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煒的長篇小說《去老萬玉家》(入選中國圖書評論學會發(fā)布的“中國好書”2024年4月推薦書目),是一部醞釀了四十余年的砥礪之作。作品講述青年舒莞屏受恩師重托“去老萬玉家”,而后勘破真相毅然“出老萬玉家”,經(jīng)受重重歷險,書寫出激揚青春旅程中的生命成長。作者以集中而深切的文學表達,傳遞歷史劇變中個體的自持與自省,由此隱喻“少年中國”的勇力和韌力,持續(xù)性地展現(xiàn)出思想的強度與審美的力度。
作品構(gòu)筑了一個宏闊奇崛的地理與歷史場域,其間有洶涌激蕩的深海大洋、盤根錯節(jié)的水汊沙崗、崎嶇兇險的大地荒灘。這片神秘的海邊莽野中,微縮著19世紀末期的歷史變局,清廷官軍、南方革命黨和地方土匪等多重勢力在此糾葛、斗爭,風云際會、險象叢生。張煒在這樣一個宏大的背景中關(guān)注青年的生命歷程,以堅硬的筆觸鋪展開人物的內(nèi)心軌跡,觸摸其精神內(nèi)部的熱望、憂思、搏擊和奮斗,從而探尋一代青年的生命力量如何獲得與鍛造,想象青年在命運與歷史路口的姿態(tài)和風貌。在作品中,“去老萬玉家”是青Ig5ljzLr7LrUdHvlhRagfg==年人生體驗與生命成長的重要路徑,其間包含復(fù)雜的生命圖景和人類際遇,投射出理想主義生成、破碎又重構(gòu)的過程。在某種意義上,“去老萬玉家”的激情與歷險,恰是一代人精神成長與淬煉的鏡像和縮影。
《去老萬玉家》的主人公舒莞屏是一位“美少年”,他形貌俊美,孔武有力,堅定執(zhí)著,擁有蓬勃的生命力。這個能夠代表“少年中國”概念的個體,鐵與血的人生歷程,以及頑強沖出黑暗奔向光明的自我成長,閃耀著青春激揚的動人光彩。作品中,舒莞屏由廣州同文館返鄉(xiāng)送別恩師吳院公,又情深意重地發(fā)誓要完成吳院公“去老萬玉家”的臨終囑托,從而開始“美少年的歷險”。在進入“老萬玉家”之前,他聽到“魔獸”的蹄聲,看到西南方的濃重“霧靄”,面對深不可測的未知卻義無反顧地踏上歷險之旅。在步步接近“老萬玉家”時,他看到博大的異人野物世界,在種種傳說中生成無可抑制的景仰和熱血沸騰的崇拜。在“老萬玉家”的土地上,他見識西洋裝備、新式軍武,激發(fā)出一個青年的救國意志與現(xiàn)代想象。從而,在舒莞屏“去老萬玉家”的旅程中,其面向未知的勇敢、面對理想的熱血,顯現(xiàn)出一個青年人昂揚的生命熱情與蓬勃的生命活力。
同時,“去老萬玉家”的重要性更在于傳遞出憂深的精神思索,作品要表達的是青春的成長需要血與火的洗禮,激情四射終要沉淀為慷慨悲歌,“此地唯有艱辛、忍韌,唯有與萬惡淵藪一搏之頑志”。因此,舒莞屏看到冷肅逼人的隆冬雪暴、翻攪撲面的烏云狂沙,以及凄厲冤屈的海邊亡靈,他心之所向的“老萬玉家”也在漫漫行旅之中日漸露出真容。隨著歷險旅程的推進,舒莞屏猛然發(fā)現(xiàn)他所崇拜和信奉的一切,是以蒙蔽之法造就的幻化魅影?!袄先f玉家”只是竊據(jù)一方、惡行累累的土匪營,他們與清廷官軍勾結(jié)痛殺革命黨人,掠奪百姓凌辱無辜。最后,認清真相的舒莞屏隱忍又堅定地穿越重重險境,以侍衛(wèi)憨兒之死和小棉玉永留沙堡島為代價離開萬玉大營,踏上了通往南國的航船。在這里,青年舒莞屏的生命成長滿含著失落、痛楚和絕望,他在幻境中觸摸到真實的粗糲,又不惜以血的代價實現(xiàn)了身體的逃離和靈魂的超越??梢哉f,這個青年是在歷史與命運賦予的巨大煉獄中,實現(xiàn)了痛苦的生命重生。
為了實現(xiàn)舒莞屏的“真正長大,完成一次‘成人禮’”,作品還精心塑造了老萬玉、冷霖渡等人物。通過這些人物歷史位置、生命軌跡和精神氣質(zhì)的刻畫,映射出青年成長及其思想的交鋒與沖撞,其英雄主義、理想主義道路的困惑和艱辛。其中,老萬玉是舒莞屏成長的重要線索。被奉為“大公”的老萬玉神秘且傳奇,她姿色過人且英武果敢,有策馬殺敵的颯爽又有溫婉細膩的柔情。作者通過不同路向建立起舒莞屏與老萬玉的關(guān)聯(lián),不斷牽引和鋪排出二者之間千絲萬縷的生命關(guān)系,又在一次次事件敘述中增加其黏性。舒莞屏遠在廣州同文館時就聽外國人講過這位東方的“圣女貞德”,在恩師吳院公處得到神圣的《女子策馬圖》,又在奇峻、博大的半島上目睹了老萬玉的真容,后又決定輔佐老萬玉完成大業(yè)。因此,作品前半部分老萬玉的“神圣”和后半部分的殘忍,其想象與真實、美好與丑陋的交纏,舒莞屏與老萬玉生命經(jīng)驗的貼近交織,都凸顯出舒莞屏最終的清醒和決絕沖破之艱難。書中另一個重要人物冷霖渡則可視為舒莞屏成長的對照,二者存在某種內(nèi)在一致性。作為同受到中西文化雙重影響的人物,他們在思維方式、審美趣味和生活習慣上頗為接近,又都被“老萬玉家”所吸引和征服,二人卻作出了不同的生命選擇:冷霖渡荒誕地要建立以萬玉為首領(lǐng)的“獨立王國”,而舒莞屏則執(zhí)著選擇九死一生地沖出魔窟。這兩個人物的互見投射出精神煉獄中沉淪與升華的對決。作者正是在舒莞屏和老萬玉、冷霖渡等人物之間的糾葛中,述說人的生命曲折與艱難心跡。
作為一個在大地上行吟的“詩人”,張煒一直在“走向高原”和“融入野地”中執(zhí)著而堅韌地追尋人文情懷。他通過獨特的體驗和思索,實現(xiàn)對歷史的縱深挖掘和生命的真切理解。在他所有的創(chuàng)作譜系中,《去老萬玉家》又產(chǎn)生了一種新的思想與藝術(shù)強度。“老萬玉家”的瓦解是當時時代浪潮中注定發(fā)生的一幕,虛幻理想的破碎也是題中應(yīng)有之義。隨著敘事的推進,作品暗含著“老萬玉家”終將失敗的歷史認識,也在某種程度上預(yù)示著這片土地將在未來迎接新的力量。而青年舒莞屏的熱血與熱淚,經(jīng)由生活歷練鍛造而成的體魄和精神,都是張煒這個理想主義者的沉思和熱望。作品結(jié)尾處,舒莞屏站在甲板上望向無垠的遠方,“伸手試著風向”,在開放未決中傳遞出作者對“少年中國”的無盡期待,“未來會教給他許多,他也許會變得更有力量,也許會出乎我們的意料”。
在作品中,張煒通過語言的淬煉來加強敘述的力量和難度,清末漢語形態(tài)的古樸、簡明,節(jié)奏、語調(diào)的干脆,用詞的異質(zhì)、陌生,形成一種奇妙的暢感與澀感的融合。在語言和現(xiàn)實的距離中,有限的文字被融進無盡的思想力量,投射出作者對歷史與生命的深切認知。《去老萬玉家》中,博大幽深的半島世界,情狀斑駁的荒野大澤,熱情決絕的青春少年,都是思想激情和意志韌性的載物之體,作品切實地呈示出“奔涌的熱情”和“執(zhí)拗的勇力”,其審美表達、價值判斷和思想力度,使之成為一部“掄圓之作”。(武兆雨系遼寧師范大學文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