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拉巫沙的文字太美了,一部《燕麥在上》就是一部美文集①。從去年冬天到今年春夏之交,這部散文集我讀了兩遍,有些篇章讀了多遍,每一遍都愛不釋手,致使閱讀在我的感知速度里放慢,時間拉得越來越長。我無意中,在那些靈動、智慧、性情、飛揚,充滿想象力,噴涌生命激情的文字面前,停下來,用紅筆來回勾劃,細細品味。我在那些潸然淚下或淚濕眼眶的時刻,不斷思索和追問:一個素昧平生的彝人,如此陌生的族群記憶,以及那些遙不可及而又咆哮而至的生活細節(jié),憑什么能夠打動我這個靠閱讀度日的漢人?
或許,《燕麥在上》全書的布局,已經隱約透露出其中的秘密。全書分為彝心、身外、萬物三輯,19篇散文就安放其中。無疑,這樣的布局內含玄機:這部散文集勢必觸及一個彝人的心身內外和天地萬物。這種可以稱之為“野心”的氣魄,不可謂不大,但讀完全書又不得不說,恰如其分,恰到好處。的確,這部寫彝地、彝族、彝民、彝風、彝俗的散文集,從一個族群出發(fā),又超越了這個族群,在獨特的文學地理和敘事空間中,既寫出了這個族群獨有的文化,又寫出了這種文化中蘊含的人類文明之光,即寫出了特定地區(qū)彝族文化中那些至今仍熠熠生輝的東西。
如果把18歲以下統稱為“兒童”的話,那么《燕麥在上》主要采用了兒童和成人兩種視角。兒童視角側重打撈歷史和記憶,成人視角則重在刻繪當下現實。當然也有兩種視角交替使用,使文字往返于歷史與現實之間,或者反復渲染“大愛”,比如《心之崖》;或者鋪陳高舉一個族群的圖騰之物,比如《燕麥在上》。這樣的視角運用,使得這部散文集的內容相當豐富。限于篇幅,這里只想就兒童視角寫成的7篇散文,即《磨坊心事》《剛剛好》《雪葬》《古道遺風》《叫薇薇的馬》《騸羊記》《鳥聲漫卷》,以及必須提及的《心之崖》《燕麥在上》談談自己的閱讀體會??傮w來說,加拉巫沙經由這9篇散文,構筑起一個彝人“內心”所展現的一個族群的隱秘史和精神世界。
內心,是一個太過關鍵的字眼?!赌シ恍氖隆贰堆┰帷贰督修鞭钡鸟R》以及《古道遺風》,好就好在從“傷逝”的角度寫出了彝人的內心。在加拉巫沙的筆下,磨坊不只是磨坊,更是“心的房和情的房”,幾代彝人,在難得的獨處時光和夜色掩蔽下,不斷上演偷吃禁果的故事。磨坊由此越出“物”的層次,作為另一處“伊甸園”和自由的念想,為沿河岸邊幾個村寨的男女所渴慕,成為諾蘇澤波一帶彝人內心的鏡像。這篇命名為《磨坊心事》的散文,妙就妙在一下筆就來了一個暗示:“河憋屈,不能怪河,要怪就怪溝谷地勢陡峭,罕見坦途”②?!氨锴币辉~,意味深長,直擊人性深處。“地勢陡峭,罕見坦途”,就只有鋌而走險?!拔摇钡耐瑢W,就因此慘遭“討伐”,場面凄凄慘慘、楚楚動人。沒想到是,這樣的事,竟然會落到“我”的身上?!拔摇边€是一個不通情事的孩子,卻無意中扮演了“窺探者”的角色。在“我”和阿達前往磨坊的那些個“動蕩的”夜晚,阿達詭秘的行蹤和寨子間“像風一樣”四處吹散的流言,把我拋進了靈魂的煉獄,親與痛、情與仇、善與惡、罪與罰的煎熬,讓我幼小的心靈不堪重負。最終,磨坊在“最高級”“最陰毒”的一招勒狗咒誓中,被一場驚天動地的暴風驟雨,席卷而去。加拉巫沙的神奇之筆,讓這個故事結束之后仍余音裊裊。在孩子“限制性視角”懵懵懂懂的感知中,“我”的敘述把人事、物事、自然之事、神巫之事混融夾雜在一起,產生了奇異的藝術效果:隱秘者更加隱秘,亦如內心深處那口深不見底的古井,而這隱秘又非人間僅有,而是天地共情,萬物同心。
不只是在《磨坊心事》中,每一次內心沖動所遭遇的“懲罰”,無論這“懲罰”來自何處,都會引發(fā)我這個讀者無言的心痛?!堆┰帷分小拔摇边€只是一個初中生,一句“拿我和妞牛嫫婚配”的玩笑,竟在“我”心里播下騷動的種子。比“我”大得多的妞牛嫫對讀書人的好感和對“我”的特別關照,使“我們”在野核桃林里有了單獨相處的機會。在偷洋芋的夜晚,因為一場意外的驚嚇,她摟抱了“我”。不久以后,當“我們”又一次走進野核桃林的時候,“我”的“少年和青年真的分野了”,“我”在“暗自擁有很多秘密”里“成了一個青年”③。只可惜“心靈容納心靈的那份甜蜜”等來的必然是苦澀:妞牛嫫要嫁人了。送親的日子,“人馬沓沓,白雪窣窣”,輪到“我”背新娘一程的時候,妞牛嫫對“我”悄悄耳語:“你還長個兒,給你做的鞋墊,碼子多,夠穿幾年的”④,在說出藏好的地點后,嚶嚶而泣。末了,還不忘補上一句:“你好好讀書。忘了吧!我倆已陌路。”⑤萬丈紅塵,白雪飄飄;紅樓一夢,葬身雪原;大地空濛,白茫茫一片。讀到這里,一股錐心的疼痛,穿過我的心胸。
磨坊逝去了,妞牛嫫逝去了,還有一匹“叫薇薇的馬”也逝去了。在《叫薇薇的馬》這篇散文中,上小學的“我”頂替奶奶贖罪,當上了小馬夫,鬼使神差遇上了薇薇。這是一匹“人靈和馬魂”可以相互感應的母馬,是馬中翹楚、花中之花。有了薇薇,“在物質特別匱乏的那個年代”,村人虛空的時間似乎被薇薇“填滿”⑥,而“我”更是“強烈感受到了薇薇身上散發(fā)出的光芒”⑦,不再憂愁和苦惱。薇薇命運急轉直下,她與鄰村血統低賤的土馬交配,產下的馬駒“只能算小野種”,在“講究門當戶對”的村人那里要遭受“懲戒”。小馬駒逃過了滾下懸崖的厄運,卻被賣給了鄰縣的一個生產隊,我和薇薇經歷了一場欲哭無淚、撕心裂肺的告別。多年以后,血統論同樣殘酷地拆散了“我”和薇薇。離別時,“我”“步步追,紛紛淚”;薇薇“蹄嗒嗒,鳴嘶嘶”⑧。而今“我”已到天命之年,而薇薇或許早已作古,只能活在“我”的生命中,活在一堆祭奠的文字里。
韓三娃“傷逝”的程度要輕一些,他畢竟只是“我”聽來的故事里的主人公。在《古道遺風》中這個情竇初開的性情中人,碰到“海棠鎮(zhèn)賣雞蛋的阿依嫫,巧笑嫣然”⑨,便靈魂出竅,有幾次總是“買下她沒賣完的雞蛋,最后一次,還端去了一碗米涼粉,叫她吃”⑩。誰知,“阿依嫫再沒來過集鎮(zhèn)”,她如同妞牛嫫一樣,已經嫁人,“嫁到了另一個片區(qū)的深山彝寨里”11,“彝民設置的那堵墻”使除了“關了門店,獨自傷感”12,別無他法。
一連串的“傷逝”,讓《燕麥在上》這部散文集有著拂不去、抹還來的悲情。借助“傷逝”,它不僅寫出了彝人的內心,也寫出了敘述者“我”的內心,正是內心與內心的轟鳴,在歷史與現實、記憶與緬懷的交錯中,催動了強烈的打動人心的力量。這是任何散文文字想要做到的,加拉巫沙做到了,我為他感到欣慰。當然,更深刻的原因還在于,加拉巫沙通過兒童的“限制性視角”自覺地控制“敘述權力”,盡可能地還原了那時那境中人心、人性和人情的復雜性,逼近了事物的“真相”,觸及和通向了“普遍的人性”,而使這一歷史情境之外的讀者感同身受,悲從中來,隔空灑淚,產生穿越時空的藝術魅力。
“不完全性定理”的發(fā)現者哥德爾有句名言,世界的意義就在于事與愿違。這句話或許道盡了文學的秘密?!赌シ恍氖隆贰堆┰帷贰督修鞭钡鸟R》《古道遺風》哪篇散文的故事不是“事與愿違”?而不正是這“事與愿違”,把人性逼到一個死角,才將其旮旯角落全部抖開,呈現出來?而不正是“世界的意義”與“事與愿違”的悖論,才讓作家苦心孤詣、編織文字,要去解開這個無解之謎?事實上,“事與愿違”不也正是人類的普遍處境?它反映出的,或者是一個族群的“習俗”與“行為”之間的悖謬;或者是人的感性與理性之間的頡頏;或者是人類文明與人性之間原本就有的緊張……在這個意義上,加拉巫沙不是從一些人和一個族群的“特殊性”,鏡像了人類的某些“普遍性”困境?
世界的意義也并不總是事與愿違?!而B聲漫卷》《騸羊記》《剛剛好》的主人公中似乎都能自己掌控自己的命運,世界的意義也如其所愿一般追隨他們生命的蹤跡層層展現。當然,《鳥聲漫卷》中的阿普蹉勿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價,他在自己的族群中被視為離經叛道的“瘋子”。他是捕鳥高手,專捕在彝民風俗中妖魔似的雉雞13,“身懷對鳥兒隔空喊話”的絕技14。他家常年豢養(yǎng)斗雉,專門與野生的決斗,“最終使后者肝腦涂地”,場面十分慘烈。不知多少野生雉雞慘死于阿普蹉勿這一罪孽深重的陰謀之下。一只“在九死一生的格斗中”戰(zhàn)得遍體鱗傷的雄雉,喚醒了阿普蹉勿的良知,也引發(fā)其切身的傷感:像我這樣無兒無女的人啊,“不如一只雉雞”15。從此,他把雉雞作為自己的孩子來“哺育”,祭天,祭地,祭尾翎,成為他和妻子“每日必做的一門功課、一次救贖和一場修行”16。妻子死后,阿普蹉勿“仿佛是一只高傲的雄雉”,幸福地把頭伸進了繩環(huán)”17。那個繩環(huán),“恰似他捕鳥的鎖環(huán)”,成為阿普蹉勿生命的歸宿,也成就了其生命的涅槃。阿普蹉勿的懺悔、救贖,以及內心演變,被加拉巫沙寫得九曲回環(huán),跌宕多姿。
騸羊高手阿達其實最后也悔悟了。當他七老八十的時候,“我”和他聊起騸羊的事,他身上的英雄氣早已蕩然無存,在沉默無語中只扔下兩個字:造孽。話語間透露著悲憫。但《騸羊記》顯然主要不是“記騸羊”,而是一則關于宰制、順從與反抗的族群寓言。只不過在“騸羊”這個意義裝置中,敘述者代入了自己童年的生命體驗,比如對暴力的恐怖、對性的覺醒、對權力與幫兇之間“一旦暗中勾結”的猜疑與懼怕,等等。這些既是文本的織體,又是彌漫在文本上空的“煙幕彈”,文本的實質是通過刻畫羊的性格說明,一個族群倘若具有“羊性”,就必然遭至滅頂之災。羊不象牛,遇到外敵,會“以命相拼”;羊也不象馬,在生命危急時,“與敵同歸于盡”?!拔ㄓ醒虍吷ㄎㄖZ諾”“事不關己,高高掛起。”18整群羊更是“自私、冷漠、窩里斗、膽小怕事、見利忘義”19,一盤散沙。敘述者反對任何“閹割”,主張面對困難,應“像一株長在高山上的燕麥,倔強、奮力,要在石縫里生根、開花”20。而《剛剛好》中的漢族教師賀聶茨就是這種精神的體現,他就是奮爭在彝區(qū)教育“石縫”里的“厲鬼”。他作為“穿過黑夜的人”,像漆黑山邊的一道光,“像蒼穹中璀璨的某顆星”,“成為迷茫、迷惑和迷失者的指引”,照亮他們的前路,“去更遠的地方,耀更亮的光”21。他“帶著我們兩代人去了明天,去了春天”22。
這樣,從《磨坊心事》到《剛剛好》,加拉巫沙就從傷逝、醒悟、懺悔、救贖寫到“愛”,寫到無私的愛。其實前面所有的情感因素都關涉愛,都因為愛,都終于愛。這愛,或者是人類之愛,或者是人與其他生命個體之間的愛;或者是兩性之愛,或者是事業(yè)之愛,或者是族群之愛。是愛使加拉巫沙的散文進入了一個人的內心、一個族群的內心,甚至人類的內心,也因此深深打動了我們的內心。還有什么比愛更能牽動生命的神經?世界之所以總是事與愿違,是因為愛的征程漫漫,永無止境。
《心之崖》《燕麥在上》就試圖寫出這種永無盡期的“大愛”?!缎闹隆分械摹澳笎邸?,變成了對兒女、對家庭的“全部擔憂”?!斑@全部的擔憂高高在上,危如累卵”23,母親卻“匍匐在塵埃里,甘當一塊擔憂的墊腳石”24,傾其所有,掏空自己,與父愛一起,托舉起兒孫和一個家庭的現實和夢想。而正是這些“來自每個家庭的愛,終將成為全社會的大愛、博愛”,超越族群、人種、地域和國界,“遼闊無垠,永無止境”25。而燕麥和索沫,雖是實物,卻是由“愛”開出的精神之花,“是通達神靈的介質”26,是“這個族群高高在上的天”27。加拉巫沙在《燕麥在上》中深情地寫道:“索沫通達生活的任意角落,是彝人彼此心靈向善、向上、向德、向心的文化依賴”28,“連接著族群的生與死、人與靈、快樂與悲傷、現實與虛空,如宗教般令人虔誠地敬拜”29。愛,最終因此抵達神性。
散文集《燕麥在上》,以愛通達人的內心。這種“通達”與其獨特的散文藝術分不開,更與作者加拉巫沙對生活的熟稔,對所在族群隱秘歷史的洞幽燭微,以及對漢語天才般的感覺、把握和操作緊密相連。人情練達,世事洞明,深藏于歷史深處的那些彝區(qū)物事、細節(jié)、習俗等紛至沓來、重重疊疊、源源不斷,以豐富細密的“物性”構筑起散文結實的肌理。而這些“物性”又在敘述者飽滿的激情、豐沛的想象和超越世俗的精神貫注下,轉化為一粒?!霸娦浴钡奈淖帧U沁@些文字托舉著“愛”從“人性”向神圣攀登,使散文的境界得以升華??梢哉f,從物性之真,邁向詩性之美,抵達人性之善,實現精神救贖和靈魂安頓,是《燕麥在上》的審美之途。還值得一提的是,《燕麥在上》的敘述,不遵循外在事件的因果——線性邏輯,而是順應敘述者內心情感——道義的節(jié)奏展開,擊中了散文的命脈。不得不說,即使擺在整個當下文壇,《燕麥在上》也是一部優(yōu)秀的散文集。
(唐小林,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常務理事)
①安徽文藝出版社2023年12月出版。本文引用的文字,全部出自這部散文集,因此只注頁碼。
②第18頁。
③第79頁。
④第82頁。
⑤第82頁。
⑥第196頁。
⑦第196頁。
⑧第203頁。
⑨第120頁。
⑩第120頁。
11第127頁。
12第127頁。
13第220頁。
14第221頁。
15第227頁。
16第231頁。
17第236頁。
18第218頁。
19第218頁。
20第219頁。
21第62頁。
22第67頁。
23第13頁。
24第13頁。
25第11頁。
26第90頁。
27第92頁。
28第95頁。
29第9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