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波,山東淄川人。作品散見于《四川文學(xué)》《飛天》《山東文學(xué)》等。出版短篇小說集《孤島寓言》。
一大早,小區(qū)里一個驚人的消息四下傳開,七號樓的老蔡頭跳樓了!五號樓的老郭洗漱完穿戴好,要去東邊操場上打太極拳,剛出門,就有人告訴了他這個事。說是老蔡頭從五樓廚房的窗戶跳下來,當(dāng)場就不行了,救護車來,直接拉醫(yī)院太平間去了。老郭剛才也聽到了救護車的動靜,還以為是哪家有老人發(fā)病被拉去醫(yī)院。在這個礦山老舊的小區(qū)里,住的大都是老年人,偶爾有救護車急匆匆來拉病人,人們都習(xí)以為常了。老郭聽到老蔡頭出事,心里一咯噔,第一個反應(yīng)就是,老蔡借他的三萬塊錢,說不定要泡湯!
小區(qū)里,人們?nèi)齼蓛稍诼飞稀堑紫锣粥止竟?,個個面帶驚色,有人眼神都直愣愣的,仿佛被想象中慘烈的場面攫住了一般。
老郭和老蔡退休前在一個單位待過,又同住一個小區(qū),老蔡家的情況他也知道一些。老蔡有兩個兒子,家屬沒工作。大兒子自小老實巴交,高中畢業(yè)就參加工作,三十好幾了還沒找上對象,在物業(yè)看大門。小兒子從小就機靈,兩口子拿他跟寶貝蛋似的。高中畢業(yè)那年,他高考成績并不好,落榜的同學(xué)里有好些個去上礦山技校的,他不想去,老蔡頭還是花錢讓他去讀了三年大專。大專畢業(yè)后,他先是在外邊闖蕩了幾年,可能也沒找著正兒八經(jīng)的工作,后來礦區(qū)招工,老蔡頭又把他弄回來到礦上下井。下井沒干幾天,他又不干了,先是去賣房子,后來跟人合伙做起了生意,經(jīng)常見他騎個電動車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出去,或急急匆匆地回來。
去年有一天,老郭正在家準(zhǔn)備做午飯,有人敲門,開門一看,是老蔡頭。老郭放下手上的大蔥,把老蔡頭讓進門。老蔡頭是第一次上門,泡上的茶還沒喝一口,他就開了口:“老伙計,今天來有個事求你!”他先是說了兒子他們開的公司,在賣一種新概念營養(yǎng)品,生意多么有前景,接著又說到銀行的規(guī)矩多么死板,自己理財?shù)腻X有好幾萬,不到期就是不給取。最后,他說明了來意:借幾萬塊錢周轉(zhuǎn)一下。因為兒子是跟人合伙做生意,缺幾萬塊的股金,而自己在銀行的錢暫時取不出來,等那筆錢到期,立馬就還。
老郭聽明他的來意,一時有些懵,愣了幾秒鐘,沒吭聲。他干了一輩子煤礦,退休金雖然不低,可從來沒一下借給人三萬塊錢。那年老家妹妹家蓋房子,他也只借給她兩萬,過了三四年才還上。
瘦小的老蔡坐在沙發(fā)上,身體向前傾著,頭要不是隔著茶幾,怕能抵進老郭懷里,他臉上露著笑,目光卻警覺地觀察著,好像獵人盯著獵物一般。見老郭猶豫,他又發(fā)話了,開玩笑似的說:“怎么著?還怕不還?我退休金也有五六千,不行把銀行卡給你!”
聽他這么說,老郭面子上有點掛不住,說:“不是說不行,幾萬塊也不好湊。我得看看……”
老蔡頭很爽快,說:“是,錢得看看湊湊,誰也不在家放那么些閑錢。你看看,要行的話我明天來取也行,或是我給你個賬號……”
就這么,老郭借給老蔡頭三萬塊錢,老蔡寫了個借條給老郭。事情過去大半年,老郭才了解到,老蔡頭在小區(qū)不只借了他一個人的錢,借的人多了!有幾萬的,也有幾千的。一個樓上的借,前后樓的也借。認識的借,不熟悉的也借了。他兒子做生意據(jù)說是被人坑了幾十萬。兒子還借了別人的錢,人家整天追債,不光老蔡頭給他籌的錢泡了湯,現(xiàn)在每個月老蔡都得拿養(yǎng)老金替兒子還人家?guī)浊K,要不兒子就得去坐牢。
為借錢的事,老伴沒少跟老郭吵架。是啊,兒子一家三口幾乎天天在家里吃,孫子花錢也不少,兒媳婦還在備孕二孩,自己的退休金,除去開銷,攢三萬塊錢得大半年,一下沒了,誰不肉疼啊?老郭去找老蔡頭,老蔡頭說:“他郭叔,你說現(xiàn)在這社會上壞人怎么這么多?防不勝防,你讓人怎么辦?被人騙了,咱也報警了。我只能說慢慢還。你看,我現(xiàn)在每個月一開錢,除了生活費,都叫銀行劃走了。我不還這個錢,蔡代茂就得進去……你不能讓他進去吧?”
老郭說:“那你還錢,總該有個期限,三年?五年?”
老蔡頭說:“只要我有口氣,我就還這個錢!”
可眼下,老蔡頭這口氣沒了!
人走了,喪事得辦,別管他是窮還是富。富有富的鋪張,窮有窮的糊弄。礦上喪事班子的幾個老師傅,還是把老蔡頭的喪事?lián)瘟似饋??;鸹腻X讓大兒子出,骨灰盒就弄個便宜點的。公墓幾萬一個坑,不能去了,過后偷偷埋到老家去,也不用花幾個錢。靈堂帳篷、音響、供桌這一套都是現(xiàn)成的。幫忙辦事的答謝宴免了,每人一盒煙也免了,放兩盒煙在賬桌上,誰抽誰拿。其它能減的花銷一律減掉。
靈堂在老蔡頭家樓下扎起來,音響一送電,響亮的哀樂開始在樓間回蕩,絲毫聽不出和過往的喪事有什么不同。靈堂正中,老蔡頭多年前的那張照片放大后看著有點虛,那惴惴不安的眼神懷疑地看著人們,看著這個世界,好像他聽到了這兩天有人對他的抱怨和責(zé)罵似的。
這幾天,小區(qū)里的人們一直對老蔡頭的死議論紛紛。有人說,老蔡頭這是不想還錢了,孬種了。有人說,老蔡頭壓力太大了,這是覺著沒指望了。也有人說,老蔡頭的死可能另有隱情,欠幾十萬,慢慢還就是了,再說也報警了,說不準(zhǔn)還能找回來,也不至于走絕路。這年頭,賠錢的事多了去了,光城里那家投資公司,礦上的人就被坑了幾十家,哪家都賠進去五萬以上,有人賠進去幾十萬,也沒聽說有尋短見的。
老郭一直在靈堂那里轉(zhuǎn)悠。他倒不是特別悲傷這位同事的離去,他一直想弄明白,到底有多少人和自己一樣借給了老蔡頭過萬的錢,還有就是,這錢到底還有沒有收回的可能。有人說事,他湊過去聽聽,沒有人說事,有時他也扯起個話題。他從靈堂搭起來后就在那里,渴了回家喝兩口水,之后不由自主又折返回去。
常在那里轉(zhuǎn)悠的還有同小區(qū)的謝大拿。謝大拿是礦上掘進機械使用維修的高手、“大拿”,當(dāng)過班長,老蔡頭在他的班里干過,他知道老蔡頭家的事多一些。比方說,一說到老蔡頭的小兒子,謝大拿就氣得吹胡子瞪眼的,不能提,不能提,把個熊孩子慣得不行。他憤憤地準(zhǔn)備離去,走開幾步又倒回來,小聲跟身邊幾個人嘀咕起來——蔡代茂上初中,有同學(xué)騎賽車,他也不要自己的自行車了,讓老蔡給他買賽車,老婆不愿意,兒子就逃學(xué),最終老蔡還是掏錢給兒子買了賽車。上大學(xué),一開始老蔡給兒子買了個國產(chǎn)手機,可一開學(xué),兒子就嫌自己的手機不好,嚷嚷著要換蘋果的。一個月后國慶節(jié)放假,兒子回來就把原來的手機處理了,不換蘋果的,他就不用手機了。那時候,兩口子對兒子離開他們?nèi)ネ獾剡€不太放心,經(jīng)常打電話問問什么的,沒辦法,開學(xué)前還是給了他換手機的錢。這些都是老蔡在班上說的,言下有無奈,還有些得意,覺得兒子機靈,會趕潮流,還有辦法對付老子。老蔡的觀點是,掙了錢就是花的,反正早晚得留給兒子們,早給晚不給。
謝大拿說:“哪有這么慣孩子的!別說賽車和手機,他家要能買起航母,兒子肯定會要航母!”
老郭問謝大拿:“老蔡借了你幾萬?”
老謝說:“五萬,他第二回還來借,我直接說不行!”
謝大拿表情嚴(yán)肅,嘴角繃著,好像當(dāng)事人就站在他眼前。老郭聽謝大拿說五萬,心里好像好受了點?,F(xiàn)在他才算弄清了老蔡頭家那本賬:他小兒子當(dāng)初跟人合伙做生意,場地裝修投了幾萬,加盟費投了十來萬,又借錢投了十來萬進貨,誰想合伙人就是個騙子,連網(wǎng)上宣傳的資料都是假的。合伙人跑路,借錢的人又把小兒子告上了法庭,最終小兒子每月要還人家?guī)浊K,才免于刑事起訴。小兒子沒有收入,老蔡頭的退休金替他還完欠款,就剩不到兩千的生活費。小兒子被人騙了,也不出門,整天在家打電話、上網(wǎng),還想著把錢追回來。老蔡頭的老伴沒收入,他剩的那點錢要一家人開銷,難免緊巴,難過的時候就東鄰西舍地借幾千,有人要賬,實在沒法就拆東墻補西墻。在所有借錢給老蔡頭的人當(dāng)中,謝大拿給的冤枉錢是最多的,被人叫了大半輩子的大拿,老了還拿了這么一大把。
謝大拿說:“老蔡這個人,要說起來還行,干活倒不偷奸耍滑,也不貪小便宜,都是他這個不爭氣的兒子鬧的!按說又是同事又是鄰居的,吊唁怎么也得上個賬,別管他借沒借錢??上胂脒@小輩的,我還拿錢做啥?還讓他作?”謝大拿說完兀自叼上一根煙,啪一聲點上火,氣哼哼地去了。
就有人說,蔡家這次攤上這事,老蔡又沒了,兩個孩子都別指望娶媳婦了。
此刻,老蔡頭的兩個兒子就坐在靈堂前的地上。他們的屁股底下鋪著一大塊舊帆布墊子,一有吊唁的人來鞠完躬,他們就要跪在墊子上,給人磕頭致謝。靈堂旁邊有張賬桌,兩個幫事的坐在那里,一個管收錢,一個管記賬。喪事的司儀就站在一邊,看誰來吊唁,交上喪禮記上賬了,就沖靈堂喊:有客到!客人站到靈堂前了,他再喊一鞠躬、再鞠躬、三鞠躬??腿司瞎戤?,司儀喊“謝——”,孝子就趕緊哭喊、磕頭。可這次同往常不同,來圍觀的人不少,真正吊唁的人卻不多,賬本上只寫了幾個人的名字。賬桌后的兩個人,都閑得無聊,在那里刷手機。司儀也半天沒事干,干脆加入看熱鬧的臨時攢起的一個牌局,在路邊打起牌來,一群人在那里圍觀。老蔡頭兩個兒子坐在靈堂里,小兒子眼睛直勾勾盯著地上,泥塑一樣,半天一動不動,老大不時抬手去抹一下眼睛。
樓頭上,幾個老頭圍在那里說老蔡頭家的事,老郭趕緊湊過去聽。他們說的是老蔡頭小兒子做生意的事。說店鋪裝修那會兒,怕晚上有人偷東西,老蔡頭去看店,其實里邊也沒什么東西,就幾個貨架。大冷的天,老蔡頭帶著個鋪蓋卷,鋪個蒲草墊子就睡在水泥地上。到店鋪開業(yè)、合伙人跑路,一個來月,小兒子一天也沒去替替他。
這老蔡啊,對這小兒子可是上了心了,就差沒給他摘天上的星了。有人說完這話,幾個人都贊同,說,就是就是,還真是。
停靈的兩天就這么過去了。許多人關(guān)心蔡家喪事上能收多少錢,這些人都借給蔡家錢了,期望收多了自己能拿到該還的那一部分。老蔡頭再不濟也參加過別人的喪禮,給別人上過賬,這都是有來有往的事,該有來還賬的吧?可兩天過去,主事的師傅說也就收了幾千塊錢,還不知夠不夠喪事的開銷。他說,看發(fā)喪那天路祭咋樣吧。有個別人,拿的錢多,故意不上賬,專門路祭的時候給孝子,圖個好看,沒準(zhǔn)還有大頭呢。
聽他這么一說,老郭就想,也許老蔡家有闊親戚,一把拿出幾萬?這樣自己那錢也許就有指望了。可轉(zhuǎn)念一想,又覺得這不大可能。他本來準(zhǔn)備了二百元現(xiàn)金想用來吊唁,欠錢是欠錢,送葬是送葬,一碼是一碼??蓜偛胖x大拿的話他又覺得有道理。他那兩張票子現(xiàn)在還在兜里揣著。
第三天,該發(fā)喪了。一大早小區(qū)路邊的空地上就聚滿了人,人們在這里等路祭。有人走了,路祭是送他的最后一程。上午,一輛小車開到七號樓下,下來一伙人,說是老蔡老家的。這伙人也沒去賬桌上賬,只去靈堂鞠了躬,就上五樓去了蔡家,“呯”一下關(guān)上了門。樓上蔡家只有老蔡的家屬在家,人們隱隱約約聽到她和這伙人激烈地辯解著什么。
十二點一過,路祭的時辰到了。供桌擺到了樓頭路中間,靈堂里那張老蔡的遺像立在桌上,他的面前,整雞、整魚、點心、饅頭、水果擺了一桌,還有一瓶酒和兩個倒?jié)M酒的酒杯,讓人覺得好像他生前就愛這么鋪張似的。香爐里,引燃的一簇香冒出縷縷青煙。供桌的前面是面盆一樣大的灰盆子,給路祭的客燒紙用。老蔡頭兩個兒子跪在供桌旁的地上,準(zhǔn)備給路祭的客磕頭。
“唉,老蔡呀,他就沒吃過小兒子買的一顆糖疙瘩!”說話的是七號樓一樓的鄰居馬大爺,他站在人群里,小聲和身邊的人交流,“你們不知道,老兩口都過成什么樣了?我住一樓,沒事就溜出來轉(zhuǎn)一圈……老蔡和他媳婦,天黑了,就戴個口罩,捂嚴(yán)實了,下樓去翻垃圾箱,撿酒瓶子、紙殼子、塑料瓶子……他家的儲藏室就和我廚房的窗戶對著,里頭除了破爛,沒別的。我問老蔡,這能換幾個錢?老蔡說,一天換個饅頭錢也行,也是省下的。這個蔡代茂,他媽的光知道糟蹋錢,他知道給他爸買瓶酒嗎?”
老郭問老馬:“借你錢了嗎?”
“怎么沒借?唉,你說住一個樓上,誰家有事大伙不幫襯幫襯?可,可他家的事,這算什么事?”
老蔡頭樓上的張師傅聽幾個人說著話,也參與了進來。他先一個勁地搖頭,然后放低了聲音說:“他弟兄兩個也不合。老大沒上大學(xué),老早就參加工作,嫌兩口子向著老二。老大攢了幾個錢,老二做生意錢不夠,老蔡讓老大先借給他弟弟。老大一開始不同意,擱不住老兩口嘟囔,你還是當(dāng)哥的吧?還是一家人吧?”
老張說到這里看了供桌那里一眼,確認兄弟兩個聽不見,再繼續(xù)說:“老大把自己攢的錢拿出來幾萬,這不都叫老二賠上了?老大還行,沒為這事跟弟弟急??沙鍪潞罄隙膊怀鋈ジ苫睿庠诩依锔C著,老大看不下去了。那天我聽著兄弟倆在樓下吵架。老大說,這么大了,你也不出去掙個錢,還在家里吃閑飯!老二不服氣地說,我有了錢,就還你那幾萬塊錢!老大說,你還嘴硬!接著就聽到樓下?lián)潋v撲騰的,兩個人可能動起手了!后來他媽哇哇大哭起來,兄弟倆才沒了動靜。聽說現(xiàn)在老大每月往家里交八百塊錢生活費,其他的事一概不管……”
哀樂突然抬高音量響起來,在小區(qū)樓間回蕩,它傳遞了一個信息:路祭要開始了。路的兩邊,人們依次排開站立,留下中間空蕩蕩的路面,和孤零零的供桌。
司儀站到供桌的一邊,沖身后擺了擺手,哀樂驟然停止了。司儀提高了嗓音喊:“路祭開始!”他從衣兜里掏出一張紙,清了一下嗓子念起來。他念的是老蔡頭的生平簡歷,以往這都是由原單位的領(lǐng)導(dǎo)來念的,不知怎么今天司儀直接代替了。生平也簡簡單單,沒有了那些華而不實的評價和贊美。司儀匆匆念完,就掏出打火機,在灰盆上方把那張紙點著,等那張紙快燒完了,再把它扔進灰盆里。他回到原來的位置,挺著胸喊——
“路祭——至親行禮——至親上禮!”
路祭晚輩給死者行禮,要三叩九拜,平輩行的是三鞠躬。先行禮的是老家的晚輩。老蔡老家離這里遠,晚輩們也不會當(dāng)?shù)氐娜稻虐?,就挨個到供桌前磕頭。接下來是老家的平輩。一個老者領(lǐng)著兩個中年人,一塊上去鞠躬。鞠完躬,就聽老者對著老蔡頭的遺像念叨:“三兄弟,對不住了,老家的弟兄們也都不富?!裉飚?dāng)著老少鄰居的面,還要把話說開,別管怎么著,借的錢還要還……”
人群里紛紛私下小聲議論起來,場面有些亂。老蔡家的對門鄰居毛孩奶奶站在老郭旁邊。毛孩奶奶家有只哈巴狗,十幾歲了,叫毛孩。小區(qū)里好多人不知主人姓什么叫什么,都叫她毛孩奶奶。有人問她:“老蔡老家的人是怎么回事?怎么在這里說這樣的話?”
毛孩奶奶說,上午老家的人來,進門沒說幾句話,就跟老蔡老伴嚷嚷起來。她在家聽著不對勁,就過去勸。毛孩奶奶干過居委會和物業(yè),經(jīng)常給人調(diào)停個事。原來老蔡頭背著老伴回老家借了一個堂兄兩萬塊錢。老蔡老伴問堂兄要借據(jù),堂兄說沒有,兩個人就爭執(zhí)起來。
毛孩奶奶感嘆:“你說這個老蔡,借了錢,你跟你媳婦說一聲……老蔡媳婦攥著一把紙條對我說,這個死老頭子借了錢,都寫了條子存著的,怕忘了、混了。借了老家的他為啥不寫?你問問這院里的,老蔡借了錢是不是都寫了欠條?”
老家的人行完禮,好像也不跟著去火化了。他們退到場外,鉆進汽車,從樓的另一側(cè)開走了。
司儀在喊:“路祭的客,往上升!”
蔡家的至親也沒那么多,老伴娘家的人,也論輩分了兩撥,一撥磕頭,一撥鞠躬。司儀再喊讓路祭的客往上升,等了一會卻沒人,只小區(qū)里一位鄰居上去了。他沖老蔡遺像鞠完躬,提高嗓門說:“老蔡哥,一路走好!你借的那幾百塊錢就當(dāng)還了,咱倆不欠了啊……”
他的話又引得人們嗡嗡一陣議論。毛孩奶奶說:“你說這老蔡,你撲打撲打腚走了,你身后這一腚饑荒,可怎么還??!”
老郭問毛孩奶奶:“他也借你錢了嗎?”
毛孩奶奶臉上露出一絲慶幸,說:“他倒沒借我的錢,兔子不吃窩邊草吧!”她說著咧嘴笑了笑,露出了銀光閃閃的牙套。
老郭問:“他怎么就想不開了?”
毛孩奶奶嘆了一口氣,說:“咱不是抖摟人家的家事。有好幾個問我的,覺得我應(yīng)該知道老蔡為啥尋短見。也不是我愿打聽他家的事,一墻之隔,你高聲說話,隔壁聽得清清的。老蔡嫂子,有事也好問問我的主意……老蔡,他是傷透心了!”
“路祭的客,往上升!”司儀又喊。有人上去鞠躬燒紙。祭拜完,司儀再吆喝著兩個孝子磕頭。
毛孩奶奶說:“他多慣這個小兒子,多疼他!從小含在嘴里怕化了,見個太陽就怕曬黑了。老二高中畢業(yè)那年,高考成績不好,老大建議讓弟弟去上技校,弟弟不想去。老蔡說老大,你沒考上個大學(xué),你弟弟要再不上個大學(xué),咱家里就沒有個大學(xué)生了。就這么花錢送老二去上了大學(xué)。他就覺得小兒子聰明,能干大事,能給他家里爭光。兒子大學(xué)畢業(yè),在外邊打工,兩口子又怕他吃不好,睡不好,最后還是把他弄到身邊來了。兒子去下井,下了沒兩天,嫌累,就不想去了。老蔡和媳婦就依著他!說做生意,錢不夠,就四下里給他借……老蔡嫂子還問我,說他嬸子,怎么勸勸爺兩個,做生意投這么些錢!俗話說,有多大的葦葉包多大的粽子,家里又不富裕,這不是硬撐嗎?……你說這一下賠幾十萬,他能不愁嗎?”
毛孩奶奶瞅了瞅供桌那里,怕人聽見了似的小聲說:“這年把,借錢、操心,老蔡就累病了!上次體檢,說他肺里長了東西……這都是氣的!他老伴和我說,老蔡還不讓和兒子們說自己的病。前幾天去復(fù)查,醫(yī)生建議做手術(shù),說得好幾萬!老蔡回來就蔫了……他平時不喝酒,那天就去門口王家超市買了一瓶酒,就是這瓶酒惹下了禍!”
司儀在喊:“路祭的客,往上升!”又有小區(qū)里的鄰居上去鞠躬、燒紙。這邊幾個人圍住了毛孩奶奶,伸著脖子聽她的下文。
“晚上老蔡打開那瓶酒,老伴和大兒子都不讓他喝,這是她老伴昨天和我說的。老伴是怕他喝酒讓病情惡化,大兒子是怕他喝醉了,他知道老頭心里煩。小兒子過去,倒了點想喝,大兒子就跟小兒子吵起來。小兒子說,這還是我的家吧?干什么都不行!老蔡說,怎么不是你的家?養(yǎng)你這么大了,這缺你吃了還是缺你穿了?干什么都不行?你干什么行了!‘砰’的一聲,老蔡頭把一個茶碗摔了!小兒子一看,直接回自己的房間不出來了。那會兒我正在刷碗,就聽著老蔡頭嗚嗚哭了兩聲,說,我這是啥命,有錢也花不上,還整天撿垃圾、裝孫子!還不如他媽的死了利索!也快了……他老伴和大兒子過去勸他吃飯,老頭吃了點飯就躺下了??赡苁窍胱约旱牟?,想欠的饑荒,他睡不著。半夜里他起來解手,溜進廚房,把半瓶白酒喝進去了——出了事老蔡媳婦讓我看過那個酒瓶,還剩了不到一半——折騰了半宿沒睡著,誰想他一早起來,就想不開了……要是不喝酒,可能還沒事!”
馬大爺在一邊說:“唉呀這酒啊,你用好了是仙丹,用不好就是毒藥!”他目光灼灼,手指頭點著虛空,給那瓶酒下著結(jié)論。
“路祭的客,往上升!”
司儀剛喊完,就見謝大拿從人群中閃身走了出來。他一邊走向供桌,一邊拆著手里的一包東西。老郭發(fā)現(xiàn),那是一摞面值五百元的大票子,挺挺刮刮,像小學(xué)生的作業(yè)本那么大。人群里又騷動了一下,有人驚嘆完,控制不住嗤地笑了。謝大拿來到供桌邊,把那摞冥幣攤開放在桌上,然后掏出打火機引燃,在灰盆里燒起來。他一邊燒一邊說:“老蔡哥,把這些錢拿去使吧!這兩年你緊巴,拿去使勁花?。 ?/p>
有人在人群里小聲起哄說,謝大拿退休金一月一萬多,不差錢。有人聽了就悄悄笑出聲來,也不知道在笑話謝大拿的慷慨還是倒霉。毛孩奶奶聽到有人笑,就說:“你別管怎么說,人家謝大拿是好人,你別覺著他是冤大頭,好人會有好報!”
謝大拿燒完了,又沖著老蔡頭的遺像抱抱拳,鞠了個躬。司儀故意提高了嗓門,底氣十足地喊:“孝子!謝——”兩個孝子趕緊給謝大拿磕頭。
老郭突然想起,前年的一天,有一次他在小區(qū)里碰見老蔡頭的小兒子,兩個人打個照面。老郭問:“代茂啊,在礦上干得怎么樣?”蔡代茂說:“早不干了?!崩瞎f:“不干了?怎么回事?”蔡代茂笑著說:“郭叔,你和我爸都下了一輩子井,你們還沒下夠?還讓俺年輕的下?”老郭尷尬地笑笑說:“是啊,你大學(xué)生去下井,屈才啊。那你現(xiàn)在干啥?”蔡代茂說:“叔,我在城東賣房子,你要買房子找我。盛大華府的一期開盤了,現(xiàn)在八千一平,還得漲,你要買找我!”說著他把一張花花綠綠的宣傳資料從挎包里拿出來,遞給老郭,另一只手卻拿著手機往耳朵上送,嘴里“喂喂”地應(yīng)著,匆匆離開了。第二天老郭跟打太極拳的老李說起這事,正好老李要給兒子買房子,也相中了盛大華府小區(qū)的位置,就去找了蔡代茂,據(jù)說還真給便宜了兩三千塊。老李說:“這年輕人掙錢容易,蔡代茂賣一套房,提不少錢呢!你看老蔡,這幾天光在院里諞,小兒子說了,不掙有數(shù)的錢……他怎么不說大兒子,干個門衛(wèi),一月三千露頭,現(xiàn)在還說不上個媳婦……”
老郭就說:“老大老二一勻,就扯平了?!崩侠盥犃斯恍Α?/p>
誰能想到,蔡代茂又去做生意,就被騙了呢?
司儀喊:“路祭的客,往上升!”
毛孩奶奶說:“咱幾個人一塊鞠個躬吧。”毛孩奶奶在前,后邊跟著馬大爺、張師傅和老郭,一塊上去鞠躬。老郭在近處看著老蔡頭的遺像,看著對方那充滿疑惑的眼神,想到此刻老蔡頭就躺在醫(yī)院太平間冰冷的鐵盒子里,想到欠錢的是老蔡頭而不是自己,心里又欣慰又難受,眼睛急速地眨巴了幾下,淚水就溢出了眼角。
責(zé)任編輯:吳怡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