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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山有綠薇

2024-10-31 00:00:00八蒜
南風(fēng) 2024年10期

那一卷比其余卷上看起來更陳舊,是他用手指不斷摩挲留下的痕跡,是他無數(shù)個黑夜里的想念,是他不敢說出口的愛意。

(一)

月淡夜

層層檀香層層紗幔,層層繚繞下一個紅衣男人垂手坐在案牘前,如墨一般的長發(fā)散在身后,紅衣懶散,低垂至胸間,幾縷碎發(fā)落在鎖骨間,頗有幾分勾人。

屋檐上貼眼偷看的人忍住沒有發(fā)出一聲感嘆,這樣美的人世間恐怕沒有幾個。

止雪沒讀過什么書,只覺話本里所說的郎艷獨絕,世無其二。應(yīng)該就是這個意思。

可惜,有人花一千兩黃金買他的項上人頭。

男人神色專注,下筆利落,燭火映在臉上,濃密的睫羽在眼瞼處落下一片陰霾。

到時辰了,不遠(yuǎn)處埋伏的千里春使了個眼色,示意止雪動手。

一縷輕煙悄無聲息地混雜在檀香中,無色無味,男人手中的筆滑落在地,發(fā)出清脆的聲響,整個人也應(yīng)聲傾倒在案牘上。

止雪悄聲溜入殿內(nèi),拔出腰間的匕首,燭火搖曳,匕首發(fā)出锃亮的光,照得男人膚如凝脂,好似艷陽天下的盈盈白雪。

果真是顆好頭,值得起那一千兩黃金。

匕首利落地插下去,離目標(biāo)不足一寸之時被一粒石子擊落,匕首“哐當(dāng)!”一聲落在地上,只見原本該在門外放哨的千里春破門而入,而原本應(yīng)該暈過去的紅衣男人卻睜開了眼。

怎么回事?

不容她思慮,千里春的刀已經(jīng)向她刺來,門外的侍衛(wèi)也一擁而上,慌亂中不知是誰推了她一把,將她橫擋在了紅衣男人身前,受了千里春一刀。

鮮血淌了一地,她慢慢向前傾倒下去,千里春已不見蹤影。

意識漸漸模糊,她聽見紅衣男人著急的聲音,“傳太醫(yī)!”聲厲色威,宛如林中猛虎狂嘯。

完了完了完了,這怕要將她醫(yī)活再嚴(yán)刑拷問。

她在梅花樓這么多年,這是第一次出任務(wù),竟也是最后一次,下輩子若還有機(jī)會,即便在梅花樓當(dāng)個修剪花枝的小丫鬟,也比這活得長久。

殺手這職業(yè),果真不好干。

再睜開眼,一旁坐著一個男人,垂手撐著頭,雙眸緊閉,長眉微蹙。

止雪一眼就認(rèn)出這是那顆好頭,她嚇得一哆嗦,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竟被男人握住,她小心翼翼地掙脫,豈料男人在這時睜開了眼。

“你醒了?”

止雪心里慌了一下,咽下口水,點了點頭。

李嶺揮手招來在殿外候命的御醫(yī),幾經(jīng)檢查,確認(rèn)止雪已無大礙才松了一口氣,叮囑宮女好生照料方才離去。

窗外白鶴越過,杏花落在青苔上。

止雪將周遭都看了個遍,墻壁是熏香絲綢做的,地是澄黃暖玉鋪就的,吃穿用度皆是最好的。

如今她是天子的救命恩人,不再是梅花樓的小打工人。

她每每想起那日的古怪,總覺得有哪里不對勁,怎么也想不通千里春會背叛她。

雖說她技不如人,但她從未拖過大家后腿,到底是為什么?

她坐在案牘前,用李嶺新送來的筆墨畫畫,想不通只能作罷,她先畫一只烏龜,然后在烏龜?shù)乃闹墚嫀讞l小魚,再畫幾張荷葉覆蓋在烏龜?shù)纳戏健?/p>

李嶺何時站在她身后,她竟也不知道。

“你畫的是什么?”李嶺俯下身,同她握住手中的筆。

一縷淡淡的檀香縈繞在她周圍,潛入她的心間,止雪聽見自己的心跳聲越來越激烈,她手一抖,“烏……烏龜?!?/p>

李嶺握住她的手在宣紙上稍稍勾勒幾筆,水波紋便躍然紙上,畫中景色都活了。

止雪不明白這位貌似天仙、性如溫玉的帝王到底是什么意思,按理說他應(yīng)該已經(jīng)查清那日事情的經(jīng)過,也應(yīng)該清楚她是梅花樓的殺手。

按理說她此時應(yīng)該被大卸八塊,然后扔去喂野狼,怎么還能坐在這里和皇帝你一筆我一筆地畫畫呢。

止雪咽了咽口水,難不成是想籠絡(luò)她,然后將梅花樓一網(wǎng)打盡?

她只是梅花樓一個小小的邊緣人,連梅花樓老大都沒見過,這主意實在是打錯地方了。

“要殺要剮,悉聽尊便?!彼]上眼睛,視死如歸,其實心里怕得要命,手里緊緊攥著筆。

良久,沒有聽見人聲,她睜開眼只見李嶺一動不動地看著她,眼里是她看不懂的情緒。

像是悲傷,又像是愧疚。

這樣更想不明白了,止雪伸出手朝他揮了揮。

李嶺一把將止雪擁入懷里,“對不起,是我不好,我來晚了?!?/p>

止雪兩眼一翻,頓時明白了,這是將她當(dāng)成了舊情人。

估計是自己與他的舊情人有幾分相似,從前在話本子里常聽過這樣的故事,男人因誤會與愛人錯過,后遇到相似的女子都會把她們當(dāng)作替身,來彌補當(dāng)年的遺憾。

止雪不敢動彈,現(xiàn)在抱著她的不是普通男人,而是當(dāng)今天子。

她要是想好好活命,只能順從。

她試著輕輕去拍他的肩,筆尖的墨滴在李嶺的衣服上,暈開了一團(tuán)暗色。

(二)

李嶺的后宮一個妃子都沒有,聽說他登基已有三年,無數(shù)大臣想要將自己女兒送進(jìn)宮來,都被他一口回絕,理由是朝政事多繁忙,無心兒女情長。

這天子哪能和平常人家比,皇家最重要的就是開枝散葉,才能將這李家江山繼承下去,李嶺后宮沒有女人,那是萬萬不行的。

可惜無論使什么手段,李嶺都像出家和尚似的清心寡欲。

止雪經(jīng)過多番打聽才得知李嶺曾有一個青梅竹馬,是開國大將軍的女兒,兩人自小一塊長大,后來順其自然也有了婚約,只是那年先帝駕崩,又逢邊疆暴亂,大將軍鎮(zhèn)守邊疆多年,卻不幸落入敵軍手中,滿朝文武竟無一人敢領(lǐng)兵相救,是那女子束起長發(fā),提起長槍與敵軍周旋半年之久才打退了敵軍,而后卻不知所蹤。

有人說女將軍已經(jīng)戰(zhàn)死沙場,有人說是因女將軍班師回朝時正逢李嶺迎娶南疆國公主,心灰意冷離開了。

無論哪個版本,總而言之,都是李嶺自作自受。

止雪捻起三顆櫻桃放進(jìn)嘴里,皮薄肉嫩,酸甜可口,再呼嚕將核吐出來,“他果真娶了旁人做皇后?”

一旁講故事的宮女做了口型,“噓!”左右看了看,提示她小聲些。

宮女低聲說道;“陛下有旨,宮中不許說皇后娘娘二字?!?/p>

止雪連忙捂嘴,宮女又道:“這些都是傳聞,真相如何,奴婢也不知,奴婢只知陛下寢宮后還有一處別院,聽說里面放著先皇后的牌位?!?/p>

止雪越聽越感興趣,壓低了嗓子,“你是說那位公主?”

宮女搖搖頭否認(rèn),“不,是那位女將軍?!?/p>

止雪目瞪口呆,連櫻桃也忘了吃,“竟連死了也不愿意放過她?”

不怪止雪義憤填膺,實在是因她從小就羨慕女將軍這類馳騁沙場、保家衛(wèi)國的人物,她可以戰(zhàn)敗,可以戰(zhàn)死,卻不該是被男人拋棄而悲傷離場。

止雪看著坐在對面慢條斯理吃著魚絲的李嶺,心恨得牙癢癢。

“怎么了,我臉上有花嗎?”他著手給她夾了一塊蘆筍。

止雪立馬換了笑臉,“小人只是從未見過陛下此等仙姿,一時失態(tài)……”她吃了一口蘆筍。

好苦!

越嚼越苦,實在難以下咽。

李嶺一愣,垂下眼,“既不愛吃便吐了吧?!?/p>

止雪硬生生將蘆筍咽了下去,她明白,這指定是那位女將軍愛吃的。

既然要當(dāng)人替身,那就要做戲做全套。

止雪又主動夾了一筷子蘆筍,也給李嶺夾了一塊,面上撐著笑:“好吃,陛下您也多吃點?!?/p>

李嶺看著碗里的蘆筍有片刻失神。

他問:“你叫什么名字?”

止雪停下夾菜的手,她在這皇宮待了快半個月了,還等著李嶺親自告訴她“名字”呢,一般來說替身都會被贈予一個相關(guān)的名字,可似乎李嶺并沒有這個嗜好。

她如實回答道:“止雪?!?/p>

“哪兩個字?”

“不知陛下是否聽過‘暮雪止復(fù)落’,正是其中二字。”她回道。

李嶺點頭,“是個好名字?!?/p>

吃完飯李嶺又待了一會兒,兩人相對坐在篁細(xì)條編織的竹燈下,三月天漸暖,窗外的梅花慢慢伸出花枝,燭火隨著風(fēng)吹搖晃,隱隱約約灑下暗影。

李嶺在看書,她在作畫。

燭火驟然被風(fēng)吹滅,四周漆黑一片,她感覺到自己被溫暖覆蓋,一道溫柔的聲音在頭頂響起,“別怕?!?/p>

止雪其實是不怕的,但是在李嶺關(guān)切的問候下,她假裝驚惶失措,“陛下……”

李嶺將她抱得更緊了。

“來人!”李嶺的聲音不怒自威,帶著君王的氣息。

殿外竟無人應(yīng)答。

李嶺像哄小孩一樣抱著止雪往外走,殿外十里長街,竟沒有一盞燈是亮著的。

這下止雪是真的有些害怕了,她下意識抓住李嶺的衣袍,像一只小貓一樣四處張望。

黑暗中,李嶺與她四目相對,他說:“別怕,如今再沒有人能傷害你分毫?!?/p>

止雪的心一下子就平靜了,這也是說給女將軍聽的吧。

她面上仍像是受驚的小貓,睜著濕漉漉的雙眼看著他。

李嶺的吻突然落了下來,冰涼的唇像寒冬紛飛的雪,他在顫抖,在害怕,像是永失所愛后的發(fā)瘋,他抱止雪的手越來越緊。

止雪快要喘不過氣來,她狠狠咬了一口,李嶺才痛得停下來。

適時,宮人舉著火把趕來,瞧見九五之尊的嘴角竟有血跡,嚇得驚慌失色。

“陛下,您這是怎么了?”

李嶺沉眉,“無事,被小貓撓了一下?!?/p>

他看向她的眼神似有熊熊烈火,將她燒穿。

(三)

自那日之后,李嶺有一段時間沒來找她。

千里春讓她繼續(xù)留在皇宮等候命令,屆時功成收手,她就是梅花樓酬金榜上第一人。止雪一想到自己即將名震江湖,心里都要樂開花了。

不過,她還想搞清楚一些事情,比如,李嶺和那位女將軍的故事。

李嶺通常只有上早朝的時辰是可尋覓的,其余時候總是神出鬼沒,止雪便算著時辰偷溜進(jìn)他的寢殿。

宮中沒有妃子的好處就體現(xiàn)出來了,若是放在一個妃子眾多或者正常的后宮中,像止雪這樣近期頗讓皇帝上心的女人一定是各宮的眼中釘,別說她去哪里了,她就算一整日待在自己的寢宮里,也會被旁人知道她中午吃的是肘子。

止雪拿出曾經(jīng)在梅花樓學(xué)到的功夫神不知鬼不覺地混了進(jìn)去。

李嶺的寢宮很大,傳聞中的別院也不知藏在哪里,止雪挨著墻壁縫摸索過去,終于在一處停了腳。

角落里放著一把紅纓槍,鋒利的槍頭閃著寒光,紅纓也好似因年久而褪了顏色。

據(jù)她所知,李嶺并不會用槍,何故在寢宮中放這樣一把紅纓槍呢?

或許是那位女將軍的槍,李嶺是為睹物思人。

止雪大膽猜測這墻的背后就是那處別院,她走過去,用力一推,墻面果然開始移動。

墻面出現(xiàn)一道小口,僅容一人通過,走進(jìn)去倒也寬敞。

路的盡頭豁然開朗,迎面是暗紅的梅林,一陣風(fēng)吹過,像是下了一場梅花雨。

止雪著實被眼前的景色震驚了,沒想到皇宮中竟還有和梅花樓一樣的風(fēng)光,成片的梅花像交織的云彩彌漫在薄霧中,像天上仙境。

而這些薄霧其實是清香,這里比佛寺還靜謐無聲,沒有一絲活人氣息。

里面林林總總一些亭園,其中一間似乎是主屋,止雪越發(fā)好奇,想要進(jìn)去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

她推開門,映入眼簾的是一間祠堂,上面供奉著牌位,旁邊是一幅女子的畫像。

畫像上的女子身穿紅衣騎在駿馬上,如墨一般的長發(fā)高高束起,手里持著一把紅纓槍,姿態(tài)瀟灑、桀驁不馴。

牌位上赫然寫著:綠薇 吾之愛妻

止雪往后退了一步。

門外傳來腳步聲,止雪連忙躲在祠堂后面。

李嶺來了。

他身上還穿著上朝的朝服,眉目間是藏不住的倦色。

他站在牌位前一聲聲說著,有朝堂上的風(fēng)云詭譎,有身不由己的痛楚,還有對她的歉意。

李嶺像一只被剝皮削骨的困獸,發(fā)出痛苦的掙吟。

李嶺在祠堂待了近兩個時辰,絮絮叨叨之間,道出了很多前塵往事,譬如他們的相遇。

那是個陰雨天。

細(xì)密密的雨弄濕了檐草,李嶺獨坐在檐下,手里拿著一卷詩文細(xì)細(xì)讀著,雨越下越大,將一切喧囂都隔絕于耳。

他讀得眼睛酸痛才抬起頭向外看去,朦朧雨幕中,對面廂房前好似有人。

那人左顧右盼,不像是尋常人,倒像是偷盜小賊。

李嶺幾次猶豫還是決定去查探一番,等他到了廂房前那人早已不見蹤影。

廂房的門被打開,他順著門縫朝里看,只見一個紅衣少女站在一副銀盔甲前。

那副銀盔甲厚如鈍鐵,肩有利刃,胸前三尾金翅羽,霸氣盎然,儼然一位英勇的戰(zhàn)士。

小姑娘爬上去將頭盔戴在自己頭上,挑起左側(cè)的紅纓槍,在房中恣意揮舞,槍到之處皆是朔朔寒風(fēng)。

李嶺看愣住了。

小姑娘耍得正開心,突然瞧見門外有兩只眼睛,槍直指而去,宛如一道銀龍。

李嶺被嚇得不敢動彈,死死閉上眼睛,槍在三寸之距停了下來。

小姑娘瞇著眼睛問,“你是誰?”

李嶺握緊手中的詩文,“我……我是宣王府上,李……李嶺?!?/p>

小姑娘收了槍,“宣王同我爹爹在前堂議事,你怎會在這后院中?”

原來她是吳將軍的女兒。

李嶺解釋道:“吳將軍見我在讀書,說后院清凈……”話到后面,他怕她不信,連忙將手中的詩文拿了出來。

霎時門外響起腳步聲,小姑娘條件反射似的脫下頭盔,將紅纓槍放回原位,往外逃去,見李嶺還愣在那里,恨鐵不成鋼地拉著他往外跑。

兩人沿著長廊一路狂奔,雨越下越大,宛如天上瓊漿傾斜。

“我們?yōu)槭裁匆埽俊崩顜X累得直喘氣。

小姑娘一甩手,“我爹爹不許我舞刀弄槍,要是被發(fā)現(xiàn)了,我就完了?!?/p>

李嶺懵懂地點頭,吳將軍就這么一個女兒,自然是希望她像皇城中的大家閨秀一般精通女紅詩畫。

“今日之事,你可不許說出去?!毙」媚锏捻庥行﹪?yán)厲。

李嶺連忙應(yīng)道:“我不會說的?!?/p>

小姑娘滿意地點點頭。

見她打算走了,他又連忙問道:“你叫什么名字?”

“綠薇?!彼持忠槐囊惶芸炀拖г谝暰€里。

李嶺站在原地,看著手中那卷詩文,正好背誦的那一頁寫著:“寒江平楚外,細(xì)雨一鴻飛。終斅於陵子,吳山有綠薇?!?/p>

他獨自站在長廊下,屋外的雨絲毫不見停歇。

(四)

李嶺好靜,常獨自一人獨坐一室,拿著一卷史記便能一動不動待一日,可他常在那些古文里看見那把紅纓槍,那個耍紅纓槍的小姑娘。

她的身影在他腦海里揮之不去。

他往將軍府去的日子漸漸多了,甚至拜在了吳將軍門下,同其他弟子一樣住在將軍府。

吳將軍眾多弟子,他是唯一不會武功的。

其他人常笑話他整日里只會看那些權(quán)謀暗策,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子,將來只能做個滿腹算計的陰暗人,永遠(yuǎn)也學(xué)不會恣意瀟灑地過日子。

他們說著,他也默默聽著,從不搭理。

直至那日,他們將他的書卷藏了起來,李嶺發(fā)了瘋似的到處找,甚至將拳頭揮在了一人臉上。

那人拿著那卷詩書,指著上面的詩句問:“這是什么?”

上面赫然寫著:“寒江平楚外,細(xì)雨一鴻飛。終斅於陵子,吳山有綠薇。”

那一卷比其余卷上看起來更陳舊,是他用手指不斷摩挲留下的痕跡,是他無數(shù)個黑夜里的想念,是他不敢說出口的愛意。

李嶺沒有回答。

少年愛意洶涌,即便表面克制平淡,內(nèi)里卻如海嘯漫天。

那人照著書卷念了一句,“寒江平楚外,細(xì)雨一鴻飛。終斅於陵子,吳山有綠薇。吳山有綠薇……綠……”

那人恍然大悟,“你小子竟有此私欲?你也不看看你是誰,你也配?”

李嶺一拳揮了上去,兩人扭打在一起。

“住手!”綠薇不知何時站在了門外,一躍而上將兩人分開,李嶺本是先動手那一個,卻被打得頭破血流。

“師妹,是他先動的手?!?/p>

綠薇將地上的李嶺扶起來,查看他的傷勢,又對身后一群人說道:“師父教你們習(xí)武是為保家衛(wèi)國,不是讓你們拿來欺負(fù)人的,你們明知他不會武功,卻一再挑釁他。”

“師妹……”

綠薇沒有再搭理他們,扶著李嶺走了出去。

李嶺手里死死握著那卷書,低著頭,一語不發(fā)。

綠薇仔細(xì)地給他擦拭上藥,也不說話。

一時氣氛沉靜,李嶺忍不住問道:“你……都聽見了?”

綠薇手一抖,藥糊成一團(tuán),沒有回答,只問道:“為什么不學(xué)武?”

他抬起頭,看她站在身前,眸光清亮,里面映著他狼狽的模樣,“我不喜歡打打殺殺,文亦能保家衛(wèi)國?!?/p>

綠薇繼續(xù)給他上藥,“我也看不懂那些詩文,我只知道刀在我手里,我便能護(hù)一方家國?!彼D了頓,繼續(xù)道:“他們的話,你不必放在心上,世間每個人都有各自的天地,有自己的路要走,無須在意他人眼光,正如你所說,文亦能安天下。”

李嶺一愣。

綠薇的面容似一圓溫柔月,照進(jìn)了他的心里。

而后每一日,他們都待在一起,將軍府有一株極其繁盛的梅樹,風(fēng)一吹梅花便似紛飛雪,留得陣陣香,綠薇時常在院子里練槍,槍到之處總是能激起千層梅雪,花雪紛紛揚揚灑下來,落在他的書卷上。

他們在一起待了五年,五年光景很快過去,直至父親將他從將軍府上召回,李嶺明白,父親的謀劃開始了。

如今朝堂分為三派,齊王、宣王還有將軍府,將軍府與宣王早已達(dá)成共識,只等齊王逼宮造反。

齊王逼宮那日,整座皇城彌漫著血的味道,大街上空無一人,高門貴族院里院外被家侍守得嚴(yán)嚴(yán)實實,尋常人家只能用籮筐、鋤頭抵住門扉,恐懼壓在每個人的心底。

烽火、硝煙、鮮血,無一不見,無處不尋。

李嶺站在宣王府的高臺上看著方圓百里沒有一盞燈火,他握著書卷的手有點僵硬。

宣王不知何時站在了他的身后,“嶺兒,你要做好成為全天下太子的準(zhǔn)備,亦要做好反賊之子的準(zhǔn)備。”

他看向父親,齊王好戰(zhàn),但卻不會平白無故發(fā)動戰(zhàn)爭,齊王逼宮是被他父親逼到了絕境,而他的父親宣王,世人皆稱其和善、睿智,一向以大局為重,以百姓為重,卻是這場殺戮的始作俑者。

突然,侍衛(wèi)來報,吳將軍的女兒不見了。

現(xiàn)如今皇城已經(jīng)亂作一團(tuán),到處都是殺兵,更不知宮中的情況如何。

李嶺扔了書卷便朝外跑去,完全不顧宣王在后面追趕,他心里只有一個想法,他要找到綠薇。

將軍府的弟子都隨吳將軍去了,偌大的將軍府空無一人,李嶺發(fā)現(xiàn)廂房里的紅纓槍不見了,他料定綠薇是去了宮中。

綠薇自幼喪母,是和那些弟子一同長大的,如今宮變,他們自不想讓她陷入危險之中,可依照綠薇的性子如何能安坐家中等消息。

月黑風(fēng)高,李嶺的袖中握著一把匕f4d449a319a0614c28592a1f77d7a40b首,他從側(cè)門偷偷溜進(jìn)去,宮內(nèi)現(xiàn)下已亂作一團(tuán),宮人皆四處逃竄,他不知該從哪里找。

驀地,墻角一處火光沖天,綠薇的紅纓槍發(fā)出锃亮的光。

綠薇三下五除二將周遭的尸體拋開,從晦暗之中走出來,她的額間、嘴角還有血跡,眼神卻鎮(zhèn)定,沒有一絲膽怯和慌張。

她看見李嶺孤零零站在不遠(yuǎn)處,驚喜道:“你怎么來了?”

見他還在顫抖的手里握著一把匕首,她笑道:“不會武功拿什么刀,當(dāng)心傷了自己?!?/p>

李嶺那句我想來救你的話如鯁在喉,不好意思說出口。

他只說道:“我擔(dān)心你……”

綠薇帶著他往安全的地方走,“你不會武功,在這里很危險,我命人送你回去?!?/p>

李嶺卻拉住她的手腕,“別去?!?/p>

綠薇回頭,鄭重其事道:“我不能留我爹爹他們在此,我要和他們站在一起,戰(zhàn)到最后。”她拍了拍他的肩以示安撫,“放心,我沒事,等我回來?!?/p>

她只留下了一個背影,那把紅纓槍在黑夜里發(fā)出恣意的光。

(五)

齊王敗了,于大殿上自刎而亡。

宣王成為新帝,改國號為魏,而李嶺順其自然成為太子。

太子冊封那日,李嶺看著綠薇同將軍府的人站在臺下說笑,只覺春光明媚,一切都苦盡甘來了。

過后三月,李嶺便向皇帝求得賜婚,他拿著沉甸甸的圣旨出現(xiàn)在將軍府時,卻發(fā)現(xiàn)將軍府門前空無一人,平時守門的侍衛(wèi)不見了,府里清掃的家仆也不見了。

他看見曾經(jīng)一同生活了五年的弟子有的背著行囊離開了,有的見到他還恨了幾眼。

怎么回事?

吳將軍見到他,行了一個大禮,“不知殿下親臨,有失遠(yuǎn)迎?!?/p>

李嶺連忙接住吳將軍要跪下的動作,“師父……”

吳將軍握住他的手,緩緩笑了一聲,“殿下如今還肯叫我一聲師父,我便也無憾了。”吳將軍見他手中拿著圣旨,也猜出里面是什么,他道:“小女綠薇自幼頑劣,日后若做出不敬之事,還請殿下多包容?!?/p>

李嶺的心一沉,頓時明白了。

飛鳥盡,良弓藏。

吳將軍一派受命前往邊疆駐守,這一去就是三年,他與綠薇也有三年沒有見面。

綠薇沒有去邊疆,她留在了皇城,但她不愿意見李嶺。

而后便是南疆來犯,吳將軍舉兵出征,卻被圍困在大漠之上,風(fēng)沙割骨,斷食斷糧,苦苦支撐了月余,終于等到戰(zhàn)況送到朝堂上。

皇帝竟只看了一眼便放在一旁,問朝堂之上可有人愿領(lǐng)兵支援。

無人應(yīng)答,無人敢去。

眾人皆知皇帝是因忌憚吳將軍的勢力,才會將其派去邊疆這樣的苦寒之地駐守,且不說這次是否是吳將軍欲聯(lián)合南疆以謀帝位,就算是真的,皇帝也不會派人去支援。

可綠薇不明白,她不明白為何朝廷不愿出兵,她跪在宮門前,祈禱里面有人愿意出兵相救。

李嶺的眼神落在了地上,他清楚他父皇的疑心,此次吳將軍怕是難逃一劫。

夜里,他獨坐在燈下看書,燭火被風(fēng)吹起,搖曳不止。

不知何時,綠薇出現(xiàn)在了他面前。

他們已有三年未見,眼前人和記憶中的輪廓重合。

“綠薇……”

他聽到自己顫抖的聲音,他每日都無比想念,想念曾經(jīng)在將軍府的日子,想念她在身邊耍槍的樣子。

綠薇的眼神里帶著懇切,“父親他們堅持不了多久了,求你,讓陛下出兵吧?!?/p>

他不敢直視她的眼睛,“前方戰(zhàn)報不知真假,此事還需斟酌?!?/p>

綠薇不敢相信他竟然能說出這樣的話,她不可置信地往后退了一步,“你是說我父親在撒謊?邊疆幾萬戰(zhàn)士被圍困在大漠之上幾乎殞命,你說他們是在撒謊?”她抓著李嶺的衣領(lǐng),“他們是為守護(hù)自己的家,而不是你魏國的天下!”她沉寂了片刻,似是想起什么,問道:“李嶺,你還記得你當(dāng)初說的話嗎?”

我不喜歡打打殺殺,文亦能保家衛(wèi)國。

而他終究是為了李家的天下選擇了犧牲自己的臣民。

他沒有回答,三年前師父臨別時說的話他就已明白,吳氏一族活不了多久,他能做的只有將綠薇護(hù)在身邊。

他說:“師父讓我照顧好你,旁的事不是我能左右的?!?/p>

綠薇徑直跪在地上,帶著低啞的哭腔,“我求你,救救他們……”

他沒有說話,兀自拿起書來看。

綠薇的心如死灰般沉靜,她擦去臉上的眼淚,頭也不回地走了。

隔日便傳來消息,吳將軍之女奏請陛下親自領(lǐng)兵救父。

她孤身一人帶著三萬大軍浩浩蕩蕩出了皇城。

李嶺站在高墻之上,看著她穿著那身銀盔甲,舉著那把紅纓槍,騎在馬上,混在塵沙里,漸漸消失不見。

他知道此生恐怕不會再見了。

邊疆的戰(zhàn)報不斷傳來,有說綠薇將軍英勇無雙,有說敵軍節(jié)節(jié)敗退,戰(zhàn)事持續(xù)了半年之久。

這半年里發(fā)生了太多事,皇帝病重,太子監(jiān)國。

李嶺再沒有心思去想旁的事,時常在堆積如山的折子后頭一坐便是一天。

南疆?dāng)×耍土斯鱽砗陀H,他原以為她是知道的,他原以為這都是她的意思。

他與南疆公主成親的那晚,她拿著當(dāng)初宮變時的那把匕首抵在他喉嚨前。

她的身形消瘦了許多,模樣憔悴,頭發(fā)間還有奔波的塵土,聲音帶著邊疆嘶啞的風(fēng)沙,“李嶺,皇帝之位可還坐得舒服?”

他沒有絲毫慌亂,只看著她,心平氣和道:“對不起。”

說罷,緩緩閉上眼睛,等待她的處置。

她聽了這句話卻更加瘋狂,匕首緊逼,在他脖子上劃出一道血痕,“若我爹在天有靈,一定會后悔當(dāng)初收了你這么一個懦弱無能的徒弟,今日我便幫他清理門戶?!?/p>

吳將軍死了?

李嶺心如死灰,“是我對不住你?!?/p>

綠薇的匕首落了下來,刀入胸間,深深刺穿了全身。

他以為他就這么死了,可他醒了過來,他在床上躺了半年才痊愈。

他沒死,是因為那日的刀太淺。

綠薇卻再也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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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找遍了天下所有地方都不見那個拿著紅纓槍的女子,他坐在朝堂之上,越發(fā)疲倦。

直至那日,一個女刺客從天而降,擋住了他身前的刀。

他也知道她是梅花樓的殺手,只是他不在意,因為她長得實在是太像綠薇了。

李嶺沒有再繼續(xù)說了,他站起身往外走,院外梅花紛飛,像極了將軍府的雪。

止雪從暗處走出來,看了一眼那幅畫像。

(六)

止雪主動向李嶺示好,她做了幾道甜食送去,李嶺正在批折子,見她來了,連忙放下手中的折子。

李嶺很喜歡她做的甜食,一連吃了好幾塊,又喝了不少茶水解膩。

止雪在大殿上待了一會兒便回了宮,今晚是她和李嶺的洞房花燭夜,她需得好好打扮一番。

按照千里春的意思,今晚也是李嶺的斷頭之日,她將準(zhǔn)備好的毒酒擺放在桌子上,就等李嶺來了。

是夜,月隱在霧里。

李嶺很晚才來,她等得快要睡著了。

他掀起她的蓋頭,臉上的笑有些凄涼,止雪問道:“陛下,你怎么了?”

李嶺撫了撫她的臉,“你終于要嫁給我了?!?/p>

止雪裝作羞澀地低下頭,心里卻在盤算怎么讓他喝下那杯酒,配合著那些糕點引子,正是最好的毒藥。

李嶺又道:“那日宮變,你說讓我等你,我一直記得,我一直在等你。”

止雪手一僵,強(qiáng)撐著笑意,“陛下,我是止雪?!?/p>

李嶺笑了笑,他端起桌上的酒一飲而盡,酒盞落在地上,瞬間四分五裂。

他笑容可掬,滿眸凄涼又可悲,“那日我沒死,我便知有朝一日你還會來尋我報仇,我一直在等,等啊等,你終于來了。那時你說‘暮雪止復(fù)落’是你的名字的出處,我明白你是在說大漠苦寒,你不擅長作畫,卻畫了一只又一只烏龜,我知道那上面是你給千里春傳遞的消息,我都知道……和你在一起的每一日,我既高興又害怕,你能在我身邊多陪我一日也是好的。其實那日你不必用自己受傷來博取我的同情,你知道的,無論你想要什么,我無所不應(yīng)。我知道你恨我,我知道你想殺我,我的命本來就是你的。綠薇,是我對不住你,我一直在后悔,正如你所說,師父不該收我為徒,我們不該遇見。但是,我還是想見你一面?!?/p>

止雪斂了笑意,一字一句道:“綠薇早已隨吳家一同死了,他們不是死在大漠的風(fēng)沙里,是死在你李家不肯出兵那日。李嶺,你滿腹狡言,只騙得了你自己?!?/p>

他笑了笑,低下頭,抬起她的下巴,輕輕覆蓋上去,吻在了嘴角。

止雪的手在顫抖,緊緊握住袖中的匕首,這把匕首比從前的長了三寸,一刀下去必死無疑。

門外宮人聽見杯子碎的聲音,連忙問道:“陛下!”

李嶺拿出她手里的刀,抵在胸前,用一如既往的厲聲說道:“無事,被小貓撓了一下?!?/p>

說罷,刀身沒入胸膛,刺穿了心臟。

他在她耳邊說:“你能來見我,我很高興。照顧好自己,綠薇,我要去向師父請罪了。”

他死在了她的懷里。

千里春破窗而入,看了一眼地上的人,又將兌換黃金的票據(jù)放在綠薇手里。

上面赫然寫著懸賞金主:李嶺

原來他早就知道她是綠薇,這一切都是他計劃好的,計劃讓她親自入宮來殺死自己。

她并沒有殺死他,是他自己不想活了。

綠薇覺得自己精心地謀劃像一場笑話。

千里春看了眼地上的人,搖了搖頭,“黃金既然已經(jīng)到手了,不如給他留個全尸?!?/p>

他或許只是想再見故人一面。

后半句話,千里春沒有說出口。

綠薇冷笑了一聲,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千里春看著綠薇離開的背影,嘆了一口氣,半年前,她以江湖殺手的名頭創(chuàng)立了梅花樓,梅花樓里那株花樹便是從舊時的將軍府里移栽而來的。

她千萬細(xì)算才入得宮中殺人,卻是人家一廂情愿被她殺的,這事放在誰身上也不好受。

千里春撿起地上的匕首,擦了擦血,放進(jìn)袖中。

綠薇是恨李嶺的,恨他當(dāng)年不肯出兵,恨他冷血無情,恨他膽小懦弱。

可世事不是常人能夠左右的,她更恨自己那顆早已淪陷的心。

此間風(fēng)雪,她再也不會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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