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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注定

2024-11-28 00:00:00曹多勇
安徽文學 2024年11期

年底有一天,吃罷晌午飯,三嫂打來電話說,三哥生病住院了。

三哥是蘇亞的三哥,三嫂是蘇亞的三嫂,宗平跟隨蘇亞這樣叫。

宗平問,三哥住在哪里的醫(yī)院?

三嫂說,在臨淮市第一人民醫(yī)院。

宗平問,三哥沒回蘇州?

三嫂說,沒回。

宗平問,三哥得的什么???

三嫂先說三哥得的病不大好,遲疑一下說了實話,食道癌。

宗平問,你在不在臨淮?

三嫂說,蘇冬在。

蘇冬是三哥和三嫂的兒子。蘇冬一家人住在蘇州,三哥和三嫂退休后去那邊帶孫子。

宗平跟三嫂說,我明天上午去醫(yī)院,三哥要是能轉院,叫他快點回蘇州。

三嫂說,我跟蘇冬也這樣說,就怕你三哥身子虛,走不動路。

三嫂在電話里聲音哽咽,說不出來話。

宗平說,那就這樣說吧。

三嫂說,你三哥說他想見一見你。

清明節(jié)前,三哥從蘇州回到臨淮的事,宗平知道。

蘇亞病逝不在了,親戚間慢慢生疏。三哥清明節(jié)前回臨淮上父母的墳,事前沒跟宗平說。事后三哥打電話問宗平在不在臨淮。宗平說在。三哥說,你在臨淮,我們就不去給老五上墳了。蘇亞兄妹五人,她最小,哥哥姐姐都喊她老五。三哥說的“我們”,是指蘇亞的大哥和大嫂、二姐和二姐夫,當然也包含蘇亞的三哥和三嫂,唯獨不包含宗平。

宗平想安排晌午一塊吃飯。三哥說,大哥大嫂安排好了,二姐和二姐夫吃罷晌午飯就開車回去。二姐和二姐夫一家人住省城。三哥在電話里沒喊宗平過去一塊吃飯。

三哥打的這個電話,宗平覺得莫名其妙,又有些氣人。三哥回來上墳不跟宗平說,上過墳,說這一聲干什么呢?再說了,蘇亞的清明墳上不上,是宗平跟閨女的事,輪不著三哥來操這份閑心呀!

再有三哥的消息,已經放暑假。閨女在臨淮的一所大學當老師,放暑假,宗平陪她一塊回省城那個家。三哥打電話說,過兩天他去張家界。宗平問,是不是跟旅行團?三哥說,朋友開車帶他一塊去。宗平說,開車自駕游,時間自由,能避開天熱時段。

三哥這個電話,跟上一回一樣,叫宗平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你們自駕游,又不帶上我,跟我狗屁相干都沒有。

轉眼快到中秋節(jié)。這一年特殊,中秋節(jié)跟國慶節(jié)兩個假合并一起放。中秋節(jié)前一天,蘇亞的大嫂打電話,叫宗平和閨女去她家聚一聚,又說蘇亞的三哥在臨淮,正好喊上他一塊去她家。

那一刻,宗平猜測三哥跟三嫂拌嘴生氣了,要不怎么會一個人在臨淮待這么長時間呢?宗平跟大嫂說,三哥去你家吃飯,你勸一勸三哥,叫他快點回蘇州。大嫂說,不用我勸,他說這兩天回!

結果,三哥沒回去,一直拖到年底上醫(yī)院。

……

打完電話,宗平胡思亂想得一個晌午沒有睡午覺。閨女說她晌午想她三舅的事,一樣沒有睡好覺。

閨女說,我之前說過我三舅在臨淮不回蘇州有問題,你說我三舅跟我三舅媽生氣不想回蘇州,現(xiàn)在看來不是這么一回事。

宗平說,現(xiàn)在看來是生了病往臨淮躲。

閨女問,就算我三舅不想在蘇州住院,我三舅媽和蘇冬哥怎么不來接我三舅回那邊治病呢?

宗平說,不清楚。

宗平是真的不清楚。三哥什么時候得病的?得病怎么不住院治療?三哥躲在臨淮,三嫂和蘇冬怎么不管不問?

宗平不愿當天去醫(yī)院看三哥,有兩個因由。一是當地風俗,下午不去醫(yī)院看病人。二是宗平與三哥有過節(jié),不想這么快去醫(yī)院。

宗平與三哥的過節(jié)有了幾十年。那個時候,宗平與蘇亞結婚沒幾年,生下閨女剛三歲。前一年,宗平的母親與父親在老家開拖拉機販炭做生意,路上出車禍,母親當場死亡。一年后,宗平的小妹在老家喝藥自殺死亡。一下子,宗平的情緒陷入困境,脾氣變得暴怒無常。蘇亞忍受不了宗平的壞脾氣,跟他三天一大吵、兩天一小吵。兩口子像兩只斗架的公雞,整天雙眼通紅,你看我不順眼,我看你不順眼。

有一天,蘇亞問宗平,你可知道小妹為什么死?宗平抬眼看一眼蘇亞,知道她想往他的傷口上撒一把鹽。蘇亞說,你小妹懷上王家的孩子,又不跟人家談對象了,你說不死怎么辦?小妹生前談過一個姓王的男孩,家住前面的小王莊。宗平的大姐嫌棄人家窮,不同意這門親事,小妹跟姓王的男孩就分開了。蘇亞憑空捏造,污損小妹名聲,怎樣往宗平的傷口上撒鹽撒得痛快怎樣說。

宗平問,你怎么知道的?

蘇亞說,我就是知道。

宗平問,你聽誰說的?

蘇亞說,我就是知道。

宗平問,你親眼看見的?

蘇亞說,我就是知道。

宗平憤怒的拳頭一下打在蘇亞的臉上、眼上。這是宗平唯一一次出手打蘇亞。蘇亞的眼眶青紫一大片。

蘇亞要跟宗平離婚。那個時候,單位職工結婚要單位寫材料同意,離婚也要單位寫材料同意。蘇亞跟宗平同在一家廠子里。蘇亞青頭紫臉地去找宗平的領導,就是想叫廠子里寫材料同意她跟宗平離婚。廠子里不肯寫這樣的材料,派廠團委的人、廠工會女工部的人、廠計劃生育辦公室的人,輪番勸說蘇亞、批評宗平,就算宗平和蘇亞是兩根電線桿子,他們都叫他倆粘在一塊,不能分散開。

蘇亞去找宗平的父親。宗平的父親說,你跟我家大兒子離不離婚,我管不著。宗平的父親這樣說話自有他的理由。宗平的父親說,你跟我家大兒子在廠子里自己談的,不是家里找媒人說合的,你倆結婚不要家里管,你倆離婚家里也不管。

蘇亞問,我跟你家大兒子離婚你不管,我點火燒家里的房屋你管不管?

宗平的父親說,你燒你犯法!

蘇亞說,我犯法蹲勞改,省得跟你家大兒子辦離婚了。

蘇亞跑鍋屋里拿來火柴和柴火,在堂屋里點起火。宗平的父親傻眼了,趕緊去喊他的二兒子。他的二兒子躲在東頭屋里不出來。

宗平的父親大聲地喊二兒子,你快點出來呀,你看你大嫂子這是要干什么呀!

堂屋里有案幾、八仙桌和長條板凳。柴火點案幾點不著,點八仙桌點不著,點長條板凳也點不著。宗平的父親和二弟站在旁邊冷眼看。柴火燒到蘇亞手上,蘇亞扔下柴火,抓起一只長條板凳,狠勁地往地上摔兩下,長條板凳的腿“咔嚓”一聲折斷。蘇亞撂下斷腿的長條板凳,氣鼓鼓地回家去。

蘇亞去找自家三哥。三哥家離她家不遠。

蘇亞說,宗平打我。三哥看一看蘇亞青紫的頭臉沒說話。

蘇亞說,我要跟宗平離婚。三哥低著頭。

蘇亞說,我受宗平欺負,娘家人不管,我就去死。

蘇亞走出三哥家門,一個人站在馬路上,兩眼望著天空不知道怎么辦,站一站,想一想,重新回到三哥家。

蘇亞喊一聲三哥,說我有一件事要跟你交代一下子。三哥說,有什么事你說吧。蘇亞說,我死后你要好好地照顧我的閨女。蘇亞“哇”一聲哭出來,一邊哭一邊往家回。

蘇亞在娘家做姑娘時,跟外人爭吵受氣,都是三哥出面撐腰說話。蘇亞結婚成家,跟宗平鬧矛盾,三哥就不好出面過問了。這叫此一時彼一時,蘇亞糊涂不明白道理,三哥卻不糊涂。那個時候,蘇亞媽活著,生病住在醫(yī)院里。三哥不好過問蘇亞的家事,蘇亞媽好過問。

這一天,蘇亞媽托人帶口訊,叫宗平去醫(yī)院一趟。宗平心里不想去,硬著頭皮不得不去。

蘇亞媽問,聽說你打了蘇亞一頓?

宗平不說話。

蘇亞媽問,聽說蘇亞鼻青臉腫都沒法去上班?

宗平不說話。

蘇亞媽說,你能跟蘇亞離婚,不能動手打蘇亞。

宗平說,我錯了,不會再有下一次。

蘇亞媽說,我跟你說,蘇亞在娘家沒人敢打她。

宗平說,我知道。

蘇亞媽說,我跟你說,蘇亞的三哥脾氣不好,他要是動起手,有你好受的。

蘇亞媽不該在宗平面前說這種威脅的話,宗平在心里記一生都沒忘。

蘇亞跟宗平鬧離婚,鬧一鬧,停一停,前后幾十年。閨女長大后,蘇亞問閨女,你可知道,你爸打我那一次,我為什么沒跟你爸離婚嗎?閨女說,我不想知道。蘇亞說,你不想知道,我也要跟你說清楚。閨女無可奈何地跟她媽說,那你快說吧。蘇亞說,你爸去你姥病房里下跪求饒,你姥可憐你爸,跟我說這一回放過他。

蘇亞跟閨女說這話時,不回避宗平。閨女問宗平,有沒有這回事?宗平站一旁寒著臉,不肯定,不否定。小妹的死,是宗平內心永遠的痛。蘇亞說小妹的難聽話,宗平沒有忘,只是不能向閨女開口說。

銀行下午下班前,宗平叫閨女陪他一塊去銀行取兩萬塊錢,明天上午給三哥帶過去。

幾年前,蘇亞查出血液病,她的娘家人不愿接受這個事實。他們不愿接受,宗平得接受,按時帶蘇亞去醫(yī)院看病抓藥,按時帶蘇亞去醫(yī)院住院治療。宗平打電話跟她的娘家人說,我盡我的能力,在省城住最好的醫(yī)院,看最好的醫(yī)生,用最好的藥物。

蘇亞生病前,她的四哥得了淋巴癌,住院治療一段時間就去世了。四哥跟老婆離了婚,跟孩子也不來往。四哥生病住院,都是哥哥姐姐出面照料。四哥沒死的時候,蘇亞又查出病,蘇亞的娘家人感覺掉進黑窟窿。半年后,三哥和二姐上門看蘇亞,一家?guī)扇f塊錢,算是花錢買一個心安吧。四哥病逝的事,蘇亞不知道。蘇亞跟哥哥姐姐說,你們照顧好四哥,我看病不用你們操心。二姐說,你四哥看病有我們,你就安心地治病吧。三哥說,有時間我再來你家看你。有些事,宗平存在心里,不能跟蘇亞說。比如說,四哥早已經去世。再比如說,二姐和三哥不想上門看蘇亞,又不得不上門看蘇亞。面對蘇亞的病,她的娘家人回避,宗平不能回避。

宗平記得二姐和三哥上門那一天,他倆匆匆忙忙地來到他家里,手忙腳亂地掏出錢塞在蘇亞手上,心神不安地坐一坐就想離開。宗平說,晌午我?guī)銈z下飯館,不在家里吃。二姐跟宗平說,你三哥晌午去我家吃飯。三哥緊跟著說,我去二姐家還有旁的事。

二姐和三哥走后,蘇亞心里難過。難過的不是二姐和三哥沒在這里吃晌午飯,是二姐和三哥那一副慌慌張張、急于離開的樣子。蘇亞問宗平,我現(xiàn)在的模樣就這么怕人嗎?親哥哥親姐姐都要躲開我?經過一段時間治療,蘇亞的身子虛胖,頭發(fā)脫落,已經不再是過去的蘇亞。宗平天天看蘇亞,心里有一個逐漸適應的過程。二姐和三哥猛一下看到蘇亞,就很難適應了。當然這不是最關鍵的,最關鍵的是,蘇亞得了這種病,死神就圍繞在她身邊寸步不離,隨時隨地要蘇亞的性命。說到底,二姐和三哥不是害怕蘇亞的模樣,是害怕附著在蘇亞身上的死神……

這一夜,宗平注定睡不好覺,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想三哥的事,想三哥得病的原因。按照醫(yī)學上的說法,他們家的遺傳基因不好。岳父當年就是查出肺癌去世的。蘇亞兄妹五人,有四人查出癌癥,這樣的比例太高了吧?前兩年,二姐右腿查出皮膚癌,算是最輕的一種。

醫(yī)學上還有一個說法,人人身上攜帶著癌細胞,就看它突變不突變。什么叫突變呢?就是一下子瘋狂地生長開來,變成一種失控的狀態(tài)。突變的緣由是什么呢?按照醫(yī)生的說法,就是你在日常生活中情緒不穩(wěn)定。按照老百姓的說法,就是你的日子過得不舒心、不敞亮。

這幾年,三哥的日子過得不舒心、不敞亮。他家就蘇冬一個孩子,大學學的臨床專業(yè),畢業(yè)在臨淮市第一人民醫(yī)院當醫(yī)生,中間念了三年研究生,畢業(yè)依舊回原單位。他的老婆在臨淮市第一人民醫(yī)院化驗室。三哥和三嫂在市區(qū)有兩套房屋,一套兒子和兒媳婦住,一套自己住。照理說,這樣一個家庭在親戚朋友中條件算好的。哪想到蘇冬不安分,受不了當醫(yī)生的苦,先找院長調換科室,沒調成,后辭職去了蘇州一家醫(yī)藥公司做醫(yī)藥代理,緊接著他老婆調進蘇州的一家醫(yī)院里。這樣一來,一個安穩(wěn)的家就出現(xiàn)了波動。三哥和三嫂在這邊賣掉一套房屋,去那邊買了一套二手房屋。緊跟著,三哥和三嫂去蘇州帶孫子,跟兒子和兒媳婦一塊過日子。

這一大堆零碎事,前后折騰幾年,三哥和三嫂跟在兒子和兒媳婦屁股后面熬白了頭、操碎了心。老話說,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從表面上看,兒子和兒媳婦去蘇州沒有錯。實際上,人往高處走的時候,若超出自己的體力和能力,會有得不償失的后果。比如說,三哥和三嫂跟過去,一家三代人擠在一套老破小的房屋里,住得憋屈不憋屈?比如說,三哥和三嫂跟過去,那邊人生地不熟,生活環(huán)境過得習慣不習慣?再比如說,這邊賣房屋是低賣,那邊買房屋是高買,三哥和三嫂經濟上的壓力受得了受不了?

昨天下午,宗平跟閨女去銀行的半路上,蘇亞的二姐打來電話說她在臨淮。宗平問,你啥時候來的?二姐說,上午來的。宗平問,三哥得病你知不知道?二姐說她知道。宗平問,你什么時候知道的?二姐說,有一段時間了。宗平問,三哥生病怎么不住院治療?二姐不說話。宗平說,就算三哥不想住院治療,三嫂和蘇冬就不管不問了?二姐在電話里長嘆一口氣說,你三哥去年十二月在蘇州時吃飯就往外吐,那個時候就知道得了這種病。

這么說,三哥得病不治療拖了整整一年時間。

宗平問二姐,三哥現(xiàn)在怎么住院了呢?二姐說,他一個人在家不能吃不能喝十來天,不去醫(yī)院死在家里都沒人知道。宗平說,趕緊地叫三哥回蘇州治療。二姐說,蘇冬已經買好明天上午回蘇州的高鐵票。

那一年,宗平打了蘇亞一拳。相隔半個月,三哥喊人打了宗平一頓。這件事說起來有些繞彎子,得先說頭天晚上宗平洗澡出岔子,再說隔天上午宗平去區(qū)公安分局被三哥打的事。

頭天晚上,宗平吃罷晚飯,拿上毛巾、肥皂和干凈衣裳去洗澡。那個時候,人們不在家里洗澡,喜歡去單位洗。單位里有職工浴池,晚上按時燒水開門。宗平家住小劉莊光榮樓,出家門往北走上一段路,就是一條東西鐵路專用線;沿鐵路往東走上一段路,就是蔡新路,穿過蔡新路就到廠西門。職工浴池在廠子里。

宗平洗澡出岔子不在廠子里面,在廠子外面。鐵路專用線與蔡新路交叉口的右手邊有一塊大石頭,愣頭愣腦的有半人那么高。大石頭什么時候擱在這里的,沒人知道。大石頭怎么不挪走,依舊沒人知道。當時是冬天,晚上八點多鐘不算晚。蔡新路和鐵路上稀稀拉拉地有人在走動。遠遠地,宗平看見大石頭旁邊圍著一圈人。這里沒有安裝路燈,宗平只能看見黑乎乎的幾個人影子,看不清他們圍在那里干什么。宗平不是一個多管閑事的人,他慢下腳步,遠遠地瞅一瞅,沒有走過去?!昂衾病币幌伦樱瑤讉€人散開來,沿鐵路專用線往西走,剩下一個人趴在大石頭上不動彈。幾個人與宗平擦肩而過的時候,宗平聞見一股子嗆人的酒味。那一刻,宗平在心里猜想和判斷,趴在那里的是一個被同伴丟下不管的醉鬼。同伴不管的醉鬼,宗平更不會去管。宗平趕緊地穿過蔡新路,走進廠西門。

宗平洗澡時心神不寧的,他不清楚醉鬼趴在大石頭上會怎么樣,更不清楚他們怎么會扔下醉鬼走掉。宗平慌慌張張地洗好澡、穿好衣裳,往澡堂外面走,走出廠西門迫不及待地去看那塊大石頭。這時候,已經不見那個趴在大石頭上的人了。

宗平猛地呼出一口氣,輕輕松松地回家去。

隔天早上上班,宗平看見廠西門外面站著不少路人。路人隔著一條蔡新路,指指戳戳地說著那塊大石頭。

路人說,那個人昨天晚上就是趴在那塊大石頭上死掉的!

宗平心里“咯噔”一響。

路人說,那個人身上被捅了好幾刀。

宗平心里打鼓,莫不是昨天晚上遇見的那幾個酒鬼捅死了那個人?

路人說,不信你去大石頭那里看一看,馬路上、石頭上都是血。

那里是兇殺、血腥、不祥之地,沒人想去大石頭那里看一看。

上午十點鐘,區(qū)公安分局的人打電話找宗平,叫宗平去他們那里一趟,說有件事想當面問一問宗平。宗平問,你們問我什么事?這人說,昨天晚上廠西門外面死掉一個人,你不會說不知道吧?宗平問,大石頭那里死人跟我有什么關系呀?這人說,聽說你昨天晚上洗澡路過那里遇見幾個人,我們想了解一下具體情況。

宗平昨天晚上在大石頭那里碰見幾個人的事,是宗平早上跟路人說出來的。路人中有線人,很快就通報到分局里。宗平一邊接電話一邊在心里快速盤算,這一趟分局是非去不可了。

宗平問,我去分局怎么找你?

這人說,門崗會帶你進來。

陶瓷廠北面叫土壩孜,土壩孜北面是區(qū)公安分局。宗平走出廠東門,穿過土壩孜到分局,有四里路那么遠。那天早上下小雨,宗平打一把老式傘去上班。半晌午,雨停下,宗平懷抱著老式傘去分局。老式傘,個頭大,分量沉。傘把是一截竹子,傘骨是數根竹篾,傘布是白布刷上桐油。那個時候,家家都有這樣的一把老式傘,很少有新式傘。

就這樣,宗平懷抱一把老式傘,走進了區(qū)分局。門崗帶他去了一間審訊室。宗平頭一回來這里,有兩個人在等候他。多年后,宗平知道這兩人一個叫宗強,一個叫魯明。宗強與宗平一個姓,見面顯得很客氣,給宗平倒上了一杯茶。

宗強說,你就說一說你昨天晚上去洗澡的路上遇見幾個人的前后情況。

宗強問話,魯明記錄。

宗平輕描淡寫地說了一遍。他強調說天黑什么都沒看清楚,一是沒看清楚擦肩而過的幾個人長什么樣子,二是沒看清楚趴在大石頭上的那個人長什么樣子。在這里,宗平多長了一個心眼,能少說的絕不多說,能含糊說的絕不明白說。宗平說,我聞見幾個人身上有一股子酒味,心想趴在大石頭上的是一個醉鬼,就走進廠西門去洗澡了。

三言兩語,簡潔明了。

宗平說,我就看見這么多。

宗強說,你再想一想有沒有什么要補充的。

宗平急忙說,沒有什么要補充的。

魯明遞上記錄說,你看一看,要是沒什么異議,簽完字按個手印就能回去了。

前后二十分鐘結束。

宗平說,我能問你們一句話嗎?宗強問,什么話?宗平問,那個人是不是被那幾個喝酒的殺死的?宗強說,不是!那幾個喝酒的跟你一樣,是過路人。宗平想一想又問,我還能問你們一句話嗎?宗強說,你問吧!宗平問,是誰向你們匯報,我昨天晚上洗澡遇見了幾個人的?宗強說,這個不能說。

審訊室里只有他們三個人。中間擺著一張桌子,宗強和魯明坐一邊,宗平單獨坐一邊。那把老式傘就擱在宗平腿邊,靠墻豎著。這個時候,宗平站起身順手拿起老式傘,跟他倆說,那我走啦?魯明收拾卷宗沒說話。宗強說,麻煩你專門跑一趟。

區(qū)公安分局的院落里,除去下雨留下來的大水坑、小水坑,像補丁一般映襯著天空,四下空空蕩蕩的什么都沒有。嘰嘰喳喳,有兩只喜鵲由南向北飛過來。人們說,喜鵲叫是報喜。宗平想不出喜從何處來,相反,一頓打就在眼前等候他。自始至終,宗平忘記三哥就在分局里。自從接到電話,宗平滿頭腦都在想分局人找他會問什么話,他該怎樣答。這一刻,宗平懷抱一把老式雨傘走出審訊室,兩只喜鵲看見了他,還有一雙眼睛看見了他。這雙眼睛就長在三哥又瘦又黑的臉上。三哥的辦公室正對審訊室。三哥不能在分局的院子里喊人打宗平。宗平剛走出分局大門,三哥帶著兩個人,快速地攆上他。宗平看見三個人圍上來,想脫身已經不可能。

宗平大聲問三哥,你想干什么?

三哥黑著臉不說話。兩個人一左一右貼近宗平,左邊的人先出手,一拳打在宗平臉上。宗平臉上戴著的眼鏡“咔嚓”一聲斷裂開,落到地上。右邊的人后出腳,一腳踹在宗平腿彎上。宗平一個搖晃,撲通一聲摔地上。

三哥惡狠狠地說,我跟你說,你不要把老五逼死了,老五死,你也活不成。

三哥說完這句話,三人一齊縮回分局院子里,留下宗平躺在馬路上,懷里死死地抱著那把老式傘。

前前后后,宗平整個人是蒙的。三哥帶著兩個人怎么過來的,宗平沒看到。兩個人怎么打他的,宗平同樣沒記憶。宗平近視眼,眼鏡殘破在地,眼前模糊一片。宗平慢慢地爬起身,晃晃悠悠地沿著路邊往前走,拐進一條巷子里。在巷子里,宗平花時間和力氣,想清楚了這件事的來龍去脈。宗平沒了眼鏡,兩眼模糊地走回分局。宗平回分局,不是找三哥,不是找宗強和魯明,是去找分局領導。

一把老式傘,宗平丟在了巷子里。天上下起小雨,宗平就這么淋著雨。

分局局長姓汪,宗平在廠里見過姓汪的兩面,算半生半熟的。宗平跟姓汪的說明事由。姓汪的說,我叫人調查核實一下給你回話。隔天上午,宗平第二次去找姓汪的。姓汪的說,這是你們家的家事,你回去找你岳母。宗平岳母跟姓汪的熟識。三哥到分局工作,就是宗平岳母出面找姓汪的安排的。

不能說姓汪的說的沒道理。三哥找人打宗平,起因在宗平打蘇亞上,能算作家事。宗平跟姓汪的分辯說,三哥在家打我,算家事,在分局打我,不算家事。姓汪的說,不在分局,在社會上。姓汪的是指三哥帶人打宗平的地點在分局外面。宗平說,三哥帶人攆到分局外面,起點在分局里邊。姓汪的說,不管在分局里邊,還是在分局外面,小舅子打妹婿都是家事。宗平說,你要是這樣袒護分局的人,我就去市局反映這件事。姓汪的說,你想去哪里去哪里,那是你自己的事。

宗平坐上公交車去市里,半路上下車找到一處僻靜所在,自己問自己,我去不去市局?宗平自己答自己,你不去市局,能咽下這么一口窩囊氣?宗平自己跟自己說,這是一回事,關鍵是你跟不跟蘇亞離婚?你要是跟蘇亞離婚,就去市局,叫三哥身敗名裂、生不如死都不為過,你要是不跟蘇亞離婚,你說你去市局干什么?

宗平自己回答自己說,我不跟蘇亞離婚!

宗平委屈的眼淚嘩啦啦地流出來。這一年,宗平二十九歲,從沒受過這樣的委屈和屈辱。委屈和屈辱的根源在哪里?顯然在蘇亞身上。這是一個自己找上的女人,是一個自己還要跟她往下過的女人。

宗平蹲下身子,啪啪啪地一連扇自己三個耳光。宗平自己跟自己說,你是一個窩囊廢男人,三哥不帶人打你打誰?

幾十年過去,上述這件事,蘇亞活著,他不會跟閨女說;蘇亞死后,宗平依舊不會跟閨女說。宗平挨三哥一頓打,閨女至今不知道。

隔天一大早,閨女說她跟宗平一塊去醫(yī)院。

閨女大了,自有她的想法和主見。她不說去看她三舅,宗平不強求;她說去看她三舅,宗平不阻攔。閨女上網查過三哥這種病,知道她三舅耽誤一年,已經到了晚期。病人到晚期,就算去醫(yī)院治療,所剩時間都不會太多了。閨女說,我去醫(yī)院見一見三舅,他去蘇州能不能再回來都難說了。

早年間,宗平家跟三哥家住一塊,距離不超過五百米。閨女小時候一個人下樓玩,一跑就跑到她三舅家。那個時候,三哥在區(qū)分局刑警隊工作,人家找他辦事,免不了送煙送酒送健力寶。那個時候,健力寶剛時興,一箱三四十塊錢,一般人家舍不得買。閨女去她三舅家,手上捧一罐健力寶,一邊喝一邊回家,小臉上洋溢著滿足和幸福。孩子都一樣,喜歡去誰家,就看誰家有沒有好吃的。在閨女童年的記憶中,三舅對她好。因而她與她三舅顯得親。后來兩家分開住,閨女去外地上大學,寒暑假回家,最喜歡去的依舊是她三舅家。

三哥家的蘇冬比閨女大四歲,二姐家的大表哥比閨女大七歲,閨女小時候跟兩個表哥玩不到一塊去。有一回,大表哥來三舅家,閨女跟著一塊在三舅家吃喝。蘇冬有一本日記在床頭柜上,大表哥看見閨女翻開看。大表哥問,你看到了什么沒有?閨女說,我看筆記本花花綠綠好看,就隨手翻一翻。那一年,閨女上小學一年級,大表哥上初中二年級。大表哥叫來蘇冬,兩個孩子開批斗會,叫閨女下跪認錯。閨女流著淚回家跟她媽說這件事,蘇亞說,兩個哥哥跟你鬧著玩,你不要當真。

蘇亞病故后,閨女想起這件事,跟宗平說,我媽這一生沒有活明白。宗平問,這話怎么講?閨女說,她一直都把和哥哥姐姐的親情擺第一,從來沒把自家男人孩子的感受擺第一。我媽就是不明白,過好自家的日子比什么都重要。

哥哥姐姐的親情,給蘇亞帶來關愛和溫暖的同時,也帶來疏離和傷害。蘇亞始終不明白,兄妹各自成家后,親情是有變化的,各自小家的利益是要擺在前面的。

單說每年給岳母岳父上墳這么一件小事吧。按照此地風俗,一年上兩次墳是少不了的,一次是清明節(jié)前上墳,一次是過年前上墳。往往提前好多天,蘇亞就操心這件事,先打電話問三哥,什么時候上墳合適?三哥說,你問二姐什么時候有時間。岳母岳父埋在三哥家西邊的山腳下,兄妹五人上過墳落腳在三哥家,那一天,三哥要在家買菜燒菜管一頓飯。蘇亞打電話問二姐。二姐說,看一看下一個周末,你姐夫和你外甥有沒有時間陪我一塊去。二姐退休在家有時間,男人和孩子上班不一定有時間。蘇亞打過這兩個電話,沒辦法確定上墳時間,自然就不能給大哥和四哥打電話。上墳的事就這樣懸置下來。但蘇亞在心里丟不下來,一天一天臨近清明節(jié),一天一天心里急。有時候,蘇亞跟宗平抱怨說,上墳在別人家是一件容易事,在我家卻成一件難心事。

照理說,每年給岳母岳父上墳,媳婦和女婿可去可不去,更不用說外甥了。二姐偏要等男人孩子有時間了一塊去,其實,真到上墳那一天,往往二姐一個人來得多,姐夫和外甥來不了。二姐明知道姐夫和外甥來不了,還要鄭重其事地等他倆,這里邊暗藏著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玄機。那就是二姐和三哥明里暗里在較勁。在三哥看來,我是這個家的主,上墳在我家吃飯,二姐你說什么時候上墳就什么時候上墳?在二姐看來,娘家兄妹五人,憑什么這個家由你老三當,清明節(jié)上墳,偏要往后拖一拖。三哥和二姐二人的微妙處,宗平隱隱約約能看出來,蘇亞糊里糊涂看不出來。宗平能跟蘇亞挑明去說嗎?這是人心的幽暗地帶,宗平不好往明處說。

有一年,蘇亞把一肚子委屈跟大哥說,每一年都是三哥叫我打電話問二姐,二姐今天說明天上墳,明天說后天上墳,電話打過來打過去,半個月落實不下來。大哥看明白這里的彎子,跟蘇亞說,下一年你不要問上墳的事。蘇亞說,我不問,難道我家墳不上了嗎?大哥說,我定好時間,打電話跟你說。下一年,蘇亞從這件事中解脫出來。蘇亞跟宗平說,我們兄妹五人,我最小,原本就不該我去過問上墳的事。

另一件事,宗平不能不跟蘇亞說明白。那就是三哥家的房屋事。三哥家和宗平家住一塊的時候,三哥住的房屋是岳母生前單位分的。岳母死后,房改歸入三哥名下,差價由三哥一家掏。相隔好多年,二姐來宗平家說到三哥家的房屋事。二姐說,那一套房屋是分給老太太的,我們兄妹五人都有份,將來賣錢我們兄妹五人分。二姐走后,宗平跟蘇亞說,二姐說的這個話,你千萬不能說。蘇亞問,我怎么不能說?我媽的一套房屋,三哥一家獨占就是不合理。宗平跟蘇亞說,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就算三哥同意賣房屋分錢,我們家都一分錢不能要。

宗平不是一個老規(guī)矩的守護者,但在這件事上,宗平要堅決地封住蘇亞的嘴。

那一年那一天宗平自己送上分局,挨三哥一頓打,算是三哥的意外收獲。時隔好多年,宗平才知道那一年那一天三哥意外收獲的還有一樁盜竊案。

三哥抓的這個人外號叫黑頭,個頭矮小,黑頭黑臉,像一塊能走路的炭。黑頭家住蔡洼村。出陶瓷廠東門,朝東翻過水張線(水家湖至張家樓)鐵路,就到蔡洼村。蔡洼村往東,是雜樹林和莊稼地。雜樹林和莊稼地下面有煤炭,十幾家小煤窯開在那里。黑頭上初中時,整天一個人去小煤窯那里閑逛,遇見炭,搬一塊,遇見鐵,搬一塊,搬回家的炭和鐵賣了錢,去土壩孜。土壩孜街上有各種好吃的和各樣的女孩子。黑頭逃學不到一年時間,就變成這一帶有名的慣偷和小混子。

兩年前,三哥抓過黑頭一回。抓他的理由,是他偷盜小煤窯上的電纜。開小煤窯的是歲元和歲喜堂兄弟倆。小煤窯還沒有開起來,正在鋪設電纜,安裝變壓器。一下子,電纜被割斷偷走十幾米,三哥就帶人把黑頭抓起來審訊。原先三哥與宗強、魯明在一組。后來三人鬧不和,分開來。三哥重新帶了兩個人,就是動手打宗平的那兩個家伙。宗平不知道他倆名字,一個起名叫牛臉,一個起名叫馬蹄。叫牛臉的人,臉盤大,像牛臉一般大。叫馬蹄的人,臉盤歪,像被馬蹄踩過一腳。牛臉問話,三哥記錄,馬蹄閑在一旁。

牛臉問,你偷盜的電纜藏在哪里了?

黑頭答,我沒偷電纜。

牛臉問,土壩孜街廢品收購站的張歪嘴說,你前天問他敢不敢收電纜?

黑頭答,我昨天有事沒來得及去偷,別人趕在了我前面。

牛臉問,你昨天有什么事?

黑頭得意地回答說,我跟小桃紅在一塊。臨淮市第二人民醫(yī)院在土壩孜街南頭,小桃紅在那里當護士。小桃紅家住土壩孜街,不安分上班,跟各色小混子鬼混,黑頭便是其中之一。

牛臉問,有誰能證明你昨天跟小桃紅在一塊?

黑頭說,小桃紅。

牛臉問,除去小桃紅,還有誰?

黑頭答,我的腳脖子。

黑頭走路一瘸一拐的,腳脖子崴傷。黑頭說,昨天我?guī)√壹t去我家,過鐵路的時候,小桃紅叫我背她,枕木上有一攤泥糊子,我一腳踩上去,扭傷右腳脖子,小桃紅左邊屁股上淤青一大塊。

三哥停下記錄,跟馬蹄說,你去喊小桃紅來一趟。

黑頭說,小桃紅在醫(yī)院傳染科上班,你去傳染科找她。

馬蹄不耐煩地跟黑頭說,我知道小桃紅在哪里,不用你胡亂插話。

三哥跟馬蹄說,你騎車帶小桃紅一塊回來,快去快回。

黑頭跟馬蹄說,小桃紅不會坐你的車。

馬蹄惡狠狠瞪黑頭一眼,沒說話。

黑頭說,不信我倆打賭,我輸我請你上土壩孜街吃油條喝辣糊湯,你輸你請我。土壩孜街上的油條,個頭大,松脆可口。土壩孜街上的辣糊湯,是放白芋粉絲、油滋啦(油渣)的那一種。油條和辣糊湯,稱得上土壩孜街上的名小吃。

停下審訊,三哥和牛臉各自抽煙。

黑頭一驚一乍地說,壞了!我忘掉一件事!

三哥趕忙問,什么事?

黑頭說,小桃紅去她二姨家了,今天不上班。

十幾分鐘過去,馬蹄果真一個人回來說,小桃紅今天沒上班。

牛臉問黑頭,小桃紅二姨家住在哪里?黑頭說,田家庵,具體住在田家庵哪里,我沒去過。田家庵,離這邊四十里路遠,就算黑頭知道小桃紅二姨家住在哪里,一時半會也找不見。

三哥跟黑頭說,你帶我們去你崴腳的地方看一看。

黑頭問,那里一攤泥糊子有什么好看的?

三哥說,去那里看一看你有沒有說謊話。

黑頭說,我說小桃紅昨天跟我在一塊,你們不相信?

馬蹄說,叫你去你就去,哪來這么多廢話?馬蹄白跑一趟沒找見小桃紅,一肚子不高興。

出分局大門往南走一走,就到土壩孜四馬路東北口,往東再走上五十米,就是水張線鐵路,上鐵路往南走一里地,就是黑頭說的那一攤泥糊子所在。一攤爛泥在那里,在鐵路正中間。下雨天,過往路人走來走去,腳上粘泥帶過來的。鐵路兩旁是灌木叢和雜草。初冬天,灌木落葉,雜草枯萎,藏在里邊的東西容易暴露出來。三哥帶兩人沿著兩溜新鮮的腳印一找找見一堆電纜,跟報案人歲元和歲喜說的相吻合。

黑頭坐在鐵軌上。三哥喊黑頭,你過來看一看這里是什么。黑頭問,有人死在了那里?三哥說,你藏在這里的東西,你忘記啦?黑頭說,我沒把東西藏在那里。

黑頭始終不承認電纜是他藏在這里的,更不承認電纜是他偷盜的。就算找到小桃紅,小桃紅只能證明跟她在一塊的時間,他沒去偷盜電纜,證明不了不跟她在一塊的時間,他沒去偷盜電纜。

黑頭仰臉大叫說,這是天要殺我呀!

黑頭年齡不夠勞改,判兩年勞教。兩年后,黑頭出來,重新盜竊,重新被抓,重新受審。

這一回,黑頭不是偷盜電纜,是偷盜變壓器。電纜,是歲元和歲喜小煤窯上的。變壓器,依舊是歲元和歲喜小煤窯上的。小煤窯擴產,變壓器增容,原先的變壓器不夠用,閑置在那里。黑頭找人開車偷盜出來,放在他家一處不用的院子里。變壓器不是十幾米的電纜,個頭這么大,分量這么沉,黑頭找什么人、什么車去偷盜的?小煤窯正常開采,白天黑夜都有人在那里,黑頭怎么就偷盜出了變壓器?

三哥他們一肚子疑問,不審訊黑頭,云里霧里一點不清楚。

黑頭偷回變壓器,倒頭在家呼呼地睡了一覺。一覺醒過來,黑頭大喊大叫地走進分局里,我投案!我自首!我偷了歲元和歲喜小煤窯的變壓器!

這起案件依舊交在三哥手上。

黑頭問三哥,你知道我為什么投案自首嗎?你心想我投案自首是害怕蹲班房嗎?我跟你說,你要是這樣想,你就想錯了。我巴不得這一生一直蹲在班房里不出來!你心想我在說賭氣話?我跟你說,你要是這樣想,你就想錯了。你怎么不替我想一想,小桃紅跟我說好的,等我出來跟我結婚過日子。結果怎么樣了呢?小桃紅跟了楊偉那個王八龜孫子。我來投案自首前,在家里睡了一覺,我在夢里想明白一件事。那就是兩年前,偷盜電纜的那個人,就是王八龜孫子楊偉。他犯下來的事,栽贓在我頭上,害得我離開小桃紅去蹲班房,他再勾搭上小桃紅,跟小桃紅在一塊。這一回,我狠話跟你們講明白,你們不把偷盜電纜的案子查清楚,還我一個清白名聲,我做鬼都不會放過你們……

黑頭嘟嘟嚕嚕說過這么一番話,兩只胳膊抱住頭,嗚嗚嗚地哭起來。

楊偉是土壩孜街上的另一個小混子,年紀比黑頭大兩歲。小桃紅過去喜歡跟楊偉在一塊玩,后來跟黑頭在一塊丟下他。黑頭蹲班房,小桃紅重新跟楊偉在一塊。

兩年前,三哥接到線人報告,一是說歲元和歲喜小煤窯的電纜是黑頭偷盜的,二是說黑頭偷盜的電纜就藏在鐵路兩旁的灌木叢和雜草里。三哥不是神探,不是線人告知,不可能去那里一找就找見窩藏的電纜。

案件出現(xiàn)分歧,移交給宗強那一組。宗強審訊楊偉,他死活不承認兩年前偷盜電纜,與線人合伙嫁禍黑頭。兩年前報案的那個線人,在一年前死去。一個死去的線人,不可能開口說出線索來自何人口里。

宗強審訊小桃紅,弄清楚兩年前,黑頭的右腳脖子確實是他背她過鐵路時崴傷的。小桃紅說,那一天我穿了一雙新皮鞋,黑頭怕我的新鞋子踩在泥糊子上弄臟了,就說背著我過去。后來黑頭腳下一晃崴傷了腳,我也重重地摔在鐵路上。

宗強問,聽說你當時屁股上摔了青紫一大塊?

小桃紅說,我屁股上那一塊青紫是胎記,我那樣說話是騙黑頭的。小桃紅說,宗強,你要是不相信,我扒開褲子你看一看。

宗強慌忙擺手說,我相信。

歲元和歲喜的小煤窯,開在黑頭家的麥子地里。事先說好賠付多少錢,歲元和歲喜翻臉不愿賠付這么多錢。黑頭去找村干部,村干部是決策人。村干部說話偏向歲元和歲喜,說剩下來的錢等挖出煤炭賣了錢給。黑頭知道村干部在中間和稀泥,跟歲元和歲喜穿一條連襠褲子,真到扒出煤炭那一天,歲元和歲喜賣了錢揣進口袋里,一分錢都不會往外掏。黑頭天天去小煤窯找歲元和歲喜要錢,要不著錢,黑頭就順手拿走小煤窯的東西。一塊磚,一片瓦,一把鐵锨,一截木頭,黑頭能拿走什么拿什么,能拿得動什么拿什么。這些東西不值錢,歲元和歲喜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黑頭對歲元和歲喜說,我每天來你們小煤窯一趟,我就是那一只癩蛤蟆,不咬人,膈應人。

歲元和歲喜對黑頭說,你拿走什么東西我們都記著,有一天找你算總賬!

有一天,黑頭跟小桃紅說,昨天晚上我做夢嚇得醒過來。小桃紅問,你做了一個什么夢?黑頭說,我偷走了小煤窯的電纜和變壓器。小桃紅說,沒有了變壓器,歲元和歲喜的小煤窯挖不出煤炭不好嗎?黑頭說,井下停電不通風,那么多挖煤工人不悶死在里邊呀?小桃紅問,不是說小煤窯的變壓器還沒有安裝好?黑頭說,在夢里變壓器安裝好了,我偷電纜和變壓器的時候,上面直冒火星子。小桃紅說,你不會被電死嗎?黑頭說,火星一冒,嚇得我醒過來。

宗強問小桃紅,黑頭做夢偷盜小煤窯的電纜和變壓器,你跟沒跟楊偉說過?

小桃紅想一想說,好像說過。

宗強問,到底是說過還是沒說過?

小桃紅說,兩年前的一樁事,我哪能記得這么清楚呀!

楊偉偷盜電纜,證據不足。黑頭偷盜變壓器,證據確鑿。這一回,黑頭年齡夠判勞改,刑期依舊是兩年。

三哥住在醫(yī)院的呼吸內科。三哥躺在病床上打吊水,奄奄一息、骨瘦如柴的樣子,宗平不想去看,又不能不看。面對一個死期將至的人,宗平內心五味雜陳,還是有些難受的。宗平掏出兩萬塊錢遞過去,三哥一邊流眼淚一邊說不能收。蘇冬站在旁邊,宗平轉手塞給蘇冬。三哥告訴蘇冬,兩萬塊錢千萬不能要。蘇冬說,要是我爸看病缺錢,我問你要。宗平不是執(zhí)意地要給三哥兩萬塊錢。就像當年三哥和二姐來宗平家看蘇亞一樣,遞上兩萬塊錢心安。不一樣的是,蘇亞當年收下了三哥和二姐的兩萬塊錢,三哥和蘇冬沒收宗平的兩萬塊錢。

三哥前天住院。在這個冬天最寒冷的那八九天,三哥一個人在家里不能吃不能喝。喝半碗稀飯,吐出來。喝半碗牛奶,吐出來。喝半碗白開水,照樣吐出來。第十天,三哥艱難地挪出家門,想去社區(qū)醫(yī)院打一打吊水、吃一吃藥。社區(qū)醫(yī)院不遠,醫(yī)生說三哥,你病成這個樣子,我能給你吃什么藥、打什么針?三哥問,那你說我該怎么辦?醫(yī)生說,趕緊地去醫(yī)院住院治療。三哥挪回家門口,坐在樓下花壇邊歇一歇喘一口氣。這個時候,三哥頭腦清醒過來,知道這個家不能回,回去就是死。三哥掏出手機,接連打了兩個電話,一個打給三嫂叫家人來接他,一個打給120叫救護車送他去醫(yī)院。

三哥說他在臨淮這些天一直吃中藥治療。宗平問,有療效嗎?三哥說他跟歲元和歲喜去張家界游玩的那段時間里能吃能喝,好像身上一點毛病都沒了。有些話宗平不好說,三哥能草率地認為吃一吃中藥就能治好他的病,三嫂和蘇冬怎么可以這樣認為呢?三哥的兒子和媳婦,畢竟是兩個學醫(yī)的人。耽誤早期治療,三哥只能快速地走向生命終點。

三哥在公安分局工作幾十年,年輕時在刑警隊,中年后在治安科。在刑警隊工作辛苦,抓犯人,破案子,沒日沒夜,照看孩子沒時間,孝敬老人沒空閑。那個時候,槍支管理制度跟現(xiàn)在不一樣,一把手槍三哥整天攜帶在身上,家人跟著一塊擔驚受怕。三哥回憶起那一段工作經歷,最??湟氖撬乃儆浌Ψ?。三哥說,審案子都由我做記錄,別人記錄跟不上。

三哥調到治安科工作相對就輕松多了。那個時候,在分局轄區(qū)范圍內,有十幾家小煤窯和石頭塘,三哥定期去各家檢查炸藥的安全使用情況。炸藥不能出事,出事就是人命關天的大事。那幾年,是三哥一生中最愜意的時光,抽了不少好煙,喝了不少名酒,拿了不少外快。三哥說,小煤窯按月做幾百塊錢辛苦費,那是上面同意的。

三哥享受科級待遇退休,加上一份警察特殊津貼,養(yǎng)老金不算少。家里市區(qū)有兩套房屋,兒子安排好了工作,結婚有了孫子,就算后來兒子辭職去蘇州,那是有心攀高枝,三哥跟在后面操心,那是“痛并快樂著”。真正叫三哥煩心的是退休幾年后,單位叫他回去協(xié)助調查一件事。這件事的起因,是一個叫瑞霞的女人寫了一封檢舉信,信里牽扯到三哥。具體是一件什么事,三哥不愿說,宗平不好問。瑞霞這個女人,宗平不認識。瑞霞的哥哥瑞虎,過去經常跟三哥一塊吃吃喝喝,跟親兄弟差不多。檢舉信出來那一年,三哥一家人到了蘇州。三哥每次回來都是怒氣沖沖的,十二分的不情愿。

三哥第二次回來,宗平去他家看他,他正在燒東西。宗平問,燒什么?他說,工作日記。三哥有記錄工作的習慣,幾十年積攢下來十幾本。三哥蹲在陽臺上,面前擺放著一口舊式的不銹鋼電飯鍋,正一本一本地撕,一本一本地燒。宗平問三哥,一本都不留?三哥說,燒掉心里干凈。

閨女上午有課,要回去上課。閨女問宗平走不走。宗平說,我送你三舅到高鐵站。三哥坐上午十點四十五分的高鐵回蘇州。那一天,閨女在醫(yī)院待了半個小時,宗平在醫(yī)院待了一個半小時。那一天,宗平原本沒打算送三哥,臨時決定去高鐵站送一送。

瑞霞就是當年的小桃紅。

那一年,宗平去三哥家看見三哥燒工作日記,跟三哥有過一段與小桃紅有關的簡短對話。

宗平問三哥,你跟我說小桃紅家住在哪里,我去見一見她。三哥說,小桃紅不是當年的小桃紅,又老又丑,有什么好見的?宗平說,黑頭的案子,跟你糾纏這些年,我想見一見她,問一問她。三哥說,黑頭的案子,不是小桃紅跟我糾纏,是老天跟我糾纏。

黑頭第二回入獄,死在里邊沒出來。相隔十來年,楊偉生重病,死前跟小桃紅說,當年小煤窯的電纜是自己偷盜的。楊偉交代小桃紅,待我死后,你去區(qū)分局說清楚這件事,我不想去陰間做鬼心里不安寧。

楊偉跟小桃紅說,我當年這么做是為了得到你。

小桃紅說,聽你這么說,我就是紅顏禍水。

小桃紅跟楊偉在一塊過得不順心不如意,膝下無兒無女,都有一身大病。楊偉撐幾年死掉了,小桃紅活著。小桃紅按照楊偉生前交代,去了趟區(qū)分局,說那一年小煤窯的電纜不是黑頭偷盜的,是楊偉偷盜的。多年前的一樁舊案,嫁禍人與被嫁禍人都死去,只能不了了之。不過案件的兩個經辦人還在,一個三哥,一個宗強。那一年,黑頭說電纜是楊偉偷盜的,三哥失去竟爭刑警隊長的機會。原先的刑警隊長提拔副局長,位子空在那里,三哥和宗強都想要。三哥因為黑頭的案子有閃失,宗強當上了刑警隊長。這一回,楊偉死后,小桃紅來分局一趟,三哥調離刑警隊,去了分局治安科。

小桃紅實名寫了封檢舉信去區(qū)分局,時間又過去十幾年。

三哥說他不知道小桃紅住哪里,宗平就去找土壩孜街道。宗平見小桃紅的真正目的,是想找出那個隱藏在背后的律師,以及律師背后的指使人。那一天,三哥燒工作日記,宗平站一旁看著。三哥說,瑞霞寫的那一封檢舉信我看到過。宗平問,上面怎么說?三哥說,你應該比我清楚!宗平問三哥,你這話怎么說?三哥說,檢舉信不是瑞霞寫的。宗平問三哥,你不會懷疑是我代筆寫的吧?三哥問,你說我懷疑不懷疑?宗平說,黑頭的案子,跟我八竿子打不到邊,我做這事不是吃飽撐的嗎?三哥遲疑一下說,那年我?guī)舜蚰阋活D,你一直在心里記著。宗平想一想說,蘇亞活著時,我記著;蘇亞死后,我忘記。三哥說,我妹妹跟你一輩子沒過上好日子。宗平說,我找你妹妹一樣沒過上好日子。

三哥和宗平一下沉默起來。這一刻,他倆回想著一個共同的人,蘇亞。

三哥說,不管你記不記著,那封檢舉信都不是你寫的。

宗平問,你這是在試探我?

三哥說,上面有那么多法律條款,你寫不出來。

宗平問,律師代寫的?

三哥問,律師會平白無故代筆寫檢舉信?

宗平說,律師背后有指使人。

小桃紅家住土壩孜二馬路南頭,離市二院幾百米遠。聽人說,小桃紅已病退不上班。正如三哥說的那樣,小桃紅又老又丑,早不見當年的鮮嫩容貌,一看就是大病在身的樣子。小桃紅的眼神不好,擦一擦眼睛問宗平,你是不是哈律師?宗平說,我不是哈律師,我是街道新來的干部。半路上,宗平交代帶路的小姑娘這樣說。小姑娘不愿意,宗平自己說。

宗平問小桃紅,你眼睛瞧不清,怎么不去醫(yī)院看一看?小桃紅說,我這眼睛是我男人死那年哭瞎的,醫(yī)院看不好。宗平說,我知道你男人叫楊偉。小桃紅問,你認得我家那個死鬼?宗平說,不認得。小桃紅說,我這眼睛不是為他哭瞎的。宗平問,那為誰?小桃紅說,是為另外一個男人。宗平說,我知道。小桃紅問,你說誰?宗平說,黑頭。

就這樣,宗平跟小桃紅自然而然地說起黑頭偷盜電纜和變壓器的事。前前后后,歷歷在目,在小桃紅的頭腦里,就像昨天發(fā)生的事。就這樣,宗平知道了三哥帶人打他那一天,黑頭偷盜變壓器去區(qū)分局投案自首。宗平問小桃紅,怎么記得這樣清?小桃紅說,那一天我二十歲生日,我腳穿一雙紅色的新皮鞋,黑頭背我去他家,說要跟我圓房成親。宗平問,你說的是黑頭崴腳那一天?小桃紅說,就是那一天,要不是黑頭崴腳,我跟他真的圓房成親了,那我的男人就是黑頭不是楊偉了。

黑頭偷盜電纜和變壓器,前后相隔兩年,看來小桃紅還是記岔了。不過小桃紅的生日日期,確實是三哥帶人打宗平那一天。

宗平問小桃紅,你比黑頭年齡大?小桃紅說,我倆在一塊看不出來我比他大三歲,那個時候我長得像水蜜桃,臉上又紅潤又水嫩,哪像黑頭的一張黑臉。

接下來,宗平直接問小桃紅,哈律師是什么人?小桃紅說,我說不上來這是一個什么人,跟你一樣找到我家里,問我黑頭偷盜電纜和變壓器的事。他問什么,我說什么。中間隔兩天,他拿過來一張紙,叫我簽字按手印。我不是傻子,問他什么樣的一張紙。他開頭支支吾吾地不想說。他不說清楚,我不簽字按手印。我跟他說,你不能欺負我一個半瞎子。后來他說他姓哈,是一個律師,受人委托找我問一問黑頭偷盜電纜和變壓器的事,寫了一封檢舉信,替黑頭申冤報仇。我怕他敷衍我,跟他說那你念給我聽一聽。

宗平問,這樣你就簽字按上手印啦?

小桃紅說,他說他下回來給我兩千塊錢,我天天在家等他,至今沒有來。

宗平去找哈律師,頗費一番周折。宗平像一個蹩腳的偵探,在假設哈律師姓哈沒有錯的前提下,去分析,去判斷,去尋找。哈是一個小姓,律師真姓哈,就不難找得到。早年,宗平在陶瓷廠當過老師,教過學生。其中有學生做律師。宗平拜托學生去找姓哈的律師,一下找到兩個,一個年歲大的,一個年歲小的。小桃紅跟宗平說,聽說話聲音,哈律師是當地口音,年齡應該跟你差不多大。臨淮本地就有姓哈的莊子,叫哈家莊,跟陶瓷廠同屬一個行政區(qū)。

宗平去拜訪年歲大的哈律師。哈律師的律師事務所,離宗平在臨淮的家五里路遠,宗平兩只腳走過去,幾十分鐘就找到了。宗平開門見山地說,我找你不打官司,是打聽一件事。哈律師比宗平年歲大,上下打量宗平一番說,我知道你是誰。宗平問,你說我是誰?哈律師說,你叫宗平。宗平問,小桃紅跟你說的?哈律師搖一搖頭。宗平問,那是誰跟你說的?哈律師說,你回家慢慢地想去吧。

哈律師倒上一杯水,擱在茶幾上,水杯裊裊地冒熱氣,宗平一口沒有喝。

宗平問,那一封檢舉信是誰指使你寫的?

哈律師說,我的一位老朋友。

宗平問,你的朋友叫什么名字?

哈律師說,這個我不能說。

宗平問,你說你能說什么?

哈律師說,我只能跟你說,我的這位老朋友你想不到、查不到。

宗平問,是男的是女的?

哈律師遲疑一下說,男的。

宗平說,那我知道是誰了。

哈律師急忙地問,你說誰?

宗平說,這個我不能說。

哈律師哈哈大笑說,你真是一個少見的人,我要是問你,你為什么對這件事感興趣,你恐怕也不會說。

宗平說,我不會說。

哈律師說,你想知道的,我不會說;我想知道的,你不會說;你跑來見我一面,跟我倆沒見過面一樣。

宗平說,不一樣。

哈律師問,怎么不一樣?

宗平說,我來見過你。

哈律師又是一陣哈哈大笑。宗平眉頭緊鎖,好像來一趟比不來一趟心里更沉。

三哥坐上輪椅車,宗平推三哥出病房上了出租車。三哥這兩天住醫(yī)院,輸了營養(yǎng)液,疏通了食管凝固的結石,能少量地喝水與進食。他說身上有了點氣力,比前兩天強多了。宗平說,你回蘇州該治療的抓緊治療。三哥說兒子媳婦在那邊安排好了醫(yī)院,下高鐵直接上醫(yī)院。

二姐跟著一塊回省城。蘇冬手上拉一只拉桿箱,里邊裝滿三哥的衣裳和日用品。高鐵站的候車大廳在二樓,正常人過安檢,上電梯去二樓。宗平推三哥過安檢,照直去一樓大廳里的垂直電梯。三哥問,你怎么知道垂直電梯在哪里?宗平說,我走過一回。三哥的眼里閃過一縷疑問的光。這是他當幾十年警察的職業(yè)敏感性。他等宗平說破。宗平不說破。

蘇亞生病四年,前兩年身子還不錯。宗平跟閨女說,帶你媽住院看病是我的事,帶你媽出門游玩是你的事。蘇亞跟著宗平幾十年,舍不得吃,舍不得喝,更舍不得玩。蘇亞問閨女,你說我倆在省內玩,還是去省外玩?閨女說,我安排好帶你走,你不要操這個心。頭一年,閨女帶她媽去青??辞嗪:?。第二年,閨女帶她媽去甘肅看敦煌莫高窟。第三年,蘇亞和閨女辦理好護照,閨女準備帶她媽出一趟國,結果蘇亞的身體不允許,沒去成。人的生命不管長短,終究會留下遺憾。宗平調到省里工作前兩年,閨女在南京讀研究生,蘇亞一個人在臨淮生活,每天晚上都去跳一跳廣場舞。蘇亞說,我現(xiàn)在把身體鍛煉好,趕明兒我去閨女家?guī)Ш⒆?。蘇亞的這個愿望沒實現(xiàn)。宗平跟蘇亞結婚時,不時興拍婚紗照。蘇亞說,等我倆結婚五十周年,我倆上照相館去拍一套婚紗照。蘇亞的這個愿望同樣沒實現(xiàn)。

蘇亞最后一次住院前,跟宗平說她想回臨淮一趟。宗平說,你說哪天回去,我就帶你哪天回去。蘇亞說,就怕我走不動路。宗平說,你坐輪椅車,我推你回臨淮。蘇亞說,那像什么樣子呀!宗平說,你要是怕熟人看見,我晚上帶你回。宗平知道蘇亞回一趟臨淮,不是見親戚,不是見同學,不是見鄰居,是見臨淮這個家。臨淮這個家,蘇亞前后住了二十年,有感情;省城那個家,蘇亞住半年查出病,沒感情。蘇亞說,臨淮的家是我的家,省城的家不是我的家。宗平問,省城的家不是你的家,是誰的家?蘇亞說,省城的家是你的家,是閨女的家。結果,宗平推蘇亞回臨淮的家住了一夜,回去就住院,第三天死在醫(yī)院里。

宗平推著蘇亞進出臨淮高鐵站,都要走一樓大廳里的垂直電梯。宗平不跟三哥說明白話,他哪里能夠想得到?

單從表面上來看,蘇亞跟三哥相比,是幸運的,也是幸福的。說蘇亞是幸運的,是說蘇亞早早地查出病,早早地做治療,至少生命多延續(xù)兩年吧。說蘇亞是幸福的,是說蘇亞生病,男人孩子伴隨在她身邊,宗平陪她看病,閨女陪她游玩。三哥生病呢?在臨淮的大半年時間里,他一個人孤獨地面對越來越重的病癥,孤獨地面對越來越近的死亡,孤獨地面對沒有未來的未來。

候車大廳里的廣播喊,檢票了!宗平推三哥到檢票口停下腳。三哥說,你回去吧。宗平說,等明年開春我去蘇州看你。嘩啦一下子,三哥的兩眼蓄滿淚。蘇冬推三哥趕緊地往前走。宗平趕緊地往后退。宗平沒有出候車大廳,他要等高鐵進站,等高鐵帶著三哥離開臨淮。

回到家,宗平與閨女有一段對話。

閨女問,你說三舅在臨淮吃沒吃中藥?又說,我斷定三舅沒有吃。

宗平不說話。

閨女繼續(xù)問,你說三舅不住院不吃藥不就是放棄治療嗎?

宗平說,放棄治療是他的權利,你三舅有這個權利。

閨女說,三舅有放棄治療的權利,三舅媽和蘇冬哥沒有。

宗平再一次不說話。

閨女說,就算三舅放棄治療來臨淮,三舅媽都應該跟過來。

宗平說,你三舅媽在蘇州帶孫子,那個家離不開她。

閨女說,帶孫子不是三舅媽的責任,陪伴三舅是她的責任。

宗平停一停說,或許你說得對。

閨女說,蘇冬哥大半年不來臨淮看三舅一趟也不應該。

宗平跟閨女說,你不要胡亂說你三舅的家事。

閨女說,我說的不是三舅的家事。

宗平問,那你說的是什么?

閨女說,我說的是做人的底線。

三嫂在電話里跟宗平說,你三哥在蘇州吃飯往外吐,怕孩子們嫌棄他,就一個人回臨淮。二姐在電話里跟宗平說,老四走,老五走,現(xiàn)在老三又要走,你說這誰能夠受得了?宗平在醫(yī)院里見到二姐,她兩眼露出恐懼的目光,不時地彎腰去撓右邊的小腿。宗平知道二姐的皮膚癌長在那里。死神緊緊地揪住蘇亞兄妹五人不放手,二姐明白遲早會輪上她。

宗平送走三哥,沒有直接回家,去了趟公墓見蘇亞。

蘇亞死前說要回臨淮的家看一看,去仙女湖看一看。宗平帶蘇亞回臨淮的家看一看好辦,去仙女湖看一看不好辦。仙女湖在舜耕山南邊,出家門要上環(huán)山道,到那里要繞很遠的路。宗平跟蘇亞說,你坐在輪椅車上,你說去哪里,我推你去哪里。蘇亞說,下一回我回來再去吧。他倆都清楚,很難有下一回。宗平和蘇亞在家里睡一夜就回了省城,沒去仙女湖。半路上,蘇亞跟宗平說,我昨天晚上做夢,夢見了仙女湖。宗平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不稀奇。蘇亞問,你知道仙女湖南邊那一片雜樹林里有什么嗎?宗平說,雜樹林里沒有路,誰往那里去。蘇亞說,我夢見一個白胡子老頭從雜樹林里走出來,我問他里邊有什么,他說是公墓。宗平心里一激靈,知道蘇亞這是在交代后事。仙女湖在北,雜樹林在南,雜樹林南端有路,走進去是公墓。蘇亞死后,宗平就把蘇亞葬在那一片公墓里。公墓的名字叫舜耕山陵園。

在臨淮高鐵站二樓候車大廳里,三哥避開蘇冬和二姐,跟宗平單獨說過一段話。

三哥說,你去找過哈律師,我知道。

宗平說,我找哈律師不奇怪,你找哈律師奇怪。

三哥說,黑頭的案子壓在我心里,我不想這么快忘記。

宗平說,你帶人打我一頓,忘沒忘?

三哥說,我忘不忘在其次,關鍵是你忘不忘。

宗平說,我忘啦!

三哥說,老五死去,你該忘啦!

宗平說,我沒忘。

三哥說,我勸你快點忘。

宗平送走三哥,找見蘇亞的墓地,站在蘇亞的遺像面前,淚流滿面地說,我這一生不愿跟你離婚,是折磨你,也是折磨我自己。

蘇亞死后,閨女問宗平,我媽一輩子都想跟你離婚,你怎么不愿意跟我媽離婚呢?宗平回避說,這是我跟你媽的事,你不用知道。閨女說,我媽活著,我可以不知道;我媽死了,我想知道。宗平問,你想知道這些干什么?閨女說,我想要你給我一個答案和說法。宗平說,人的一生哪里會有答案呀!閨女說,那你就給我一個說法吧!

蘇亞不在了,宗平跟閨女相依為命住一塊。這一天,閨女沒有課,空閑在家里。宗平說,你拿出茶壺,泡上你買的好茶,我來跟你說一說。閨女在網上購買了一盒臺灣產高山烏龍茶,開水沖出來,屋里飄滿茶香味。宗平和閨女一邊喝茶一邊說話。

宗平說,我的頭一個說法是,我愛你媽,所以說,我不舍得跟你媽離婚。

閨女說,這個說法有些站不住腳。不能說你不愛我媽,要是打分的話,你愛我媽的分數,不會超過七十分,這樣的一個分數,不足以說明你舍不得跟我媽離婚。

宗平說,我的第二個說法是,我愛你,父母不健全的家庭,會影響你長大。

閨女說,這個說法同樣搖搖晃晃的,你愛我,與你跟我媽離婚是兩件事。你不跟我媽離婚,能愛我;你跟我媽離婚,照樣能愛我。

宗平說,愛和愛不一樣。

閨女說,我是說你愛我,與你跟我媽離婚不離婚,沒有因果關聯(lián)。

宗平問,你對我給你的這兩個說法不滿意?

閨女說,一個虛偽,一個偽善。

宗平說,那我接著說第三個說法,我想拖住你媽,不想叫你媽這一輩子過上好日子。

閨女說,你跟我媽一樣,這一輩子沒過上好日子。

宗平說,我的第四個說法,我不想放過你媽,想把你媽早早地折磨死。

宗平布上茶水熱氣的眼鏡里,透露出兩道兇光。閨女兩眼退縮不敢看。

宗平問,還想聽第五個說法嗎?

閨女說,不想聽。

宗平說,你媽毀了我,毀了我一生!

三哥回蘇州第四天,蘇冬給宗平的閨女發(fā)微信說,你三舅今天放射治療!三哥生病不愿住院治療,其原因,宗平知道但不愿跟閨女講。宗平的閨女給蘇冬回微信說,祝三舅早日康復!

責任編輯 王子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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