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姆措湖里有魚,是裸鯉,就是青海湖里的那種魚。青海湖是咸水,西姆措湖是淡水,原來裸鯉咸淡皆可。青海湖海拔3100米,西姆措湖比青海湖高出1000米左右,青海湖比西姆措湖的水域面積多出數(shù)百倍,彼此之間相距千里,但并不妨礙裸鯉這種高原精靈,成為兩湖共同的榮耀王者。
人和人不要輕易去比,誰一定要比,是比不出什么好結(jié)果的。都是獨立的生命個體,各自有著不同的生活邏輯,比什么呢,彼此認真對待自己的生命罷了。湖與湖其實也不可輕易去比,能比的,諸如海拔高低、面積大小、水之咸淡。而這些能比的,恰好都用不著比,無論怎么比,它們就是那個樣子,它們存在于一方天地,便擔(dān)當(dāng)著各自在一方天地里的特殊使命。
青海湖周長300多公里,我在幾十年間,曾經(jīng)繞湖轉(zhuǎn)過幾圈。青海湖是一個內(nèi)流湖,發(fā)源于祁連山大大小小的幾十條河流,注入青海湖后,就被這一片廣大的山坳給存起來了,一直將淡水存放成咸水。
我是一個很少吃魚的人,但卻吃過湖中被稱為湟魚的裸鯉。那時候,裸鯉還可以被公開捕撈,售賣,湖邊的許多飯館都可吃到。說實話,我不愛吃魚,不愛吃任何魚,當(dāng)然,也不愛吃裸鯉。后來,裸鯉名列國家高層級的保護物種,我為裸鯉慶幸。西姆措湖的周長只有幾十公里,我是第一次到湖邊,也只是在湖邊的一角看了看。因為湖區(qū)在國家生態(tài)紅線以內(nèi),謝絕人們進入,我也正是借了生態(tài)保護的光,得以一睹西姆措湖的真容。
西姆措湖是一個外流湖,來水是年寶玉則的雪山融水,年寶玉則終年積雪,這里又是亞熱帶氣候的邊緣地帶,熱天雨水多,冷天雪多,山頂上積雪瑩瑩,山根底流水潺潺,據(jù)說年寶玉則群山中有一百八十個湖,每個湖至少形成一條外流河,這些河,一部分成為長江的源頭,一部分成為黃河的源頭,隱身于群山中,總面積多達五萬平方公里的冰川,成為長江黃河永久的可靠的水源。當(dāng)?shù)厝税涯陮氂駝t奉為神山,將眾多湖泊視為圣湖,這里還盛產(chǎn)神話,一個個神話傳說中,上演劇情的舞臺,或者是群山中的一座山,或者是眾湖中的一個湖。
山,互為兄弟,湖,互為姊妹,山湖相依為命,一個大家庭,一方大天地。
西姆措湖只是年寶玉則眾多湖泊之一,也有人稱其為仙女湖。名字叫什么都可以,西姆措湖算得上年寶玉則所有湖泊中的明星湖。站在湖畔,可以一眼看全三果洛。三果洛是年寶玉則的三座山峰,傳說這是三兄弟,三兄弟繁衍為三個族群,成為果洛人的發(fā)祥地。
輾轉(zhuǎn)100多公里山路,進入一道比較開闊的峽谷,一條河流纏繞在峽谷的中間,那是源頭深潛在西姆措湖的河流。河的兩岸是草地,這里的草地都算得上教科書般的豐茂草地,不用走進去踏勘,抬眼看去,目光都感覺到軟乎乎的。一條公路向草地深處延伸,時令已是初秋,這一片草地泛黃了,另一片草地仍然堅守著蔥綠色,而大片的草地黃綠相間,使人一眼可見季節(jié)的糾扯,生命的訣別與流連。
一片片草地中,必然會有一片片鳥兒。鳥兒有用“片”做數(shù)量詞的嗎?先前也許沒有,在這里,必須要這樣用。慣常的“只”“群”之類的用法,是教科書所示范的標準樣式,但用在這里,卻會造成與事實的嚴重背離。一片鳥兒飛起,又落下,鳥兒在動,草地上的花草也在動。風(fēng)吹草低見牛羊,風(fēng)是草地的唯一使者,而鳥兒是風(fēng)的唯一使者,風(fēng)吹鳥斜飛,當(dāng)鳥羽翩翩時,草地也在浪奔浪涌,一場天地大合唱激情上演了。
在年寶玉則地界,鳥兒的種類是非常多的,最為獨特,最具觀賞性的要數(shù)藏鴉?;锇橹杏幸晃徊伉f研究專家,進入公眾視野的第一只藏鴉就是他拍到的。這次,他隨身帶著照相機,想與藏鴉再續(xù)前緣。我作為一個旁觀者,當(dāng)然樂見其成,而且還可蹭一眼藏鴉的絕世風(fēng)采??墒?,一片片飛起的鳥兒中,卻見不到藏鴉的羽翼翩然。也是的,珍禽異獸總是因為其數(shù)量少,總是因為其生性卓犖,總是那么與凡人緣慳一面。還有無數(shù)人都在追尋的雪豹,首先也是從年寶玉則進入公共視野的,伙伴中,其中有兩人曾經(jīng)多次近距離拍到過雪豹,市面上傳播的雪豹圖片,大多也出自他們二人之手,而年寶玉則正是雪豹的重要棲息地。
去西姆措的那天,天是晴的。晴天好出行,那天的天晴,卻算得上是一個意外,或者例外。因為連日有雨,而那天的前一天,包括那天早上,幾次天氣預(yù)報都沒有改過口,一律臉不紅心不跳地宣稱:今天有雨。有雨就有雨吧,下不下雨是天的事情,人只能做人該做和人能做得到的事情。我們能做得到的事情就是把傘帶上。不時有風(fēng),那種可以迫使鳥兒斜飛的風(fēng)。在高山草地,這是正常的風(fēng),一陣風(fēng)就足以號令體弱者或矯情者,立即穿上厚衣服,但這樣的風(fēng),卻必須用涼風(fēng)習(xí)習(xí)來描述,這不算是粉飾太平,而是尊重事實的白描、素描。在大高原,這已經(jīng)是最為溫和、最為體貼心扉的風(fēng)了。
峽谷漸漸寬闊時,也看見西姆措湖了。遠看,西姆措湖與天空是一樣的,都藍瑩瑩的,區(qū)別在于,天上有白云在飄蕩,湖水卻是沒有雜色的藍色。這其實與觀測距離有關(guān)。再走近一些,便會發(fā)現(xiàn),湖水的顏色比天空更豐富。藍天在湖中,白云在湖中,山峰在湖中,鳥影在湖中,水邊的牦牛還要把自己的身影投放在湖中,更有那不甘寂寞的魚群,激蕩出的一道道浪波。
峽谷口距離湖水還隔著一片草地,周圍都是高山,踮起腳尖也看不到山頭的那種高山,這片連接湖水的草地便顯得更為開闊了。草地上最惹人注目的事物并不是密密匝匝的牧草,而是石頭。唐詩中說“一川碎石大如斗,隨風(fēng)滿地石亂走”,當(dāng)然,這是說新疆輪臺地區(qū)的。西姆措湖邊也有大如斗的碎石,更多的卻是大如牦牛的碎石,大如坦克的碎石,大如卡車的碎石。有些碎石就是一座獨立的石山,但仍然是碎石。這些碎石共同擁有一個學(xué)名:冰川漂礫。也就是說,在先前,現(xiàn)在各個碎石所在之地是冰川,它們都是漂浮在冰面上的石塊,冰川融化退走了,把碎石撂在原地了。
做了這樣的解釋后,不由得讓人再三再四地驚嘆。有的碎石散落在湖邊平地上,在牧草掩映下,如一只只大大小小的綿羊,風(fēng)吹草動,一只只綿羊似乎還在逐草移動。而高掛在陡坡上的碎石,從下往上看,擠擠挨挨,仍然如同正在逐草移動的綿羊。哪怕是山坡上的巨石,誰都知道,世界上沒有這么龐大的綿羊,但是.濃烈的陽光凌空潑灑在山坡上,浮泛起一層水波似的迷霧,而潑灑于湖面中的陽光,也反射于山坡,在草棵隨風(fēng)搖曳中,無論巨石,還是碎石,便有了羊群的氣象了。
我特意走近平坦草地上的幾塊碎石,遠看,不過一只綿羊大小,隨著腳步跟進,石塊也在茁壯成長,到了跟前,碎石幻變?yōu)榫奘肱逝郎先?,都很困難。我真的爬上了一塊巨石,石質(zhì)堅硬光滑,沒有抓手處,沒有著腳處,稍有不慎,就會跌落下來。站在巨石上,四外看去,又是一番天地,草地低了,湖面低了,而周圍的山峰卻更高了。我以為是視覺差導(dǎo)致,幾番比對,原來卻是,站在巨石上看到了在平地上看不到的山峰,而站在巨石上看到的山峰,仍然不是最高的山峰。
冰川漂礫都是圓形的,或扁圓,或橢圓,一律都是堅硬光滑的,一律沒有尖利石鋒,不用說,這是冰川冰層長期磋磨的結(jié)果。礫石像人一樣,被生硬尖利的生活磨去了棱角,難怪遠看都像逐草求生的綿羊。
伙伴中,有兩位常來西姆措湖區(qū)搞觀測的工作人員,他們每次來,就像“?;丶铱纯础钡挠巫?,都是不空手的。他們在車輛的后備箱里裝滿了裸鯉心儀的食物。裸鯉愛吃什么呢,饅頭、烙餅之類的面食??梢钥隙ǖ氖牵魏涡沃频拿媸?,都不會進入裸鯉的原始食譜中。西姆措周邊幾百公里范圍內(nèi)沒有人種植小麥,這里的海拔高度,也不適合小麥生長,別說遠古時代了,即便是幾十年前,本地居民的食物也主要是牛羊肉與奶制品,糧食很少,幾乎沒有蔬菜,給湖中裸鯉投喂面食制品,才是近年出現(xiàn)的新事物。交通便捷以后,外面的糧食輕松進入牧區(qū),而人們出行車輛的普及,也為隨車攜帶食品提供了可能,要不,從縣城到這里的一百多公里高海拔山路,自己能夠空手走到這里,已經(jīng)都是難能可貴了,哪有余力負重致遠。我們這次所帶的都是白面烙餅,而魚群早已習(xí)慣6DDQvP7jHexOq7Pu0sR1sYN0GYluLtgiUM0YbrIPORM=了這樣的生活,也許,在我們進入湖區(qū)時,它們早已聞到了面餅的味道。當(dāng)我們走到湖邊時,一簇簇魚群,排列成多路縱隊,拍打著水波,向湖邊涌來。
我學(xué)著有投喂經(jīng)驗的伙伴的樣子,將面餅掰成碎塊,一塊塊扔向魚群密集處。每一塊面餅落水,必能掀起一片湖水的喧嘩與騷動,碎餅在接近水面時,許多魚兒迅疾蹦高,搶到食物的魚兒飛速下沉水底,撲空的魚兒似乎也不著急,不沮喪,立即調(diào)整姿勢,開始下一輪的競爭。有人相當(dāng)肯定地說,魚的記性只能保持七秒,對此我也是深信不疑的,可是,在西姆措湖裸鯉那里,我對此產(chǎn)生了高度的懷疑。它們的記憶力相當(dāng)持久,至少能夠?qū)⒆蛱斓氖虑殂懹浀浇裉臁K鼈冎?,如今的人們已?jīng)不缺糧食了,至少能夠來湖邊看望它們的人,都是倉中有糧心中不慌的人,帶給它們的,都是豐收農(nóng)民家改善伙食時,才舍得上桌的食物。可以佐證這里的魚兒擁有優(yōu)良記憶力的現(xiàn)象還有,它們不怕人,一點都不怕。人蹲在湖邊,與它們覿面晤對,它們不驚不詫,不慌不忙,你怎么看我,我也怎么看你,調(diào)皮的人故意伸手撥動水浪,它們也隨浪浮沉,你玩,我也玩,陪你玩出一波波心潮起伏。乃至當(dāng)人伸手逮住它們時,它們便像人類豢養(yǎng)的寵物一樣,乖乖地蜷在手心里,輕輕地滑動,它們在感受人類手心的溫暖,也讓人可以感知到它們的善解人意。
西姆措湖中有一座孤島,位于湖的東岸,也是湖水外流的通道,相當(dāng)于一個籃球場的大小,那兒生活著許多鳥類,在魚群搶食的當(dāng)口,鳥兒們也出動了,它們沒有那種蜂擁繚亂的急迫無序,而是一只只款款飛起,各自在空中盤旋一會兒,一圈兒一圈兒,盡情地,把陽光涂滿全身,讓清風(fēng)梳理羽翼,全身都舒展了,再找準各自的目標,一個俯沖,在水面上打出幾朵小小的水花,再垂直升空,帶著收獲物悠哉而去。
一頭牦牛脫離山坡上的大部隊,獨自溜達到湖邊,它瞥一眼朝湖里扔碎餅的人,再朝左右瞥瞥,發(fā)現(xiàn)人們沒有驅(qū)趕它的意思,就悠然走進水里,伸嘴撈碎餅吃。那是魚兒沒有來得及吃,被水波鼓蕩到湖邊的碎餅,漂浮在水面,陽光下,白花花的。牦牛也沒有那種貪吃相,從容地,淡定地,如同在草場吃草一樣,嘴唇忽閃忽閃,餅塊一一入口??磥?,干這事兒它不是第一次了,熟門熟路,心安理得,它也沒有呼朋引類的意思,吃一會兒,抬頭看看山坡上的同類,低頭又吃。
此時,午后斜陽,忽然,一團黑云閃出山頂,幾乎同時,陽光由柔和明麗化為炫目尖利,風(fēng)兒也不再成絲成線,而是合為片狀塊狀,一下下橫掃過來,湖水也不再平靜如明鏡,一道道波浪向湖岸撲過來。
這當(dāng)兒,我正在細心觀摩草地上的幾種花。
一種花是龍膽草,藍汪汪的一片,雜草在隨風(fēng)而舞,龍膽草也在風(fēng)中招搖。這種花兒是風(fēng)中浪子,沒有風(fēng)的時候,都蔫頭耷腦的,風(fēng)起兮,百般搖曳,藍光如焰。另一種花是大花野豌豆,也是藍色,不是龍膽草那種藍汪汪的藍,而是怯生生的那種藍,藍得收斂,藍得低調(diào),花朵半開半合,在風(fēng)中,花枝也在隨風(fēng)招展,花朵卻像是極力搖著頭,試圖否定風(fēng)吹自己的合法性。還有一種花叫星狀雪兔子。確實是星狀的,無莖無蓮座,匍匐在地,平展展的,像蒲公英那樣,花朵也是貼著草本的,蜷縮在星狀草葉的正中間,顏色也不鮮艷,黃乏乏的,給人一種李密《陳情表》上的“人命危淺、朝不慮夕”之感。
越是不起眼的人,越不可小看,越是不起眼的花,越是不可輕視。星狀雪兔子的藥用價值不必說,單是在其身上所體現(xiàn)的象征性,就足以讓周邊所有的生命無不森然泫然了。這種花兒是季節(jié)的分水嶺,是生命的休止符,雖然沒有“我花開后百花殺”的霸道冷血,但是此花一開,標志著在這個季節(jié)里,所有的植物都將停止生長,大家一起,該準備越冬的事務(wù)了。
天色越來越暗,陽光全部淪陷于烏云的深淵中,風(fēng)拍礫石,遍地都是嘯叫聲,鳥兒如枯葉隨風(fēng)飄蕩,隨即大雨如注,眾人恍然曰:天氣預(yù)報,誠不我欺也。
返程時,再度走過幾十公里草地小路,拐上公路后,在120公里路面上,再度翻越五座高山埡口。依次是,隆格山埡口4398米,亂石頭埡口4207米,紅土埡口4037米,桑赤山埡口4054米,扎拉山埡口4239米。
幸運的是,在每個埡口上,都可望得見年寶玉則主峰,而在最后一個埡口上,只見周圍草地一片雪白。
那是冰雹,而此時,夜幕已經(jīng)君臨大高原的大地湖山。
一場雨的起承轉(zhuǎn)合全過程
看到日干措的湖水時,正午已經(jīng)過了,那時候天是晴的,天色是新亮的。說是看見了日干措的湖水,也只是出自認知而做出的判斷。日干措所在的方位、距離等等資訊都是提前做了功課的,在這個時候的這個地方,出現(xiàn)在前方的水域只能是日干措。
此時,映入眼簾的只是一條水線,藍藍的,隱隱的,軟軟的,時斷時續(xù)的,好似搭在雪山之下草地之上的一根藍色絲線,微風(fēng)下,飄飄然,大風(fēng)一起,渺渺然。
在大高原行走,永遠不要奢望在一天之內(nèi),能夠去往多少個地方。一個村落,一個鄉(xiāng)鎮(zhèn),一個湖泊,一條河流,一個古堡,或者僅僅是探訪生長于某地的某一種花草,一天只要能夠抵達一個目標,去過一個有確切地名的地方,已經(jīng)很奢侈了。大高原之大,在于每一個地名所指稱的地方,都是一個大地方,長途跋涉一天,你以為已經(jīng)遠走天邊了,其實,還沒有走出一個鄉(xiāng),甚至一個村的地界。
在大高原,你先前所見過的多大的山,其實都是小山,先前多愛說大話的人,此時都得把大話小聲說出來。一個貿(mào)然闖入大高原的人.無論體質(zhì)好壞.時時面臨著的,不是正在高原反應(yīng),就是在預(yù)防高原反應(yīng)。前后去過多次大高原,或整體瀏覽,或局部沉浸,所有的不適,看似還不夠定性為高反,但那些種種的不適,就是挺進在通向高反的道路上,而在大高原上的任何狂放行為,都有可能讓自己距離高反更近一步。
號稱地球第三極的大高原,有足夠的底氣傲世傲人,但大高原本身卻是謙抑的,揖讓的,涵容的。大高原為不同的人儲備了應(yīng)有盡有的去處,僅自然景觀一項,就囊括萬的,走遍大高原,等于將地球上所有的地形地貌都瀏覽一遍,而且,很多都是臻于極致的秘境絕境。
就說眼前的日干措吧,說實話,也不過是高天與雪山之下,荒野與草地之間的一攤水,以形狀而言,日干措更像是一條河流,它擁有一條河流的所有元素。目光逆流追溯,只能看見湖水的那頭與一條峽谷銜接,目光順流而下呢,湖水隱沒在高山草地深處,而眼底卻是不甚寬闊,但相當(dāng)漫長的水域。水域的那邊緊貼著一溜山地,云霧時而盤踞在山頭,時而飄蕩在山坡,隔水看去,雖牧草擾攘,牧人和牧群卻無法循路過去。
也許,人煙不能抵達之地,正是誕生神話的應(yīng)許之地。
如果藍色注定了或必須是大海的標配,那么青藏高原所有湖水的顏色,都是大海的微縮版,即便有些湖水,因為面積太小,水深不夠,或種種的因素,沒有大海鬼域幽府般的深淵之藍,那也是一種翻拍技術(shù)不夠成熟的高仿之藍,在陸地上,擁有如此的水之藍,已經(jīng)具備了搶海水風(fēng)頭的嫌疑。
日干措湖是淡水湖,無論多么純凈的淡水湖,湖水都不大可能擁有海水那樣的顏色,這大約是由水的品質(zhì)決定的,這個我不懂。我要說的恰好是我不懂的事情。日干措湖的顏色介于海水與淡水湖之間,是一種青綠藍的調(diào)和色,青而清,綠而靜,藍而幽,再加上天空風(fēng)云變幻的拓影,再加上兩面山峰的倒影,再加上風(fēng)吹波浪搖曳的浮光掠影——千萬不要無視時時凌空飛過的各色鳥兒,閃爍于湖面的一道道杯弓蛇影,這一切實有之物空幻之影,共同在日干措營造出一個依稀仿佛的夢幻之境。身在其中,眼中所見,依稀仿佛,腳下所感,浮云虛壤,手中所及,如風(fēng)過耳,在虛虛實實間,連同自身,也虛虛實實,恍兮惚兮。
湖邊是牧場,牧場的一邊貼著湖水,一邊依偎在蹦蹬石山之下。湖邊有路,路是野路,越野車沖撞出來的路,摩托車糾扯出來的路,牦牛用鏗鏘蹄腳踩踏出來的路,洪水、冰雹以其洪荒氣概開辟出來的路。我們只不過是后來者、后繼者、得益者,我們走在萬物萬靈開辟的已有之路上。
在大高原的野路上行車,不在于車況優(yōu)劣,更不在于路況好壞,嚴肅地說,這里的野路不是路,至少不是車路。那么,車況、路況之說,都是缺少邏輯前提的妄說。這里的關(guān)鍵點是:在無路之路上行車。在這里,行車人的“人況”是第一要素。行車人當(dāng)然是駕車者,其實還包括乘車人。你敢開,你能開,還要看看我敢不敢乘坐,身體能不能撐得住車輛的極限震蕩。我們的駕車者,都是久經(jīng)考驗的高原行者,而他們的座駕,都是城區(qū)和高速路上常見的普通車輛。面前的一條頂多只能算是疑似道路的野路,伸向峽谷幽閉處,冰川漂礫鋪陳于草地之上,一道道或深或淺的車轍印兒,像一條條被撕爛的動物大腸,歪歪扭扭置于泥濘中,被戲謔為“炮彈坑”的泥坑水坑,一坑一坑連一坑,連成一條坑車的路、坑人的路。當(dāng)有人懷疑這種路能否行車時,高原行者慨然又欣然曰:這路好得很嘛。
同樣的路,在有些人、有些車那里是天險絕路,在有些人、有些車那里卻是通衢大道。我不會開車,但我能判斷出誰的車技高低,因為我是專業(yè)乘客或蹭客,半輩子的蹭車客。多少年來,我無法統(tǒng)計我乘坐過多少個司機的多少種車輛,各種小轎車,各種越野車,各種大巴、中巴、面包車,各種大卡車,各種拖拉機,各種農(nóng)用車,走過各種道路,高速路,國道、省道、縣道、鄉(xiāng)村公路,還有各種沒有資格進入道路名冊的野路。高原行者一手把著方向盤,只是將那只手輕輕地搭在方向盤上,好似搭在曖昧關(guān)系者的肩膀上,一只手閑著,好像本身就是一只多余無用的手,這只手看起來有些閑得無聊,擱哪兒都是多余,一會兒端起茶杯品咂幾口,一會兒夾上一支煙吞云吐霧,嘴里還不忘與大家逗樂閑聊,眼睛還不耽擱觀察車窗外的花草飛禽。車如惡浪中行舟,沒有片刻時間的平直無礙,但卻像是駕駛滑雪板飛躍障礙,燕子抄水般落下,燕子歸巢般飛起,車身畫出的一道道弧線,人在車里,覺出的是風(fēng)行水上。
終于到了無路地段。路是有的,那是只有牧群可以攀爬的陡坡。在一個小山包前停車,山下是一片沼澤地,地上腫塊樣的塊壘,或大或小,散落在泥沼中,誰如果膽子足夠大,身形足夠靈敏,盡可在其中施展閃展騰挪功夫。沼澤的盡頭是水域,而水域的盡頭是深深插入云霄的年寶玉則雪山諸峰。
天氣預(yù)報反復(fù)提醒,此處今天有雨,也許正因為聽信了天氣預(yù)報,今天這道偌大的山谷中,外來者只有我們幾人。當(dāng)然,這是禁止游覽區(qū),我們沾了生態(tài)考察的光,得以竊窺禁地。三五頂帳篷,三五個牧群,則是這里永久的合法的主人。而我的幽暗心理卻是,希望在這里經(jīng)逢一場完整的雨,從興云作雨,到天開云散。
你不知道的是,在大高原看一場完整的雨,那該是多么豪華的人生幸事,所有的輝煌大片,都比不上一場高原雨的片頭花絮。我曾在祁連山腹地的阿莫倫索山觀摩過這么一場雨,至今只要想起其中的某一個場景,都會遙祝大地上萬山有山神,而所有的山神萬壽無疆,永遠護佑一方生靈。
此時,天空依然晴朗,一朵朵白云在長空中游蕩,好似在巡查大地上山川風(fēng)物,清風(fēng)掠過湖水,將種種水中倒影挪來挪去,變幻著不同的拼圖,那些從來都不甘寂寞的鳥兒,在虛空中,在草棵間,在牧群中,飛起,落下,讓靜謐的山谷不至于死寂。
家鄉(xiāng)民諺說“風(fēng)是雨的頭”。這里在家鄉(xiāng)的千里之外,又是高海拔地區(qū),這種出自鄉(xiāng)土經(jīng)驗的見識,到底還有多少普適性?我相信是有很大普適性的,因為所有雨的催化劑都離不開風(fēng),因為我無數(shù)次在大高原流連忘返。大高原上無日不風(fēng),無時不風(fēng),從今天來到日干措那一刻,風(fēng)就沒有停過。但所有的雨都伴隨著風(fēng),卻并不能因此說,所有的風(fēng)都會帶來雨。
就在剛剛,我從一陣掠身而過的風(fēng)中覺察到了雨意。含帶雨意的風(fēng)又是一種什么樣的風(fēng)呢?是這樣的,比如,一個心地坦誠、行為正經(jīng)的男人,當(dāng)一位絕世美女從他面前經(jīng)過時,他也會忍不住看一眼,多看幾眼,但眼神卻是柔和的,欣賞的,友好的,是一陣清風(fēng)與一朵花的相遇,清風(fēng)拂花花更香。而心術(shù)不正的男人,美人當(dāng)前,一陣驚艷,那是真的驚了,心驚肉跳之驚,心旌搖蕩之驚。但表現(xiàn)方式卻大有不同,那些好色級別的人,可能立即見色而動,不能自控,就像西門慶被潘金蓮的叉竿打了頭以后,失魂落魄,觍著臉,唱了一個大大的“肥喏”,讓明白人一眼從他的口腔里看到痔瘡。另一種色魔層次的人,眼見色偏偏不動聲色,心動而形隱,以形遮心,以心謀色。這種人最是可怕,當(dāng)目標有所察覺時,差不多已經(jīng)陷入天羅地網(wǎng)了。
無雨的風(fēng)就是那種清風(fēng)一類的人,是微風(fēng),便輕輕地摸摸你的臉頰,撣撣你身上的塵囂,然后冉冉別去。即使大風(fēng),粗豪如莽漢,高聲大氣,橫沖直撞,甚至?xí)屇汶y以立腳,卻是干凈利落,絕不嘰嘰歪歪。帶雨的風(fēng),我向來稱之為流氓風(fēng),這種風(fēng)專往人的懷里鉆,哪怕衣襟緊裹,它們也會在無路可走處,開辟出一條風(fēng)路來。這種風(fēng)本身是帶刺的,而且,一經(jīng)揳入懷中,便四處亂竄,讓你寒噤連連。
我被一股這樣的風(fēng)侵襲后,抬頭遠望,風(fēng)從峽谷幽閉處而來,那里的極高處便是雪山,此時,雪山上空騰起一團黑云,黑云如戰(zhàn)車,而催發(fā)戰(zhàn)車的動力正是來自雪山的風(fēng)。
雨興之地就是三果洛。
那是三座互相獨立,又根基相連的孤峰,傳說中的三兄弟。他們同出一脈,又各開瓜瓞,此后成為果洛藏族各部落的共同祖先。今天的風(fēng)從那里起,雨從那里興。我看見,飛上虛空的一團黑云壓下了云頭,緊扣在一個果洛的頭上,就像一兄弟得到一塊糌粑,要與所有家族成員分享一樣,黑云迅速彌散開來,而彌散開來以后的黑云,沒有先前那么黑了,黑云褪色為烏云,在風(fēng)的攪拌下,又變色為白粥一樣的云。這種云就是雨做的云。眼見得,一只只雨腳凌空垂掛下來,長長短短,互相錯雜,有的雨腳下垂到山巔,有的雨腳則直接扎根于湖水中。此時,強風(fēng)從峽谷深處開始助跑,貼著湖水,一路加速,到了我所在的小山包上,已經(jīng)有了朔風(fēng)卷地白草折的氣勢。雨點稠密,冰冷如鐵,罡風(fēng)橫掃,眾生披靡。此時,想打開傘已經(jīng)不可能了,強行打開了,傘蓋立即會成為烈風(fēng)的獵獲物,與風(fēng)揚長而去。
我們的車就停在旁邊,風(fēng)和雨不知道的是,我壓根兒就沒有打算躲避風(fēng)雨,可以說,對于這場風(fēng)雨我已經(jīng)等待很久了。連續(xù)幾年的非正常生活,幾乎使我身心俱疲而接近身心俱殘,在晴天朗日下,眼前一片曖昧,在清風(fēng)明月下,眼前盡是混沌,就是多年熟人好友忽然出現(xiàn)在眼前,只是看起來面善,卻不能確定先前究竟認識與否,更是想不起來姓甚名誰。記憶從現(xiàn)時現(xiàn)地起步,人生從恢復(fù)記憶之時開始。而激活生命的切口,可能只有借助外界力量。什么力量呢?最值得信任的是自然之力,以洪荒之力矯枉為正,然后順其自然,自然而然。
對一場冷風(fēng)冷雨的期盼,猶如久旱之禾仰望天際之云霓。想起一年前的盛夏,剛出省界就被封控在外,只好滯留于祁連山腹地。起初,有家不能回,頗感郁悶,當(dāng)正視現(xiàn)實以后,索性滿山漫游,放空身心,放開腳步,冷風(fēng)冷雨,獨對天地?;仡^再看,多虧了那一個月,大自然是我的大救星,要是被關(guān)在家里出不來,自己能否躲過這場危機,還真是不好說。
風(fēng)吹湖水,水起漣漪,雨打湖水,水花爭鳴,風(fēng)緊雨急時,我正在沼澤中。我看見了星狀雪兔子,這是前天在西姆措湖邊結(jié)識的草。我從此知道了,這種其貌不揚的草,卻是大高原季節(jié)的總指揮,看見星狀雪兔子開花,就知道大高原今年的所有植物都將停止生長,在做越冬準備了。與前天所見沒有什么兩樣,星狀雪兔子匍匐在地,或俯身于草叢中,低調(diào)謙抑,沒有絲毫號令別的物種的氣象。雖然,星狀雪兔子以及周圍的所有植物,生命在今年的最后時光到來了,但卻看不出任何沮喪絕望的神態(tài),在風(fēng)中,它們依然在迎風(fēng)搖曳,在雨中,它們依然在豪飲雨露。氣溫已接近零攝氏度,淋濕的衣服經(jīng)冷風(fēng)一吹,發(fā)出金屬磕碰般的響聲,而目光所及的湖光山色,足以讓人忘記正在經(jīng)受的一切困厄。纏繞于三果洛上的云霧將山峰墊高許多,一會兒云霧如雪崩,成堆成堆跌落山下,如此周而復(fù)始,而湖水也在這種周而復(fù)始中,一會兒濃霧滾動于水面,一會兒濃霧又高懸于虛空。
看慣了的風(fēng)景不再是風(fēng)景,遠道而來的我們,沉浸于這一瞬三變的天地造化中,大有不為風(fēng)雨所動的堅定,在日干措湖邊山坡上吃草的牧群,對此早已熟視無睹了,它們的眼中心中只有牧草,一如既往,風(fēng)雨無阻。
這場風(fēng)雨延續(xù)了兩個多小時,風(fēng)停雨住了,卻還不是云破天開。三果洛各自從濃霧中拱出頭來,不是陽光的亮光映照出半邊天空的青白色,眼見得頭頂?shù)脑茖酉”×?,眼前的湖水清亮了。我們還在翹首以待,遙望三果洛方向,每個人都雙手端著相機或手機,不肯即刻離去。我們在等待什么呢?按照以往經(jīng)驗,雨后應(yīng)該是要出現(xiàn)彩虹的。等了足足一個小時,時近黃昏,彩虹依然沒有出現(xiàn)。我們自我安慰說,看了一場起承轉(zhuǎn)合全過程的雨,已經(jīng)是千般幸運了,好事不可占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