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社火”作為民間集體性游藝活動,不同于通常所見在固定場地、以專門演員為主導的傳統(tǒng)戲劇表演,而是以生動形象的人物、念白、舞蹈等形式,進行民間游行的集體活動。今陜西、甘肅、寧夏等西北地區(qū)仍有“社火”這一傳統(tǒng)民俗活動流傳?!吧缁稹庇赏辽裥叛霎a(chǎn)生,因傳統(tǒng)宗族制、群居制得以發(fā)展、流傳,其內(nèi)容、形式體現(xiàn)了民俗文化特有的包容性。民間活動“社火”走街串巷進行展演的同時,又與古代正統(tǒng)文化和思想相對,乃至被統(tǒng)治階層所禁毀,為民俗研究提供了豐富的文本面貌和文獻信息。
【關(guān)鍵詞】社火;游藝;方志;宗族
【中圖分類號】G12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6-8264(2024)44-0115-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44.029
“社火”是一種在特定時間、地域舉辦的民間性游藝活動,具有鮮明的娛樂性、通俗性,形式結(jié)合戲劇雜耍、歌舞唱跳,向土神、城隍等神靈進行祈禱。相關(guān)的文本內(nèi)容見于詩歌、地方方志、俗文學等。作為一種民俗活動,“社火”不只娛樂大眾、祭祀神靈,還以群聚性的組織形式、全民參與型的游行活動維系著人們的鄉(xiāng)土觀念和鄉(xiāng)土情感,展現(xiàn)出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號召力與凝聚性。在部分文獻中,“社火”作為一種夾雜著鬼神崇拜的俗信仰,與官方文化相對而遭到法律禁止,與描寫游行娛樂的通俗文獻產(chǎn)生巨大差異。本文即從傳世文獻和地方方志出發(fā),對“社火”的產(chǎn)生、流傳、發(fā)展與禁毀等方面進行研究。
一、 從祭祀社神到群眾游藝活動
《說文解字》 “社”字下:“地主也。從示、土?!洞呵飩鳌吩唬骸补ぶ泳潺垶樯缟?。’《周禮》:‘二十五家為社,各樹其土所宜之木。’”[1]“社”字從示、從土,做“社神”之義,早見于甲骨文,與“土”同形,為“土地之神。[2]土地信仰在原始社會普遍存在,并有春社等在固定節(jié)日祭祀土地神的活動。宗族制使居住的土地具有了區(qū)分、維系“人口”的功能,“社”字在此基礎(chǔ)上進一步引申,由土地之神發(fā)展出人口單位這一義項?!盎稹睘樘拼茊挝?,十人為“火”[3],行軍時共竈起火,稱為“火伴”。本文所要討論的“社火”一詞指民俗活動,最早見于宋范成大詩《上元紀吳中節(jié)物俳諧體三十二韻》。記述行歌與狂舞配合的熱鬧場面。宋孟元老《東京夢華錄·六月六日崔府君生日二十四日神保觀神生日》對其所見“東京獻社火”一事詳盡描述,包括雜技、扮演、道術(shù)等?!吧纭迸c“火(伙)”均帶有群居、聚集的義素,二者同義組合又發(fā)展出“同伙”義,如《水滸傳》第五十八回:“李立道:‘客官不知,但是來尋山寨頭領(lǐng),必然是社火中人故舊交友,豈敢有失祗應(yīng)?便當去報?!被诖?,作為民俗活動的“社火”一詞也始終保持著“聚集性”的語義特色。
直至明清,文獻中仍見“社火”的記載,如明《醒世恒言》第二十五卷:“自十三至十七,共是五夜,家家門首扎縛燈柵,張掛新奇,好燈巧樣,煙火照耀,如同白晝,獅蠻社火,鼓樂笙簫,通宵達旦?!盵4]從“共是五夜”“通宵達旦”中可見,“社火”在宋代宵禁制度逐漸解除后,具有了“夜游”的特色。社火的形式和內(nèi)容也不斷拓展豐富,《連環(huán)記傳奇》記表演內(nèi)容有鬼臉猙獰、朝歌羌調(diào),《飛花詠》記扮蘇東坡游赤壁、扮陶淵明賞菊等故事。
二、地方方志所記“社火”考
民俗活動具有鮮明的地域色彩,而方志是研究古代歷史文化、歷史習俗的可靠材料?!冬F(xiàn)代漢語方言大詞典》[5]收錄方言,對“社火”一詞進行解釋:“民間在節(jié)日的集體游藝活動,如高蹺、秧歌、獅舞、龍燈等。西安正月十五的社火最熱鬧”,另有“看社火”“鬧社火”等詞條。筆者梳理“中國基本古籍庫”中的相關(guān)方志,以作說明。
(1)《重修琴川志》卷十:“至和之初,每歲季春,岳靈誕日,旁郡人不遠數(shù)百里,結(jié)社火,具舟車,赍香信,詣祠下,致禮敬者,吹簫擊鼓,揭號華旗,相屬于道,又載父老之語。”
(2)《新修清水河廳志》卷十六:“十五日,上元佳節(jié)。入夜,街衢中懸燈籠火。有扮作文故事,沿街歌唱者,名秧歌;有扮作武故事,尚街舞打者,曰社火。又有以竹編船,用色紙糊飾,一人妝扮美女,在船中沿街游行,名為船燈?;ū颗缭?,頗覺熱鬧?!?/p>
(3)《續(xù)順寧府志稿》卷五:“立春日,官吏士民往東山寺迎春,各鄉(xiāng)里亦扮社火為漁樵耕讀之類。父老鞭芒,春官獻歲?!?/p>
相比傳統(tǒng)文獻,地方方志記載的內(nèi)容更加全面?!吧缁稹钡臅r間由上元節(jié)拓展到季春、六月、九月等??梢?,作為一種民俗活動,在開始階段以群聚性面貌出現(xiàn),并非為特定節(jié)日專門造出?!吧缁稹笔且环N游藝活動,具有時間靈活、地點靈活、樣式多樣的突出特點。在內(nèi)容上,方志記述以更加具體、形象的語言彰顯地域特色,如“秧歌、馬社火”等。民間自發(fā)的游藝活動具有活潑、鮮明的特色,不拘于形式,而以娛樂民眾、休閑取樂為目的。“春官”為周禮所記官名,《周禮·天官冡宰一》:“三曰春官,其屬六十,掌邦禮,大事則從,其掌小事,則專達?!盵6]在后世又作為禮部代稱。作為掌管禮儀的官員,其在“社火”這一民俗活動中被吸納創(chuàng)新,清俞樾《茶香室叢鈔·迎春社火》:“次日打春官,給身錢二十七文,賞春官通書十本。”[7]春官在“社火”活動中扮演了賦詞鋪排,進行唱誦的表演角色?!按汗佟币辉~從古代朝廷官名到民俗儀式中的俗化,展現(xiàn)了民間文化所具有的通俗性特點。
(4)《甘肅新通志》卷九十三:“姣服逍遙。社火技戲,鼓吹鳴鐃。隱輷軯礚,達暮連宵。凡佳辰與令節(jié),莫不忭舞而僬僬。兩乃覃敷文教,禮樂是興。從容庠序,郁郁彬彬。率文翁之雅化,沐黎伯之陶甄。洵風氣之日上,作邊郵之典型?!?/p>
“舞”在甲骨文中即見,人手拿類似蓑草的工具擺動即是“舞”。作為傳統(tǒng)文化中祭祀神靈的禮儀傳承,“社火”作為一種民俗活動,與古先民的天人感應(yīng)、人神合一相合?!吧缁稹币云湄S富的形式既娛“人”,又娛“神”,從而通過舞蹈、社火戲等活動,達成祭祀、祈福的目的。我國古代狂歡歌舞的祭祀活動于先秦文獻中已見?!吨芏Y·春官·樂師》:“凡舞有帗舞,有羽舞,有皇舞,有旄舞,有干舞,有人舞?!盵5]后世隨著民族交融,發(fā)展出各式舞蹈。在《陜西方志》中,與古代“儺禮”結(jié)合,通過向上天祈求達到“驅(qū)逐瘟疫”的目的。民國時期《重修鎮(zhèn)原縣志》卷五記“假面具”一詞,則是記載了“社火”與“儺”的直接聯(lián)系:
(5)《重修鎮(zhèn)原縣志》卷五:“假面具,俗名漫臉子。案:《周禮·方相氏》:‘黃金四目以逐鬼。’《后漢書·禮儀志》:‘以木面獸為儺。’《柳彧傳》:‘都邑百姓,每至正月十五作角觝戲,人戴獸面,男為女服。彧請禁斷,詔可其奏。’《夢華錄》:‘除夕,禁中諸班直鉞,假面裝將軍,又甲冑裝門丞?!私酝嫔缁鹬饕?。唐譯佛經(jīng)有《佛說救面然餓鬼》及燄口餓鬼等經(jīng)咒。蓋釋氏謂餓鬼名面然,亦名燄口,言火燄岀于口,而面若然也。此又一事也。”
儺戲面具是儺戲表演活動中極為重要的道具,同時也是儺戲符號話語系統(tǒng)的重要元素之一。[8] 《后漢書·禮儀志中》即有所記,以青年男子扮“倀”,穿熊皮在前殿舉辦儀式,唱和十二兇獸后,手執(zhí)火把送疫。在文獻記載中,有戴面具扮鬼來耍社火的形式,如上引“假面子”,涵蓋歷史人物、宗教人物等,通過特殊的面具形態(tài)進行人與神身份的轉(zhuǎn)換,構(gòu)造審美距離,造成心靈震撼。今甘肅隴東地區(qū)“社火”仍然有戴面具、畫鬼面臉譜的演出形式,儺戲以多元的面貌保留在“社火”中。
以表演歌舞、佩戴面具等方式進行的“社火”活動,沿古承襲。祭祀者以其不同于日常生活的動作、語言、道具在現(xiàn)實世界中構(gòu)建起祭祀神靈、與神交通的軌道,企圖通過“娛神”的方式祈禱豐收、勝利甚至消除瘟疫。后世融合舞蹈、故事表演的“社火”作為一種民俗活動,實際是古代祭祀發(fā)展而來,并雜糅各種元素進行表演。通過表演,觀賞者和被觀賞者在短暫的時空中被融入以儀式為互動方式的空間中,達成高度統(tǒng)一。
語料頻次是當今人文社科研究的可靠標準。筆者檢索“中國基本古籍庫”中的方志條目,共檢索140條“社火”(包括同義詞“社伙”等)作為民俗活動代稱的語料。語料中,《滇志》《建水州志》《臨安州志》《云南通志》均記楊慎《臨安春社行》一詩,因此去除部分語料,總計共138條,作表如下:
“社火”作為一種民俗活動,多集中在山西、甘肅、陜西等北方地區(qū),同時在浙江、云南等南方地區(qū)也有分布,總體呈現(xiàn)北多南少的樣貌,且主要集中在近西北地區(qū)。筆者認為,祭祀社神、土神的活動應(yīng)廣泛存在于內(nèi)地,但由于歷史發(fā)展沿革,部分地區(qū)以祭祀名稱(如臘祭),或生辰、廟會等指稱“社火”有關(guān)的活動?!吧缁稹被顒幼鳛橐环N沿歷史而來,兼容并包,融合多種信仰的活動總稱,實際內(nèi)容必定超出現(xiàn)查文獻,與多種民俗活動交叉。索緒爾在《普通語言學教程》一書中表明:“能指和所指的聯(lián)系是任意的,或者,因為我們所說的符號是能指和所指相聯(lián)結(jié)所產(chǎn)生的整體,我們可以更簡單地說:語言符號是任意的?!盵9]“社火”作為一個能指符號,在詞匯構(gòu)造和語義連結(jié)中生成,其內(nèi)涵由于特有的民間性、歷史性存在語義模糊空間。
三、“社火”活動展現(xiàn)的官方-民間文化認同差異
“社火”作為一種民間性的集體活動,具有廣泛的演出空間和多樣的演出形式,但從文獻記載不難看出,相關(guān)文獻主要集中在小說戲曲中,只在地方方志文獻中分布較廣。差異性的文獻分布實際展現(xiàn)的是官方與民間、士大夫與普通百姓價值認同、審美取向的差異。
前文所提對“社火”的評論多與“娛樂”“滑稽”等詞同現(xiàn),可見,在文人記載里,“社火”這一活動始終是作為娛樂形式而不能登大雅之堂的“把戲”。黃震《黃氏日鈔存》卷七十四:“提舉司僉廳書擬照,執(zhí)左道以亂政,假鬼神以惑眾者殺,賽祠社會執(zhí)引兵仗者,隨重輕論罪。經(jīng)典法條,炳如星日?!盵10]“社會”活動中包含的假鬼神等行為要根據(jù)輕重進行論罪。尤見宋李元弼《作邑自箴》[11],將“社會”所依托的求神賜福這一觀念進行批判,而以儒家倫理道德、家庭和睦作為規(guī)范和準則:
(6)民間多做社會,俗謂之保田,蠶人口求福禳災(zāi)而已?;蚋曙嬪X物造作器用之類,獻送寺廟,動是月十日,有妨經(jīng)營。其間貧下人戶,多是典剝?nèi)?,方可?yīng)副。又以畏懼神明,不敢違眾,或是爭氣,強須入會。愚民無知,求福者未必得福,禳災(zāi)者未必無災(zāi)。汝輩但孝順和睦,省事長法,不做社會獻送,自然天神祐助,家道吉昌。汝若不孝不睦,非理作事,雖日日求神禱佛,亦不免災(zāi)禍也。
除政治和思想統(tǒng)治需要外,頻繁發(fā)生的社會治安事件也是官方禁止“社火”游行的重要原因,宋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戊寅,詔:訪聞關(guān)右民,每歲夏首于鳳翔府岐山縣法門寺為社會,游惰之輩,晝夜行樂,至有奸詐殺傷人者。宜令有司量定聚會日數(shù),禁其夜集,官吏嚴加警察。”[12]因夜間游行而多發(fā)“殺傷”一類的案件。
一方面是宋代詩人施岑筆下“仙駕幸臨多降福,故令士庶轉(zhuǎn)誠加”的繁華場面,一方面是士階層和統(tǒng)治階層的批判與禁止,“社火”在文獻中呈現(xiàn)的兩面性、對立性為我們展現(xiàn)了民俗活動作為民間自發(fā)形成的團體集會對統(tǒng)治階層乃至傳統(tǒng)社會觀念的沖擊?!吧缁稹睂D女群體從日常生活和閨閣中解放出來,有了進入公共空間、參與公共娛樂的機會,同時又由于古代治安等原因,難以避免地造成社會治安問題。正是多重因素,造成了文獻記載的多樣化和矛盾性,筆者認為,這種非單一、非正統(tǒng)的矛盾點正是忠實于俗文化的生動體現(xiàn)。
四、結(jié)語
“社火”起源于古代社神文化,又隨著歷史變革不斷增添新元素,展現(xiàn)了傳統(tǒng)文化植根于中原大地的特色。在“社”中孕育出的宗族觀念和地域特色,也系連著習俗活動參與者和參觀者的鄉(xiāng)愁與精神寄托。同時,通過細讀文本文獻,發(fā)現(xiàn)民間習俗具有與正統(tǒng)文化及觀念相抵觸、相矛盾的信仰及活動形式,展現(xiàn)了民間與官方共存于同一時空下的互動和對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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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Z].清光緒七年(1881)刻本.
作者簡介:
孟蕊蕊,女,甘肅涇川人,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近代漢語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