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讀朱盈旭的《采綠》,乍一看還以為是一篇寫染織和織布的文化散文,細讀多遍,才體會到“采綠”只是外衣。全文從《詩經(jīng)》起筆,古意和歷史氣息撲面而來,字里行間書寫的是作者的童年記憶和家族先輩的生活經(jīng)歷。濃郁的日常生活與厚重的文化經(jīng)典交織,訴諸典雅、莊重、文氣十足的筆端,給讀者提供了一種獨特的閱讀體驗。不可否認,《采綠》的文字是十分耐讀的,它的細部處理非常精細化,一些句子尤為講究,流淌著濃郁的詩意。同時,《采綠》也是接地氣的,田野中的草木蟲魚、家庭生活中的瑣事、兒時的回憶等,都是作者書寫的對象?!恫删G》從時光深處走來,又能擁抱當下的生活,生成了一種古今交融的文本空間。
從語言風格上來看,《采綠》的語言具有古典意味,典雅、莊重、凝練,是其重要的文學品格,這首先源自《詩經(jīng)》《紅樓夢》等經(jīng)典文本的浸染,在對一些詩句和場景的呈現(xiàn)上,《采綠》明顯沿襲了中國古典文學的詩騷傳統(tǒng),如:“莊稼鮮艷,天地酡紅。野桃枝條披垂,花朵撒滿草地,仿佛正舉行婚禮。”在遣詞造句上,四字短語的運用,名詞的羅列與動詞的巧妙搭配,都極為講究,達到了一種陌生化的效果。再如:“老屋當庭,兩張舊幾,擦拭如新,一張供著觀音菩薩,一張供著太奶排位。每月初一和十五,奶奶念念叨叨,上香磕頭,一顆誠心,兩份恭敬?!倍陶Z錯落有致,句子整飭協(xié)調(diào),在短句與長句之間的轉(zhuǎn)換,韻律感十足,也讓散文在形式上更為多樣化。還有寫奶奶采綠時的情景:“她也身負竹簍在大野上搖晃,深深淺淺,掘地三尺,也要挖出冰凌下的染料草株來……奶奶像一只黑鳥,瘦小,孤立,卻倔強而堅韌地在黑白世界里對抗,一分為二,絕不屈服?!薄吧钌顪\淺,掘地三尺”透露出骨子里的韌性,不達目的不罷休,哪怕吃盡苦頭也不言放棄;“一分為二,絕不屈服”更是將奶奶的秉性展露無遺。作者在詞語的選擇上獨具匠心,一個個詞語的運用,都是反復斟酌、精挑細選后的結(jié)果,它們符合人物的身份和性格特征,也與自然環(huán)境達成某種契合的狀態(tài)。
除去遣詞造句之外,作者還善于“造境”,那些頗具畫面感的場景為全文增添了古典色彩,意境的營造是一種重要的敘事策略。具體說來,在第一部分,引用《詩經(jīng)》的句子后,作者寫到了一個婦人采綠時的心理狀態(tài),她心不在焉、神思恍惚,皆因心中有掛念的人,這是一幅典型的少婦思君圖,淡淡的憂傷與清晨的景色交織在一起,婦人的心理活動被惟妙惟肖地展現(xiàn)了出來。在第二部分,織布機擺放在東屋的木窗下,老杏樹斑駁的花影灑在織布機上,月光下的蛙鳴、機杼聲相互交響,繪制出一幅月夜織女圖,畫中有景色,有聲音,也有為生活奔波辛苦勞作的奶奶。在第三部分,染布制成的當天,婦人們和孩子們都來家中慶賀,孩子們的打鬧與婦女們的家長里短,構(gòu)成了一幅嬉戲閑聊圖,這是一幀洋溢著傳統(tǒng)家庭倫理溫情的畫面,子孫其樂融融,鄰里和睦相處。在第五部分,采綠歸來,“我”背著竹簍走在田埂上,驚擾了竹林中的野鳥,又綠又滿的大池塘中漂浮著小菱角花和幾只無主的采菱船,一幅采綠歸家圖躍然紙上。從這些片段不難看出,農(nóng)耕時代的勞作或休憩場景、田野的自然景觀、人物內(nèi)心的心理活動等,都化作一幅幅農(nóng)事耕作圖或鄉(xiāng)村景觀畫??陀^上講,作者呈現(xiàn)的是傳統(tǒng)農(nóng)耕文化背景下人與自然的關(guān)系,人通過對自然的改造,在勞動的過程中實現(xiàn)自身的價值,并獲取一定的生活物資,達成一種和諧共生的狀態(tài)。這種相對穩(wěn)固的、封閉的農(nóng)耕時代的鄉(xiāng)村生活,幾乎看不到現(xiàn)代性經(jīng)驗介入的痕跡,因而,《采綠》中的機械必然是人工的織布機,它歷經(jīng)代代相傳,從機器本身到織布工藝,都帶有手工的烙印,自然,那種標準化、程式化的生產(chǎn)車間不可能出現(xiàn)在《采綠》中。也就是說,《采綠》中呈現(xiàn)的勞動者與器械之間的關(guān)系還是古典的形態(tài),與現(xiàn)代性席卷的都市中車間、工人的關(guān)系有著天壤之別。
在《采綠》的開頭,作者復原了一種充滿詩意的勞作場景:田野里,草上滾動著露珠,大人們辛苦地種著莊稼,小孩們采綠。在采綠的過程中,草是重要的連接物:一方面,草是采綠這一行為的實施對象,賦予了采綠行為以詩意的想象空間;另一方面,采綠與染色是通過草來實現(xiàn)的,因為草可以制作成染料。人與自然和諧共生,在勞作與游戲之間,動物、植物與人們形成某種默契?!恫删G》的第一部分重在造境,以“終朝采綠,不盈一匊。予發(fā)曲局,薄言歸沐”為核心,衍生出一系列與采綠相關(guān)的句子或場景。在敘事策略上,文獻或稱知識性的材料主導了作者的敘事,個人經(jīng)驗在此段敘事中根本看不到參與的痕跡,主要依靠的是對知識性材料的解讀,以及再現(xiàn)一種古典的、詩意的鄉(xiāng)土經(jīng)驗。從文化溯源的角度來看,《采綠》是向《詩經(jīng)》致敬的作品。
通過知識性材料的鋪墊,在第二部分,個人經(jīng)驗的融入成為一種必然。奶奶喜歡采綠,因為喜染,一架老掉牙的織布機出現(xiàn)了,它散發(fā)出時光深處的溫潤光澤。在對織布機的陳述中,“暗沉”“持重”“溫潤”等詞,是最好的表達??棽紮C是與奶奶的命運連接在一起的,在家族史的背景下,織布機的意義得以強化。家中的這架織布機,串聯(lián)起太奶、奶奶等人的成長史,成為維系家族歷史的重要符號。在某種意義上來說,織布機也是家族精神的賡續(xù),從太奶、奶奶到“我”,對于織布機的情感是一脈相承的。
隨著太奶離世,織布機與染布逐漸占據(jù)了奶奶的日常生活。在第三部分,作者重現(xiàn)了奶奶染布的場景,“從摻了染料的缸里,撈出一塊塊布”“她挑出竹籃里的茜草與藍草,在大石臼里舂出汁液,倒進缸里”,細節(jié)的還原讓整篇散文具有現(xiàn)場感與真實性。奶奶染出的布被用來做衫子,做門簾,深受七大姑八大姨的歡迎。在這部分的結(jié)尾,作者集中筆墨再現(xiàn)了染布制成當天的盛況,婦人們和孩子們像是過節(jié)日一樣,來慶祝奶奶的收獲。這是一場盛大的慶祝儀式,四姑姑等人的忙碌、婦人們的扯閑話、孩子們的嬉戲打鬧,共同詮釋了這場儀式的隆重與喧鬧。在儀式的背后,隱藏著人們對于織布染色這一勞動的認可,豐收的喜悅帶給大家心靈上的富足。
在《采綠》后半部分,“我”的介入是最大的特點,“我”的個人經(jīng)驗以及關(guān)于父輩的回憶對全文的敘事構(gòu)成了某種有效的補充。在第四部分中,癡迷于讀書的“我”,被爹爹誤認為“無可救藥”,娘默默支持著“我”的學業(yè)?!拔摇毕矚g將自身置入歷史情境中,漢唐、明清喚起了“我”的無限向往,做一個“善于印染的玲瓏女子”,于歷史中采擷一抹綠色,在時光深處寄放心靈,成為“我”的精神寄托。于是,薛濤箋、木芙蓉紛紛走入“我”的視野,它們是敲開歷史之門的憑據(jù)。結(jié)合自身的讀書經(jīng)驗,作者融入了《紅樓夢》中關(guān)于“采綠”“看染”的細節(jié),辨析了軟煙羅的四種顏色。在第五部分,作者回顧了自己采綠的經(jīng)歷,參與感和在場性是重要的特征,雖然這種在場是以回憶的姿態(tài)出現(xiàn)的,童年經(jīng)驗不可避免地被作者提純和過濾了?!拔摇睆奶镆吧喜杉绮?、野梔子、藎草、藍草、紫草等原料,供奶奶選擇。采綠過程中,穿著雨靴行走在田埂上的經(jīng)驗,定格在十二歲那年的記憶中。煮、浸染、晾曬……取汁染衣的工序一步步得以重現(xiàn),“我”對采綠和染布也充滿了期待,在內(nèi)心深處,“給自己染草白”成為一種期待?!拔摇钡耐杲?jīng)驗,是與奶奶的采綠染布經(jīng)歷交融在一起的,采綠和染布為重返童年提供了可能性。
從文體上來看,《采綠》具備歷史文化散文的外在特征,文獻或知識性的材料入文便是明證,但它與時下流行的歷史文化散文寫法又有一定的區(qū)分:首先,《采綠》的核心材料比較單一,除了《詩經(jīng)》《紅樓夢》外,歷史朝代只是一種時空背景的渲染,并沒有看到對重大歷史事件、重要歷史人物、重要時間節(jié)點的呈現(xiàn),作者重現(xiàn)更多的是一種文化意義上的經(jīng)驗,雖然它也是構(gòu)成歷史的一部分;其次,知識性的材料只是一種引子,作者的落腳點還是在于家族史和個體經(jīng)驗,祖輩、父輩、自己的成長體驗,圍繞著“采綠”這一核心事件,得到了個性化的表達。
在我看來,《采綠》最值得稱道之處,就在于它在歷史大散文與個人小散文之間找到了某種平衡:它的外在特征是歷史化的,從標題源自《詩經(jīng)》便一望即知,文中也反復引用過《詩經(jīng)》中的句子;但它的內(nèi)核具有小散文的特征,對個人的童年記憶、父輩和祖輩的生活等日常生活化的描寫在該文中占據(jù)了大量的篇幅。以歷史之重來反襯生活之輕,在古樸、厚重的歷史經(jīng)驗之外,日常生活的肌理與人間冷暖得以呈現(xiàn),它不拒絕過去,也能擁抱當下。在歷史書寫與日常表達之間,作者找到了最適合自己的敘述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