鮮血染紅了她的衣裳,紅似嫁衣。她的愿望在前一天晚上就完成了,現(xiàn)今大仇得報,她死而無憾了。
【零】犬戎
乾元二十一年,犬戎頻頻來犯。犬戎大將完顏三邒以外交使節(jié)為名設營京郊百里外,點名要全京城最好的舞姬來伺候。
同年,鎮(zhèn)北大將軍秦蒼連贏三仗,應詔回京。
【壹】秋心
京城,霞飛樓。
作為全京城最知名的酒樓,霞飛樓不止以菜肴色香味俱全聞名。最令其引以為傲的是,它有聞名全京城,引得無數(shù)富家公子豪擲千金只為一睹芳榮的舞姬,秋心。
這名全京城最好的舞姬,出名卻不是因為艷舞,而是劍舞。
公孫大娘善舞劍,一舞劍器動四方。
在這個風雨飄搖,餓殍滿地的年代。即使是暖風吹得游人醉,卻也會在片刻恍惚中記起邊疆的烽火狼煙。
秋心姑娘一曲極具兵戈之氣卻又不失柔美身段的劍舞,撫平了無數(shù)人隱秘的,只得偏安一隅,不能上場殺敵的負罪感。
秦蒼站在霞飛樓門前,望著字跡龍飛鳳舞的牌匾。身側(cè)游人如織,魚貫般涌入霞飛樓內(nèi)。唯他不動,玄色的背影如沉沉暗色山河,不可撼動。
“劍舞要開始了,不進去嗎,秦兄?”
右肩突地被拍了拍,秦蒼側(cè)頭看去,是一把折扇。順著折扇朝上,便看見了一雙含笑的桃花眸。
白衣男子“啪”一聲打開折扇,隨手扇了扇,端的是一派風流做派。
秦蒼眼底含了幾分無奈,嘆了聲,道,“在等你,左謙?!?/p>
“那我們進去吧,再晚點,就趕不上開場了?!?/p>
進到包間時,四下皆靜。分明是晌午,廳內(nèi)光線卻極暗,只見幾盞幽幽燭火。
沒多時,四周燭火黯淡了些許,大廳突然一陣騷動。忽的一道女聲傳出,聲線清越,語氣鏗鏘,道:“正所謂位卑不敢忘憂國,近來犬戎屢屢來犯,我朝將士英勇抗敵,保衛(wèi)河山。秋心雖為弱質(zhì)女流,承蒙各位抬愛,今日便以一曲劍舞,祝秦將軍及我朝士兵旗開得勝!”
左謙搖了搖手中折扇,聽見秋心這一番話,頗有贊賞之意,“沒想到這秋心姑娘別有一番巾幗之氣,倒與一般女子不同?!?/p>
秦蒼聞言眉心微蹙,并未多言。
四面燭火驟然亮起,接著傳來一陣激越的鼓聲,氣勢鏗鏘。四面琵琶聲起,奏的是十面埋伏。一女子面覆輕紗,手持長劍,馭馬沖了出來,又恰恰在舞臺上頓住。她立足馬上,只聽“嗆”的一聲劍吟,劍已出手。只見劍如匹練飛出,在燭火中舞出一道道銀輝。起手動作間行云流水,別有一番美感。鼓聲激越,她抬眸,顧盼流轉(zhuǎn)間,媚色天成。
一舞劍器動四方。
秦蒼看著臺上舞劍的女子,忽而從心底冒出這一句話。公孫大娘善舞劍,一舞劍器動四方,這女子,看似也不承多讓。
只不過。
秦蒼盯著她那雙光華流轉(zhuǎn)的鳳眸,陷入沉思。
總覺得,這雙眸子,有種似曾相識的熟悉感。
轉(zhuǎn)眼間一舞已畢,秋心立于馬上行禮。四下叫好、口哨聲一片。一片喧鬧中,秋心重回馬背,馭馬離去。
“走吧?!弊笾t伸了伸懶腰,“不是要去找她嗎?”
秦蒼聞言回神,怔愣片刻,點了點頭。
后院。
“姑娘,鎮(zhèn)北大將軍求見?!?/p>
剛結(jié)束一場舞,秋心正在卸妝。聽見有人求見,頭也不回地便要拒絕。
“不見。”
話音剛落,卻又想起剛剛忽略了什么,急忙道。
“等等,你說誰求見?”
“鎮(zhèn)北大將軍秦蒼。”
空氣寂靜了片刻,突然聽見“啪”的一聲。通報丫鬟嚇得身子一抖,結(jié)果定睛一看,是一把玉梳掉在了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秋心梳發(fā)的手少見地微微發(fā)顫,隨后鎮(zhèn)靜下來,道,“讓他稍候片刻,我隨后就到?!?/p>
秦蒼和左謙進來時,看到的是氤氳的霧氣。秋心跪坐于墊上泡茶,茶香氤氳,遮擋住了她的臉。
她開口,“二位請坐?!?/p>
秦蒼看著面前的茶,開門見山道?!扒镄墓媚?,貿(mào)然前來,多有打擾。實不相瞞,我乃鎮(zhèn)北將軍秦蒼。此次前來,是有事相求?!?/p>
秋心正捧茶要呷,忽然聽見這句話,手抖了一下。茶水濺出茶盞,燙紅了她的手也未發(fā)覺。她抬眸,想看清秦蒼的面容。
“秋心姑娘小心些。”左謙發(fā)覺,一臉心疼地握起秋心的手,輕輕撫著燙紅的傷處。
秋心輕移眸光,正好對上他的視線,便立刻收回了手。她輕輕笑道,“沒什么打緊,多謝這位公子了。話又說回來。將軍前來,所為何事呢?”
手被拂開,左謙也不甚在意,只轉(zhuǎn)頭看向秦蒼。卻發(fā)現(xiàn)秦蒼也在看他,眼神黑沉。聽聞秋心發(fā)問,他便也立刻移開目光。
“想必秋心姑娘也聽聞犬戎將軍放話,點名要全京城最好的舞姬來伺候。而全京城最聞名的舞姬,便是秋心姑娘您。”秦蒼說著話音一頓,望著霧氣后秋心的眼,道:“想必不久圣上就會下旨,請秋心姑娘前往犬戎營帳。剛剛秦某也看過姑娘的劍舞,能看出姑娘不僅武功底子深厚,更有一腔報國之情。故而,秦某有一個不情之請……”
“將軍想讓我以美人計,刺殺完顏三邒,可對?”話未說完,便被秋心打斷。秦蒼怔了怔,卻也鄭重點了點頭。
秋心在他來時,便明白了他的用意,卻實在不忍聽他親口說出那句,便開口打斷了他。只是藏在袖下的手已攥的鮮血淋漓,仿若她此刻的心境。
“當然?!鼻厣n話未說完,“這是秦某的不情之請,此時事關姑娘性命,姑娘亦可不應……”
“我愿意?!鼻镄膮s不等他說完,再次打斷?!安贿^茲事重大,還請將軍明晚前來此處,與我相商。
秦蒼一愣,忙答道,“這是自然。”不過秋心應下地干脆利落,反倒是秦蒼沒反應過來,只覺一切順利異常,讓他有些許恍惚。
兩廂沉默后,秋心再次開口,“若將軍無事,便可先行離開了?!?/p>
秦蒼聞言,明白這是趕人了,便起身作揖,轉(zhuǎn)身準備離去。結(jié)果扭頭一看,卻見左謙端坐不動,笑吟吟地看著他。
“我預約了秋心姑娘后面的時間,秦兄可以先走。”像是看出了他的疑惑,左謙好心為他解釋道。
秦蒼聞言便黑了臉,轉(zhuǎn)身離去。
待到秦蒼走遠,秋心才力竭似的,渾身癱軟下來。左謙則慢悠悠給自己倒了杯茶,細細品著,并不急著開口。
他等秋心好些后,伸手拉住秋心掩于袖下,血肉模糊的手。輕輕嘆了口氣道,“阿霜,你這又是何苦呢?”
“抱歉主子,我擅做決定了。”秋心低垂了眉目,卻對左謙的疑問避而不答。
“我說過,你從來都是自由的,不必叫我主子。”左謙掏出金瘡藥,細細撒在她血肉模糊的傷口上?!敖o我賺了這么多錢,恩情早就報答完了。”
“主子對秋心恩重如山。但這次,秋心必須要去?!鼻镄奶ь^看他,眸色堅定,似長明不滅的燭火。
左謙看著她的眼神,輕輕嘆了口氣?!扒镄募闯?,阿霜,我是不希望你有太多愁的?!?/p>
“國仇家恨沒報,秋心不敢不談愁?!鼻镄目粗稚系膫冢暽淙缢楸?。
左謙聞言不再說話,只是搖搖頭,將她手上的傷包扎好,起身準備離去。
“主子?!鼻镄拈_口喚住他,左謙腳步一頓,低頭看她。
“若阿霜能活著回來,還未報答完的恩情,阿霜會繼續(xù)報答的。”
左謙聞言輕輕一笑,眸色如水,他道,“好?!?/p>
行至院中,左謙望著夜空中的月,低聲嘆道。
“我如何不知,你從未想過活著回來?!?/p>
【貳】秋霜
“秦蒼哥哥……秦蒼哥哥…”
正值四月,春光正好。天色似青似白,濃淡相宜。女孩逆著光朝他奔來,歡欣雀躍地喚著他的名字,雙眸晶亮,眼底里全是他的倒影。
“秦蒼哥哥,爹爹讓我向你學劍,你教教我吧…”
他低頭看她,小姑娘手里拿著一把木劍,長度適中,正適合初學者使用。他摸摸她的頭,提醒她道,“想學劍可不那么容易,基本功首先要打好。要學的話,先教你一些起手勢……”
“嗯!”女孩興奮點頭,一雙眸子一瞬也不離地盯著他,臉上滿滿地都是笑意。她跟隨著他的動作,學得極認真。舉手投足間,流露出幾分對他的依賴。
從晨光熹微一直練到艷陽高照,他靜靜地在旁看著她練劍。小姑娘倒耐得住氣,初學劍也能堅持這么久,讓他有些刮目相看。
“累了沒,累了就過來…”秦蒼站在涼亭里,臨邊荷塘送來微風細細,有幾分涼意。小姑娘滿頭大汗,一張小臉被太陽曬的通紅。秦蒼看著有些憂心,生怕她會中暑。
女孩倒是聽話,聽見叫喚就立馬跑到他跟前傻乎乎地笑,雙眸彎彎似月牙兒。他看著覺得有趣,忍不住想逗她。
“我教你練劍,你準備怎么報答我?”
她聽到這句話楞著了。低頭思索了好一會兒,不知想到什么忽然臉色更紅了,又連忙搖搖頭,眼角處還有沒散去的羞澀。
“爹爹說我唱歌好聽,要不,要不唱歌給你聽……?”
女孩抬頭看他,表情有種難以掩飾的忐忑,怕他不答應似的??此镁貌徽f話,又有一絲絲委屈。
秦蒼笑了,他看著那表情變幻的小臉,忍不住捏了捏。他溫聲說,“好啊?!?/p>
女孩的眸子瞬時就亮了起來,一雙鳳眸里仿佛有流光劃過,晶晶亮,十分好看。她點頭,小雞啄米似的,生怕他反悔。
他在涼亭的石凳上坐下,手輕輕撐在石桌上。女孩上前,擺了個姿勢準備唱歌,看著倒是像模像樣。她開口,唱道:
“將軍百戰(zhàn)身名裂,向河梁,回頭萬里,故人長絕?!?/p>
“易水蕭蕭西風冷,滿座衣冠似雪,正壯士,悲歌未徹。”
“啼鳥還知如許恨,料不啼清淚常啼血?!?/p>
“誰共我,醉明月!”
一曲閉,秦蒼緩緩睜眼。一曲賀新涼,她唱得悲壯。這是一曲悲歌,少有人能唱出其中意境,她不過堪堪十歲,竟能唱到如此地步,雖仍差了些,但也極為不錯了。
他抬眼看她,問道,“阿霜,這首歌,是怎么學的?”
宋秋霜瞅了瞅他的神色,道,“爹爹教的,教了很久很久,但他說我唱得還是缺了那種感覺…”
秦蒼點頭,卻仍覺得有些奇怪,“為何唱這首歌,這首歌過于悲涼,并不適合平常演唱?!?/p>
宋秋霜臉上忽然閃過幾分羞赧,聲音漸漸低如蚊吶,“因為…因為秦蒼哥哥,字河梁。”
秦蒼啞然失笑,他沒想到會是這個答案。心中仿佛有柔軟處被觸動,他輕輕笑了。
真是個傻姑娘。
日子一天天過去,宋秋霜的劍練得越來越成了型,揮舞起來的時候還有幾分架勢,拿去唬人綽綽有余。
作為學劍的報酬,宋秋霜日日給秦蒼唱歌。不過時間改成了晚上,在涼亭中乘涼聽曲,夜風吹來,倒是十分愜意。
這樣的神仙日子過得太過暢快,暢快到父親提出和宋家定親時,他也暢快地接受了。
沒什么不好,他想。他喜歡宋秋霜,也習慣了和宋秋霜待在一起的日子,那樣的日子太舒暢太有趣,讓他過一生也愿意。
消息傳到宋秋霜耳中,她興奮了好一陣。時常對著鏡子梳著一頭黑發(fā),盼著它快點長長,長到及腰便可以梳成嫁人的發(fā)髻了。
待我長發(fā)及腰,哥哥娶我可好?
她心中默念這句話,每晚睡夢中嘴角克制不住地上揚,笑得甜蜜。
一日,秦蒼被鎮(zhèn)北大將軍叫到跟前,說是有事相囑。
他推門進去,行了個禮,道,“父親。”
秦陸點了點頭,眼神不離桌上的沙盤。他道,“近來犬戎來犯,邊境多被騷擾,我打算領著宋副將一同前往抗敵,你留下,為我守好后備軍?!?/p>
“是。”秦蒼拱手答應,突然想到什么,問道,“阿霜可會一同前往?”
“宋家夫婦會一同前去,秋霜的去留看宋家的安排,不過以秋霜的性子,定是要跟去的。”
秦蒼聞言皺了皺眉,有些擔憂道,“此次犬戎入侵規(guī)模不大,父親應當可以應付吧?!?/p>
“嗯,”秦陸估計了一下敵軍形勢,“應當不成問題。”
三日后,秦蒼目送父親離去。果不其然,宋秋霜也跟著出發(fā)。秦蒼看她躍向馬上,一言不發(fā)。宋秋霜見他有些生氣,便笑著馭馬向他走去,悄悄附耳對他說,“秦蒼哥哥,等我回來?!?/p>
宋家夫婦看著這兩人搖搖頭,要不是這一戰(zhàn)規(guī)模較小相對安全,也不會任她胡來讓她去的。
宋秋霜駕馬返回隊伍,又回頭看了秦蒼一眼,她朝他笑,笑意中又帶著滿滿的自信。
秦蒼哥哥,等我回來,變成更能配得上你的人。
可她最后沒有回來。
秦蒼聽到消息時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由于內(nèi)奸潛入,情報出錯,犬戎大批入侵。鎮(zhèn)北軍措手不及,全軍覆沒。鎮(zhèn)北將軍及副將,無一人生還。
宋秋霜失蹤。
秦蒼閉了閉眼,輕聲道,“騙子,都是騙子?!?/p>
【叁】請求
秦蒼突然從夢中醒來。
他揉了揉太陽穴,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日上三竿,他很少起的這么晚。
他起身,換衣,洗漱。背手站在欄桿邊上,任思緒在腦海中翻騰,等待著和秋心約定的時間。
時至傍晚。
秦蒼如約而至。他走進房間時,入眼是滿目的紅。秋心一身正紅衣裳繡金紋,隱約可見的金線勾勒出龍鳳呈祥的圖案,淡紅色面紗遮住了她下半張臉。她正拿著個酒壺往自己的酒杯中倒酒,見他來也只是擺了個手勢,示意他坐下。
“我想著既是將軍來,那茶葉就不適合用來款待了。這酒是我珍藏多年的梨花白,不知將軍喝不喝的慣?!?/p>
她抬手,也給秦蒼面前的酒杯滿上,姿態(tài)優(yōu)雅。
秦蒼舉杯,禮節(jié)性地抿了下后放下酒杯,心中覺得有幾分不同尋常,準備開口商談正事,卻被秋心搶了白。
“將軍的請求,我自是同意的?!鼻镄奶а劭聪蚯厣n,語調(diào)一轉(zhuǎn),“可刺殺畢竟是性命攸關的大事,不知將軍可否答應我一個請求?”
秦蒼聞言看她,點點頭道,“我也正有此意,姑娘想如何?”
秋心一笑,笑得明媚。她道,“秋心傾慕將軍已久。若是秋心能活著回來,將軍娶了秋心可好?”
“不行!”秦蒼當即拒絕,手握成拳重重砸在茶案上。“這個要求,恕秦某不能答應?!?/p>
秋心看著他的反應,饒有興味地問道,“為何?”
“秦某已有婚配?!鼻厣n閉眼,艱澀說道。
秋心一怔。這么多年,她一直在打聽他的消息,他一直未婚,她知道。
“秦將軍至今未婚之事何人不知,秦將軍這個理由,莫不是在誆騙秋心?” 她掩唇一笑,線條曳麗的鳳眸微微上挑,光華流轉(zhuǎn)間容色逼人,端的是魅惑人心。
秦蒼不為所動,道,“秦某有一未婚妻子,之前意外走失,秦某一直在尋她回來。”
話音一落,空氣靜默了片刻。秦蒼正要開口,卻突然聽聞“啪”的一聲。
琉璃酒杯墜地,被摔得四分五裂。秋心愣愣地看著地上的酒杯,半晌,勾起一抹笑。
“抱歉,手滑了。”她掏出手絹擦了擦手,輕描淡寫地道。
秦蒼點了點頭,雖有些疑竇,但也沒太放在心上。他抬手舉杯,忽覺身上松軟無力,提不起一絲勁氣。他提起內(nèi)力正準備運轉(zhuǎn)探究,卻發(fā)現(xiàn)身上內(nèi)力全無。
“你……!”
秦蒼怒視秋心。秋心亦低頭看他,雙目對視,秋心眸中有笑意劃過。
“我早知你不會同意,故而求到了針對你用的藥。無色無味,且藥效發(fā)揮慢,還有令人內(nèi)力全無,意識模糊的作用?!?/p>
“既然你不愿,秋心也不強求。只要將軍聽秋心唱一晚上的曲,可好?”
藥漸漸發(fā)揮效用,秦蒼眼前漸漸模糊。隱約可見秋心摘下了面紗,燭火中的面容很有幾分熟悉。
“秦將軍,你的未婚妻子,是不是叫作宋秋霜?”
“她其實早就死了,六年前就死了……”
秦蒼聽聞這話氣極,可又無力反抗。他隱約感覺到有女子的香氣縈繞在他鼻端,清清淡,似夏夜荷塘邊微風送來的縷縷清香。女子的聲音環(huán)繞在他耳旁,輕輕柔柔,和當年敲在他心房的聲音一樣。
他漸漸意識模糊。
“秦蒼哥哥,秦蒼哥哥……”
他似乎又聽到了宋秋霜的呼喚,似乎又見到了那個四月春光下,向他奔跑而來的小女孩,笑容燦爛,靈動可愛。
“將軍百戰(zhàn)身名裂,向河梁,回頭萬里,故人長絕?!?/p>
他似乎又聽到了宋秋霜的歌聲,唱著他的字,在夏夜的涼風中,婉轉(zhuǎn)悠揚。
向河梁,回頭萬里,故人長絕。
也許,這就暗示著他們之間的長絕吧。
阿霜,能再見到你,真好。
阿霜,對不起。
【肆】入營
一朝夢醒。
秋心回憶起讓左謙前來接走秦蒼時他蒼涼的眼神,以及和他一起籌備的種種刺殺事項。
那個藥,讓秦蒼昏迷一天,差不多夠了。
忽然想起左謙之前問她的話,“秋心即愁,阿霜,我是不希望你有太多愁的”
愁嗎?當然有。秋心低頭看向白紙上自己的名字。
當初為何要取這個名字呢?不僅是回避流落紅袖招時常媽媽的懷疑,還有心中的滿腔恨意。
秋心即愁,愁即仇。國仇家恨,她都一一算上。當年情報出錯,犬戎偷襲,鎮(zhèn)北軍全軍覆沒。娘拼死才護得她一條命,她拼命逃出來,卻被紅袖招的人看上,擄了回去。
雖說中途被左謙救下,沒被污了清白。但從她把自己賣給紅袖招開始,宋秋霜就已經(jīng)死了,活下來的是秋心,所做一切都是為了復仇的秋心。
在孤寂的四年里,她不是沒想起過秦蒼,可是她不配。那個要求,就算秦蒼答應,她也不會同意,她從來不打算活著回來。秦蒼只屬于過去那個單純天真的宋秋霜,而不是這個煙視媚行,滿腔仇恨的秋心。
她回不去了。
秋心垂眸,挑出一根尾部幽藍的發(fā)簪插于髻上。她對鏡淡掃蛾眉,粘貼花鈿,忽而想到一句詩。
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
那是她曾經(jīng)幻想的畫面,也是遙不可及的夢。她抿了抿描繪得精致的紅唇,漸漸笑了。
有些遺憾今生無法完成,那就等來生吧,來生,沒有國仇家恨,沒有陰差陽錯。
……
秦蒼又一次從夢中驚醒。
藥效還沒完全過去,他頭疼欲裂。轉(zhuǎn)頭望向四周,發(fā)現(xiàn)這是客棧的裝飾。
昨晚發(fā)生了什么?
他扶額,零星回憶起昨晚的片段。飄動的紅紗,紅燭映照下幾分熟悉的臉,清清淡淡的女兒香,一曲賀新涼……
秋心……秋心,他在心頭默念這個名字。
……
犬戎將軍帳內(nèi)。
伴隨著妖嬈的鼓樂聲,來自大漠的舞娘們扭動著性感的腰肢。眾人推杯換盞,慶祝著持久戰(zhàn)的勝利。
“將軍,你要的那個女人來了!”
小兵從帳外跑來,滿頭大汗,一臉興奮地小跑進帳向?qū)④娡▓蟆?/p>
“干凈嗎?”犬戎將軍低聲問道。
“干凈,全身上下沒發(fā)現(xiàn)兇器或毒物?!?/p>
犬戎將軍聞言大笑,虬髯橫生的臉上是難以掩飾的快意,他道,“讓她進來。”
秋心輕移蓮步,緩緩走進帳內(nèi)。皎白的月光映在她半遮著水晶流蘇面紗的臉上,照亮了那雙勾魂攝魄的鳳眸。極具異域風情的胡服短衣勾勒出她形狀美好的上半身,露出盈盈一握的纖腰,雪色輕紗輕瀉之下,隱隱露出那白皙挺直的雙腿。大漠舞娘紛紛退散,獨留她一人立于帳中。
她抬眸,鳳眸直直對上犬戎將軍的雙眸,眼角微微上挑,妖艷的眸色從她斜飛勾勒的眼尾直直射入犬戎將軍的眸中,使人頓覺半身酥麻。
她抬腿向后一勾,勁道柔韌又不失力度,雪色輕紗在半空飄蕩,露出一截瑩白的小腿。她向后一折腰,曼妙纖腰靈蛇般扭動,雪色腳踝上鈴鐺叮當作響,清凌凌的聲音在魅惑舞姿下,顯現(xiàn)出糜旎的勾引。
空氣似乎都燥熱起來。眾人一瞬不瞬地盯著秋心的舞姿,只覺她動作之間極為勾人,眼波流轉(zhuǎn)間,媚色逼人。
犬戎將軍摸著胡子,眼神赤裸裸地盯著秋心,毫不掩飾其中的貪婪與渴望。
果然是全京城最好的舞姬,不知這樣的尤物嘗起來,又是怎樣的銷魂滋味。
一舞畢。秋心上前行了個標準的胡禮,她背后各種目光匯集,是可清楚感知的灼熱。
六年苦練,為的就是這一刻。
她清楚地看到犬戎將軍及其他男人對她的癡迷,這代表著她已經(jīng)成功了一半。剩下的,便是等待時機。
她盯著主座上那張臉,忍住心中滔天的恨意。起身,等待著他的召喚。
“啪啪啪!”安靜之中,犬戎將軍撫掌大笑,眼中全是對她的滿意。他開口道,“美人,過來?!?/p>
秋心順從地走上前去,還未走近,卻被他一把拉進懷中。
“你是大齊,給本將軍的禮物?”他撕開面紗,勾起她的下巴,凝視著她的雙眸。那雙眼睛除了對她的渴望,還有探究的考量。
“是?!彼_口,聲線低柔,又刻意拖長余音。顯得勾人而嬌柔,惹人憐愛。
“你最好不要打什么歪心思。”犬戎將軍瞇了瞇眼,眼神冷酷?!跋胍蠲?,就乖乖聽話?!?/p>
“否則,”見她似乎有些膽怯地瑟縮了身子,他附耳在旁輕聲道,“本將軍就把你弄死,然后剝皮抽骨,拿去喂狗?!?/p>
似是滿意她的反應,犬戎將軍一把將她抱起走出帳外,邊走邊高聲道,“你們盡情玩,本將軍先去享用美人,玩膩了后,送給你們?!?/p>
帳內(nèi)一片歡興慶賀,而后又是觥籌交錯。秋心被帶離,悄悄將剛才跳舞時取下的發(fā)簪藏入手心,輕輕抹去尾部的蠟。
【伍】刺殺
剛剛進入主帥營,犬戎將軍就上了前來。她強忍著心中噴薄而出的厭惡與恨意,裝作順從而惹人憐愛的模樣。
之前左謙安排下的藥起了作用,犬戎將軍已神志不清,秋心趁機用發(fā)簪一刺,幽藍尾端直插入大動脈。“嘭”得一聲血花四溢,濺了秋心一身。
她起身,看著完顏三邒捂著脖頸,驚怒地睜大了雙眼。她立馬用枕巾堵住他的嘴,含恨用簪子瘋狂戳他的脖頸,直至血流如注,完顏三邒痙攣的身子慢慢停止了蠕動。
終于,成功了嗎?
父親,母親。秋霜給你們報仇了。
秋心仰頭,看著帳頂,任鮮血在臉上流淌也不管不顧。
國仇家恨終于了結(jié),大仇得報。她輕輕笑了,越笑越大聲。
鮮血染紅了她的衣裳,紅似嫁衣。她的愿望在前一天晚上就完成了,現(xiàn)今大仇得報,她死而無憾了。
搖搖晃晃地走出帳外,漆黑夜空一輪滿月高掛,她抬頭,朗朗明月照了她滿身。
她突然有興致唱歌了。
“將軍百戰(zhàn)身名裂,向河梁,回頭萬里,故人長絕。”
她唱著,聲音婉轉(zhuǎn)悠揚,夏夜有風,一切都像回到了小時候。
“易水蕭蕭西風冷,滿座衣冠似雪,正壯士,悲歌未徹。”
父親常說她不懂這首曲,卻又偏偏喜歡唱。這其中的滄桑與悲涼,是經(jīng)過歲月沉淀,嘗過人生百態(tài),才能懂。
“啼鳥還知如許恨,料不啼清淚常啼血?!?/p>
她想,她懂了,這是一曲送別的悲歌。身后巡邏的士兵聽到了動靜,紛紛向她包圍,她不管不顧,仍舊自吟自唱地往前走。
弓箭手已將她環(huán)繞,只待她走出最后一步,便萬箭齊發(fā),要了她的性命。
秋心抬頭,張開雙臂,月華撒了她滿身。風靜靜的,似乎傳來了馬蹄聲與呼喚聲。
“阿霜!??!宋秋霜……!”
她閉目,終是跨出了最后一步,唱出了最后一句。
“誰共我,醉明月!”
霎那間,萬箭齊發(fā),秋心身上的血衣被完全染紅,她笑,像極了出嫁的模樣。
夜風輕輕傳著最后的嘶吼,帶著無限懊悔與遺憾漸漸在夏夜中飄散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