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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碎柳河

2024-11-07 00:00熊君紅
遼河 2024年10期

天破了一個大窟窿,雨水從窟窿里瀉下來,從白天到半夜也未見停歇。

柳伯手掐著痛腰,從床上慢慢爬起來,從床底拖出一面銅鑼往腰里纏裹,再用麻繩系牢,然后穿上雨衣,抓過手電筒往腰間繩子上一別。他一抬腿到了屋外,差點兒把兒子柳小廚撞倒在地。

“爹,麥花說你巡堤扭了腰,你……”柳小廚趕緊扶住門框,柳伯一頭扎進(jìn)雨里。

柳小廚的妻子麥花端來紅糖姜湯,叫柳小廚把濕衣服換了,喝碗姜湯暖暖身子。她告訴柳小廚剛?cè)ゴ逍l(wèi)生所給爹拿了幾帖藥膏。

柳伯今年六十歲,身板筆挺,走路帶風(fēng),是一名退伍老兵,去年才卸下村主任職務(wù)。

他常常說兒子身板不像他那般結(jié)實。灣子里的人說,身板不像你不要緊呀,腦袋瓜像就行了。

說起柳小廚,柳伯的兩只眼睛就笑成一條縫。

柳小廚是柳灣考取的第一個大學(xué)生,畢業(yè)后在南方打拼,后來開了兩家超市。灣里的村公路還是柳小廚捐錢修的呢。

柳小廚扒拉了幾口飯,擱下飯碗,一路小跑追上柳伯,爺兒倆一前一后向河堤趕路。

柳伯一天天變老,村主任的位子還沒有繼任者。柳伯讓兒子回來。

柳小廚說超市生意紅火著呢,再說你兒媳麥花過慣了城里生活,不肯回來呀。

柳伯這回沖兒子發(fā)了火:“兔崽子,你電話里老講別個鄉(xiāng)村振興做得如何如何好,你咋就不曉得振興自個兒家鄉(xiāng)???趕緊給我回來?!痹捴v得像吹沖鋒號一樣。

當(dāng)初,柳伯轉(zhuǎn)業(yè)回來當(dāng)上村主任,第一件事就是修筑河堤。

柳灣地勢低洼,柳伯擔(dān)心河水倒灌。灣里人說不用修堤啊,從沒聽說過決堤的事呀。柳伯不聽這話。

柳小廚趕緊把在南方開的超市低價盤了出去,急匆匆回來當(dāng)上了繼任者。一同回來的還有麥花和不滿周歲的小寶。

沒多久,柳小廚把南方的人脈也帶回來了。有個朋友來家?guī)状?,看中了柳灣的好環(huán)境,想開個制堿廠。

他們的談話被柳伯聽見。柳伯上前說,柳灣環(huán)境好,是因為柳河的河水好,開制堿廠排污怎么做?難道把污水排柳河里去?

朋友覺得沒面子,一跺腳走了,順帶拉黑了柳小廚的微信。

大前天,又一撥人過來看河堤,說這里環(huán)境真好,沿堤岸做度假民宿,游客肯定多。

來人中為首的那人,看衣著舉止,倒像個文化人,臨走時,他留下一本書,說是新近出版的個人散文集。

柳小廚雙手恭恭敬敬接過書,說:“哥,生意人也寫書啊?!狈_封面,一張銀行卡差點滑了下來。待柳小廚追出去,小車一溜煙兒不見了蹤影。

晚飯時,柳伯提醒柳小廚:“生意人心里都藏有一個小算盤,你可得注意啊?!?/p>

見柳小廚手端著書本發(fā)呆,沒聽他講話,柳伯又提高了聲音:“唉,今天接待這個,明天接待那個,這叫哪門子鄉(xiāng)村振興?。俊绷N立馬拉下臉:“好好養(yǎng)你的老吧,還管個啥子?”

“你個兔崽子!”柳伯氣得嘴唇發(fā)抖,掀翻了飯桌,飯菜灑了一地。

柳小廚的頭扭得像個牛頭,說:“你厲害,當(dāng)這么多年的村主任,咋不引資開發(fā)柳灣?”

柳伯“啪”的一聲向柳小廚甩過去一巴掌。

柳小廚捂住臉跑,爺兒倆圍著倒地的飯桌轉(zhuǎn)圈圈。

麥花抱起小寶躲進(jìn)廚房。小寶在麥花懷里哇哇大哭。

這會兒,柳伯抹一把臉上的雨水,緊趕幾步走到柳小廚前面,舉起手電筒。一束光射過去,能望見河堤的影子。

一個炸雷轟隆隆砸下來,閃電照亮了鍋底一樣的夜。大雨打在柳伯爺兒倆的臉上,兩人都睜不開眼。

柳河的水浪拍打河堤,聲聲震耳。

柳伯說:“我走上灣,你去下灣,有什么事趕緊喊我。”

柳小廚橫到柳伯面前,說:“爹,上灣河堤道路石頭多不好走,我去。”說著,搶先走了。

“等等,有樣?xùn)|西請爹幫我保留好,千萬莫掉了?!绷N急急奔過來,把一張銀行卡塞到柳伯的手里,說,“給你手機(jī)發(fā)了微信?!绷幻诖?,手機(jī)沒帶。

這時,柳河急了,一浪推一浪,要跳上河堤。

柳伯捏緊手電筒跌跌撞撞,手電筒的光在河堤上掃來掃去。

忽然,上灣隱約傳來柳小廚的急促叫喊聲。

柳伯的心一緊,“咚咚咚”用力敲響銅鑼,扯開大嗓門喊:“決堤了,決堤了……”

柳伯朝著兒子叫喊聲傳來的方向跑,腳磕到一塊大石頭上,他摔倒在地。

上灣傳來的尖叫聲越來越緊,柳伯趕忙爬起身,像個沖鋒的戰(zhàn)士朝前飛奔。

前方,河水順著河堤的裂縫流過來。

柳小廚晃動的身影像個沒成年的大孩子,肩上的大石塊壓彎了他瘦小的背,綁在腰間的電子蜂鳴器閃爍尖叫。河堤裂縫周圍的泥沙石頭一塊接一塊垮塌,滾入水浪,眨眼就沒了蹤影。

柳伯爬上河堤,揮舞鑼槌,“咚咚咚”的銅鑼聲一陣緊跟著一陣。柳灣的人們像聽到?jīng)_鋒號,啪地打開屋門,吆喝著抓起院子墻角垛起的麻袋,肩扛鐵鍬手拽門板,爬上突突發(fā)動的農(nóng)用車,急匆匆朝河堤趕來。

天亮了,柳河緩緩流動。

麥花馱著小寶沿河堤瘋跑,往下游跑了老遠(yuǎn),一路跑一路喊柳小廚。柳小廚沒有答應(yīng)。

轉(zhuǎn)年立夏,柳河翠綠,河堤上的柳枝輕輕搖拂,河堤加寬加高了許多。村民在決過口的位置立了一塊石碑,碑上刻著:柳小廚烈士之墓。

柳伯撫摸著“柳小廚”三個字,掏出手機(jī),手機(jī)里響起兒子的聲音:“爹,幫我把銀行卡交給鎮(zhèn)紀(jì)委?!甭暼绾殓姡瑥潖澚雍龅貫R起亮晶晶的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