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維三月,偶見路上白色的花瓣,抬頭一看,玉蘭花開了滿樹。香樟的果子落了滿地,黑黑圓圓的,行人走過,咔吱咔吱,柏油路染上了別樣的花色。陽光擠過樹葉的縫隙,小貓窩在斑駁的草地中打盹兒。清風(fēng)微拂,樹上的小鳥伸了個懶腰,嘰嘰喳喳鬧個不停。
是冬天溜了個神兒,春天悄悄冒了個泡兒,瀉出一地春光,滋養(yǎng)了玉蘭,喚醒了香樟。
久違的思緒也在春光中浮動,像一首在風(fēng)中飄搖的詩,輕輕幽幽。
我的老家在蘇北農(nóng)村,一間瓦房、一方院子支撐著一年四季,里面住著奶奶和我。
打我記事起,奶奶就是花白頭發(fā),傴僂著腰,雖穿著破舊,卻把自己和家收拾得干干凈凈。
我的童年便是扎根在南村這片土地和奶奶的愛里。
老家院子旁有一株玉蘭樹,她總是先開花,然后才慢慢抽出葉子。每年春天,脫去繁重“棉襖”的束縛,玉蘭便換了一身新裝,一朵朵潔白的花在枝頭綻放,奏響迎接春天的號角。每至午后,奶奶總會躺在玉蘭樹下的搖椅上,我在一旁無趣,便輕輕地為她晃起搖椅,慢慢悠悠,奶奶總是不一會兒就睡著了。春意鬧人,微風(fēng)和煦,時有幾片玉蘭花瓣439b5b3b689283b7085dbdc0f953b7fe嬌笑著飛下來,躲進奶奶的衣襟里。我也困了,便搬來小板凳掙扎著爬上玉蘭樹旁的草堆,四仰八叉地躺在上面沐浴陽光,撿起兩片玉蘭花瓣放在眼睛上。花香滿面,鉆進了眼睛、鼻子,最后鉆到我的胃里,我便沉沉地睡了,夢里的我貪婪地吃著奶奶為我做的玉蘭花粥。
“吃飯啦?!币宦暰d遠(yuǎn)悠長的呼喚打破傍晚的寂靜,迷糊間睜開眼睛,炊煙裊裊,黃昏的空氣中氤氳著晚飯的清香,沉醉了多少棲落在枝頭的野雀。倦鳥歸林,我興沖沖地?fù)]著手向鳥兒們道別:“我要回家吃飯嘍!”而后伏在草堆上慢慢地探下身子,順利著陸,飛快地跑回家中。奶奶總是慈祥地望著我笑,幫我擇掉身上的稻草,催著我洗完手再來吃飯,然后為我盛來滿滿一碗玉蘭花粥,嗔笑著說道:“慢點吃,沒人跟你搶。”
夏天的晚上,蟬聲環(huán)繞,蛙鳴起伏。玉蘭樹張開了巨大的傘,奶奶便帶著我在樹下納涼。樹下放兩條長凳,上面放一塊大木板,一張簡易的床就搭好了。黑夜漫漫,繁星點點,我躺在床板上數(shù)著星星,奶奶在一旁為我搖著蒲扇,吱呀吱呀。
“奶奶,您說天上的星星是什么變的呢?”小小的我總會有許多的疑問。奶奶想了一會兒,慢悠悠地說:“天上的每一顆星星都代表著離開的人,哪顆星星越亮啊,說明他生前就越偉大?!蔽覜]出聲,奶奶也不再說話,只是同我一樣望著滿天的繁星。蒲扇吱呀個不停,我不知道哪一顆星星代表爺爺。我在浩渺的繁星中尋找著,星星會聽到我的聲音嗎?很多年后的我,也會變成一顆閃耀的星星嗎?
五年級后,我去縣城求學(xué),周六日才能回家。奶奶變得更加年邁,閑暇之余,依舊愛躺在玉蘭樹下。陽光透過斑駁的樹影,留下歲月匆忙的腳步,時間殘存的褶皺在她的眉眼間漾起了層層漣漪。
玉蘭榮枯了幾季,老屋拆遷,奶奶也搬離了那片土地,來到了縣城和姑姑一起生活。每逢春天,小區(qū)里的玉蘭花香撲鼻,奶奶總是望著窗外反復(fù)地念叨著:“家里的那株玉蘭樹被砍了,真可惜?。 ?/p>
接到家人的電話,是在一個明媚的午后:奶奶突發(fā)腦出血,住進了重癥監(jiān)護室。
晚上,家人商量著把奶奶接回老家,畢竟她老人家年事已高,無法做手術(shù)。
到家的第一天,奶奶的狀態(tài)漸漸轉(zhuǎn)好,能喝些水;第二天,嚷著餓要吃飯;第三天,食欲漸好,只是在說一些我不知道的人名。
我問奶奶,我是誰,她還嗔怪著說:“你是誰我還能不知道嗎?”然后自顧自地擺弄著手指。
我好奇地問奶奶:“我多大了?”
“你十歲??!”
十歲的我還是一個只會粘在奶奶屁股后面到處跑的小女孩兒。
第四天,奶奶講話開始不利索,不能吃飯,水喝得也很少。
2023年12月19日晚,奶奶去了另外一個世界,終年92歲。
我走到院子里,仰望著天空,不想讓淚水奪眶而出。
天蒙蒙亮,一顆星星在空中分外耀眼。奶奶,是您嗎?
春風(fēng)落,故人歸。
又到了玉蘭花落的時節(jié)。清明將至,萬物又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