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雨多日,初晴。天洗得藍是藍,白是白,透亮。陽光從樹冠上潑下來,被枝葉篩成金絲,濺到池中吸飽夜雨的荷花上,綠葉肥,花兒嬌。
老畫家被捂得發(fā)霉的心境也轉(zhuǎn)晴了,明亮有神的眼睛輕柔地撫摸著蓮池中的花朵,最后被一朵荷花勾住了。他固定好輪椅,支起畫架,開始寫生作畫。
一柄肥碩的葉子探到岸邊,葉面上托著幾顆晶亮的水珠,半遮著一朵剛剛綻開兩片花瓣的荷花。荷葉被陽光穿透,如同柔光鏡,給荷花平添了一種神韻。一只金色的蜻蜓翩翩飛來,輕盈地停在花蕾上,兩片荷瓣受了驚嚇,嬌羞地顫動。蜻蜓一點兒都不怕他,轉(zhuǎn)動著復(fù)眼調(diào)皮地與他對視。
這是個偏僻的角落,少有人來。老畫家很喜歡這種安靜的氛圍,這樣他才會聽懂荷語,把荷花的魂移到他的畫紙上。他一生獨愛荷花,夏天到蓮池畫荷是常做的功課。他被贊譽為寫荷圣手,畫的畫被人以平尺計價拿走。然而,只有他知道,要把荷花的魂捉住談何容易。在那么多畫作中,真有魂的其實寥寥無幾。這些荷花為他贏得了很高的聲譽,被許多人珍藏,也讓他過上了優(yōu)裕的生活。人們羨慕他有雙發(fā)現(xiàn)美、捕捉美的眼睛。他也感激上天的恩賜,雖已老邁,這雙眼睛仍然不濁不花,清澈透明??墒?,上天也很刻薄,不經(jīng)意間,給了他重重一擊。他知道,這次生病后,留給他的時間已不多,他要爭取捕捉更多荷花的魂,留給這個對他不薄的世界。
沒有一絲風(fēng),花葉不搖,蜻蜓不飛,他感覺似乎捕捉到了這株荷花的魂,打算小心翼翼地把他們移到畫紙上。
一個稚嫩的童音驀地響起。
媽媽,你是說那就是荷花嗎?
媽媽,你是說那只蜻蜓嗎?
媽媽,荷花好美哇!
媽媽,蜻蜓好漂亮哇!
一個扎著小辮的小女孩舉著一把小花傘,蹦蹦跳跳往這邊走來,年輕的媽媽在后邊跟著,緊緊拉著她的小手。
他驚恐地盯著那株荷花和那只欲飛的蜻蜓,沖小女孩連連擺手。
小女孩不管不顧,繼續(xù)大聲說著話,拽著媽媽往前走。媽媽抱歉地看看他,卻沒有阻止女兒,還幫著指揮——荷花藏在葉子下邊呢,蜻蜓立在花蕾上呢。小女孩揮著傘順著媽媽手指的方向撲去。
蜻蜓飛了,荷葉破了,露珠沒了,荷花殘了。
老畫家扔下筆,惱怒地看著這對母女。
直到小女孩險些碰翻畫架,年輕媽媽才意識到她們闖禍了。她沖著老畫家鞠躬致歉,拉著小女孩叫她說對不起。小女孩瞪著一雙大眼睛,長長的眼睫毛忽閃忽閃,一臉迷惑地說:“哪里有爺爺呀?我要荷花!我要蜻蜓!”
看著老畫家疑惑不解的眼神,女孩媽媽側(cè)身伏在他耳邊,小聲說了句話。
老畫家責(zé)怪女孩媽媽,為啥不做眼角膜移植手術(shù)呢?
女孩媽媽長嘆了口氣,何嘗不想做呢,可是費用太高了,眼角膜也太少了,我們……
年輕媽媽哽咽了,用手背一下一下抹眼睛。
老畫家撿起筆,在畫紙上飛快地勾抹。然后,調(diào)色,上色。很快,一幅童戲蜻蜓荷花圖就出來了。他很吃驚會畫得這么順手,更重要的是他確信捉到了荷花的魂,還把小女孩的眼睛畫得晶亮傳神。
“小朋友,快來這兒,爺爺這里有荷花,有蜻蜓,爺爺把它們捉住啦,還有一個跟你一樣漂亮的小公主呢?!?/p>
小女孩抬起下頜,忽閃著睫毛問媽媽:“真的嗎?”
年輕媽媽感激地看了看老畫家,說:“真的,真的跑到爺爺這兒啦。你看這是……”媽媽細細地給女兒描述。
老畫家取下畫,遞給女孩媽媽,說:“送給孩子啦。”
女孩媽媽雙手接過,沖老畫家深鞠一躬。
老畫家沖她眨眨眼睛,示意她俯身過來,手豎在她耳邊,悄悄說了一通話。
女孩媽媽大為驚愕,表情極為復(fù)雜地看著老畫家明亮的眼睛,激動得眼淚涌了出來。
老畫家爽朗地笑笑,“這樣好啊,我的眼睛就還能看荷花啦?!?/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