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燕成,苗族,貴州天柱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民族文學》《四川文學》《雪蓮》等。出版散文集《遍地草香》《山水味道》等。
一
初夏去黔西素樸鎮(zhèn)的靈博山游玩,從黔西市區(qū)出門時,早晨的太陽還好好的,可爬完幾個坡,轉(zhuǎn)完幾道彎,進入素樸鎮(zhèn)區(qū)域之后,車窗上便飄來了毛毛細雨,逆吹的夏風拂過村莊,可聞到淡淡的泥土味從窗縫擠進來,隱隱約約看到燕子低低飛過稻田上空,一道彩虹架在兩側(cè)。抵達牛場村后,雨量沒有減小反而增大,像無數(shù)柔軟的絲線,從遙遠的山那邊飄來,靈博山就這樣被裹在了雨中。
其實,僅僅只是三十五公里的車程,但卻遇上了幾處不同的天象。自幼便常常聽得別人這樣評價貴州:天無三日晴,地無三尺平,人無三分銀。站在靈博山的雨中,我對該論斷表示贊同,至少贊同“天無三日晴”?!安还艽合那锒?,隨身帶一把傘,以防雨淋”,這是小時候母親教育過我們的一句話。尤其是在雨量特別充沛的夏日,天象就像孩童的臉,說變就變。雖是雨天,但靈博山下的牛場人,還是特別的熱情,他們端出了彝族、苗族特別珍貴的吃食,擺在馬路的兩旁,搭了雨棚架子,讓人躲在傘下品嘗。有早熟的苦李和其它山果,用草席編制好的小簍裝著,一排排展示在桌面上。亦有黔西黃粑糕,一種色黃味糯的吃食,是黔西最早列為“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特色美食。還有經(jīng)年便已窖藏好了的土酒,用瓦罐密封著,倘若你欲品嘗,彝家小妹熟巧的小手往瓦罐里面一搗,半杯濃香的土酒就浮出了罐口來。接過酒,咂上一口,苦甜苦甜的,但余味無窮,據(jù)說這個味道便是牛場男人的至愛。
在黔西,夾雨的夏風,是有著一股涼意的。但半杯酒過后,便已感覺不到了那稍顯涼感的山風。撐開早已預備好的傘,在雨中的靈博山內(nèi)徜徉,其實是一件特別愜意的事情。當然,于第一次來到靈博山的我而言,不僅僅是要感受這一場初夏細雨的暢快淋漓,更是想探秘靈博山深厚淵博的文化內(nèi)涵。車子進入牛場村的時候,我就發(fā)現(xiàn),這的確是一處特別有意思的山,它郁郁蔥蔥,滿是松柏,遠遠地望上去,可看得見亭宇樓閣鑲嵌其中,白霧纏裹在半山腰上,山風吹過,才淡淡地散去,露出高翹的屋檐一角和直插云霄的樹梢,因而不難猜出,這一定是一座古老的名山了。
細究下來,靈博山只是古人對黔西九龍山的其中一個稱呼。閑暇無聊之時,我在《中國古今地名大辭典》里就翻到過關于靈博山的辭條,是這樣說的:“靈博山在貴州黔西水西苗地,上有象祠,明王守仁作記?!贝颂幍乃髅绲兀傅木褪乔魉貥沔?zhèn)牛場村的九龍山,皆因該處“一龍昂首,八龍環(huán)伏”,于清初改名而得。印象中,在我還沒有上中學之時,就從碗廚頂上的木柜里翻到過父親的《古文觀止》,里面全是東周至明代的散文,是清朝人吳楚材、吳調(diào)侯二位大儒人選編的文言文讀本,內(nèi)容非常豐富,除史傳、論說文、見聞札記、雜文小品外,山水游記更是包含其中,且皆為經(jīng)典名篇。雖然父親的書早已被炊煙熏得發(fā)黃泛黑,甚至有的字已很難辨得出,但我還是認認真真躲在煤油燈下翻了好幾遍。其中讀到了王陽明的《象祠記》,開篇便是:“靈博之山,有象祠焉?!?/p>
如果以個人偏好論,我喜歡靈博山多一些。一個“靈”字,便讓我情不自禁想到了“靈氣”“靈秀”“心靈”“靈魂”等等我特別喜歡的詞匯,加上“博”字暗含的“大、廣、多”等要義,仿佛是畫龍點睛一般,完美極了。而眼前的雨霧纏裹的靈博山,仙界一樣地美麗,它是對得起“靈”“博”二字的!
二
一個人靜靜地躲在象祠的雨檐下,我想起了遙遠的過去。
其實這里的象,是古代英雄舜的同父異母的手足親人。此人年幼之時,“以為子則不孝,以為弟則傲”,甚至多次欲加害其兄長。然而,作為長兄的舜,“君子之愛若人也,推及于其屋之鳥”,甚至還封象為庳國君,直至后來,“斯可以見象之既化于舜,故能任賢使能而安于其位,澤加于其民,既死而人懷之也”。庳國的政治核心大約是現(xiàn)今的湖南省通道縣區(qū)域,象在此主政,與有著千余年統(tǒng)治史的土司政權水西,交往密切。其將中原農(nóng)耕文明和語言文字傳播到此,將當時地屬庳國區(qū)域的水西,較為完美地融入到了中華五千年文明史之中。因而,“有鼻之祀,唐之人蓋嘗s1qP3TiWkxjTMEfwOfzAhQI8J26Dmu+e+XGfr66ST40=毀之”,“然吾諸蠻夷之居是者,自吾父、吾祖溯曾高而上,皆尊奉而禋祀之,舉而不敢廢也”。這里所引用的這些事例,都是摘自王陽明的《象祠記》,是為真史。
明朝洪武年間,代襲貴州宣慰使的奢香夫人,開通今修文至畢節(jié)的“龍場九驛”,成為水西通往水東的重要交通要道,而靈博山正好處于六廣驛和谷里驛中間,是先祖?zhèn)兺邓畺|與水西的必經(jīng)之地。后來,于明正德元年(1506年),王陽明因觸怒宦官劉瑾而被貶職到貴州龍場,作驛烝,已是逢到了最為落魄和最為無奈的人生低谷,是為生命至暗的時刻,而其澤惠后世的“性善論”“致良知”,皆產(chǎn)生于此期間。奢香夫人第八代孫安貴榮,是一個尊師重教、善于傳播先進文化的貴州宣慰使,其于明正德三年(1508年)應水西彝民之求,翻新象祠,王陽明與其結(jié)為摯友,匯聚靈博山之精華,欣然作文《象祠記》,留下了“天下無不可教化之人”的哲思名篇。細細想來,此當為一段佳話,世代相傳才好。
黔西是一個文明和文化源遠流長之地,考古學家早已斷定,五六十萬年前就有人類在黔西這片大地上繁衍生息,他們早就發(fā)現(xiàn)了觀音洞古人類遺址是中國南方人類始祖的發(fā)祥地,因而就有“北有周口店,南有觀音洞”之說。從商周的盧夷國地,到春秋的蜀國、鱉國,再到戰(zhàn)國和西漢前期的夜郎國地,直至后來以鴨池河劃分“水西”“水東”,再至元明清的分分合合,數(shù)百年甚至是上千年的塵世和煙火皆已飛灰湮滅。這其中,以黔西為核心的水西政權,在漫長的歷史星河中延續(xù)了十五個世紀,創(chuàng)造了中國歷史上地方政權統(tǒng)治時間長度之最,后人亦常說:“一部貴州史,半部在水西?!倍鳛榱鶑V河水畔之上的黔西素樸鎮(zhèn),更是接通舊時的水東最為重要的一段,陽明先生就是在那一年的早春,逆向沿此路西征,渡過鴨池河來到靈博山的。一個地域的演變史和一個歷史巨人的辛酸史,在它們匯聚的交點處,碰撞出了思想的光芒,仿佛是一把巨焰或一座燈塔,照亮了人們前行之路。
因而,在細雨迷蒙的靈博山里,從水西館渡到象祠,又渡到陽明殿,所走過的光陰隧道,該是多么的漫長和難以忘懷。雖然,那驛道上艱難攀爬著的背影早就淡去了,那美麗聰慧且英勇善戰(zhàn)的奢香夫人早就化作了美麗的傳說存活于人們心間,陽明先生和安貴榮的深厚交情亦只是凝固在了《象祠記》中??墒?,我們依然從遙遠的過去摸得到溫暖,感觸得到君臣與素民的熾愛和情懷。
三
靈博山里,淅淅瀝瀝飄落下來的初夏的雨,一會兒落在山頂,淋得那蒼翠的松柏更加地泛綠了;一會兒卻又飛灑到了山腳下的牛場來,把延綿不盡的山道和田埂,泡得柔軟打滑,實在是像黏貼的催生劑一般。若是滴淌在稻禾上,秧苗便是瘋狂地生長;若是潑灑在了農(nóng)舍頂,合著縷縷的炊煙,氤氳的樣子,越發(fā)地教人思念故人;又或是滴落在那些忙碌得沒空躲雨的農(nóng)人身上,一瞬間,于肉身體溫的烘烤中,便生發(fā)出一陣陣白氣來。而悠閑的少年卻依然騎在耕牛背上,紅領巾隨風飄揚,讀書聲蕩漾在樹林間,像一圈圈水波,回蕩在山谷深處。
這綠綠的靈博山,當然是要親自攀爬上去一回的。倘若沿著青石臺階一步一步往上升,便可遇得山間樓閣,正被細雨和白霧纏繞著,恰似另一個捉迷藏的玩伴,尋尋覓覓中,到底是捉不到它的真身。樓閣是后人建的,配置了長聯(lián)掛在圓柱上,朱紅色的木墻內(nèi),那寬敞的拜堂,專供善男信女們跪拜和朝圣。其實,在山下的水西館、象祠、陽明殿三座肅靜的樓宇內(nèi),便已有了諸多先賢的掛像和介紹文字,我們沿著這些資料記載的路徑,便可抵達古人的心魂深處。而這何嘗又不是一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朝圣呢?比如在水西館,一千余年的水西時光,仿佛是一條流向清晰的山溪,它彎彎曲曲地繞過許多暗礁,激起了無數(shù)銘刻人心的小小浪花。當然,我們要應許更多的朝拜方式,只要內(nèi)心是純潔的、博愛的、寬宏的、善意的,便與這靈博山的冥冥的雋秀之氣相融相通了。
倘若是沿著山野小徑往山上走,在靈博山的一處懸崖邊上,很容易就遇到了兩座貌似麟角的小山體,聳立在山崖那端,有泉流從底部細細滲出,清涼的山泉帶有微甜,可以直接飲用,這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太讓人驚奇了。但是,若回過頭來細細想,這一嶺幽寂的靈博山,假設少了安貴榮重建象祠的豪情,少了陽明先生的名篇佳句,該是怎么的寡味和無趣。九龍閣清寂地聳立在山頂,靜候著未可預測的風雨,亦以虔誠之心,將來自四面八方的客人攬入懷中。有時候我甚至覺得,倘若沒有靈博山雨霧朦朧的美麗景象,一切所見之物皆在陽光之下裸露無余,則必定是一種缺憾了。宋人寇準七言絕句《初夏雨中》里這樣寫道:“綠樹新陰暗井桐,雜英當砌墜疏紅。重門寂寂經(jīng)初夏,盡日垂簾細雨中?!蔽覍嵲谑翘矚g這詩中所描繪的意象了,這便是靈博山初夏勝景的真實寫照吧。
責任編輯:楊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