級的霸權手段。本雅明在《機械復制時代的藝術作品》中既看到了電影帶來的政治實踐效果,也指出電影資本促使的明星崇拜、名流效應等會成為麻木和操控大眾的工具,生產出新的膜拜式“光韻”。因此,關鍵在于技術為誰而用,在于代表無產階級利益的作家與讀者一起爭取文化領導權:作家要“引導別的生產者進行生產”“給他們提供一個改進了的器械”,不斷地把讀者和觀眾變?yōu)楣餐袨檎遊8]313。布萊希特也申明過這樣的主張:“不提供沒有盡可能根據(jù)社會主義原則加以改造的生產機器!”[8]309
如果說布萊希特與本雅明是從生產技術出發(fā),將生產工具為誰而用的問題考慮在內,思考進步作家與無產階級群體在文學生產中的文化領導權問題,具有緊迫的實踐性和政治功利性,那么馬歇雷和伊格爾頓則從文本批評入手,考察文本形式與意識形態(tài)生產之間的關系。馬歇雷認為文學是有關意識形態(tài)的生產活動。意識形態(tài)不是直接地通過文學反映自身,而是作為原材料被加工、生產,被文本賦形。但這不代表作品僅是意識形態(tài)幻覺的合謀,“盡管文本由不定形的幻覺語言建構,并使自身圍繞著這一幻覺,但文本在為意識形態(tài)賦形的過程中也站在揭露這一神話的立場上”[9]。因此文學與意識形態(tài)是一種“離心”而非“同構”關系。文本本身受制于意識形態(tài),但同時也與后者保持距離,為揭示意識形態(tài)提供入口。為了讓文本道出自身與意識形態(tài)的微妙關系,馬歇雷構建“科學的批評”,引入弗洛伊德的無意識理論和阿爾都塞的“癥候閱讀”法,關注文本中的“沉默、缺席、斷裂、矛盾”,正是在這些關鍵處,意識形態(tài)不再具有穩(wěn)定性,其空隙與界限得以彰顯。批評正是要使文本中的沉默發(fā)聲,讓意識形態(tài)的生產過程得以顯露。
伊格爾頓進一步發(fā)展了馬歇雷的文學生產論,構建了一套“唯物主義批評的范疇”:包括一般生產方式、文學生產方式、一般意識形態(tài)、作者意識形態(tài)、審美意識形態(tài)、文本[10]79。所謂一般生產方式即在一種社會形態(tài)中占主導地位的生產方式,其可以生產出一種主導的文學生產方式和一個主導的意識形態(tài)結構,這三者之間又可以互相再生產。在這種緊密關系中,文學生產的文化領導權功能得以發(fā)揮:“所有文學生產都屬于意識形態(tài)機制,它可以被暫定為一種‘文化’。需要被討論的并非僅是文學文本生產和消費的過程,而是這些生產在文化意識形態(tài)機制中所起的作用”[10]96。文學生產方式與其他要素之間不是鐵板一塊的,內部存在著諸多矛盾和斷裂?!跋嗤奈膶W生產方式可能再生產出相互對立的意識形態(tài)結構?!盵10]98作者意識形態(tài)與審美意識形態(tài)雖然嵌入在一般意識形態(tài)中,但彼此也具有一致、部分分離或對立等復雜關系。文學生產者可以是某些階層的特權用人,某一社會團體授權的代言人,一個“獨立”生產者,一個處在社會邊緣的反叛者,或是與讀者群保持友好關系的“工人”?!拔膶W生產方式,其自身就是歷史上相異成分的混合物,因而它能使一般意識形態(tài)和審美意識形態(tài)中各不相同的意識形態(tài)成分結合在一個矛盾的統(tǒng)一體之內”[10]103-104編織文本的語言既是物質生產力量的一部分,也在本質上是政治的語言,是各方力量展開斗爭的領域?!懊總€文學文本都在某種程度上內化了其社會生產關系——每個文本通過特有的慣例暗示出它被消費的方式,并在其自身內編碼了它如何被生產、由誰生產和為誰生產的意識形態(tài)?!盵10]84-85
四、當代文學生產現(xiàn)象與文化領導權
由以上論述可知,文學生產論的文化領導權視野涉及生產技術、傳播消費方式、文本形式等多個層面。綜合這些維度可以考察我國當代文學生產現(xiàn)象中的文化領導權問題。相較我國傳統(tǒng)文學生產,當代新的文學生產實踐在技術因素上更突出,參與的生產要素更多、其相互關系更復雜,生產要素間互動更頻繁、即時,生產與消費進一步辯證統(tǒng)一,傳播更快更廣。試分析幾個重要的新生產現(xiàn)象。
(一)文學生產與大眾文化產業(yè)的結合。隨著大眾傳媒的普及和文學市場化,文學與大眾文化的結合逐漸成為常態(tài)。較早的典型現(xiàn)象是文學生產與影視生產的結合,文學被改編為電影、電視劇。作家與導演合作并為影視產業(yè)和自身帶來豐厚利潤,真正成為馬克思所說的“生產勞動者”。與影視生產結合的文學生產在帶來經(jīng)濟效益的同時也改變了文化權力關系,作家難以自主地進行文化輸出,其寫作受制于影視資本和受眾市場,常需要根據(jù)影視產業(yè)的需求進行“命題作文”,甚至出現(xiàn)先有劇本后有小說的生產現(xiàn)象。文學生產與大眾文化的結合還逐漸擴大到流行音樂、電子游戲等領域。由此,文學生產鏈擴大,生產要素增多,價值成倍增長,參與角逐的意識形態(tài)相比伊格爾頓提出的六大范疇要更復雜。媒體融合使文學生產走向更廣泛的文化生產。
值得注意的是,近些年官方媒體借助經(jīng)典文學與大眾文化的結合,以新穎靈活的方式進行文化領導,取得不錯的效果。例如央視節(jié)目《經(jīng)典詠流傳》,將古詩詞改編為流行歌曲,明星演唱與舞臺技術相結合,邀請文學、音樂領域的專業(yè)知識分子進行點評,并通過新媒介與廣大受眾互動。《典籍里的中國》則以“戲劇+影視化”的形式,借助跨時空對話等手法讓典籍“活起來”。相比于其他流行音樂類綜藝節(jié)目的娛樂化和個人化敘事,這些節(jié)目側重于弘揚傳統(tǒng)文化和家國情懷,具有鮮明的主旋律價值觀,并在受眾的自覺認同中成功地鞏固文化領導權。兩個節(jié)目的第一季在“豆瓣”分別獲得了8.6和8.7的高分評價。這些現(xiàn)象體現(xiàn)了在文化產業(yè)盛行的當下重新發(fā)掘經(jīng)典永恒魅力的努力,打破兩個“藝術生產”的對立。讓塵封于歷史和象牙塔的經(jīng)典進入大眾視野,在各種流行文化眾聲喧囂的今天發(fā)出聲音,而借助的方式卻是當下的大眾文化生產機制,這或許是工具理性化、娛樂化的當下沒有辦法的辦法,也是一種“借力打力”、積極爭取文化領導權的嘗試。
(二)網(wǎng)絡文學生產。網(wǎng)絡文學如今已成為新媒介文學生產的典型現(xiàn)象。網(wǎng)絡文學相比傳統(tǒng)期刊文學具有較低的發(fā)表門檻,為大眾創(chuàng)作開辟了自主的空間。同時,因為網(wǎng)絡媒介的便捷性、即時性,作者與讀者的互動更頻繁、直接,讀者意見會影響接下來的寫作。本雅明在談到作為生產者的作家的文化領導權時以報紙為例,指出當時蘇聯(lián)的新聞報紙已經(jīng)打破了文學體裁之間、作家和詩人之間、學者與通俗讀物作者之間乃至作者與讀者之間的區(qū)分。在那里,讀者隨時準備成為作者,加入生產者的隊伍[8]306。從網(wǎng)絡文學的特征來看,作者似乎可以不受傳統(tǒng)文學體制影響而更自由地創(chuàng)作,在文化場域占據(jù)一席之地;讀者則有更多機會與作者互動,“加入生產者的隊伍”。然而,這只是理想情況。隨著資本介入和網(wǎng)絡文學產業(yè)化的成形,網(wǎng)絡文學走向類型化、批量化生產。作者收益受到多方面因素影響:平臺基本收入、小說字數(shù)、讀者點擊率和訂閱量、讀者打賞、第三方贊助等。在消費意識形態(tài)的引導和技術的定向傳播下,讀者會更傾向于某些類型作品;讀者意見又反過來“生產出生產者的素質”,直接影響作者專注于這類作品的生產,由此形成一種產業(yè)循環(huán)。網(wǎng)絡文學也進一步擴大生產鏈,因自身審美特征而更適合被改編為影視劇、電子游戲,形成熱門“IP”效應。這些生產機制背后是文化領導權的更迭,有論者指出,網(wǎng)絡文學是在傳統(tǒng)啟蒙話語解體,精英文學喪失文化領導權的背景下提供了一個“滿足欲望同時又生產欲望的幻象空間”[11],對應了網(wǎng)絡時代個體的精神癥候。
然而,如前文所述,文學生產中的文化領導問題不是某一方的單聲部話語,而是眾聲喧嘩式的動態(tài)過程。網(wǎng)絡小說既有大量架空歷史、懸置現(xiàn)實的“爽文”,也不乏以其獨特方式和想象力關注社會、介入現(xiàn)實的作品。這種轉變也有官方介入文化領導的作用。通過舉辦優(yōu)秀網(wǎng)絡文學大賽,將一些網(wǎng)絡作家納入各地作協(xié),扶持某類網(wǎng)絡文學改編為影視劇,如今的網(wǎng)絡文學已被賦予書寫中國故事、促進文化強國、向海外輸出中國文化的使命。
(三)人工智能文學生產。2017年,微軟人工智能小冰的詩集《陽光失了玻璃窗》出版,成為人工智能參與文學生產的標志性事件。從文學生產論的角度看,這一現(xiàn)象標志著從創(chuàng)作向生產的更根本轉換。因為此前的文學創(chuàng)作雖然被納入到物質生產過程中,受資本、商品市場等因素影響,但其創(chuàng)作主體主要還是人,而人工智能文學生產則由機器來完成。雖需要由人設計算法并提供學習材料,但最后的產出結果卻不受人預料。
人工智能文學生產目前還具有實驗性質,但在人工智能與文化產業(yè)緊密結合的時代趨勢和“后人類”背景下,未來的文學、文化生產會越發(fā)人工智能化。技術已由原先的傳播媒介位置橫跨到整個生產過程,作為生產者直接參與其中。微軟小冰以及Chat GPT等人工智能可以采取人機交互寫作,大大降低了業(yè)余愛好者文學創(chuàng)作的門檻。但布萊希特和本雅明強調的技術由誰掌握、為誰而用的問題依然需要重視。我們不能忘記人工智能這一設想原自二戰(zhàn)時期的“控制論”,可能構成對人的“抽象統(tǒng)治”[12]。當人工智能文化生產受到跨國資本主義的驅動,可能會在全球范圍進行不平等關系的再生產。
五、結語
文化領導權問題貫穿于文學的“生產—傳播—消費”過程。自葛蘭西以降,談論文化領導權多集中在上層建筑領域,而從文學生產論來看文化領導權,既關注文化、意識形態(tài)層面,也涉及政治經(jīng)濟學視角?,F(xiàn)代生產方式已使文學生產融入到一般生產方式之中,脫離物質經(jīng)濟層面單談文化問題是不夠的。反之,引入文化領導權視野得以豐富文學生產論,綜合多維度的研究可以避免生產論陷入僵化。20世紀80年代我國學界對文學生產論的接受曾出現(xiàn)過將生產論與反映論、意識形態(tài)論對立起來,正是忽略了生產論中的多重視野。而當下在文學生產與技術、經(jīng)濟產業(yè)捆綁緊密的背景下,文學生產中的文化領導權問題更是不能忽視的重要維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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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牛旭陽,首都師范大學文藝學專業(yè)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