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學校來了一個老頭，他是我們的新校長，也是一位語文特級教師。幾天后我得知，他才四十多歲！不久后，我成了他的徒弟，但我從來沒喊過他“師傅”，要么稱呼他“校長”，要么叫他“老頭”。

一

老頭來的第一學期，我們與外校教師共同開展研討活動，形式為同課異構。創(chuàng)新的一點是，每個學校選出三位語文教師，卻只需準備一節(jié)課，上課前十分鐘抽簽，誰抽到簽誰上課。這種研討風格新鮮刺激，我們既想挑戰(zhàn)，又覺得壓力很大，畢竟不分伯仲很難，立判高下倒是簡單。因此，每個教師都被激發(fā)了斗志，充滿激情。

元旦這天，陽光淡淡的，灑下柔和的光。校園空蕩寂靜，結香花打著花苞，香氣獨特；盆栽菊花正值韶華，多姿又抖擻。在老頭的帶領下，我們齊聚一堂，進行集體備課。我們或解析教材，或暢談己見，或互相爭論，一個個興致勃勃。其間，我們還不斷變換身份，在作者和讀者之間頻繁對話，在文本和生本之間來回切換，在預設與生成之間不斷徘徊。而老頭，時而高屋建瓴，時而深度質疑，時而抓住某個細節(jié)不放，直至找到最佳方案才肯松口。整整一下午，我們像是玩闖關游戲一樣，關關難過關關過。最終，我們打開了思路，達成了共識。

不知不覺，日影西斜，窗外的光線漸漸暗淡，新年的第一天即將過去，我們卻絲毫未察覺?；秀遍g，久違的職業(yè)幸福感油然而生。那一刻，我如同劉姥姥進大觀園，刷新了對“備課”的認知，明白了以往的備課是多么稚嫩和機械，甚至覺得之前有的備課降低到了拙劣的純技術層面。不由得，我對老頭充滿了敬意。他自律執(zhí)著，堅持“坐冷板凳”；他講究邏輯，善于化繁為簡，重視思維品質；他親力親為，手把手指導青年教師，富有長者風范。

沒有懸念，我們的課獲得了滿堂彩。因為我們的教學設計流暢精巧，意圖無痕，有“草蛇灰線，伏脈千里”的藝術。上課教師發(fā)揮穩(wěn)定，揮灑自如，勝過每一次試講；學生們的表現更是精彩，語文核心素養(yǎng)展現得淋漓盡致。作為東道主的老頭，卻謙虛得很，直夸外校的教師?？晌野l(fā)現，他看我們的眼神中，分明流淌著欣慰與成就感。頓時，我覺得這老頭有點兒意思！

二

或許，我上語文課有那么一點點感覺；又或許，我的上課風格是老頭欣賞的。平時，有對外交流的語文課，老頭就會讓我去磨礪一番。

那次是去我們的聯(lián)誼學?！不帐〕埠袌F結路小學上課，上課內容為《黃山奇松》。黃山是安徽的著名景區(qū)，冥冥之中，學生和文本之間的距離被拉近了。

團結路小學是一所鄉(xiāng)鎮(zhèn)中心校，校園面積不大，校舍偏舊，看上去很有年代感，環(huán)境卻異常整潔。教室是舊式的水磨地，有些地方已磨得發(fā)亮，陽光斜照在上面還有些晃眼。每個班大約有六十名學生，學生桌椅前頂講臺，后貼墻壁，僅留下狹窄的過道。學校沒有專門上公開課的功能室，為了給聽課的教師一點空間，不得不臨時抽掉二十多名學生。就這樣，聽課的教師仍然得見縫插針找地方坐。放眼望去，整個教室擠滿了人，密密麻麻的，想呼吸一口新鮮空氣都難。

老頭坐在聽課席的最前排，雙臂環(huán)抱胸前，一副輕松樣。講臺上的我，甚是忐忑。這堂課的每個環(huán)節(jié)，老頭都了如指掌，任何一個小瑕疵，他都能一眼窺見。在他面前，我如同透明人，無法隱藏，也無處可逃。何況，還是給外省外校教師展示，若不成功，丟的可不僅僅是我個人的顏面。因此，我努力調整，暗暗鼓勵自己。

好在課上得很順利，學生們十分投入，聽課教師也特別專注。而我，感覺時間在飛逝，又感覺自己不是在上課，而是在享受一段美妙的旅程，有獨特的風景，有鮮活的人物，有生長的智慧。旅途中，思維在碰撞，情感在交織，生命在升華。我想，應該沒給老頭丟面子，因為就在課堂結束的一剎那，老頭深深吸了一口氣，朝我微微點了點頭，然后驕傲地左右望望，起身離開了。他和對方校領導邊走邊聊，邊說邊笑，我緊隨其后。此時，日已中天，陽光耀眼卻和煦，路旁有幾株垂絲海棠欣然怒放著，似紅霞，如飛泉，以蓬勃之勢回敬爛漫的春天。

以后的好長一段時間，常有同事提起老頭對那堂課的贊揚。那時，我才真正去思考其中的原因。記得剛拿到課文時，老頭并未多言，只是提醒我兩點：其一，多讀課文，將課文讀到“使其言皆若出于吾之口，使其意皆若出于吾之心”的程度；其二，在自己沒有想法之前，不要翻參考書，不要查任何資料，更不要去參考別人的教學設計，哪怕是名師的。

當時，我不知道老頭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只管按他的指點去做。可當我將課文讀得越來越熟時，奇妙的事情發(fā)生了：課文中的每個字、每句話，仿佛放電影般一一浮現在我眼前。緊接著，靈感不斷涌現，讓我猝不及防，欣喜萬分。不經意間，巧妙的設計也會跳出來，好似有貴人相助，給我得來全不費工夫的豁然開朗。到了課堂上，我似乎擁有了逢山開路、遇水架橋、見招拆招的本領。即使現在，每每回想其中滋味，仍是那么妙不可言。

至此，我覺得老頭真有兩把刷子。他的點撥看似蜻蜓點水、樸實無華，卻抓住精髓、切中命脈，有“四兩撥千斤”的奇效。也許，這就是他常說的“大道至簡”吧！

三

因為我們鎮(zhèn)江市對口支援新疆的可克達拉市，所以我有幸跟隨老頭作為鎮(zhèn)江市的語文教師代表，前往新疆參加“手拉手”學校交流結對活動。我們一路向西，追著夕陽，頂著滿天星光，到達了目的地。清冷的月光下，梨花似雪，嬌柔動人；郁金香亭亭玉立，如盛滿美酒的高腳杯。

由于行程比較緊張，我們沒來得及去上課學校熟悉班級情況。起先，我心中有隱隱的擔憂，但考慮到我們是一個團隊，要集體行動，我便理所當然也坦然接受現狀了。同時，我還抱有僥幸心理，這節(jié)課是之前上過的，效果還不錯，這次也應該不會出什么岔子。

可事情往往就是這樣，越是篤定，越是事與愿違。第二天，我們提前半小時到達上課學校，校領導直接把我領到了上課的地點。那是一間簡陋的大教室，進深很長，像是兩個教室打通的。學生們穿著校服，乖乖地坐著，怯怯地打量著我。后面已坐滿了聽課教師，他們拿著聽課記錄本，一會兒瞧瞧我，一會兒低聲交流幾句。見此情景，我完全怔住了，我該怎樣熟悉學生呢？說多了，恐有鋪墊的嫌疑；說少了，又怕師生關系不到位，影響課堂氛圍。眾目睽睽之下，我像個愣頭青，很是沒轍。就這樣，還沒開始上課，我就被一記悶棍打得暈頭轉向了。

結果，不出意外，這節(jié)課上砸了！整個課堂沉悶無趣，以至我無比期待這份煎熬能早點結束。終于，下課鈴響了！我仿佛遇到救星一樣，有了逃離的快感，還有解脫后的慶幸；繼而，強烈的挫敗感從四面八方襲來，包裹著我，浸潤著我；再后來，深深的愧疚占滿了我的心田。從江南水鄉(xiāng)到塞外邊疆，千里迢迢，機會難得，本想來傳經送寶，結果卻上演了一場枯燥的獨幕劇。自己的希望落空也就罷了，那幾十雙求知若渴的小眼睛，卻無法讓我釋懷。它們是那么純凈，那么明亮，就像夜空中閃爍的繁星。

我仰起頭，長舒一口氣，無意間瞥見了老頭，他坐在空落落的教室里沉思著。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我只知道這節(jié)課很失敗，而且失敗得很徹底，以前從來沒有這么失敗的課！

“你感覺上得怎么樣??？”中午，我們在學校食堂就餐，老頭冷冷地問。

“很不好！”我停住筷子，感覺握著一束帶刺的玫瑰。

“你是不是覺得上過的課再上就沒問題了？”老頭一針見血，且十分嚴厲。

“我說要去熟悉學生的……”說著說著，我自知沒了狡辯的必要。

“你好好想想吧！”老頭最后說道。

走出食堂，高遠的太陽曬得人渾身燥熱；來到樹蔭下，又頓覺涼爽，仿佛兩個世界。望著斑駁的光影，我陷入了沉思。首先，教學是鮮活的，課堂是有生命的，每一堂課都是獨一無二、不可復制的，我壓根就不該有“一招鮮，吃遍天”的念頭，就像“一個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一樣，簡單的重復是對課堂教學的褻瀆！其次，上課僅僅是教師的事嗎？教師想教什么、想怎么教就行了嗎？學生是課堂的主體、主角，教學不應該從他們的需求出發(fā)嗎？再次，如果學生的表現和預設背離，我該如何點撥或引導呢？活躍的學生，內斂的學生，中規(guī)中矩的學生，他們的個性各不相同，我能一視同仁嗎？慣用的情感、方法、技巧，能一概而論、一成不變嗎？最后，下次借班上課，如若仍沒有和學生熱場的機會，我需要哪些教育機智呢？平時，我又該如何積淀教學經驗，如何儲備教育智慧呢？我有沒有像蘇霍姆林斯基說的那樣，用一輩子去備課呢？……

太多太多的問題，如雪花般紛紛揚揚，讓我的心頭冰冰涼涼。這一切，我確實沒好好想過，然后就貿然踏入陌生的教室，闖入陌生的課堂。那么，結果沒能走進學生的內心世界，不是意料之中的事嗎？所以，老頭說得沒錯，我真的得好好想想，課前想、課中想、課后想，常常想、時時想、天天想。我要讓思考成為人生常態(tài)，讓自己在思考中沐光前行。

時至今日，這件事已過去好幾年，但彼時的尷尬、沮喪、悔恨依舊清晰如昨，一點兒沒有褪色。尤其是老頭那句振聾發(fā)聵之語——“你好好想想吧”，像一記警鐘，鞭策著我，指引著我，讓我不斷生長著、成長著。

四

一年一度的職稱評審開始了，老頭鼓勵我申報中小學高級教師。我將自己的材料理了理，賽課、論文、課題主持、輔導學生等，各方面都沒落下。結果，沒評上！我想，應該是我的材料不夠硬氣，那就查漏補缺，下次再評吧！于是，日子便繼續(xù)流逝著，如水般無聲無息。

那天，我和同事掐了一些綠蘿，用水養(yǎng)在閑置的玻璃瓶里。頓時，辦公室里有了綠意和生機，令人眼前一亮。老頭走進來，和我們閑聊。中途，交流到職稱評審的話題，他竟意味深長地說道：“這么優(yōu)秀的教師都沒有評上，唉！”說完，他搖搖頭，若有所思地離開了。

望著老頭離去的背影，我第一次覺得他真是個老頭了：頭發(fā)雖烏黑，卻是染過的；西褲縫筆直，褲腿卻空蕩蕩；足蹬一雙老布鞋，步伐并不輕松。

“真的太難了！”一個同事感嘆道。

“你看，校長都替你感到可惜！”另一個同事補充道。

是的，從老頭的語氣和神情，我明顯覺察到了惋惜、不甘，以及愛莫能助的無奈！

一晃，又到職稱評審季了，我理理材料，厚實了些。不同以往的是，這次是網上評審，所有佐證材料都要拍照上傳。我拍了好幾百張，將照片分門別類地上傳到規(guī)定的欄目，然后，再將證書上的所有信息一一輸入。由于職稱評審網在試用期，網絡不穩(wěn)定，時而還斷網，外加同時登錄的用戶太多，可謂狀況百出。因此，上傳緩慢、保存失敗、返工重來都是家常便飯。整整一個多月的時間，我都忍著極大的耐性，邊摸索邊嘗試，邊窩火邊忍耐，好似走在崩潰的邊緣。最后點擊“一鍵提交”時，我撂下狠話：這次不過，就再也不評了，太折騰人！沒想到，一語成讖！此后，庸碌的日常又擁抱著我，我也不再想職稱的事了。

那個傍晚，落日似溏心蛋黃，飽滿甜蜜。我送走了學生，也送走了疲勞和喧鬧，站在花圃邊賞花。秋風陣陣，不急不躁，熨帖柔軟。老頭從我面前路過，突然說道：“這次沒過，千萬不能放棄??！還有，你怎么老穿深色的衣服？”

起先，我一臉茫然，后來才回過神來，原來我職稱沒評上，老頭在安慰我呢！剎那間，我竟鼻子一酸，有種想哭的沖動。想當初，得知自己職稱沒評上時，心頭都沒起什么波瀾。沒想到，老頭的一句話卻讓我破防了。其實，在我心中，中小學高級教師的職稱并非必需，我只是想給過往的努力一個交代，給未來的堅持一份底氣而已。我低頭看看自己的衣服，深秋了，穿深色的呢子大衣不是挺正常的嗎？我可沒有“借景抒情”啊！不由得，我笑出聲來。這老頭真不愧為語文特級教師，竟把我的心境和穿衣風格聯(lián)系上了。花圃里，太陽花一簇簇，一叢叢，亮麗而熱烈，給人送來團團暖意。我摘下一朵，別在衣襟上，心想：這樣夠亮了吧！

沒有理由放棄，第三次職稱評審，我繼續(xù)報名，終于評上了！第一時間，老頭便將公示結果截圖發(fā)我，并向我表示祝賀。我感覺他比我還高興。

一段時間后，我在校園里遇見老頭，他語重心長地說：“你可不能止步于此啊！”后來，他又提醒：“寧挖一口井，不開一條溝。”再后來，他在文章中寫：“孤獨地提升自己，接納慢成長的唯美。”話語簡短，卻發(fā)自肺腑，給我無形又無盡的力量。平時，他經常送書送雜志給我，溫潤的文字、獨到的見解、深邃的思想，開闊了我的視野，滋養(yǎng)著我的心靈。通過閱讀，我了解學科前沿理論與熱點話題，審視常識和個性的關系，尊重守正與創(chuàng)新的辯證統(tǒng)一。此外，他還建議我專門準備一本本子，隨時記錄自己的靈感、想法、疑問，然后筆耕不輟，總結成功之處，分析不足之因，思考改進建議，提煉自己的教學主張，做一個勤讀勤寫、有思想的教育者?？傊瑢τ谖业膶I(yè)成長，老頭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于是，我秉持“雖不能至，然心向往之”的信念，慢慢向前，不敢停歇。

如今，那十年光陰早已遁入時光的長河，悄然無聲，芳蹤難覓。而老頭給予我的引領與教導、鞭策與鼓勵，都化為流年中的繁花，季季明媚，朵朵芬芳，讓我一路朝陽，在年年歲歲！

（作者單位：江蘇省鎮(zhèn)江市丹徒實驗學校）

（插圖：張美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