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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科

2024-11-29 00:00蘇寧
天涯 2024年6期

我的頭好很痛,沒有力氣,上午到單位后我去下醫(yī)院,再找李主任問問,我昨晚回來路上受涼了。李主任是上一次給裴迪問診的神經(jīng)內(nèi)科主治醫(yī)師,才從北京協(xié)和醫(yī)院進修回來。梓恩正在穿外套,兒子已經(jīng)把書包背好,手里拿著車鑰匙:媽媽我給你拿好鑰匙了。

梓恩沒有接兒子的話,把昨晚提前搭在鞋柜上的圍巾拿在手里,才對還躺在被窩里的裴迪說,好的,病歷在床邊的盒子里。停了一下又說,今天天氣好,記得把你的被子抱到陽臺上曬。

裴迪的病歷梓恩都留著,紙質(zhì)本的、卡的,只要她看到,就都收在一起,同樣的醫(yī)院,再辦麻煩,避免了浪費,又能充分保存數(shù)據(jù)的連續(xù)性。近些年的體檢,各種檢查都沒落過。腫瘤標志物、基因篩查,感染、損傷,全身的、具體器官的,血脂、血壓、血糖、甲狀腺,只要有儀器可以做的檢查,裴迪今天一樣、明天一樣,幾乎一樣不落地都做了。過上一段,再循環(huán)做一次。

那我是怎么回事兒呢?我怎么可能是健康的呢?一拿到檢測報告,看到種種指標都正常,裴迪就不確信。

裴迪開始表達自己這兒那兒不舒服時,梓恩還陪檢,怎么忙,都把這個時間空出來、找出來。因為連續(xù)幾年沒查出實質(zhì)性的器質(zhì)問題,梓恩才由著他一個人去。翻過年,他就四十三歲了。

兒子已經(jīng)是小學生了,事務比幼兒園時多了很多。梓恩說,咱們不能把兩個人的精力放在一件事上,你一個人顧你的身體,我來顧兒子——接送、督查作業(yè)外,還要給兒子提供生活服務,咱們是男孩子,他也大了些,活動區(qū)域不能只限在家里、學校和去學校的路上,兒子要有一些學業(yè)外的活動的,這個也需要家長提供一些支持條件。

我已經(jīng)很萬幸了——裴迪沒有真的躺下來,如果躺下來,躺到醫(yī)院的床上,自己是分不出身去照顧他的。如果病程長,他的工資也會有折扣,房子的貸款是兩個人一起還的,如果自己一個人還,那就太吃力了。兒子現(xiàn)在報了幾個課外班,學費上也要有個保證。艱難時期,平穩(wěn)第一。這幾年下來,梓恩每看到、聽到身邊的哪個中年人住進醫(yī)院,心里都一驚,好像是事情已落到自己身上。

裴迪早上休息好,一天也是有精神的,完全不像個病人。晚上要是沒應酬,即使自己描述身上這疼那疼,也還是有風度的,不僅能陪兒子討論下作業(yè),還能協(xié)助把兒子第二天早上穿的衣服放在兒子床邊,也會偶爾拖地、洗碗。裴迪從小就是學霸,爸爸是中學數(shù)學老師,媽媽在幼兒園工作到退休。

一望之下,裴迪同學玉樹臨風、體格豐勻。他和梓恩同年同月,相識于剛從校園出來才入工作席之時。兩個人在三十歲時,迎來兒子的加盟。

對于有了兒子這件事,兩個人都覺得有點太早。英年早婚也就罷了,又英年生子。年紀輕輕的兩個人,一下斷崖式進入中年程序。

裴迪自己說,做講師也好,升副教授也好,不升也好,躺平了也好,工作只會越做越熟。他從六七年前就開始看醫(yī)生,用各種儀器檢測身體情況,工作上卻也沒有耽誤。上課也尚有精力勝任。不過,因為總去醫(yī)院,又找不出來由地感覺沉重、疲累,科研上就荒疏了一些。在以前,從雙非去一個好一點的大學的想法時有冒出,梓恩也表達了支持,但梓恩不在學術圈,能做的支持也就是在家務和帶娃上保持全勤全力,不在這兩件事影響他上進,讓裴迪在專業(yè)教研、就醫(yī)以外,勻出時間寫寫論文。這幾年,這個想法裴迪已不再提。保持一份工資穩(wěn)定的工作,過一種普通的不憂衣食的日子就很好了。梓恩也對裴迪說,在哪個工位上坐著都差不多的,沒什么重要性,我的中年理想就是有足夠的資金、肆意揮霍著學費養(yǎng)大咱們兒子。裴迪說,這可不是普通的中年理想,是終極理想好吧,遠超豐衣足食的上限水平。說這話的裴迪,語氣像資深戰(zhàn)隊長,梓恩看他的側臉,有征程中難見的從容,手拍在他的袖子上,說,哈,放松,戰(zhàn)友。

幾個醫(yī)院的醫(yī)生相繼依據(jù)檢查報告,排除了裴迪的身體存有器質(zhì)性問題和內(nèi)分泌問題。

李醫(yī)生謹慎地說,也許,就算你自己也認同是有點什么問題吧,比如情緒范疇的,生理范疇的咱們目前確定是可以排除了,若非要下個什么定義,這對我是很艱難的——我不太主張情緒狀況被過度重視和力行醫(yī)治,比如平時說的抑郁,它就是人正常的情緒,人人都有,能感受到喜怒哀樂就感受得到抑郁。人總有心情低落的時候,這不是“癥”,是遇到的一個困難,硬度上偶然大于周肌體,揉一揉,松一松,緩一緩,推一推,放一放,也就好了,或時間上久一點、長一點,沒一閃而過、一蹴而就而已。而且,李醫(yī)生微笑著,我確信,有的人身體確實敏感,有時不是一點,和外界匹配時適配度低,但這是個體發(fā)育中的不同,沒什么的,一點不同而已,我一看你,就是可以開朗起來的人。他拍拍裴迪,哥們,人克服很多問題的能力超出想象。

裴迪這兒疼那兒疼的事,回想起來,兒子出生后就有了。但兩個人都沒當回事?;钪l沒有點疼呢?一開始,公公婆婆也并不知情。疼得頻繁了,梓恩說,要不去看看。但只是這樣說,并沒有真去就醫(yī)。有一次,裴迪又疼,梓恩實在顧不過來了,說,告訴下媽媽爸爸吧,讓他們過來陪陪你。

爸爸媽媽過來了,也觀測不準狀況。裴迪見了父母,如重病被確診,躺著說,別動我。爸爸帶著裴迪去求醫(yī),說,早診斷、早醫(yī)治。本地的醫(yī)院沒診出問題,北京、上海有先進醫(yī)療水平的醫(yī)院也各去了一次,但也沒診出所以然。

爸爸說要相信科學,兒子身體沒問題最好了。媽媽還是有點擔憂,說,所有的醫(yī)學診斷都是基于案例而后有命名和醫(yī)治經(jīng)驗的,沒查出來不證明兒子就是健康的。

裴迪呢,每天仍是喊很虛弱。若不上課、不開會,十點也起不來——不是不起來,是起不來。在學校上完課、開完會,就像發(fā)動機的運轉(zhuǎn)開關關閉,到家就歪在沙發(fā)上或床上,再難發(fā)動。

出去和同學、同事、朋友打個籃球、喝個小酒、聚個會,還是能堅持一個很好的精神狀態(tài)的,外人尚看不出來他身體內(nèi)部正發(fā)生著故障。

婆婆對梓恩說,媽媽讓你受累了,總之兒子孫子都是肉,我顧裴迪分了心,沒幫上你,媽媽心里難過。

梓恩勸婆婆,不是大問題,養(yǎng)一養(yǎng)就會好的。

婆婆嘆氣,裴迪小時候就要強,如果他能自己受住是不會說出來的,一定是難受得受不了,才說出口的,我可是真怕他有個三長兩短,萬一躺下來,你一個小的就夠忙了,這幾年,他對家事分擔得太少了,這讓我焦慮。

梓恩說,別這么說,裴迪沒問題的,他身體會好起來的,每天把衣服放洗衣機、天氣好曬被子,他都做的,他也分擔了家里很多事的。

說到這,梓恩停下來,沒再言語。裴迪這個人,不能讓他多分擔,一做事就犯疼,與其讓病來,不如讓他待著平安。

我怎么越來越覺得,你兒子的病,他是不是裝的,就是逃避家務這些瑣碎事兒的習慣性操作?這一天,媽媽看著爸爸,又看了看梓恩,梓恩你覺得呢?這可不是一天兩天了,也不是沒看醫(yī)生,現(xiàn)在的設備都檢查不出來,我認為就可以確定是沒問題了。

媽媽嘆了口氣,我忽然意識到,他從小沒做過家務,我又覺得他的每一分鐘,用于學習考試內(nèi)容才值得,是一個小機器人的成長程序,這讓他不覺得懶惰是問題。

梓恩低下了頭。

裴迪今天有課,這學期,裴迪把一周的課都集中在了一天,早上七點就出門了。

七點半,自己才把兒子送到學校,媽媽來了電話說,請梓恩能不能上午請一會兒假,說過來說幾句話,不便在電話里說。

梓恩看著婆婆,婆婆伸手把梓恩環(huán)向自己,你不要再忍他了。媽媽也不忍了。

梓恩猶豫了一下,媽,你說他會不會就是很重度很重度的抑郁了?

就算是這樣,但也不是現(xiàn)在的面對法。陰天下雨,外面一走,誰都抑郁,不是他一個,他一個大男人不是用面捏的面人,遇點雨就化,遇點磕碰就碎,啥啥都不能克服,那他一個人過。媽媽看了一眼爸爸,說,這個兒子現(xiàn)在這個樣兒,我有責任,你也是推手。

媽媽,我和他認識快二十年了,他一直過的不是本地的時間,我和他從來沒在同一個時區(qū)待過似的。媽媽,你也知道,新元出生后,他從來不能夠在早上新元醒的時候也起來一次?,F(xiàn)在,新元上了小學了,比幼兒園又要早半小時起來,可他總是不能和我們同步,就好像他每天都熬了大夜似的,如果一周有個一次兩次也就算了。他總不和新元一起起床,讓新元早上起來也缺乏動力,更別說讓他送新元去上學了。

媽媽點點頭,我想過這點了,這對新元的影響太不好。

新元心里會有想法的。

是的,新元小時候還可以說爸爸身體里的時差和我們不同,一直調(diào)不過來。現(xiàn)在,這是一個問題。

新元眼看著就上中學了,以前我是想,你不招呼我們,我們盡量不隨便過來,不打擾你們的教育觀和生活節(jié)奏,也給你們小家庭一個完全的空間。

媽媽,我很感激你們的,賣了自己的大房子,來我們住的城市買了小房子住,每次趁我們上班就過來把冰箱塞滿,又幫我們打掃衛(wèi)生,媽媽,我知道你們也是很想每天見到新元的。

但住到一起肯定不合適的。以前住得遠,現(xiàn)在近了,過來做點家務,我們正好當鍛煉身體,我們這個兒子,畢業(yè)后就沒在我們身邊,我也一直以為他順風順水的,梓恩,他這個樣子,我眼睛是閉不上的。

我也有責任,要顧新元,也就沒分出精力顧裴迪。他一個大人,也不是比我小,也有手有腳的。

他是個成年人,又是個男人,你不挑他已經(jīng)做到一百分了,他自己的事他不僅要自己顧,還要和你一起照顧新元才對,更要好好照顧你。

媽媽,我什么都會,用不到他顧啥的。

平復了情緒,梓恩重抬起頭,又想了想,說,媽媽,你是覺察出我想和裴迪分開嗎?還是我媽媽和您說了什么?

傻孩子,你媽媽沒和我說什么,是我想了很久了,媽媽七十歲了,媽媽以前想,他過了三十歲就成年了,就可以完完全全放心他自己處理生活了,可這十幾年過來一看,他真是需要回籠補補生活課。

我這孩子,我也不是不了解。婆婆頓了一下,看了看爸爸,爸爸點點頭,媽媽又看梓恩,說梓恩,希望你給我們一點時間,你也別放棄,相信我們會把一個生活分合格的裴迪交給你——委屈了你很久,今天爸爸媽媽正式給你道歉。

媽媽抱了抱梓恩。

媽媽知道你們開銷大,眼前看工資好像也夠用,但是新元的培養(yǎng)計劃是需要資金支撐的。孩子眼看著讀中學,短時期內(nèi)要把積蓄儲備充分。你喜歡什么,也自己去買買,別委屈自己。前段兒,我們把裴迪爺爺?shù)姆孔淤u了,這筆錢,媽媽爸爸就給你了。你知道,這幾年,我和爸爸做了點兼職——這是你沒讓我們?nèi)殠略喑龅臅r間,我們才得以分身出去,也因此多存下些積蓄。這幾十萬,雖然不多,應個小急是夠的,也一起請你收著,爸爸剛才轉(zhuǎn)你卡里了。爸媽沒有大的支出,而且,在爸媽心里,不能讓你為新元的教育支出焦慮,為這個影響你自己的生活。

媽媽拍了拍梓恩的手,今天是你的生日,本來想選個禮物的。爸爸媽媽前一陣子一直在看房子,想買套離你單位近的小房子,讓你每天通勤時間再短些的,我們?nèi)タ戳藥滋?,但不確定你的想法。你要是想買房子,你去看好就行,爸媽幫你跑后續(xù)的流程。

梓恩說,媽媽,日常我也夠用的,房子有住就行,回頭我還是轉(zhuǎn)回給你們——你們辛苦了幾十年,你們留下自己支配,買點自己喜歡的東西,以后萬一有個急用啥的,自己有也安心,你們已經(jīng)幫我很多了,又買這買那的,買了好多,我很知足了。

你盡管收下,爸爸媽媽給的,你不見外收了我們才高興。爸爸接過了話,晚上我們一家人一起吃個飯,我和你媽媽就去備菜,你下班和新元直接過來,裴迪那呢,我來打電話。

家只是一套房子,房子的主要功能只是睡覺、待著,這個地方不需要照顧,把它當成有維護系統(tǒng)的公共空間,沒有公共事務的概念,也不善于整理個人內(nèi)務,街上的小飯館不是休閑、應急的,就是他的食堂——你說,這是小問題嗎?婆婆說。

不是個小問題,但是,是大問題嗎?婆婆沒待梓恩回應,又追上一問。

媽媽,要不是我看了育兒指南,覺得不能把新元養(yǎng)廢了,要跟上同時期其他孩子強身健體問學的節(jié)奏,我也反對補小課,而不反對吃速食的,我也回家就想躺著的,每天上班下班,心和身體都很累。但是,梓恩說,總要有一個人要支棱起來。我也是被迫支棱著的。

我和你爸爸商量了一個辦法,但要請你配合。

梓恩點點頭。

爸爸說,梓恩,這是一個不那么高明的策略。我和你媽媽覺得,裴迪的“肉”塌不能再繼續(xù)下去了,他需要顯出他的活力。他的惰性已經(jīng)是從里往外透了,你看,自己有了家庭,卻沒有對家庭建設的參與度,這過分了。我想,他的溫吞或許需要一種激活,他這個人活力的開關關上了——二十幾歲時,我還盲目地覺得他是沉穩(wěn)持重,現(xiàn)在我不這么看了,在外面的事情上如此,在家里對家事也如此溫吞,事不關己似的,這就是毛病。雖然,我現(xiàn)在不知他這個開關在哪,但咱們找找看,容我們用一點時間試試。

他就是一大盆溫吞水,煮不熱,又蕩不起波浪——這么說都是禮貌了——我不愿意揣測他就是故意逃避家務勞動,還長了一顆玻璃心,處處需要他人關心,不能自理生活,飯都喂進嘴里才舒坦,不僅主動生成他保護自己充分游手好閑、吃喝玩買就快樂的系統(tǒng),還不停地自個升級。

媽媽說,你爸爸這個分析雖然長,但我是認同的。

媽媽看了一眼爸爸,然后,走到梓恩身邊,拉住梓恩的手說,梓恩,我們的辦法是,明天或后天會跟裴迪說,爸爸得了重癥——然后呢,請他幫處理就醫(yī)事項。從提出家人對他的需求開始,看能不能用這個方法啟動他的自覺。

媽媽低下頭,也是沒想到其他的方法,和他講道理,你知道,他都懂,都聽得進去,但做不來;但若只動之以情,他又比你理性——一件事你進去了還沒出來,他是沒轉(zhuǎn)過身就已置身事外了。

媽媽說,但是你知道,爸爸的重癥是測試裴迪的,也剛好查出有點小問題,就向他說嚴重一些,看能不能驅(qū)動他支棱起來。如果爸爸媽媽這個方法沒用,梓恩,新元也大了,媽媽爸爸支持你做決定——有他沒他,不都是你一個人里外張羅么?

我們的方法包括,每天都向他發(fā)出一些很明確的需求——請求吧,明確需要他做的事,小事大事不問,一件件排,哪怕他不回應、不積極,咱們也繼續(xù)。梓恩,你不要一生氣就要強,一氣就什么都擔下,都自己來——你試試,把他就當作你的助理、小時工去培養(yǎng),去要求。

爸爸說,他要是還這樣,那也真是頹到底了,我也失望了。如果能支起來,他最好的人生伙伴就是你和新元,這是我看在眼里的,你們關上門,是一個熱乎乎的家。你和新元若不要他了,他再去哪是他的權利,他去應他的造化。梓恩,請你理解,媽媽和爸爸沒有放棄他,還在理他。

梓恩不語。

停了一會,媽媽說,爸爸最近預約了一臺小手術,以前想做沒做的,因為不是大問題。但我們輾轉(zhuǎn)找到了在醫(yī)院的朋友,請求醫(yī)生了——見到你和裴迪,會很夸張、很使勁地把癥狀往嚴重里說——你別當真啊,孩子,媽媽又拍了拍梓恩的手,只是說給裴迪的。

兒子大班畢業(yè)的暑假,梓恩劃了一個表格:pdi的狀態(tài)表。他用三個字母代替了裴迪的名字。

pdi的優(yōu)點、缺點;能被接受的pdi的部分、不能接受的部分;pdi的以前狀態(tài),現(xiàn)在的頹退狀態(tài);和他共同在一個房子的好處與劣處。備注欄里,共同擔負日常開銷后的生活,獨立擔負將面臨的情況。今天增一句,明天減一句地列了出來。

自己當年一個空翻轉(zhuǎn)體躍入婚姻的水池時,那個早已暈平的水花——這個水池里有過一朵水花嗎?不忘初心,這一條也要加上。加著加著,梓恩覺得,有個伙伴還是比沒有好??恐@個比對表,梓恩把自己一天一天向前推進。

裴迪十歲時,不像十歲的年齡,媽媽說,他對學習很自覺,會像大人一樣思考問題;二十歲時呢,他也不像二十歲,他很持重;三十歲時,梓恩已和他認識良久,他做事慢條斯理,板板正正,有穩(wěn)定的職業(yè),有住房,術業(yè)有專攻,從三好學生升格為三好青年。

但他沒有童年——梓恩忽然想。又轉(zhuǎn)而想到自己,也是呀,認了字就開始學校生活,也是沒所謂“童年”的,一點普通等級的“日常生活”都是可貴的業(yè)余。但自己,靠著一個嬰兒的力量把自己浮出水面——沒讓自己的精神縮水,身體萎頹。

一下班,就有一個肉乎乎的人在家里,挺好的。他不做事——這個可以算了。

可是,“家”里的事真多,有時候真的很在乎他做不做,參與不參與。那種麻木的態(tài)度有點傷人。那副和他無關的神情——不看到也就罷了。

裴迪這方面,看著憨鈍,卻有超越年紀的敏感——但凡覺到梓恩的嫌棄,立即找借口——加班、備課、填表,有同學呼喚相聚,一溜煙兒就消失。

裴迪在說理由時,情真意切,好像真的有一堂課十萬火急要備,或一個同學來了這個城市,他是唯一的接待者——你不當演員真是演藝界的損失。有一次,梓恩說。

然而第二天,當梓恩想和他討論他的演技時——他卻沒來由地生病了。和一個病人一般見識干什么呢?他躺著向梓恩說著他頭疼、背疼,他那樣虛弱,一杯水都舉不起來了。

狠話到嘴邊——幾乎脫口而出了,但想想這個人,也許真的是哪不舒服了。但次數(shù)多了,他疼不疼的,好像只是和他自己有關系而和梓恩沒關系了。

看在新元需要一個人熱乎乎的,能呼著熱氣回應呼喊的親爸爸這一層,梓恩只說,好吧。

這次的不舒服和上次有不同嗎?如果相同就吃相同的藥——你自己在家沒問題吧?我送兒子上學去了,晚上再不緩解就去醫(yī)院。癥狀變重你隨時打我電話。

裴迪閉著眼睛說,你知道的,可能就這一勁,我多睡會兒就好了。睡覺就是我的良藥。

梓恩未答言,只說,那就好。

他不說她也知道他早上要頭疼一會兒,多睡一會兒就能緩釋已成為裴迪的早課。

看梓恩關門,裴迪有些悻悻,說,我知道你怎么想,你又以為我是裝疼,疼是沒法故意的,我裝不出來的。

以前梓恩是會這么想。但現(xiàn)在,不是想不想的問題了,就是進行時中的確定性發(fā)生。兒子已等在門外了,梓恩對兒子笑了一下,兒子搖手對屋里說著“爸爸再見”。

梓恩口里說,爸爸昨晚睡得遲,沒醒呢,我們出發(fā)吧。裴迪心里想的是,幸虧不是重癥,不是一進醫(yī)院就要住下去、一住住上八九年的重癥,躺在那,端茶倒水也要個人服侍?,F(xiàn)在能自理,就是早上多躺一會,自己就知足接受吧。

我不想浪費時間,我的時間一直是個定量。你知道的,我十五歲就知道這件事了,如果解除婚姻的法律程序能簡化到只是收拾下行李,買一張機票就可以離開,我早就做了。有一天新元放學時,下了大雨,梓恩沒有帶傘,帶著新元在路邊小店的廊檐下等雨停時,梓恩聽到身體里的另一個自己在自語。

周六下午,兒子有英文課,只有一小時,送過來再回家不值得,梓恩多半會用這個時間去附近菜市場買菜,或者就在外面找個地方坐一會兒等新元下課。在這段時間里,把腦子里的事情過一過,排一排次序。自從報了這個班后,這一個小時,梓恩把它當作自己的專屬時間,我需要一點時間和自己交流、獨自思考,我要謝謝我兒子。梓恩對自己說。

爸爸的手術時間定下來了,下周四上午。臨時護工也請好了,媽媽對梓恩說,醫(yī)院這面的事都預約好了,周一住院,我們分個工,你就在家,該上班就上班,該睡覺就睡覺,下班后你也按你原來的節(jié)奏安排,這樣不亂。你不用過來,你過來兩邊節(jié)奏都打亂,媽媽不安。這個年紀,住個院,應付個小狀況是正常生活。也是之前和你約的——借得這小機會,我們倆回爐下裴迪。

又叮囑,要保密啊。如果裴迪反應激烈,很難過,你也別和他說穿。

入院前,爸爸媽媽又包了一批餃子送了過來。梓恩喜歡的白菜肉餡、新元喜歡的蝦仁餡、裴迪喜歡的芹菜肉餡,一份一袋,貼著小標簽。趁他們不在家,把家里的門把手、電開關板都擦了一遍。擔心梓恩多心,又語音留言:你上班挺累了,媽媽爸爸做點小事,你好勻出空多躺一會兒。

周三晚上,梓恩給媽媽打電話,說帶新元過來看望爺爺。按約定,手術當日梓恩也不請假。梓恩告訴新元,爺爺要做一臺小手術。

婆婆先接的電話,不讓梓恩過來,說爸爸需要休息。然后手機遞到爸爸那,爸爸說,你別跑,都安排妥當了。來了也沒地方坐,沒地方站的,時間花在路上不值得,有電話,隨時互通消息。一語未了,手機又回到婆婆手里。

婆婆低了聲音說,你爸爸找了他醫(yī)院的老朋友,換了病房——就是重癥的人住的病房,床頭寫了標簽的,這可不能給新元看到——你懂的,這不是真的——是費了很多力氣才請護士寫的標簽,是做給裴迪看的——主打給他看的。裴迪要是想來,你讓他一個人來,新元明天上學呢,早早睡覺,你和平時一樣,媽媽爸爸才安心。

護士過來,向婆婆建議陪護家屬早點過來,說今晚需要留一個人的。婆婆說,我留下。護士點點頭,說,年紀這么大可以嗎?

婆婆說,可以。

護士說,今晚可以,但明天手術后建議換個體力好的。

裴迪一個人過來了,本來梓恩想讓新元自己在家待一會兒,自己也跟過來看看。但裴迪說,我一個人去。去那么多人也不好,像生了大病去告別的場勢。

梓恩想想也是,留在家陪新元。

新元問,爺爺要掛點滴嗎?

梓恩點點頭。

新元說,爺爺很強大的,他住兩天就會好了。

梓恩點點頭說,是的,上周才見過爺爺,你就想爺爺了嗎?

新元說,想了,今天下午我們體育課,遇到了低年級一個小孩,我就想到我爺爺了。每個孩子都有爺爺?shù)?。媽媽我想再看一會兒書?/p>

梓恩說,好吧,那就看一會兒,我猜你是想等爸爸回來是吧?

是的,新元說,今晚我看我幼兒園時的書,《親愛的小魚兒》和《猜猜我有多愛你》這兩本。《親愛的小魚兒》是爸爸送我的,《猜猜我有多愛你》是奶奶和爺爺送我的。

@注孤生呼叫注孤生,在不?

梓恩看到家庭群里裴迪在呼叫自己。注孤生是梓恩的微信名。裴迪注冊的賬號,順著梓恩的微信名,注冊名為“非全日制注孤生”。

梓恩剛要回應,這條微信就撤回了。梓恩正要打電話,裴迪的電話進來了,很小的聲音,問,新元沒睡吧?梓恩應,嗯。

裴迪的聲音再小了下去,我感覺爸爸的情況不好,但媽媽不讓我告訴你。說緩一緩讓你和新元知道,有個接受過程。

梓恩說,你在哪?我這就過去。

不要過來,媽媽特意說的,各忙各的,這里人多也擺不開。我在病房外,走廊頭這里。

梓恩說,明天一早我過去。

第二天一早,剛把新元送到學校。裴迪的電話就進來了,爸爸進手術室了,但不知道幾點出來,進去時醫(yī)生和我交流過了。

梓恩感覺到裴迪語氣里的難過。

我這就過去,梓恩說。

你別過來,你過來也就站在手術室門口。

沒問題的,梓恩說,應是小問題——很快會好的。

怎么可能沒問題?我確定不是小問題。停了一下,裴迪說,身體哪能會一直好?用多少年也不用修、不用維護,機器也做不到。

電話忽地掛斷。梓恩回過去,又摁掉了。一條微信進來,媽媽過來了,等會兒電話,一早醫(yī)生是和我交流的,她還不知道我說的這些。

因為有爸爸媽媽之前的交底,梓恩并未多想。自從認識裴迪,婆婆待她就如女兒一樣,婆婆對她的愛遠遠超過她的想象力。婆婆也很萌,第一次見面,送她的禮物就是繪本《猜猜我有多愛你》。

結婚后,婆婆處處尊重她的選擇,是否要小孩,是否定居在這個城市,她從沒當問題和她討論過。生了新元后,也處處以梓恩為要,說,我和你爸爸年輕時,很想多養(yǎng)一兩個小孩的,這是我們當時的理想生活,過了三十年,家里又有小孩出現(xiàn)了,這是奇跡。

因而,有一次,再談自己為什么結婚時,她說,因為結婚,自己多了一對父母愛自己,而不只是找了一個人和自己結伴生活——結個伴走路是很小的意義了。

爸爸手術還沒結束嗎?梓恩問。

沒。我明天有課——我先調(diào)課,今晚上不回家了,剛才一個護士和我說,爸爸那么重,夜里需要一個有力氣的人陪。今天手術,爸爸也很虛弱,晚上你也不用過來,在家陪新元吧。安頓一天,周末你再過來。媽媽再三叮囑,你別來回跑,過來也就是看一看。

梓恩很猶豫,說,但我該過來看看的。

裴迪說,我和你隨時交流情況,不要擔心。

吃過晚飯,整理了一下屋子,就是九點了——又是新元洗澡、上床的時間。

上床后,新元會膩歪一會兒——翻翻畫冊,整理下書本文具,九點半十點這樣入睡。

新元六歲時開始獨立睡覺,他自己也說,我是男孩子,我很勇敢,我可以自己寫作業(yè),睡覺,整理衣服和床鋪,我會管理時間和自己。但有時,他還是要媽媽過來陪一會兒、抱一下再睡。

這一晚,新元明顯有點不安。他對梓恩說,做手術很疼的,但爺爺不會怕,我上次腳受傷,爸爸一陪我就不那么疼了。你把這個打在手機上告訴爺爺,讓爺爺也試試這個方法。

梓恩點點頭,把這句話打到屏幕上,給新元看過,點了發(fā)送。梓恩對新元說,爺爺馬上就會看到。

那你也發(fā)給爸爸看一下吧——讓他復習一下自己的神奇。

兩條信息發(fā)完,新元才睡了。沒一會兒,新元又開了燈,媽媽你還沒睡啊?

平時新元一睡,梓恩也會接著上床入睡,她第二天早上要比新元早起四十分鐘,準備早餐。

媽媽,新元坐起來,我想再給爺爺發(fā)一條信息,你就說是我想告訴爺爺?shù)?,今天上體育課時,體育老師告訴我們說,今天上午九點多,中國長征系列火箭第五百次發(fā)射了,慧眼衛(wèi)星應該是第248次。第一次發(fā)射之后,發(fā)了499次了。

好的,你睡,媽媽就發(fā)。

第一次火箭發(fā)射的故事是爺爺講給我聽的,他是因為這個火箭喜歡上了數(shù)學,成為了數(shù)學老師。

媽媽也聽爸爸說過,但現(xiàn)在,你可要睡覺了。

退出新元的小房間,再次關燈,梓恩在門口傾聽了一會兒,這次,新元很踏實地睡了。

新元今年上五年級了,他聽說爸爸五年級時數(shù)學是全年級第一,一直很羨慕,一見到爺爺,就問爺爺,爸爸當年是怎么做到的?

可爺爺總是說,第一名、第二名就是一道小題半道小題的區(qū)別,第一名和第十名是一道應用題的方法用沒用對,沒多大區(qū)別的??嫉诙⒌诙倜餐瑯又档镁磁?。慢慢來,慢慢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跑道,你對自己不著急,有自己的節(jié)奏,最值得學習。

新元說,可我很著急啊,不過,我也很矛盾——我們班主任總鼓勵我們每個人都爭第一,我就會想,第一就一個啊,我爭去了其他小朋友就沒有了。但我又不能做龜兔賽跑里一直慢慢跑的那個,慢慢地,一定就是最后一名了。不過,我考最后一名,其他小朋友就會避免挨家長批評了。

最后一名也不會被批評,家長只是會幫他找找進步的方法。有的家長一忙起來說話就急躁,讓小朋友誤會成是批評。

可你也看了風景嘛,寫作文時,寫一條賽道是什么樣時,你會寫得很生動,這就很好。爺爺說。

裴迪抱住了媽媽。上一次擁抱媽媽,還是結婚典禮上,禮節(jié)性地輕輕一抱。再前一次,則是大一開學,在裴迪的校門口??墒牵瑡寢屵€沒觸到這小伙子的肩膀,他就轉(zhuǎn)身跑開了。

裴迪結結實實地抱住了媽媽。他想起幼兒園時代的擁抱——賴到媽媽就不想松開,練習了很久才學會獨自進食、上學、睡覺。

爸爸從手術室出來,就一直在睡。

起初,爸爸本不想做手術切除,就希望用中醫(yī)和西醫(yī)技術做些保守治療,醫(yī)生也贊成。手術并發(fā)癥的風險之外,也耗體力,效果也不確定。裴迪沒有參與術前的討論。爸爸也一向認為,能自己決定的事就自己決定。如果做手術,還涉及術后恢復期的護理、個人生活的質(zhì)量,或多或少還會叨擾到孩子。

但是,隨著病情的確診和醫(yī)生的忠告——不會有那么多時間了,爸爸改變了主意。爸爸覺得,也許這是一次“喚醒”兒子的機會。“手術”是一個重要的詞,有高倍顯微鏡和放大鏡的功能,在手術面前,時間中的每一秒都清晰地放大了,發(fā)生了震撼力,借著大恙之危,讓他受一點觸動——或許,可以“歸攏”一下他在日常生活中的懶散,讓他就此支棱起來。他們看在眼里的,梓恩已經(jīng)漸漸地、當沒有裴迪這個人的模式來處理生活了。

裴迪在家庭生活里,沒有一點生機。在工作崗位上的裴迪,只是用一個殼的外面示人,內(nèi)里空而萎頓,三十幾歲就開始顯得暮氣沉沉,面目滯而無光,四十歲了,越發(fā)地低伏下來、肉塌起來。完全不是一個有著豐盈活力的狀態(tài)。

換位看,如果梓恩是咱們的女兒,咱們會怎么做?媽媽對爸爸說,你這個兒子,講理也懂,講情也會嗯嗯嗯,但回頭就失效。

你說是不是就是你兒子在“作”呢?是不是他有什么事瞞了我們和梓恩?或者是梓恩也發(fā)現(xiàn)了,覺得和他理論都是掉價了。梓恩這孩子,心氣高,但心也很粗很鈍的。

兩個人左調(diào)研、右觀察,裴迪除了這副懨懨的、沒生氣的樣子外,既無大病又無其他道德問題,工作上雖無顯著上進,也還恭謹。

他只是懈怠個人生活,并沒懈怠工作。爸爸嘆了口氣,家長這本畢業(yè)證的學分真是太多了。我到現(xiàn)在,都沒修完,從小教他愛護自己,但不是他現(xiàn)在這樣,你看他物質(zhì)上、精神上從不委屈自己,但饅頭只一個尖,不能只吃“尖”,成年人是各種身份的拼盤。

媽媽說,懈怠生活就是懈怠工作了,工作就是生活的一部分——幸虧他還有點清醒,還沒完全糊涂,還能工作——不出去做事,以何為生啊?唉,是我們早期身教不夠。

梓恩要放棄他了。

不是放棄吧,你的兒子你了解,梓恩是拿他沒辦法,或者,梓恩也沒時間用辦法吧——梓恩不想和他用這個力氣了,有這個力氣,十倍的事都能干完了。

家務上,梓恩辛苦了很多。但是,我焦慮的是你兒子這個精神狀態(tài)——身上青年人有的那種勁,怎么就一點沒有呢?從他讀大一離開家門,理論上,他就是頂天立地的大人了,除了在他工作前提供學費、生活費,我真不知道我還能做什么。

此時,她和爸爸談論到的這個人就在她身邊,正緊緊地抱住自己。媽媽從裴迪環(huán)住的手里掙出一只手,反手回應著兒子的擁抱。

病灶擴散得沒法切除了,和我們想象中的一樣。醫(yī)生先于護士出來,他一出來,裴迪就先迎了上去。才只是把切開處又縫上了。醫(yī)生拍了拍裴迪的背,說,兄弟,抱歉。

媽媽把手搭到裴迪的肩上,點點頭,說,爸爸很堅強,你不要難過。

蘇寧,作家,現(xiàn)居江蘇淮安。主要作品有《鄉(xiāng)村孤兒院》《暗格》《西郊陸家》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