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那天，爸爸把我和哥哥叫到跟前，對我倆說：“今年的賬有點兒多，我一個人忙不過來，我們村和隔壁村孫家塆的賬，就由你們去收吧！我要去跑遠一點兒的村子?！?/p>

??？讓我們兩個小孩去要賬？！我和哥哥都大為震驚，面面相覷，以為自己聽錯了。媽媽看著我們大驚失色的樣子，既心疼，又有些擔心，“他們這么小，能行嗎？”

“怎么不行？”爸爸把賬本遞給哥哥，“被劃掉的是已經結清的，剩下的沒有結清的，只有十幾家。你們收賬時要好好說話，盡量客氣一點兒，不過也用不著怕別人，低三下四就更用不著了—是別人欠我們錢，不是我們欠別人錢！明天就是大年初一了，今天是收賬的最后一天。今年的賬，今年結，明年的賬，才好賒！一年結一年嘛，老規(guī)矩！”

哥哥并沒有去接賬本。我們也沒有接爸爸的話茬，因為我們不知道該怎么回答爸爸，更不知道該怎么收賬。

爸爸是個屠戶，平日里將十里八鄉(xiāng)家養(yǎng)的豬收上來，與人合伙宰殺，再各自挑著新鮮的豬肉走街串巷叫賣。農村人靠地里的莊稼過活，糧食不值錢，公糧任務重，家里孩子還多，穿衣吃飯交學費、農藥種子化肥樣樣都需要錢，花銷很大，所以大家都不富裕，一年之中，好不容易能吃幾次肉，有時候手頭緊，一時半會兒拿不出錢，只好先欠著。

有些人家境好一點兒，欠的錢能在年底前結清，可每年總有一些人，哪怕到了除夕當天，也湊不出欠的錢。不管湊不湊得出錢，“債主”最后一天總得走一趟，催一催，盡量搶在這最后一天把賬收上來，因為過了除夕就是正月，按規(guī)矩正月是決不能要賬的。有些人信譽其實不錯，哪怕拿不出錢，也必定向“債主”發(fā)誓：明年什么時候一定給錢。只有這樣，“債主”才會安心地離開。也只有“債主”離開，欠賬的人才能好好過年—如果要債的遲遲不走，人家還怎么吃年飯放鞭炮貼春聯(lián)守歲呢？

爸爸每年在外面都有不少賬要收，可以前都是爸爸自己去收的，今年突然讓我和哥哥去收，這讓我們都有點兒不知所措。我們村還好，村里的人我們差不多都認識，可別的村子，很多人我們都不認識，怎么稱呼別人我們就更弄不清了，這還怎么收賬?。吭僬f了，我和哥哥從沒收過賬，根本就不知道怎么向別人收賬。

爸爸大概也看出了我們的緊張，安慰我們：“收賬其實很簡單的，你們只要對人說‘你們家還欠我們肉錢，麻煩你把賬結了吧’就可以了。當然了，嘴巴可以甜一些，依著輩分，該叫伯伯的叫伯伯，該叫嬸嬸的叫嬸嬸?！?/p>

“要是人家不給錢呢？”哥哥擔心地問。

“不給錢總得有個理由吧？”爸爸一怔，稍加思索，“是的確手頭緊暫時湊不出，還是忘了有這筆賬，要真是一時湊不出錢，人家也會好言好語跟你們說的，懇求寬限一陣子，明年再給。要是忘了這筆賬，你們一提醒，把賬本給人一看，人家就會把錢給你們。有的人其實有錢，就是太摳，舍不得把錢拿出來，像這種，你們就得好好想辦法把賬收上來了?？傊銈円朴谟^察，隨機應變?！?/p>

“要是人家真的拿不出錢呢？”哥哥問。

“那……”爸爸苦笑了一下，“那還能怎么辦？以后再說唄！哎！你們還小，哪里懂得做生意的難處！不過放心，現(xiàn)在和往年已經大不同了，現(xiàn)在很少有人連吃肉的錢都付不起的?！?/p>

“那要是別人有錢，可就是不給呢？”哥哥還是不放心。

“那你們就別走了！”爸爸說，“你們不走，他們家就沒法過年了！—看看他們急不急！”

“這不是耍賴嗎？”我小聲說道，“賴在別人家多不好意思啊！”我向來臉皮薄，連家里來了親戚都扭扭捏捏，叫一聲都不好意思，現(xiàn)在讓我去別人家里賴著不走，這我哪干得出來??？

“你說啥？”爸爸沒聽清我的話。哥哥離我近，他聽清了，可他嫌我沒出息，瞪了我一眼。

見我們倆前怕狼后怕虎始終不情不愿，爸爸又說：“今年的壓歲錢，就看你們能不能把賬收回來了！—只要你倆把賬都收回來了，每人二十塊壓歲錢！”

“二十塊？！真的假的？”哥哥驚喜交加，半信半疑，忍不住喊起來。

“我什么時候騙過你們？”爸爸再一次把沾滿油污的賬本遞給哥哥，這一次，哥哥不僅沒有拒絕，反而有些興奮地接過了賬本。

哥哥的想法我當然懂。二十塊！這也太多了吧？二十塊，那是多少袋方便面、火腿腸、薄荷糖啊？二十塊，可以買多少張卡通畫片??？可以買多少本故事書啊？往年我們的壓歲錢只有五塊，如果今年能順利拿到二十塊，真的可以算一夜暴富了！

我和哥哥拿著賬本，帶著對二十塊錢的巨大渴望和對收賬的忐忑不安上路了。

“有了二十塊錢，你想買什么？”哥哥問我。

“我要買書！買一本童話故事書，再買一套《葫蘆兄弟》的連環(huán)畫，如果剩下的錢夠，我還想再買一本作文輔導書?！蔽易钕矚g讀書了，可平時手上沒什么錢，再加上書也挺貴的，我根本就買不起書，大多數(shù)時候只能問同學借幾本書解解饞。

“書有什么好看的！”哥哥搖搖頭，覺得很可惜，“我打算買個游戲機！我現(xiàn)在已經攢了四十六塊，如果這次能拿到二十塊的壓歲錢，買游戲機的錢就差不多了！”哥哥一臉憧憬的樣子，讓我很是羨慕。其實我也挺想要游戲機的，可游戲機那么貴—最少也得五十塊吧，我哪買得起？哥哥可真厲害，竟然偷偷存了那么多錢。

忽然，我問哥哥：“游戲機要花多少錢？”

“最便宜的要七十六塊?！备绺缯f。

“就算能拿到二十塊，你還差十塊錢??！”我默默算了一遍后，提醒哥哥。

“如果你能出十塊錢，我買了游戲機，可以讓你每天玩兩個小時?！蔽乙稽c兒也沒想到，哥哥竟會這么說。他語氣平靜，好像這只是他的一個簡單提議，要怎么選擇，完全在我?？晌颐靼赘绺绲囊馑?，如果我不出錢，那等他買了游戲機，我就別想碰了。

一邊是我渴望了很久的故事書和連環(huán)畫，一邊是每天能玩兩個小時的游戲機，一時之間，我陷入了兩難的境地，不知該怎么選。

見我不說話，哥哥既沒生氣，也沒催促，只是說：“沒關系，你可以好好想想?！?/p>

一路上，我都在想著哥哥的話。書和游戲機，到底該選哪一樣呢？不過，哥哥剛剛說了，我只要給他十塊錢，我就可以每天玩兩個小時游戲機，剩下十塊錢應該夠買一套《葫蘆兄弟》的連環(huán)畫吧？可這樣一來，作文書和童話故事書就買不成了，除此之外，我還想買幾包方便面解解饞，也買不成了。

就在我左右為難時，哥哥突然站?。骸暗搅耍∷胃?，欠了四十八塊的賬?！彼噶酥盖懊嬉婚g紅磚結構的平房。

我倆壯著膽子走到那家門口，朝屋里張望，堂屋空無一人，也不知道這家有人在不。

“你們找誰？”突然，身后有個聲音嚇了我們一跳。

我們轉過身，一個大嬸提著兩桶水站在我們身后。這位大嬸應該就是宋根生的老婆，好像村里人都叫她桂花大姐。

“我爸爸說……你們家還欠……欠……我們的錢……”平常一向大大方方的哥哥竟突然緊張起來，不僅說話結結巴巴的，還滿臉羞得通紅。

“我爸讓我倆來收賬。你們家還欠著我們四十八塊錢的肉賬呢，麻煩你把賬結一下吧！”我不卑不亢地說，剛剛哥哥結結巴巴的樣子，我實在看不下去了。

“啥？”桂花大嬸一愣，“我們家還欠肉賬？不會是你們弄錯了吧？”

哥哥一聽，急忙去翻看賬本：“沒錯??！宋根生：肉賬，四十八塊，肉八斤?！?/p>

“?。∧銈兪勤w屠戶家的孩子吧？”桂花大嬸恍然大悟，“宋根生??！是對面那家！—我們家男人叫宋金生！都一個村的，你們連名字都弄不清，就跑來收賬！”

“什么？這是宋金生家？！”我和哥哥都感到非常震驚，同時也很難堪—宋根生家的欠賬，我們跑到宋金生家來收？真是太尷尬了！

我們順著桂花大嬸的指引來到宋根生家。家門口，一個大嬸坐在小凳子上洗衣服。

“大嬸好，你們家還欠我爸爸四十八塊錢的肉賬，麻煩你把賬結了吧！”這一次，哥哥沒有剛才那么緊張，說話也沒有結巴。

“我們家欠了肉賬？！”大嬸一驚，放下手中的衣服，“你們弄錯了吧？”

“沒有錯！這上面記著呢。宋根生：肉賬，四十八塊，肉八斤……”哥哥說著就將賬本遞過去，沒想到大嬸看都不看，就說：“宋根生不是我們家啊，是對面那家啊！你們弄錯了！”

??？這是怎么回事？到底哪一家的男人叫宋根生？我和哥哥真的蒙了。正當我百思不得其解時，哥哥示意我去看對面，我轉身一看，竟看到桂花大嬸站在門口笑得腰都直不起來……

“看吧！我們倆都被耍了！”哥哥郁悶地說，默默朝桂花大嬸家走去。

我們剛走到桂花大嬸家的院門口前，還沒來得及說什么，桂花大嬸就一邊大笑著一邊將錢遞了過來—原來在看我們笑話的時候，她早已把錢準備好了。

哥哥接過錢，數(shù)了數(shù)，確定沒錯，才把錢收好，還當場把賬本上的欠賬記錄畫掉了。

雖然這筆賬順利收回，可我和哥哥卻一點兒也高興不起來。

“哥，你說桂花大嬸為什么要耍我們？”我不解地問。

“嘁！無聊唄，拿我們尋開心！”哥哥不屑地說，直到此刻仍然有些惱怒，“你不記得來之前爸爸說的，做生意有做生意的難處？大概接觸的人多了，什么樣的人都會遇到?！备绺绲降妆任掖髢蓺q，懂得也比我多。

第二家也是村里的人，一個被我爸稱為“矮五爺”的五十多歲的男人。按照輩分，我們應該叫他矮五爹。

我和哥哥來到矮五爹家時，他正躺在臥室里看電視，聽到我們的喊聲，他才慢騰騰地走出來。矮五爹果然很矮，只比我哥高了一個腦袋，人長得矮矮胖胖的，頭發(fā)很短，一雙小眼睛警覺地打量著我們。

“五爹好！”哥哥很有禮貌地打招呼，“我爸說你還欠我們家八十八塊錢的肉賬，麻煩你把錢結了吧！”

矮五爹眉頭皺了皺，似乎不太高興，“你爸讓你們來的嗎？”

“嗯?！备绺缁卮稹?/p>

“我和你爸關系可不錯！”矮五爹拍拍哥哥的肩膀，一把拿過他手上的賬本。他這句話沒頭沒腦的，我和哥哥都不懂是什么意思。

見我們不說話，矮五爹又說：“其實我和你爸早就說好了，過兩天就給他送去！他這陣子太忙，大概忘了！你們倆回去提醒一下他，我要了賬，馬上給他送去！”

“可是我爸說了，今天是大年三十，明天就不能要賬了！”哥哥說著，和我對視一眼。這人一看就是在耍心眼，只要過了今天，這賬又能拖一年了，他說過幾天給我爸送過去，可今天是大年三十，明天就是正月初一，要是他不送，難道我爸還能再來要？這明顯是在糊弄我們！

聽哥哥這么說，矮五爹愣了一下，“哎呀！不就是幾十塊錢的事嗎？小孩子沒見過大錢，還不信我！—你們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嗎？”

“不知道?！蔽液透绺缫积R搖頭。以前我倒是聽說過，矮五爹好像是在建筑工地干，至于具體是干什么的，我就不知道了，聽說曾經掙過大錢，后來不知怎么就回家了，整天在家里打麻將，看電視。

矮五爹轉身回了趟臥室，過了好半天才拿著一個東西出來了?！澳銈兛?，這是什么？”矮五爹得意地晃了晃手中的東西，我才看清，那是個臟兮兮的筆記本。他翻開筆記本，遞到我和哥哥跟前，我好奇地去看上面的字，王海泉欠工程款：28000元整；宋濤欠工程款：12000元整；薛全發(fā)欠工程款：13500元整……每筆工程款后面還詳細記錄了工程名稱、開始時間、結束時間，還有其他一些信息。我的天哪！全是別人欠的錢，這加起來一共有多少錢??？

“看見了嗎？這才叫錢！大錢！”見我和哥哥滿臉震驚，矮五爹用教訓的語氣說道，“欠你們家那點兒錢，還勞你們跑一趟，至于嗎？”矮五爹說得頭頭是道，好像我們今天來收賬根本就是不應該的事，甚至侮辱了他。這個賬本上的錢加起來，應該有好幾十萬吧？這么多錢，我可是從來沒見過！原來其貌不揚的矮五爹才是村里最富有的人，我們以前竟然不知道。像這樣的有錢人，結清欠賬應該是遲早的事，我們的確沒必要那么緊張。

我和哥哥都覺得，再留在矮五爹家已經沒什么意思了，他太有錢了，隨便收一筆欠款就能還上欠我們家的錢。我們識趣地離開了。

離開矮五爹家，我和哥哥還想著那本震撼人心的賬本。一路上，我們都在討論那本賬本上的欠款加起來有多少，哥哥覺得差不多有五十萬，我覺得沒有那么多，只有三十多萬。不過我們倆一致認為，原來矮五爹才是村里最有錢的人。我們還怪爸爸不提前跟我們說一聲，像這樣的欠賬，其實沒什么好收的，因為欠賬的人太有錢了，他只要一收到欠款，馬上就會還錢的，有什么必要讓我們跑一趟呢？

接下來，我們又去了好幾家，這幾家還算順利，欠賬都收到了。收賬的話說了一遍又一遍，我和哥哥就不像剛開始那么緊張了?？粗盏降暮窈褚豁臣垘牛液透绺缍几械胶芘d奮，同時一股自豪感也油然而生，覺得收賬也不過如此，沒我們想得那么難嘛！

除了矮五爹，我們村的賬已經都收上來了，接下來要去鄰村孫家塆收賬了。好在孫家塆欠賬的人不多，只有五家。我們對這個村還算熟悉，上學放學經常要路過。

第一家是個叫“王細婆”的人，欠賬也只有二十六塊錢。雖然我們認識孫家塆不少人，但是這個“王細婆”，我們卻不認識。我們在村里打聽了才知道，村口那三間低矮的土房子，門前一個用土墻圍起來的院子，就是王細婆的家。

我們來到王細婆家，看見一個滿頭白發(fā)的老奶奶正坐在院子里給雞拔毛。雞被泡在一個大鐵盆里，盆里的水正冒著熱氣。這雞應該是她剛剛殺掉的，大概是要留著過年吃。我們猜測，眼前這位老奶奶應該就是賬本上的“王細婆”。

“王奶奶你好！我們是隔壁趙家坊村的，你還欠著我爸二十六塊錢的肉賬呢，我爸讓我們來收賬?！备绺缱叩嚼夏棠谈?，不卑不亢地說。

老奶奶似乎被嚇了一跳，她停下手里的活，抬頭瞇著眼仔細看了看哥哥，又看了看一旁的我，“??！你們是趙屠戶家的孩子吧？肉賬我記著呢！可現(xiàn)在我手上也沒錢，要不等下午我拿到錢給你們送過去？”

等拿到錢再給我們送來？我和哥哥想著眼前這位老奶奶的話，拿不準她的話是真是假。我想，她該不會是糊弄我們的吧？

“老婆婆，你剛剛說等下午拿到錢，那是什么意思??？”我好奇地問。

“我是說，我倒是有一筆錢，可現(xiàn)在沒拿到，我打算下午去拿的。這筆錢是我外地的女兒托人帶給我的，不過那人住在長鄉(xiāng)街上。前一陣子啊，我摔了一跤，到今天腿腳也沒好利索。哎！人老了，不中用了！”我看老奶奶不像是在說謊，她臉上的皺紋又多又深，我隨便看了她一眼，發(fā)現(xiàn)她的眼珠十分渾濁，看年紀應該有七十多了。長鄉(xiāng)街我知道，是個小鎮(zhèn)，離這兒大概六七里路。我一想到她這么大年紀，腿腳也不好，還要跑到六七里外的地方去拿錢，就覺得她真可憐，如果不是急著收賬，我倒真想幫她跑一趟。

“那這可怎么辦啊？我們急著收賬呢！”哥哥有點兒著急，一時不知道該怎么辦。我和哥哥都想趕快收完賬，早點兒回家呢，來的時候媽媽已經叮囑過，讓我們早去早回，下午還要吃年飯，吃完年飯就能領到壓歲錢了。

“這個……那……怎么辦好呢？”老奶奶為難地搓搓手，一臉歉意，“要不……要不……”她欲言又止的樣子，顯得更可憐了。

哥哥有點兒不耐煩了，沒好氣地問：“奶奶，你想說什么??？”

“哎！我是想說，你們要是等不及，倒也可以幫我跑一趟，去長鄉(xiāng)街幫我把錢拿回來。這樣一來，我就可以結清你們的賬了……”老奶奶一邊說一邊注意我和哥哥的表情，大概是怕惹我們生氣。

接下來我們還要去收賬，我們哪有時間幫她拿錢呢？我和哥哥都不說話，也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她。

見我們都不說話，老奶奶以為我們不愿意，有些失望地說：“要不算了，那么遠，你們肯定不愿意。那你們再等一等吧，下午我去拿了錢，送你們家去?！?/p>

臨走時，哥哥只好叮囑老奶奶，讓她記得下午拿到錢后，把欠我家的肉賬送來。老奶奶雖然一口答應，但看得出她有些失落。離開時，我回頭望了一眼，看見老奶奶顫顫巍巍地朝地上的那個大鐵盆走去。我們說了這么半天的話，鐵盆里的熱水早就涼透了，哎！

接下來的幾家都很順利，現(xiàn)在就剩最后一家了，哥哥很開心，二十塊壓歲錢似乎馬上就要到手了，他的游戲機似乎也馬上就要到手了?？晌乙恢倍纪涣四莻€老奶奶，忘不了她走路顫顫巍巍的樣子，讓她去六七里外的長鄉(xiāng)街拿錢，一去一回，那得花多少時間??？

我正想著，和哥哥已經來到了最后一家的門口。這家男人叫“肖老三”，他欠了九十六塊錢。

我們站在門口朝屋里張望，沒看見大人，只看見堂屋里一個三四歲的小男孩正和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玩。

“小妹妹，你們家大人呢？”哥哥走上前，笑著問小女孩?？尚∨⑺坪鹾苁蔷X，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幽幽打量著我和哥哥。

“你們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說。”小女孩像個小大人，一本正經的樣子有些好笑。

“我們找你們的爸爸媽媽有事！你們家欠了我們錢—買肉的錢！”我耐心向小女孩解釋，希望她能告訴我她爸爸媽媽在不在家。

小女孩眼里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驚慌，但她很快恢復了平靜，連連搖頭說：“爸爸媽媽都不在家。”

“??？這可怎么辦？”哥哥犯了難，一時間沒了主意。家里沒有大人，這賬還怎么收？可如果今天不收，那就只能等到明年了。

正不知道該怎么辦，我發(fā)現(xiàn)小女孩不時朝后門那兒偷偷瞟一眼，我有些奇怪，后門那兒有什么東西呢？我朝后門望去，忽然瞥見有個人影從后門一閃而過，我有些奇怪，不是說家里沒人嗎？“我剛剛好像看到有個人從后門跑出去了！”我的話音未落，哥哥似乎突然明白了什么，飛也似的朝后門跑去。

“你們干什么？—干嗎跑到我家來？！”小女孩又驚又急，向哥哥追去。

我也跟著哥哥跑出后門，四處張望，后門外是大片大片的菜地，有些菜地里的菜已經收割了，成了空地。菜地盡頭有一條溝，溝邊長滿了枯草。哥哥好奇地朝溝那邊張望，想看看溝里有沒有人，可溝邊的野草高大茂密，根本看不清溝里的情況。

“這里是我家的菜地，你們不準進來！快出去！”小女孩兇神惡煞地擋在哥哥跟前，想把我和哥哥趕走。她焦急萬分的樣子，好像這里有什么寶貝，生怕我們搶走了似的。

這時候，我和哥哥都已經隱隱猜到了小女孩的秘密。我們甚至因為看破了她的“詭計”而有了一種自豪感和優(yōu)越感，我們覺得自己比她聰明，所以才能看破她的“詭計”—哼！這么小就學會了撒謊！

“這里什么也沒有嘛！不就是幾塊菜地嘛！算了！我們走吧！”哥哥故意這么說，然后朝后門走去，假裝要離開，等小女孩放松警惕后，突然繞到她身后，朝溝邊狂奔而去。

“站??！不準去??！”小女孩在后面大喊，我聽出她的聲音帶著哭腔。我扭頭一看，她果然哭了，兩個紅蘋果一樣的臉蛋上，掛著幾滴晶瑩的眼淚，眼淚滑落臉龐，落到她腳邊的白菜葉子上?？吹剿难蹨I落到白菜葉子上，我突然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我想，她的眼淚會變成露珠兒一樣的東西，留在菜葉子上嗎？

我正想著，聽到哥哥站在溝邊，朝溝里大喊：“我看見你了，快出來吧！”

我看見一個男人從溝里爬上來。小女孩哭喪著臉望著眼前的男人，又憤恨地看了看哥哥和我，“爸爸！我沒有攔住他們！是他們硬要闖進來的！”

聽到小女孩的話，男人既生氣，又有些尷尬，狠狠瞪了她一眼，“真沒用！就知道哭！—別哭了！”說完兇巴巴地盯著哥哥，又看了看我。

我朝男人望去，男人臉色有些蒼白，一頭亂糟糟的頭發(fā)，胡須凌亂，臉上還粘著一些泥巴和草根，神情既尷尬又憤怒。

“叔叔好！你還欠我們家九十六塊肉賬呢，我爸爸……”“知道了！”哥哥還沒說完，就被男人惡狠狠打斷了。

我和哥哥都被嚇了一跳，我們收了這么多家的賬，還從來沒有遇到過這么兇的人呢！男人面無表情地對我和哥哥說：“這幾天我也在收賬。別人也欠我不少錢，可一直沒收到錢，所以，今天結不了賬了，回去和你們的爸爸說一聲吧！”

“那不行！我爸說了，今天是大年三十，是要賬的最后一天，明天就是正月初一了，不管怎么說，今天得把賬結清?！备绺缫粴庹f了這么多話，而且既不慌張，也沒結巴，這讓我不禁對哥哥刮目相看，向他投去佩服的目光。我偷眼去瞧男人，大概哥哥的一番話令他很是生氣，他皺著眉，死死瞪著哥哥，好像隨時要沖過來揍哥哥一頓。這么兇的人，哥哥都不怕他，還能大膽地要賬，哥哥可真了不起！

男人生了一會兒氣，見哥哥并沒有被他嚇倒，就換了一副面孔，笑嘻嘻地對哥哥說：“我的賬沒收到，所以今天真的給不了錢！你們在這里也沒用啊！你們先回去，只要我一收到賬，馬上給你爸送去！”他這是在糊弄我們，想打發(fā)我們回去，只要過了今天，他的欠款就可以再拖一年，哼！別說哥哥不信，連我也不信。

“不行！我爸說了，一定要要到錢，不然讓我們別回去。”哥哥斬釘截鐵地說。我覺得奇怪，爸爸什么時候這么說了？但我很快想明白了，哥哥一定是故意這么說的，不然怎么能要到錢呢？

男人摸了摸下巴上亂糟糟的胡須，似乎有些無可奈何，“既然你們不聽我的話，那我也沒辦法了，既然你們愿意等，那就等著吧！”

男人的語氣冷冰冰的，可哥哥似乎一點兒也不怕，就站在那兒，壓根沒有離開的意思。男人看了看哥哥，又看了看我，裝作毫不在乎的樣子，朝后門走去。

哥哥見男人要回屋，也跟在后面。男人進屋，他也進屋；男人走進房間，他也走進房間；男人走到門口，他也走到門口。我不知道該怎么辦，只好跟在哥哥身后，像個跟屁蟲一樣。我覺得這么跟在別人后頭，既不禮貌，又讓人難為情，不過，為了收回欠賬，我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

男人見哥哥和我始終跟著他，雖然沒有發(fā)火，也沒有說話，不過，我看得出，他已經煩躁不安了，只是在盡量忍受。

“你們還不走??？”男人從堂屋里搬來一張小凳，放在門口，坐上去，點燃一根煙，慢悠悠地吸起來，“都跟你們說了，賬沒收到，我就拿不出錢！你們在這里也沒用！”

哥哥搖搖頭，堅定地說：“沒收到欠賬，不走！反正回去也是挨揍，還不如在這兒呢！”哥哥的話讓我大吃一驚，爸爸什么時候說沒收到欠賬要揍我們了？

“行！既然你們愿意，那就留在這兒吧！反正我們家已經過完年了，年飯也吃了，不急！”男人氣定神閑地吐出一口煙，看著哥哥。

聽了這話，我有些沮喪，還有些焦急。我想起媽媽的話，她讓我們收完賬盡快回家，我們家的年飯還沒吃呢！

誰知，哥哥不急也不氣，只是冷冷地說：“你騙不了我。你們家還沒吃年飯呢！”

聽了哥哥的話，男人臉色突變，騰地站起來，一腳踢翻小凳子，“臭小子！耍無賴是不是？這是你家還是我家？誰讓你賴在我家的？！”

我以為男人要揍哥哥，急忙挨著哥哥站著，膽戰(zhàn)心驚地拉著他的胳膊。眼前的男人雖然瘦瘦高高的，可比我和哥哥高大強壯得多，他要是想揍我們一頓，那不像揍一只雞那么簡單嗎？我偷偷瞧了瞧哥哥，發(fā)現(xiàn)他也被男人的神情和舉動嚇壞了，但盡管他嚇得臉色蒼白，胳膊繃得直直的，卻仍一動也不動地站在原地，并沒有要逃走的意思。

“你把欠賬結清了，我們就走！”哥哥咬著嘴唇，始終不愿服輸。

“你……”男人氣呼呼地瞪著哥哥，快步朝我和哥哥走來。完了！他一定是氣急敗壞，忍不住要揍哥哥了！我感覺自己的心在狂跳—就在男人走過來時，我在想，我是應該拉著哥哥逃，還是就這樣讓人家揍一頓呢？反正我們也打不過他，可怎么說也不能白白挨揍吧？我得咬他一口！或者狠狠踢他一腳！

可男人卻忽然停住，就那樣直直地盯住哥哥：“再不走我可要趕人了！”

“你把賬給我們結清了！不然我不走！”哥哥脖子一梗，擺出一副寧愿被揍死也絕不退縮的樣子。

“你不怕我揍你嗎？”男人冷笑著質問哥哥。

我的腿已經開始發(fā)抖了，我真想拉著哥哥就跑，再也不管收賬的事了。我知道哥哥很倔，認定的事十頭牛都拉不回來。不過，哥哥為了收到賬，也太拼命了！我想，他應該是為了拿到那二十塊錢的壓歲錢，為了心愛的游戲機。

“不怕！”哥哥也不甘示弱，抬頭望著男人。

“為什么呢？”男人似乎有點兒好奇了，大概覺得眼前這小孩有點兒意思。

“只要你揍我，我就躺地上不起來，你們家也過不了年！”哥哥裝作一點兒也不害怕的樣子，說?？晌抑?，哥哥其實還是挺害怕的，因為我看到他的手指在輕輕顫抖。

男人皺著眉頭把哥哥從頭到腳仔細打量了一番。他臉上的表情十分復雜，憤怒中帶有一些無奈，似乎又對哥哥小小年紀就能這么勇敢地收賬感到驚訝和佩服。他盯著哥哥看了一會兒，一直沉默著。大家就這么僵持著，一時之間，誰也不知道該說什么，誰也不愿意認輸。我不知道哥哥和男人是怎么想的，反正我覺得很尷尬—就這么“賴在”別人家里，什么話也不說，誰也不肯退讓，我真希望我這輩子再也不要收賬了！

大家都不說話的時候，我雖然也沒說話，可我的腦子里卻在飛快地胡思亂想。有那么一瞬間，我真的很想放棄收賬，不要錢算了，趕快從這兒逃走！即使不要那二十塊錢的壓歲錢也沒關系，故事書、連環(huán)畫、游戲機、美味的零食，我統(tǒng)統(tǒng)都可以不要！我太尷尬太害怕也太難受了！我想，我以后千萬不能做生意，讓我去收賬，還不如讓我去死算了！

也不知我們僵持了多久，大概只有幾分鐘吧，可我覺得有好幾年那么久。男人忽然重重地嘆了口氣，“來！讓我看看，欠你們多少錢。”

我?guī)缀跣老踩艨瘛K于認輸了！

“一共是九十六塊！不信，你看！”哥哥說著，將賬本翻到記錄了男人欠賬數(shù)字的那一頁?？赡腥藟焊鶝]看，只是瞥了賬本一眼—欠了多少賬，大概他自己記得清清楚楚。

男人走進房間，沒過一會兒就出來了，手上捏著兩張嶄新的五十元的鈔票。他將鈔票遞給哥哥。我發(fā)現(xiàn)男人在將鈔票遞給哥哥之前，用大拇指和中指輕輕在光滑硬挺的新鈔票上摩挲著。在哥哥找零錢的時候，男人面無表情地望著屋外，眼神茫然空洞。

哥哥小心翼翼地把兩張五十元的鈔票放進隨身攜帶的一個黑色小包里，又從里面找出四張一元的鈔票，遞給男人，就和我一起離開了。

剛離開男人的家，我就迫不及待地問哥哥：“你怎么知道他們家還沒吃年飯呢？”

“你沒看他們家門前沒有鞭炮屑嗎？春聯(lián)也沒有貼！”哥哥得意又滿意地拍了拍黑色的皮包，里面因為裝了不少錢而變得鼓鼓的。

我恍然大悟，只要是吃過年飯的人家，必定會在門前放一個五千響或者一萬響的鞭炮的！我怎么連這個都忘了？

我有好多問題想問哥哥。不知道為什么，剛剛收賬的時候，我覺得哥哥好像和以前不一樣了。以前的他調皮又自私，不是想著吃點兒什么，就是想著玩點兒什么，只顧自己玩鬧，媽媽交代的事，他總是想方設法推給我，可現(xiàn)在呢，他怎么好像變得勇敢又機靈了？

“剛剛，你不怕嗎？”我問哥哥。

“不怕?！备绺缦攵紱]想。

“哼！你撒謊！—我看見你的手在抖！”我撇撇嘴，沒想到哥哥竟然連我也騙！

“??？你看到了？哈哈！”哥哥有些不好意思。

“我又不瞎！”我沒好氣地說。

過了一會兒，我又問：“既然你這么怕，為什么非要收到賬不可呢？”哥哥是為了那二十塊的壓歲錢嗎？還有游戲機？哥哥做夢都想要個游戲機，這我是知道的—他肯定是為了游戲機！

“傻瓜！我們家不是也要過年嗎？那是爸爸掙的錢！他憑什么不給我們？！”哥哥一邊說，一邊昂首闊步往家里走去，那樣子很像一個剛剛打了勝仗的將軍，“再說了，我最討厭撒謊的人！那個小女孩一開始就騙我們！她爸爸也是！明明家里有錢，還死賴著不肯給！真討厭！我非得把賬收上來不可！”

我心里一陣莫名的感動。哥哥居然還能為爸爸著想，也能為這個家著想，他可真了不起！可我自己呢？只想著害怕啊，逃跑啊，放棄收賬啊，我太沒用了，

我真為自己感到羞愧。想著想著，我的臉都紅了。

“收賬挺難的吧？”哥哥隨口問道。

“那還用說！剛剛那個叫‘肖老三’的男人好兇?。∥铱靽標懒耍∥液门滤麜崮?！我真想拉著你快點兒離開！沒想到你那么勇敢！”剛剛的經歷讓我現(xiàn)在還心有余悸。我從來都不喜歡撒謊，所以對哥哥也沒什么好隱瞞的。

“放心！他不會揍我的?！备绺缧判氖愕卣f。

“為什么？”我不解地問。

“因為沒人會在過年打架，而且是在自己家里，這樣很不吉利！”哥哥得意地笑起來，可過了一會兒，哥哥的臉色又陰沉了下去，也不知道他想起了什么不高興的事。

“你怎么不高興呢？這次出來收賬，只有兩家的賬沒有收上來，爸爸應該不會怪我們的！你馬上就可以買得起游戲機了！”當我提到游戲機時，哥哥竟然毫無反應。這可太奇怪了！

哥哥嘆了口氣，“往年的賬都是爸爸收的，你想過沒有，每年要收那么多欠賬，他會遇到些什么樣的人？”

哥哥的話讓我愣住了。是啊！爸爸收了那么多年的賬，一定遇到了各種各樣的人—耍無賴的，騙人的，蠻不講理的，有錢故意不給的—自然也遇到了各種各樣不愉快的事，他只是從來沒有對我們提起過，所以我們根本就不知道。難怪來的時候，爸爸說，你們還小，哪里懂得做生意的難處！我一直以為做生意挺簡單的—把東西拿出去賣就行了，此刻我才恍然大悟：做生意真的太難了！

“算了！游戲機我不買了?！备绺缤蝗徽f，“錢還是存起來吧！反正上學要交很多錢！”

“??？！”我無比震驚地看向哥哥，卻見他一臉平靜。之前連做夢都想要的游戲機，就這樣輕易放棄了？一時之間，我有點兒轉不過彎來。我知道哥哥是體諒爸爸，他覺得爸爸掙錢也不容易，所以不想亂花錢。

“你成績不錯，也喜歡讀書，你好好讀書吧！—反正你以后是做不了生意的！我讀書沒你厲害，那也是沒辦法的事?！备绺绾孟裢蝗恢g長大了，他的話和爸爸媽媽平日里說的話很像，我都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了。

“那你呢？你要像爸爸一樣做生意嗎？”我問，“你收賬那么厲害！”

“哈哈！誰知道呢！我才十一歲，想那么遠干嗎？”哥哥說著加快步子朝前走去，包里的硬幣發(fā)出清脆的“丁零丁零”的響聲。

回家已經是午飯時間，我和哥哥都餓得厲害，以為媽媽把午飯準備好了，可我們卻看見媽媽正在廚房里忙碌著。

灶上擺著一盤盤炒好的菜，有蒜薹炒肉、紅燒鯽魚、清蒸鱸魚、蒜苗炒鹵豬耳朵、豬腳藕湯……哈哈！全都是我愛吃的菜！我饞得口水都快流出來了。

我用手抓起幾根鹵豬耳朵絲放進嘴里，大口大口嚼著，真好吃！灶上也不知道蒸著什么，冒著濃濃的白色水蒸氣，媽媽就在水蒸氣里忙著，我都看不清她的臉。

“別到處亂跑??！馬上吃年飯了！”媽媽叮囑我，“跟你哥也說一聲！”

“咦？不是下午吃年飯嗎？怎么提前了？”我又抓了幾根鹵豬耳朵絲塞進嘴里，平日里哪能吃到這么美味的東西。

“剛剛你細旺爹爹來說，你爸馬上要回來了！今年的年飯早點兒吃，還有一大堆事要忙呢！”媽媽頭也不抬地說。

果然，沒過一會兒，爸爸就回來了。哥哥把賬本和裝滿錢的包交給爸爸，還把收賬時遇到的事揀重要的跟他說了。

“真不錯！你們這次收賬干得很不錯嘛！”爸爸一邊拿著賬本認真翻看著，一邊夸獎我和哥哥。

“爸！矮五爹說，他只要一收到賬，就把欠賬給你送來！—他那么有錢，應該不會撒謊吧？”哥哥問。

“他？有錢？哼！你們被他騙了！—對了！他是不是把那本破破爛爛的賬本拿出來給你們看了？”一聽我們提起矮五爹，爸爸似乎氣不打一處來。

“是啊！他……他……那么有錢！”哥哥不解爸爸為什么那么生氣。

“那本破賬本上的賬，這輩子也收不回來啦！”爸爸說著嘆了口氣，“這世上有些欠賬，是永遠也收不回來的！哎！跟你們說不清，算了！”

“那該怎么辦？我們要再去一次嗎？”哥哥怒氣沖沖，沒想到世上竟有這么不要臉的人，連小孩子都騙。

“算了！明年我再問他要吧！”爸爸擺擺手，氣憤地合上賬本，“真是又懶又好吃！都多少年了，還拿著十年前的破賬本騙人！明年再也別想從我這里賒走一兩肉！”

不知為什么，爸爸竟然沒提起那個叫“王細婆”的老奶奶。爸爸大概也覺得她可憐，而且她欠的賬也不多，只有二十六塊錢，所以她的賬簡直不值一提。

媽媽的年飯已經準備好了。

我們幫著媽媽把菜端到桌子上擺好，爸爸幫我們拿來碗和筷子，又給我們每個人倒了一杯汽水。我們坐下來，開始吃年飯了。

年飯很快吃完，爸爸從口袋里掏出一沓嶄新的十元紙幣，給我兩張，又給了哥哥兩張。哥哥默默把錢放進口袋里，卻并不怎么高興。我也不怎么高興，因為我把嶄新的紙幣捏在手里時，卻突然想起了那位叫“王細婆”的奶奶。不知道她有沒有動身去長鄉(xiāng)街。要是已經動身，一去一回，大概兩個小時都不夠。我腦海中不斷浮現(xiàn)她顫顫巍巍走路的身影，覺得她實在太可憐了。

當爸爸在門口準備放鞭炮時，我頭也不回地跑出了家門。我還是忘不了那個老奶奶，我想去看看她。

“待會兒要洗澡！—你去哪里？！”我聽見媽媽在身后喊。

“你讓哥哥先洗吧！我晚點兒回！”我盡量提高嗓音，也不知道我媽聽清楚了沒有。

離開家后，我一路狂奔，朝老奶奶家跑去。

我氣喘吁吁滿頭大汗跑到老奶奶家，看到老奶奶拄著一根竹棍當拐杖，顫顫巍巍地正要出門?？匆娢覛獯跤跬蝗怀霈F(xiàn)在眼前，老奶奶一怔，冷冷地問：“你……你怎么又來了？”

“老奶奶！我……幫你……去……拿錢吧！”我喘氣喘得厲害，連話都說不連貫了。

“你說的是真的？你……幫我去？”老奶奶大概以為自己耳朵不好使，聽錯了。

我喘了一會兒氣，只好又說了一遍：“我?guī)湍闳ラL鄉(xiāng)街拿錢吧！”

“好！那好哇！瞧我這不爭氣的腿喲，哪里走得動！”老奶奶無奈地朝我笑笑，“你到長鄉(xiāng)街上，找一個叫‘王面娃’的人，就說是王細婆讓你來的，來拿她的錢！哦！對了，是三百塊錢。”

我心里直犯嘀咕，真擔心找不到這個叫“王面娃”的人，就問：“長鄉(xiāng)街那么多人，我怎么找王面娃啊？”

“他家是專門加工面條的，長鄉(xiāng)街沒人不知道，放心吧！”老奶奶很有把握地說。

臨行前，老奶奶又仔細交代了幾句，囑咐我拿到錢別數(shù)，也別貪玩，趕緊回來。

經過肖老三家門前時，我看見那個小女孩帶著弟弟在路邊玩紙飛機。我不由自主放慢了腳步。

小女孩也看見了我，她愣了一下，然后惡狠狠瞪著我。

從他們跟前經過時，雖然我裝作很鎮(zhèn)定的樣子，可我心里其實很慌亂，這小女孩那么兇，我真怕她和她弟弟會罵我或者用泥塊扔我。

“把我們家的錢還給我們！”小女孩沒有罵我，也沒有用泥塊扔我，只是用帶著哭腔的聲音朝我喊道。

我轉過身，果然看到小女孩哭了，被凍得通紅的臉頰上掛著滴滴淚珠。我想起了在他們家菜園里，我也看到過她臉上的淚珠。

我只好遠遠地向她喊道：“是你們家欠了我們家的肉錢。”也不知道她聽清楚了沒有。

“把我和弟弟的壓歲錢還給我們！嗚嗚……”北風呼嘯而過，我聽見風聲中夾雜著小女孩傷心的哭聲。壓歲錢？我心頭猛地一震，哎！真可憐，連壓歲錢都沒有，看來那一百塊是他們家所有的錢了。

寒風中，我不住地回頭，只看見小女孩絕望地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像一尊雕像。

去長鄉(xiāng)街的路上，我想起老奶奶的叮囑，忽然明白，她一定是怕我把她的錢弄丟了！一路上，我不敢有絲毫耽擱，快步朝長鄉(xiāng)街走去。到了長鄉(xiāng)街上，我趕緊找街邊一個賣菜的大嬸打聽王面娃，大嬸抬手朝前面的十字路口指了指，說：“沿著那條街一直往前，就能看到那個‘面娃掛面店’了?！?/p>

我按照大嬸的指示，很快就找到了那個掛面店。

我把來意向店里的那位大叔說了，大叔半信半疑地問：“你說誰讓你來的？”

“是孫家塆的王細婆讓我來的?！币姶笫逍挪贿^我，我只好把收賬的事簡單說了一遍，又向老板解釋了一番，說王細婆本來打算自己來的，可她前一陣子摔了一跤，腿腳不太方便。

聽到這里，大叔才終于相信了我的話。他從身上的口袋里小心翼翼摸出一沓錢，數(shù)了三百塊給我。

我正要離開，又被大叔叫住，他回屋拿來一包夾心餅干遞給我，“小家伙，年紀輕輕就知道幫助老人！真不錯！這袋餅干給你吃！”

我向大叔道了謝，就離開了。

我知道老奶奶肯定焦急地等著我回去，媽媽也等著我回去洗澡，還有小伙伴們，他們拿了壓歲錢，肯定買了不少鞭炮，一定想邀我一起放。一路上，我?guī)缀跏侨Ρ寂?，腳也變得越來越沉，有好幾次，我不得不停下來休息。休息時，我很怕老奶奶的錢被我弄丟了，偷偷看了好幾次?？晌也桓覕?shù)，因為我怕數(shù)的時候弄丟了，更怕被壞人看見。

當孫家塆終于再次出現(xiàn)在我的視野中時，我貼身的衣服已經完全被汗浸濕了。不過，我覺得這一點兒關系也沒有，反正我一回家就要洗澡。

還沒到老奶奶家門口，我就遠遠望見老奶奶拄著竹棍倚在院門口等著我。

我把錢交給老奶奶。老奶奶接過錢，數(shù)了三遍，確定沒錯，才拿出三張十元的紙幣，遞給我：“給！欠你爸爸的肉錢?！?/p>

我搖搖頭，沒有去接她的錢：“我沒有四塊錢找給你?！?/p>

“不用找！剩下的錢給你買糖吃。快拿著！乖！”老奶奶笑得很甜，她笑的時候，我看見她干癟的嘴里缺了好幾顆牙。

我心里想，那怎么行？我怎么能多要老奶奶的錢？老奶奶一個人住，無依無靠，好不容易得了三百塊錢，也不知道她女兒下次什么時候帶錢回來。見我遲遲不伸手接錢，老奶奶把錢放進我的口袋里，輕輕摸了摸我的頭，說：“回去吧！要不你媽該著急了！好孩子！”

我連忙把手伸進口袋，想把錢拿出來還給老奶奶，可老奶奶一把按住我的手，“別嫌棄我老太婆的錢！拿著錢開開心心回家，聽話！”老奶奶語氣堅決。我只好向老奶奶道了謝，帶著錢離開了。

不知道為什么，我突然想起那個沒有壓歲錢的可憐的小女孩。從長鄉(xiāng)街回來時，我怕見到她，特意繞開了她家。

可是現(xiàn)在，我卻很想去看看她和她弟弟還在不在那兒玩。我也不明白我為什么會這么想。想著想著，我的腳好像不聽使喚，又把我?guī)У搅诵∨⒓议T前的那條路上。

看見我又來了，小女孩很驚訝。她大概想不明白，為什么我又出現(xiàn)在她家門口。況且，她家的欠賬已經結清，僅剩的一百塊錢也被要走了。

我把手伸進口袋，摸到了口袋里的鈔票。鈔票一共有五張，都是十元的。我用大拇指和中指摩挲著鈔票，嶄新的鈔票光滑而硬挺，有著鈔票所特有的質地。

我知道，每一張鈔票都很珍貴，可以買到童話故事書、連環(huán)畫、方便面、火腿腸、薄荷糖、卡通畫片……可是我每一年都有壓歲錢，而眼前這個小女孩，她什么也沒有。在我看來，一個沒有壓歲錢的孩子，是這個世界上最悲慘的孩子，因為這意味著，她買不起任何她渴望的東西。

我沒辦法壓制住心中的同情和悲傷。我從那些鈔票里抽出一張，快步走到小女孩跟前，把錢遞給她，“給！”可小女孩只是瞪大眼睛，不可思議地望著我手中的十元鈔票，并不去接。我從她眼里看到了驚訝，也看到了渴望。

“壓歲錢！”我把錢塞進她手里，轉身跑掉了。

回家的路上，我想起了老奶奶甜甜的笑，也想起小女孩看到十元鈔票時滿是驚訝和渴望的眼神，我有一種前所未有的滿足感，這種滿足感不是二十元錢能帶給我的，也不是那些童話故事書、連環(huán)畫、方便面和火腿腸能帶給我的，它是溫暖和踏實的，令人安心。

此時此刻，我聽見村里傳來此起彼伏的鞭炮聲，鞭炮噼里啪啦響著，不絕于耳。吃年飯的人家越來越多了，年味也越來越濃了。我想起兜里的壓歲錢，家里的新衣服，馬上就可以買到的小孩子玩的鞭炮，還有等著我洗澡換新衣的媽媽，覺得一切都剛剛好。

我腳步輕快，像走在云朵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