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項脊軒志》中,歸有光作為家族振興重任的承擔者,見證了百年祖宅的變遷,也見證了家族的分崩離析與家風的日益淪喪。在責任重壓下,歸有光將項脊軒視為心靈與精神的歸處,借以表露自己對母親、祖母以及妻子的思念與濃重的愛意。項脊軒在,親人的期許與愛便不會消失,情感記憶便永恒不敗。
一、自然空間:場景還原心境
加勒東巴什《空間的詩學》提到:“因為家宅是我們在世界中的一角。我們常說,它是我們最初的宇宙。它確實是個宇宙。它包括了宇宙這個詞的全部意義。從內(nèi)心角度來看,最簡陋的居所不也是美好的嗎?”[1]對于居住者而言,家宅不僅僅作為物理建筑而存在,更是宅中人內(nèi)在心境的映射。
在《項脊軒志》中,歸有光詳述了修繕前后的項脊軒。修繕前的項脊軒“僅方丈”,空間極小;“百年老屋”外設陳舊破敗;“又北向,不能得日”昏暗無光。經(jīng)過歸有光的修葺,項脊軒承載宅中人心境的意義被重啟了。先是稍稍修葺,解決“塵泥滲漉”的現(xiàn)實問題,而后開辟四窗、修建墻體,使日光映射屋內(nèi)。直至“蘭桂竹木”入駐,人與自然和諧共生,項脊軒才又進一步成為作者心境、情趣的外化。多樣繁復的植被均指向作者超然的內(nèi)在心境。《孔子家語》有言,“芝蘭生于深處,不以無人而不芳;君子修道立德,不為窮困而改節(jié)”。蘭道出了淡然的君子品性,也暗示著歸有光作為少年士子的內(nèi)在心境。除了蘭花,桂花與竹子同樣蘊藏了作者的君子風范與儒家心境。南宋劉學箕在《木犀賦》中指出:“木犀為花,高雅出類。馨發(fā)而不淫,清揚而不媚,有隱君子之德?!惫鸹ㄕ蔑@著儒家君子的堅貞;竹子更是歷來文人表達心向的重要媒介,“滿堂皆君子之風,萬古對青蒼翠色”,訴說著文人自強不息的君子氣概。這些植被對于從小接受儒家思想的歸有光來說,具有激勵、代言的價值意義。因而,在修葺項脊軒時,作者選擇“蘭桂竹”點綴祖宅,使其成為內(nèi)在心境的言說者。應當說,這些植被賦予了項脊軒人格意義,即使是簡陋的南閣子,也能憑借蘭桂竹激發(fā)出作者的超然心緒。
如果說植被是歸有光心境的顯現(xiàn),那么“借書滿架,偃仰嘯歌”的讀書生活則是他顏淵之樂、自得心境的正面言說。盡管作者修葺了項脊軒,但細究語句“余稍為修葺”,“稍”點明修葺之力度并不大。修葺后的項脊軒仍然無法與寬敞明亮的家宅相比,作者居住其間,沒有看到閣子的狹小老舊,只感受到軒中讀書生活的豐富充實,只體會到夜晚的寂靜閑適,只看到動物的有趣與活潑。他無法發(fā)出“陋室”的哀愁,惟嘆其“珊珊可愛”,彰顯“何陋之有”的閑意心境。這與“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的儒士自得精神相契合??梢哉f,簡陋的外在環(huán)境被作者詩意、脫俗的心境遮蔽了。至此,項脊軒完全轉(zhuǎn)化成了作者儒士心境與心性的承載物。
對于歸有光來說,修繕前的項脊軒更像是物理意義上的家宅,而修繕后的項脊軒則從物理建筑跳出,作為其心志的傳遞者而存在。
二、倫理空間:家族激發(fā)心志
所謂家族,不只是指具有直系血緣關系的小家,而是由夫婦、兄弟伯叔組成的以血緣關系為代表的大家,即氏族之家。這種家還擁有極為廣泛的社會職能,包括某些行政和司法的職能?!芭c‘國’頗相類似……個人與家發(fā)生的各種聯(lián)系,亦可以視為與國發(fā)生的聯(lián)系,甚至亦可視為個人的生活世界本身?!盵2]也就是說,家族具有凝聚族人,引導族人在交流中傳承家族文化與精神的功能價值。一旦族人脫離家族,不接受家族的凝結與號召,那么賦之于家族的功能便消失了,家族不再具有社會職能。
歸有光在《項脊軒志》中用富有特征的筆法描繪了歸氏家族內(nèi)部空間的變化,以此展現(xiàn)族人脫離家族、家族功能消失的發(fā)展歷程。開始是“庭中通南北為一”,而后“諸父異爨”“多置小門墻”直接消散了家族的凝聚功能,分解空間的材料由“籬”變?yōu)椤皦Α?,更是在解構空間的同時,屏蔽了軒中人可視化的交流,或許族中人還能透過“籬”進行眼神、語言上的交流,而“墻”出現(xiàn)后,人與人的交流便蕩然無存了。這種由“逐漸隔閡”到“完全封閉”的交流歷程展示出歸氏家族的分崩離析。
一個家族真正的頹敗不囿于家族人心的渙散與家境的困頓,以禮儀規(guī)范為代表的家族精神與家族文化的淪喪才是導致一個氏族衰落的根源?!翱陀忖叶纭辈粌H折射出家族空間的混亂,還暗示著歸家禮儀盡失?!扳覐N”自古便與君子之說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賈誼在《新書·禮》有言,“故遠庖廚,仁之至也”,將“遠離庖廚”提到了“仁”的高度,朱熹同樣繼承了孟子以及前人對“君子與庖廚”的關系認知,指出“其所以必遠庖廚者,亦以預養(yǎng)是心,而廣為仁之術也”。遠離庖廚本為君子之約,但此時客人參加歸家的宴席卻要逾越庖廚,對于君子應當具備的“仁”性置之不顧。更甚者,作為祭祀場所的廳堂淪為了雞犬棲息之所。大約從周代開始,我國的廳堂就具備了接客、議事的基礎功能,隨著古人對文化、儀禮的重視,廳堂逐漸成為了供奉先祖、祭祀神靈以及組織婚喪活動的場所。當然,對于氏族來說,家族還承載著執(zhí)行家族法規(guī)的職責。簡言之,廳堂是氏族精神、風氣的凝聚之地。但此刻歸家“雞棲于廳”,直接打破了儒家祭祀的神圣性與莊嚴性,解析了廳堂作為家族精神象征的文化意義,使其成為了世俗性的普通場所。種種違背儒家儀禮的行為,均是致使歸家倫理秩序失常、人心日益相隔乃至家族風氣淪喪,最終崩解歸家倫理空間的決定因素。
盡管此刻的歸氏家族已支離破碎,但在歸有光父親歸正之前,歸氏家族也有過盛大的家族榮耀。據(jù)記載,“歸氏世著吳,自唐天寶迄于同光,以文學仕宦者不絕于世……至今吾縣人猶傳‘縣家一令,不如歸氏一信’”[3]。為了延續(xù)家族的榮光,歸氏先祖直言“為吾子孫,而私其妻子求析生者,以為不孝,不可以列于歸氏”,強制凝聚族人,以期傳遞累世家族文化與精神信念。家族往昔的榮光決定了歸家的家風、精神傳承的必要與重要。但此刻“諸父異爨”,后人違背先人遺愿,歸氏家族僅僅存留一屋軀殼。面對這樣懸殊的落差,從小接受儒家“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思想的歸有光發(fā)出了振興家族的豪言壯語:
“項脊生曰:蜀清守丹穴,利甲天下,其后秦皇帝筑女懷清臺;劉玄德與曹操爭天下,諸葛孔明起隴中。方二人之昧昧于一隅也,世何足以知之,余區(qū)區(qū)處敗屋中,方揚眉、瞬目,謂有奇景。人知之者,其謂與坎井之蛙何異?”[4]
面對家族倫理失序的現(xiàn)實,歸有光自命“項脊生”,主動擔負起振興家族的重任。將自己與諸葛亮等人相比,訴說其不畏處于敗屋的困境,期待功成名就,光耀門楣的心志。對于歸有光而言,“家族”的意義尤為重大。家族是他修身齊家的起點,更是與他個人命運緊密相連的共同體,個人的榮辱與家族休戚與共。正因此,他愿意承擔重任,對科考之苦甘之若飴,發(fā)出傳承、弘揚家族榮光的高昂宣言。
倫理空間的分解總能刺激中國古代士子,使其為接力先輩精神而奮斗,這也是中國古代各氏族能夠不斷傳承繁衍的原因。反之,一旦族人人心渙散,不再將個人短暫的生命融入家族傳承的長河,必然會影響家族文化的傳承,進而導致氏族精神、傳統(tǒng)的斷裂。
三、精神空間:細節(jié)凸顯情感
“精神空間”是文學地理場景的價值旨歸,是作家建構文學地理空間的最終指向。精神空間立足于現(xiàn)實空間,并與倫理空間相映照,意指由作家的經(jīng)歷、感受構成的文學空間。
《項脊軒志》中,作者利用長維度的時空,講述了在項脊軒中,祖母、母親以及妻子與自己的動人往事。時過境遷,項脊軒已然成為歸有光的情感原點,也成為了支撐歸有光在科舉之路上承壓突圍的情感支點。
親人的離去是人們永恒的傷痛,母親的早逝對于歸有光來說是生命的一次抽離。在《項脊軒志》中,他摒棄直接言說自己與母親的情感交流,而借老嫗之口隱藏失母之痛,這是一種“?!迸c“變”的敘事邏輯?!俺!奔捶铣@?,母子之間的情感交流止于歸有光八歲,對于十八歲的歸有光來說,母親的疼愛與身影似乎已逐漸模糊。因而,母子之間的親情必然要借助某一中介——老嫗?!白儭眲t指尋常中反尋常,盡管作者借老嫗之口以表達親情的皈依,但他又使老嫗放棄言說自己幼時與母親的往事,轉(zhuǎn)而講述母親“以指扣門扉”詢問其姐姐“兒寒乎?欲食乎”。在“變”與“常”中,以母親對姐姐的關愛映射其對自己的疼惜,作者在委婉曲折中完成了失去母親的悲述。其實,在“變”中,還涉及一處細節(jié)值得考究。母親為何在“室西連于中閨”的現(xiàn)實下僅“扣門”而不“入門”?有明一代,主仆之間的關系界限仍然嚴格,母親與老嫗的身份地位決定了母親難以逾越禮法,入門而視。而“扣門扉”這一動作及時消解了階級身份下無意識導致的親情隔閡,并由此表現(xiàn)母親的急切與對幼兒的關心。“變”與“?!边@一細節(jié)使項脊軒有了情感的加持,見證著作者與母親的情感跨越時空再次聯(lián)結在一起。甚至在多年以后,歸有光仍能喊出“世乃有無母之人,天乎,痛哉”[5]的哀嚎。
項脊軒不僅見證了母子間的親情,也承載著祖母對歸有光的期許與疼惜。“何竟日默默在此,大類女郎也”,祖母關切孫兒之深意可見,見孫苦讀而“闔門”,為其創(chuàng)設安靜的讀書環(huán)境,更見祖母之溫柔與憐愛。闔門后的“自語”以及“兒之成,則可待乎”則是對孫輩勤苦讀書的贊許以及對其考取功名的期待。祖母的話語中也有值得關注的一處細節(jié),“吾家讀書久不效”表明歸家往昔“自工部尚書以下,累葉榮貴”的榮光不再,而祖母為名門之后、明太常卿夏昶孫女,身份的特殊性使她在見證家族由盛而衰后,尤為關注族人是否能重振家族、光耀門楣。目睹孫輩有心求學,祖母難以抑制激動的心情,“頃之”,“持一象笏”交于歸有光,肯定其“他日汝當用之”,祖母托付給歸有光的是整個家族,交予的是家族的未來榮光。項脊軒見證著十八歲的歸有光接過振興家族的重任,成為了十八歲的歸有光安放深情懷念的載體。直至而立之年的歸有光再次落筆時,項脊軒仍然是他心靈情感的歸處。
《項脊軒志》的末尾兩段,是歸有光在而立之年作的補記。項脊軒迎來了歸有光的妻子魏氏,魏氏“少長富貴家,及來歸,甘淡泊,親自操作”,從富貴之家下嫁到潦倒之家,卻未有嫌棄之姿。在軒中,詢問作者古事,回娘家后談論得最多的仍然是丈夫的小閣子,引得姊妹好奇“何謂閣子也”。魏氏不僅是歸有光的妻子,更成為了歸有光精神上的共鳴者,心靈上的陪伴者。盡管此時的歸有光已經(jīng)多次鄉(xiāng)試不就,僅有秀才之名,但魏氏仍然鼓勵他:“吾日觀君,殆非今世人。丈夫當自立,何憂目前貧困乎。”直至重病,妻子仍滿懷期望種下枇杷樹,祈禱丈夫能功成名就。早在《周禮》便有枇杷樹入祀廟堂的記載,象征著讀書人科考功名之志向。枇杷樹的存在擴充了項脊軒的情感空間,使其成為見證夫妻伉儷情深的愛情空間,妻死后,枇杷樹旺盛生長,而人已不再。強烈的落差致使情感空間被撕裂,項脊軒成為了悲與喜交織的殘缺空間。盡管其后二年,他復葺了南閣子,但內(nèi)在的情感空間缺失終無法修復。
值得注意的是,生活在軒中的幾位女性,在勉勵歸有光讀書科考這一方面是一脈相承的。盡管人到中年,有功名難就、思念先人、愧對先人的復雜心緒,但只要項脊軒在,精神空間就不會消逝,愛與期許便會在。
《項脊軒志》言淺意深,蘊含著歸有光的情與志。歸有光借助軒中人、軒中事以及軒中景表露出復雜多元的情感要素與士子心志,種種情緒僅透過只言片語的勾勒與鋪敘便足夠打動人心,引起世人的情感共鳴。
注釋:
[1][法]加斯東·巴什拉:《空間的詩學》,張逸婧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9年,第3頁。
[2]李大博、王瑩:《論<紅樓夢>家族文化觀念對張愛玲小說創(chuàng)作的影響》,《大連海事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4年第13期,第95頁。
[3](明)歸有光:《震川先生集》,周本淳校點,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436頁。
[4]李衛(wèi)東、張玉霞:《文學鑒賞》,重慶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297頁。
[5]陳振鵬、章培恒:《古文鑒賞辭典(下)》,上海辭書出版社,2014年,第1589頁。
(作者單位:重慶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