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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凌隱匿的時刻

2024-10-29 00:00:00詠康
時代文學(xué)·上半月 2024年4期

李桃的手舉在半空中,突然不動了,筷子上夾著一片兒肥肉,往下滴著油。我拿起盛米的碗,遞過去,她白我一眼,又把肉放回盤里。

“不是給我的???”

“你見過月球上的隕石坑嗎?”她放下筷子,嘴里像含著吸鐵石。

“別說外太空,我都沒出過國?!?/p>

“有時候吃飯,用力太猛,兩顆下排的虎牙會刮到嘴唇的肉,然后你就得忍著疼,等它好起來。每當(dāng)快痊愈的時候,它會再給你來一下,然后繼續(xù)忍著,周而復(fù)始,一個死循環(huán),最后形成一片隕石坑?!彼笾麓接昧ν乱焕?,嘴里果然有血。

李桃的媽媽從廚房出來,端著一碗丸子湯,在我一旁坐下,她四角眼,隆峰鼻,母女倆像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

李桃咧著嘴,下牙被紅色連成一排,不見一絲縫。我給她使眼色,她并未瞧見,上升的熱氣遮擋住我的視線,我伸出腳尖,在桌下面碰了碰她的小腿,像踢在棉花上。

“你踢我干啥?”她抬起頭,嘴里漏風(fēng)。

“你這張破嘴就沒好了,趕緊去洗了?!彼龐屍骋娝旖堑难褔钩断聛?,扔在椅背上。

李桃喝下小半杯水,含在嘴里來回漱,腮幫子鼓成一團(tuán),漱了好一會兒,又一口咽下去。

“吃飯呢,膈應(yīng)不?”她媽說。

“姨,回頭我?guī)易诱?,這都不是事。”我趕緊打圓場。

“她就是屬驢的,能整早整了?!彼p手揮舞著,唾沫橫飛。

李桃只顧埋頭扒飯,一聲不吭。

“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在城南有個影樓,接一些婚慶活動。”

“照相能掙多少錢?”

“咱這兒每個月都有結(jié)婚的,淡季我也給人拍點藝術(shù)照,大錢掙不上,但也餓不著?!?/p>

“有技術(shù)比啥都強(qiáng),她這條件找你這樣的也頂天了。”

“桃子配我是綽綽有余,她這長相,不比明星差?!?/p>

“長得好看能當(dāng)飯吃?”

“關(guān)鍵是桃子性格也好,溫柔賢惠識大體?!?/p>

“頭一回聽說?!?/p>

我給她媽倒?jié)M一杯茶,想起昨晚李桃對我的叮囑,在任何情況下,都別主動夸LnsAjTPNoW+rGv4yW9eTIO3k5WQp6aLaCZzRP+7apbY=贊她,這只會讓她媽感到厭煩,只有順著她媽的話,一并指責(zé)她,才能理順?biāo)龐屇强跉?,這是她與這個中年女人相處多年總結(jié)出來的經(jīng)驗。我說你媽有啥氣,她說她媽就是看她不順眼,在她媽眼里她做任何事情都是錯的,好像她就不該活著。我挺起腰桿,叉開腿,決定按李桃說的辦。

“姨,您說得對,桃子這人也有缺點,脾氣大,愛較真,一說她兩句就急眼。”我把臉湊到她媽耳根上。

“你說對了,她從小就犟,但凡聽我一句話,也不至成現(xiàn)在這樣?!彼韧昴潜瓱岵?,眉眼間多了幾分欣悅。

“回頭我得多教育她。”

“姨跟你說句掏心窩子的話,我不看好你倆,不是針對你,是我閨女這性格,跟誰都沒法處,脾氣太古怪,時間一長你就知道了,你倆就是結(jié)了婚,早晚也得離?!?/p>

“姨,我也給您說句心里話,我天天給人拍照,性格柔,讓人騎脖子上拉屎都得給扶好了,生怕人腿麻?!?/p>

李桃已放下手里的碗,筷子呈外八字與我相對。她側(cè)著臉看向飯桌一側(cè)的白墻,眼睛紅了一圈,我順著她的目光看去,墻皮脫落大半,露出細(xì)密的粉塵。

“你這么說我就放心了。你倆咋認(rèn)識的?”她媽問。

“我倆打小就認(rèn)識,都在秀江一小,同級,她一班,我二班?!?/p>

“她是挺一般?!?/p>

她媽舀出一只丸子,放在李桃碗里,李桃清了清喉嚨,轉(zhuǎn)過頭象征性地吃了一口,又把筷子放下。

“給誰甩臉子呢。”她媽抻著脖子說。

“姨,她嘴不得勁兒?!蔽覄竦馈?/p>

“她嘴厲害著呢,你是沒見過?!?/p>

“我說話也不行,不說話也不行,是嗎?”李桃輕緩地從椅子上站起來,像一只生了病的狗。

“我不讓你說話了?你看到?jīng)]有,她就是這么不講理?!崩钐覌尠芽曜铀ぴ诘厣?。

李桃彎下腰,一根根把地上的筷子撿起來,用衛(wèi)生紙擦干凈,重新擺在她媽面前,一聲不吭地出了門。我追上去,跟她一起下樓,身后傳來她媽的叫喊聲:“以后我什么都不管了!”

這口氣始終是沒給她理順。

剛畢業(yè)那幾年,總覺得未來的一切都是可控的,只要按照既定的規(guī)劃,一口氣死磕在某件事上,終歸能見到些光亮。只是光尚未亮,氣先散盡。至于何時散的,現(xiàn)已無處尋覓,剩下的只有逐漸老化的身體器件,和再也無法集中起來的精力。

拍照這份工作,實在說不上體面,拿著一臺舊相機(jī),指揮別人表演著只存在于想象中的美好愿景,重復(fù)僵硬的肢體動作,精心設(shè)計的畫面卻無不透露著此刻內(nèi)心的虛偽與疲憊。新婚夫婦通過親密接觸來表達(dá)愛意,以此換取人們客套的祝福。年輕女孩展示自己的美麗,試圖留下些什么。能留下什么呢?每一個微笑都有固定的套路,每次曝光都是相同的模式,搭配不同的服飾,切換不同的場景,再裝點上一些道具,一束花、一把手槍,或者幾片文身貼,按下快門,人們就稱之為藝術(shù),記錄瞬間的藝術(shù)。其中的好處是,你可以在一次聚會上,拿著被美化過的照片,對身邊的人說,看啊,我以前比現(xiàn)在好多了。好了多少呢?沒人比自己更清楚。過去在北京,我整日背著相機(jī)在街上溜達(dá),捕捉一些隱藏在城市里的動物。東四十條胡同口的垃圾桶里有一群刺猬,每天靠吃人的生活垃圾過活,我跟拍了它們一年,突然有一天它們就不見了,不知道去了哪里。拍動物有許多好處:一是可以避免社交沖突,不必做出承諾,即使不辭而別,也不會心生嫌隙;二是產(chǎn)生不了自我投射,動物的幸與不幸都嫁接不到自己身上。但缺點也明顯,沒錢。如果說眼下這份工作有什么好處,除了收入有保障,還能從來客身上看到某個側(cè)面的自己,不失為一種慰藉。

李桃從一個小學(xué)同學(xué)那兒加到我微信,上來就說要拍組藝術(shù)照,一點不客氣。我問,要什么風(fēng)格?她說,自然點。我說你明天來我工作室,我給你捯飭身衣服。自然點,聽不懂人話?我說,明天下午五點,龍盤山公園見。

她穿一身黑色的連衣裙,頭上別著個黑發(fā)卡,在一棵柳樹下盤腿坐著,半大個腦門兒迎著太陽,明晃晃發(fā)亮。你是桃子?我走過去問她。咋不說是梨呢?我看你微信頭像是個桃。她伸出一只手,我一把拉她起來,一股茉莉香水味兒撲面而來。她說,我叫李桃,幸會。我說,你今天這身有點素凈。她說,隨便穿的,懶得折騰。你跟別人不一樣,人家都化好妝,花枝招展,你這跟樹長一塊了,從遠(yuǎn)處都看不出來這坐個人。我說。你挺會說話。她說。多有冒犯,別往心里去。

我?guī)诠珗@里轉(zhuǎn)悠,一直沒找到合適的景,湖邊樹上掛著連片LED彩燈,全是人工雕飾的痕跡,一點也不自然。還拍不拍了,一會兒天黑了。她有些著急。這景丑,拍出來不好看。我說。不是你找的地兒?她說。我抬頭看了看天,四處無遮擋,溫和的夕陽照在她皮膚上,溫暖細(xì)膩,自帶柔化,完美的光線。抓緊時間,機(jī)不可失。我說。她坐在湖邊長椅上,身后是墨綠的草地和低矮的石階,我換上一個鏡頭,規(guī)避掉遠(yuǎn)處高聳的建筑,連按快門。鏡頭里她正襟危坐,神情肅穆,似有心事。我說,你笑一下。她嘴角輕輕上揚,兩枚淺淺的梨窩浮現(xiàn)在臉上,皮動肉不動。自然一點,牙露出來。我說。別讓我笑,我學(xué)不會,她說。我一直挺著的背松軟下來,像被扎漏的氣球。我說,換個地方。她說,不用,能把臉拍清楚就行。那感情好,省事兒。我又換了幾個角度和景別,連拍幾十張,天光不久就消散了。

我看一下。她撥弄著相機(jī)轉(zhuǎn)輪,草草瞅了幾眼。拍得挺好,下回還找你。這不叫好,時間緊了。我說。有鼻子有眼,能看出來是我。你要是這么說,我不能收你的錢。我說。那我晚上請你吃飯。她說。

飯店在鐵道西路南,挨著魯能幼兒園,對面車道被鐵絲網(wǎng)攔住,隔會兒就過輛火車,先是高亢的汽笛,然后是漫長的車輪與鋼軌的摩擦撞擊聲,哐當(dāng)哐當(dāng),熱鬧非凡。這地方跟打仗似的。我說。他家菜量大,得讓你吃飽。李桃說。她點了盤爆炒腰花,一只扒雞,一份九轉(zhuǎn)大腸,都是經(jīng)典魯菜。服務(wù)員,來瓶醬香老珍。她回頭喊,訕訕一笑,黯淡的燈光下,兩顆尖銳的小虎牙活潑跳動,她兩手托著下巴,雙肩內(nèi)收,圓滾滾的臉像個沒長大的孩子。我認(rèn)出你了,李桃,小學(xué)同學(xué),體育大課咱倆一塊跳過繩。我說。總算想起來了,我們以為你給人照相照得臉盲了。她說。她先給自己倒了一杯,又給我滿上,酒面漂著沫。干了,她說。干了就干了。我端起來一口見底,放下酒杯,她已重新倒?jié)M。這酒味兒正。我說。五十三度,比趵突泉清涼,不上頭,以前在北京,我每天喝兩瓶,第二天起來,該干啥干啥。她說。你以前也混北京?我說。在北京讀大學(xué),當(dāng)時有個男朋友,貴州人,樂隊吉他手,只喝這個酒。接著她跟服務(wù)員要了兩個新碗,整瓶酒均勻?qū)Ψ?。山東大漢用這個,她舉起碗就往嘴里灌,喝一半漏一半。別浪費,酒挺貴。我說。武松當(dāng)年十八碗,不比我漏的少。她說。那是糧食酒,度數(shù)等于沒有。我說。不讓你掏錢,好酒都堵不住你的嘴。

她夾起一塊肥腸,沒嚼幾下就咽下去,然后半趴在桌子上,盡顯疲憊。你現(xiàn)在做什么工作?我問。當(dāng)老師。教什么?教小孩說話,就在旁邊幼兒園。幼師啊。我回頭往外面看了眼,一列拉煤的火車轟隆隆駛過。幼師也是老師。她扯著嗓子說。你這性格不適合當(dāng)老師。我身子往前湊。她側(cè)著耳朵使勁聽。你都不會笑,小孩能喜歡?我說。白天笑夠了,下班才不想笑。她說。那倒是,跟照相一個樣,都得裝模作樣。我說。裝什么?她又跟服務(wù)員要了一瓶酒。汽笛聲遠(yuǎn)去,新倒?jié)M的酒遲遲沒喝,她面頰通紅,臉上肌肉輕微顫動。我說,別喝了,該撤了。她說,沒喝多,才剛開始。我說,所有喝多的都這么說。她端起碗又灌了兩口,這次沒漏。

桌上的菜沒動多少,我去前臺結(jié)了賬,打包帶走。我架著李桃的胳膊,扶她出了飯店,一上馬路她就吐了一地,連湯帶水,全濺在我鞋上。我掏出衛(wèi)生紙,擦了擦她的嘴,背起她往停車場走。她身體很輕,呼吸摻雜著酒精與茉莉花的香味,還有些淡淡的苦澀。迎面開來的汽車車速飛快,前燈刺眼,我看不清腳下的路,只能把她放在路燈下的石墩上。她歪著腦袋趴在我腿上,我輕輕拍打她的背,觸碰到她脊柱中央隆起的一塊骨頭。一會兒去你家吧。她嘟囔著。這不合適。你別瞎琢磨,我就是不想回家。

車窗外的風(fēng)讓她醒了一半酒, 她擺弄著我影棚里的燈光設(shè)備。我搬出一張舊床墊,鋪在一樓地板上。你為啥不愿回去?我說。吵到我媽她會罵我,開了口一晚上都別想睡。她說。你膽子挺大,不怕我占你便宜?我說。我還有便宜能占?你不說我都不知道。我打開電腦,存儲卡插進(jìn)去,把今天的照片調(diào)出來。你挑幾張,給你精修。我說。你看著弄,明天能打印出來不?你要是急現(xiàn)在就能。我說。也沒那么急。你拍這些照片啥用處?我問。這不是你的業(yè)務(wù)范圍。她說。

我挑了幾張背景干凈的照片,導(dǎo)進(jìn)Lightroom統(tǒng)一調(diào)色。李桃躺在床墊上,翻來覆去,唉聲嘆氣。你這兒能洗澡嗎?身上有點黏糊。她說。二樓有淋浴,花灑堵了,洗頭夠嗆。過了有十五分鐘,她光腳從樓上下來,一絲不掛,頭發(fā)上滴著水。

我看著她平坦的乳房,想起了曾經(jīng)拍攝過的一只悍不畏死的粉色海豚,它有著同樣平坦的軀體,從海洋奮力游進(jìn)內(nèi)河,皮膚因淡水侵蝕而潰爛,附近村民曾想幫助它游回大洋,但它不愿回頭,始終在河道里逡巡,直至死亡。它從一片廣闊的水域,游到另一片狹小而充滿危機(jī)的地方,以此來逃離某種未知的恐懼或追捕,并為此喪了命。它的尸體擱淺在河岸上,膨脹成一艘郵輪,密密麻麻的蒼蠅覆蓋著它的眼睛與舌頭,原本粉嫩的肌膚腐壞成暗紫色,我拍下了它生前最后的影像,那是我最滿意的作品。你有睡衣嗎?李桃問。我上樓取下一件襯衫,套在她身上,這才發(fā)現(xiàn)她后背上有一條長長的疤痕,一整根脊柱歪七扭八地錯落著,至此我明白了她為何總是站不直。你上樓,我睡地板。我說。晚上誰請的客?她說。趕緊睡覺,我明天有客戶上門。我說。除了照相你會拍視頻嗎?她問。都是用光,道理相通。那你回頭再幫我一個忙,我請你吃一回貴的。她扶著欄桿上了樓。

幼兒園門口擠滿了接孩子的車,隊伍排二三里長,喇叭聲此起彼伏,李桃戴著一頂白色遮陽帽,吹著口哨,指揮孩子過馬路。我蹲在一旁飯店的廣告牌后面,靜靜等待。約一小時后,車輛逐漸疏散,校門口空曠起來。李桃牽著一個肥頭大耳的男孩,四處張望。一個中年男人手捧一束鮮花,走到她身邊,牽起她另一只手。溫馨的畫面,好像幸福一家人。男人跟男孩一樣,滾瓜流油。他們上了一輛黑色帕薩特,男人甚至給李桃拉開了車門,不出意外還會給她系上安全帶。所有男人都會給副駕上的女人系安全帶,世界上沒有比這更惡心的事情。

我跟著男人的車來到一家茶餐廳,坐在離他們不遠(yuǎn)的斜后方,男人不停地給李桃夾菜,嘴里說著什么,聽不清。他的胖兒子連干四碗飯,伴隨著一聲長長的飽嗝,三人從座位上離開。

天已經(jīng)黑了,男人的車穿越一整個城鎮(zhèn),停在了北郊的禧悅金都酒店門口。他挽著李桃的胳膊朝大廳走去,我打開相機(jī)的錄制鍵,緊跟上去。路過他的車時,我看見他的胖兒子正坐在后排吃漢堡,不時還舔一下手。我敲了敲車窗,男孩探出頭來。你爸呢?我說。我爸找李老師給批改作業(yè)了,一會兒就下來。他說。你爸挺愛學(xué)習(xí)。我說。十以內(nèi)的加減法,他算得沒我快。他說。我端起相機(jī),也進(jìn)入大廳,李桃跟男人正在前臺辦理手續(xù),我走到男人跟前,鏡頭懟著他的臉。他趕忙抬起手來,要打掉我的機(jī)器。我急忙后退,縮短焦距。你是誰?。颗氖裁茨??他又羞又惱。拍你搞婚外情啊。我說。這是我老婆。他指著李桃說。巧了,這是我女朋友。我說。你不是單身嗎?男人問李桃。昨晚剛談的。李桃說。趕緊給我刪了。男人撲上來奪我的相機(jī)。早備份了,我可知道你老婆單位。我說。行,我記住你了。男人指著我,罵罵咧咧地走了。

我打開車窗,點著一支煙,后視鏡里李桃愁容滿c5N5Mul/+No2wmjZnbHRqCUjR9hPLbikR0Fthv7bS1o=面。把煙掐了,我最討厭煙味。她說。只抽了一口的煙被我按滅了又塞進(jìn)煙盒。你家住哪兒?我送你回去。我說。還是去你那兒。她說。你這影響我工作。我說。你就說行不行吧。

我從貨架上取下打印好的12張照片,都是精修過的。李桃端詳了很久,神情嚴(yán)肅。別的毛病沒有,就是不像我。她說。是,你比照片好看。我說。收起來吧,用的時候會告訴你。說說今晚的事兒吧。我說。那男的老纏著我,其實也不止他一個,很多小孩的爹都這樣,有老婆,還天天琢磨那點事兒,他比較有毅力,跟我玩拉鋸戰(zhàn)。她說。以后不能了。我說。但愿吧。她一頭栽在我的躺椅上。你為啥不換個工作?我說??紓€教師資格證不容易,不能浪費。那也不舒心。我說。人就沒有舒心的時候,干啥都一樣,那些小孩早熟得很,脾氣一來好說歹說都不行,撒潑打滾的。她說。這不就顯出你來了,你得教他們。我說。我是在教他們,等他們將來長大了,到我這個歲數(shù),或者比我更大一些,能記得自己小時候什么樣,我這工作就沒白干。她說。不用那么悲觀,人各有命。我說。我不悲觀,我每天都在美化現(xiàn)在的狀況,凡事都往好處想,要不也活不下去。她說。這就對了,我給人照相也都是往好里照,不能太真實,要不也活不下去。我能一直住你這兒嗎?她說。圖啥?我又窮又丑。圖不聽我媽嘮叨。也不是不行,每天有人嘮嗑解悶兒,就怕說出去不好聽。我說。你當(dāng)我男朋友,我找機(jī)會帶你回去見我媽,然后搬過來,她大概能同意。她說。她不是煩你嗎?你直接去外面租房子。煩我是不假,無緣無故搬出來,她也跟我急眼。她說。關(guān)鍵咱倆才剛認(rèn)識,這就要處對象?我問。你別多想,就是演給我媽看。她說。

天陰沉沉的,單元樓過道里擺著一圈破舊的自行車,車座上落滿灰塵,鋼筋支架銹跡斑斑。李桃靠著其中一輛,注視著前方一排低矮的水泥房,說,你看到了嗎?我每天就是這樣生活,三十年來從未間斷。確實,我能理解。我說。你不能。她說。阿姨就是嘴碎,心腸應(yīng)該不壞。我說。帶你見見我姥姥吧。她從自行車上下來,往對面的水泥配套房走。沒聽你提過你姥姥,我說。我姥姥這人不愛陽光,喜歡僻靜。她站在一扇僅能通過一人的紅色鐵門前,掏出把鑰匙,鑰匙孔上掛著一枚月亮吊墜,左右搖晃。伴隨著鎖芯彈出的聲音,鐵門被緩緩?fù)崎_。李桃按下門后的開關(guān),一盞昏黃的鎢絲燈吊在正中房梁上,功率不超過十瓦。房間五六平方米,地面和墻壁都擺滿了雜物,無處下腳。姥姥呢?我問。在那兒坐著呢。我看向她指的地方,除了一只黑色的書架,別無他物。我打小膽小,別嚇唬我,我向后退了一步。李桃站在書架前,鞠了三個躬。姥姥,我來看你了,最近你好嗎?我很想你,但是又怕打擾到你,我很久沒來了,最近事情很多,你不要責(zé)怪我。我現(xiàn)在很好,媽媽身體也好,但脾氣還是老樣子。我還是像從前一樣,每過一天,就想要忘記昨日發(fā)生的事情,幼兒園的孩子們跟我小時候一樣調(diào)皮,但也勉強(qiáng)可以應(yīng)付,您小時候帶我肯定比這辛苦得多吧。姥姥,小桐也走了,您在那邊看到他的話,替我向他說一句抱歉,我是愛他的,但我始終沒辦法原諒自己,我不知道他經(jīng)歷了什么,如果他愿意告訴您,您就開導(dǎo)開導(dǎo)他,您是我認(rèn)識的最善良的人了。姥姥,我又交新男友了,他是個攝影師,人很靠譜,也很照顧我,委托他的事情都能解決,我?guī)麃砜纯茨?。她說完回過頭,如同丟了魂。我把她拉到身邊,輕輕摟住她的肩膀,抬起頭,看著書架說,姥姥,我是桃子的對象,今年31歲,屬虎,比她大一歲,我工作挺穩(wěn)定,攢攢錢不出兩年能買房,您老在那邊踏實過日子,這邊的人我都給您照顧好了。李桃從我懷里掙脫開,拉開柜子一側(cè)的抽屜,拿出一只透明的玻璃瓶,從配套房里出來。

把我姥姥保管好,我叫我媽下樓。李桃說。我接過她手里的瓶子,獨自站在單元樓下,把瓶子舉在半空中觀察。這瓶子巴掌大,一只手剛好能攥住,我輕輕搖晃,里面的骨灰簌簌作響。頭頂上烏云飄過,一束虛弱的陽光一閃而逝,我想到剛才李桃的話,趕緊把玻璃瓶抄進(jìn)懷里。

李桃和她媽前后腳出來,兩人臉漲得通紅,呼哧帶喘,顯然剛爭吵過。

“你心真可大,把你姥姥扔給一外人,弄丟了你就永遠(yuǎn)不用回來了?!彼龐寣钐艺f,然后把玻璃瓶從我手里奪走,放進(jìn)一個紫檀木盒里。

“不是看你可憐,你以為我想住這兒。”李桃說。

“你吃我的,住我的,現(xiàn)在又開始同情我了?你臉怎么這么大。”

我回過頭,李桃已經(jīng)走遠(yuǎn)了。

“你在這兒站著拉屎呢?”她媽把氣撒在我身上。

“我該去哪兒,姨?”

“黃河。”她說。

我開車一路向北,陰霾被甩在身后。天色由淺入深,沿途的建筑逐漸下沉,像等腰梯形的一側(cè)長邊,我在底線猛踩油門,試圖突破那尖銳逼仄的夾角。李桃媽坐在副駕上指點江山,我手握方向盤計合謀從,不敢有一絲怠慢。李桃在后排屏息凝神,注視前方。穿過幾個村落后,道路兩側(cè)出現(xiàn)幾個狹小的入口。右轉(zhuǎn),走小路。李桃媽說。直走,別拐。李桃說。你想干嗎,小路近。李桃媽回頭。小路全是坑,跑起來得降速。李桃說。你怎么什么都知道。李桃媽說。我走過。李桃說。你啥路都走過,坑該踩還是踩。李桃媽說。

我不知該聽誰的,一連錯過倆入口,就近把車停在路邊。你們娘倆商量好了我再走。我說。就走小路。她媽堅持道。路況很差,地面分布著大小不一的碎石與土坑,車子上下顛簸,李桃在后排無法坐穩(wěn),只能不斷調(diào)整坐姿。你能別晃了嗎?晃得我頭暈。她媽說。要不你坐后面試試。李桃說。除了頂嘴你還能干啥。如果我姥姥在就好了。李桃抓住頭頂?shù)睦?,穩(wěn)住身體。你就是被她慣的。她媽不依不饒。

這是黃河流經(jīng)處唯一以黃河命名的鄉(xiāng)鎮(zhèn),盛產(chǎn)西瓜,甘甜爽口,籽如寶石瓤如蜜。這年秋天氣候反常,雨水沒停過,河面比往常寬出幾十米,兩岸的野冬青被水淹沒,只露出團(tuán)團(tuán)樹冠,像一個個島嶼。河水奔騰遠(yuǎn)去,裹挾著泥沙,一并抵達(dá)海洋腹地。天光暗了,李桃媽把玻璃瓶取出來,放在一塊光滑的石頭上,她面向河水,嘴里念念有詞:“媽,又是一年中元節(jié),缺什么請告訴我,我務(wù)必準(zhǔn)時燒給您,今年的河水很壯觀,您看到也很開心吧。過去的事情無法改變,未來同樣如此,假如我還有一顆鮮活的心臟,我會把原諒刻在上面,原諒什么呢?原諒所有關(guān)于愛和被愛的故事,原諒?fù)蝗缙鋪淼淖児屎驼鎿吹谋硌荩绻穷w心臟上還有一片小小的空白,我會再畫一朵花,為謊言做最精準(zhǔn)的標(biāo)記?!崩钐已刂笱咭恢毕驏|,走到一片靜謐的蘆葦前,她注視著河水,雙腿嵌在泥里,我打開手機(jī),按下快門,母女兩人仿佛相隔了一個世紀(jì)。時間很慢,被抽幀升格,河水凝固成黃金,重達(dá)千斤。天空一聲悶雷,幾乎同時,豆大的雨滴傾瀉而下,李桃媽把玻璃瓶裝回木盒,李桃仍舊站在遠(yuǎn)處。我大聲喊她,她不為所動,我跑過去把她扛在肩上,冒雨往車?yán)镖s。

“你如果想死,別當(dāng)著我的面?!彼龐層媒z巾擦干臉上的雨水。

我打開雨刷,視線忽遠(yuǎn)忽近。

“我尋死也不是一回兩回了?!崩钐艺f。

“你還有臉說?!?/p>

“如果聽我的,走大路,不會淋雨?!?/p>

“你意思是我錯了?是我讓你淋雨了?”

“你沒錯,你永遠(yuǎn)都沒錯。”

“你什么都不懂,陰陽怪氣的本事倒是學(xué)到家了,你根本就不知道現(xiàn)在是怎么一回事?!?/p>

李桃沒有辯駁,她伸出雙手,長長的指甲在身體上不斷抓撓,無數(shù)條劃痕布滿她兩條細(xì)長的小臂,鮮血淋漓。我立刻下車,從后備廂拿出藥箱,給她包扎傷口。

李桃媽安靜了。

“一定要這樣才行嗎?”李桃說。

雨淋在車頂,比子彈兇猛。

“姨,這西瓜不錯,買幾個回去嘗嘗?!蔽覇影l(fā)動機(jī),駛出泥潭。

“今晚搬家,去你那兒?!崩钐艺f。

我坐在客廳沙發(fā)上,等李桃收拾行李。她媽在我身前來回踱步,眉頭緊鎖。我說,姨,您坐下歇會兒,老站著腿累。她說,我女兒其實也挺好,就是忒敏感,說幾句就惱。我說您和桃子又沒仇,就是都不會服軟,人一直挺著,自然產(chǎn)生爭吵。她說,我也沒轍,幾十年習(xí)慣了,一下子也改不了。李桃拉著行李箱從臥室出來,徑直往樓下走,我跟她媽道過別,緊跟上去。她站在車前,胳膊上的紗布被雨水浸透。我打開車門,讓她進(jìn)去,她抹了把臉,朝樓上看了一眼,鉆進(jìn)車?yán)?。我說,去醫(yī)院吧,弄不好得發(fā)炎。少大驚小怪,多大點事兒。她把紗布一點點撕下來,線頭上帶著血痂。你是真狠啊。我說。你沒見過更狠的。她把鞋脫了,抬著右腳,撩起褲腿給我看。腳背紫了一片,崎嶇不平,像錯落的山丘。她說,以前我媽逼我和前男友分手,我不答應(yīng),用開水燙的。我說,你就聽她說,說累了她就停了,犯不著折騰自己。你是不了解她,她張開嘴能幾天幾夜不睡覺。還生氣不?我問。她說,本來也沒氣。那該我氣了。我說。今天中元節(jié),每年這時候我們都帶我姥姥去看黃河,我想你既然來了,就介紹你們認(rèn)識一下,該提前跟你打聲招呼的。她說。你和你姥姥感情挺好。我是她帶大的,她活著的時候最愛看黃河,我從她身上學(xué)到了很多,比如如何與自己的女兒相處,我媽也是跟她學(xué)的,青出于藍(lán),也可能世界上所有做母親的都是這樣,不稀罕。她把那只燙傷的腳搭在空調(diào)出風(fēng)口上,轉(zhuǎn)過臉不再看我。

一樓的倉庫被我清理出來,騰出一間小臥室,我把被褥搬進(jìn)去,用蘋果箱搭起一架臨時床。李桃洗漱完,邀我上樓陪她睡。我拒絕了,并非對她沒有想法,而是我不想讓生活變得太復(fù)雜,和一個模糊的女人上床,得到的往往比失去的更為致命。那是一種緩慢到無法察覺的掠奪,使你每分每秒都在流逝,我已被掠奪了太多,而她不會比我更少。若不是十足的信念,絕不敢貿(mào)然試探。你明天有安排嗎?她站在樓梯上問我。你想我有安排嗎?我說。我請假了,明天去北京,帶著你給我拍的照片,你不是想知道我用來做什么嗎?想的話就跟我一起。

我推掉了近期的所有拍攝,決定跟李桃同去。一路上我始終有種直覺,不是出于同情或被掠奪者的表演,我們想要得到的東西和抵達(dá)的地方,在某些部分是重合的,而這種重合,是必然的。

追悼會設(shè)在二環(huán)一條胡同酒吧里,門口豎著塊亞克力玻璃牌,內(nèi)嵌霓虹燈管,排列成“桐告別專場”幾個大字,閃閃發(fā)亮。我和李桃推門進(jìn)去,室內(nèi)昏暗,墻上掛著一幅巨大的照片,少說有五十寸。照片上的男子一頭長發(fā),戴著墨鏡,手彈吉他,極盡瀟灑。酒吧盡頭是一個舞臺,上面擺放著樂器,我跟李桃在靠墻的一張小桌前面對面坐下。屋內(nèi)零零散散分布著幾桌客人,各個面無表情,垂頭喪氣。這是誰?我指著墻上的照片問。我前男友。李桃說。一會兒他要演出?我說。他來不了。她說。他忙啥呢?這不是他的專場?其實昨天在配套房我就已經(jīng)猜到了,只是不想開啟這個話題,一段虛假的關(guān)系并不需要太多牽制,那只會平添事端。他死了。她說。節(jié)哀。你不想問點什么?你想說我就聽,不說我也不好奇。我說。酒保從吧臺過來,拿著菜單。桃姐,喝什么?他說。老樣子。這位先生要什么?我說,我跟她一樣。你不能跟我一樣。李桃說。那你看著弄,度數(shù)越高越好。人逐漸多起來,每進(jìn)來一個人都會盯著李桃看幾眼。酒保把兩杯調(diào)好的酒放在桌上。先生,伏特加純飲。我拿起酒杯輕輕一晃,杯底只有淺淺的一層,抬手喝完。你那個好喝嗎?我嘗嘗,我說?,敻覃愄?,象征愛情,我跟他第一次見面,就喝的這個。那確實挺應(yīng)景,還是不嘗了。你可以再要一杯。李桃說。那得不少錢,我出去買瓶二鍋頭,再整一盤花生米,咱倆就著喝。我說。這里不讓帶酒水,你盡管要,我買單,還欠著你兩頓飯呢。她把酒保喊過來,伏特加上了一整瓶,我對著瓶子喝。

屋里瞬間暗了,一個矮小的男人站在舞臺中間,他穿著一件藍(lán)格子襯衫,頭戴鴨舌帽,一束頂光打下來,半張臉藏進(jìn)陰影里。他清了清嗓子,拿起話筒說:“今天是個特別的日子,我們樂隊的吉他手,劉桐,永遠(yuǎn)離開了我們,離開了這個無趣的世界,什么都沒帶走。他不長的生命,一直經(jīng)受著巨大的痛苦,他放大自己的每一根毛孔來感受這種痛苦,讓這些痛變成一個個充滿愛的音符?,F(xiàn)在他徹底解脫了,不必再去感受,他就是一面鏡子,在天上看著你們,并將一直看著,看著你們?nèi)淌苓@乏味、蒼白、庸俗的當(dāng)下,看著你們,被一次次撕裂又愈合。你們看到他了嗎?”男人抬起頭望向天花板,酒吧里所有人都抬起頭。接著響起了急促的鼓點。“朋友們,接下來你們聽到的每一段旋律背后,都是一個藝術(shù)家風(fēng)干后的尸體,是的,一個偉大的藝術(shù)家?!迸_下爆發(fā)出熱烈的掌聲。歌一首接一首,都是雷鬼風(fēng)格,觀眾跟著節(jié)奏搖頭晃腦,像在踩縫紉機(jī)踏板。我覺得無聊,直往嘴里灌酒,一瓶酒下肚才意識到,后勁挺沖。李桃靠在墻上,安靜地聽著,那杯愛情之酒一點沒少。我看她的臉,感覺有些重影,就離開酒吧,到胡同口的便利店買水醒酒。等再回來,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站在了臺上。

“在劉桐灰暗的人生里,是她,給了他莫大的勇氣,陪他度過了艱難的四年。這是他最愛的女人,如果沒有這個女人,他也不會寫出那些動人的歌詞。接下來,我們請他曾經(jīng)的女友,李桃小姐,演唱一首劉桐為她創(chuàng)作的愛情之歌?!敝鞒f完,把話筒交給李桃。底下已經(jīng)有人在偷偷抹眼淚了,還把衛(wèi)生紙敷在臉上,生怕別人不知道他很感動。一般這種場面,當(dāng)事人更應(yīng)淚流滿面,跟所有喜歡浪漫的女人一樣,感動得一塌糊涂,并暗自發(fā)誓,從今以后再也不會愛上另一個人了。但李桃沒有,她從挎包里拿出早就準(zhǔn)備好的照片,舉在半空中,給在場的所有人展示,接著用打火機(jī)點燃,一張接一張,微小的火苗在她的指尖跳躍,燃燒的灰燼堆積在她的掌心。全場鴉雀無聲,等最后一絲余煙散盡,她把手中的紙灰撣進(jìn)身旁一把吉他的琴箱里。李桃撥弄了幾下琴弦,吉他發(fā)出沉悶的低響?!澳憧吹搅藛??我們互不相欠了?!崩钐野咽S嗟幕覡a往空中一揚,抬起頭高聲喊。

“如果不是你,他死不了?!敝澳ㄑ蹨I的女孩舉起一支酒瓶向李桃砸去,李桃沒有躲,瓶子擊中了她的肩膀。我連忙上臺,護(hù)在她身前?!疤砹耍覀兊米吡?。”我對幾個樂隊成員說。我從他們的眼神里看到一種莫大的虛無,一種不可逆的關(guān)于命運的衰敗跡象。沒有人阻攔我,當(dāng)我們徹底走出這條胡同時,身后又傳來了無聊的音樂聲。

我們沿著街道走,接連路過幾條狹窄的巷子,道路兩邊的房屋大門半掩,每家屋檐下面都掛著鳥籠,里面有八哥、鸚鵡和各種我叫不出名字的鳥。這些鳥見我過來,開始叫個不停,我撿起一塊石頭,對著一只黑色、長得像烏鴉,也可能就是烏鴉的鳥砸了過去,它扇動翅膀,靈巧地躲開了。

“你扔它干嗎?”李桃走到鳥籠前,盯著那只黑鳥,一只手按著被酒瓶擊中的肩膀。

“那女的扔你干嗎?”

她沒說話。

一個老頭從050bf7b041bf950cf70b8b29e7ce1b7d54f299b006012ebd5f70f9670d427e34門后探出腦袋,锃光瓦亮,他的目光停留在李桃身上,上下打量,他看上去十分虛弱,虛弱到只能用眼神來處理一些事情。我走到李桃身邊,老頭的目光轉(zhuǎn)移到我身上,我們對視了仿佛有一年之久,他才把頭垂下去,退回到門后。

“這只鳥太聒噪了?!蔽艺f。

“所以是我太聒噪了?!崩钐艺f。

“我是說這只鳥?!蔽艺f。

幾棟房子門口的燈亮了,一輛破三輪擦著路基飛馳而過,那只鳥又叫了起來。李桃揉了揉眼睛,繼續(xù)往前走,我跟著她,鳥叫聲越來越遠(yuǎn)。

“這是一只鷹,一只該死的鷹?!蔽一剡^頭,老頭抻著半截身子憤怒地說,隨后重重把門關(guān)上。

鳥還在叫,像人在笑。

出了這條街道就是寬闊的馬路,馬路上傳來夜間施工隊修整地面的敲擊聲,持續(xù)的噪音把鳥叫聲覆蓋住。我拉著李桃的手,轉(zhuǎn)進(jìn)一條狹窄昏暗的巷子,巷子里堆滿了建筑垃圾和發(fā)霉的舊家具,地上散落著被陽光暴曬而愈加堅硬的狗屎,也可能是人屎。

“你要帶我去哪兒?”李桃說。

“帶你看個東西,興許能讓你好受些?!?/p>

“我現(xiàn)在很好受?!?/p>

“看看吧,能更好受,如果還在的話。”

巷子的盡頭是東四十條,比五年前我來時干凈些,地上的落葉明顯剛被人掃過。我到公廁里找了一根拖把棍,棍子上還沾著些穢物。我拿著棍子走到胡同口,那些綠色的垃圾桶還在,只是已分了類,整齊地排列在墻邊。我打開其中一只的蓋子,用棍子往里搗,一股惡臭撲面而來。

“你叫我過來就看你搗垃圾?”

“還有更好看的?!?/p>

我陸續(xù)翻找其他的垃圾桶,一無所獲。我沒有看到五年前那一家刺猬,我本想用它們來勸慰李桃,告別和自責(zé)都是一腔情愿,什么都解決不了,就像當(dāng)年勸慰自己,但現(xiàn)在看來,當(dāng)時我出現(xiàn)在這個地方,也僅僅是個巧合而已。

“你看那是什么?”李桃指了指垃圾桶對面的一只破沙發(fā),沙發(fā)腳踏下面兩只灰色的刺猬正一前一后緩步前行,我回頭的剎那,它們看到了我,然后迅速鉆進(jìn)一條窄小的水溝里。

“什么都沒有?!?/p>

“你看到了?!?/p>

“我看到了一只破沙發(fā),就在那兒放著,沒人愿意坐它?!?/p>

“刺猬,兩只刺猬,這是我今天遇到的最好的事情。”

“這什么都說明不了。”

“是的,但我喜歡他們,膽小,溫和,滿身硬刺,一旦靠近就會被扎傷?!?/p>

“你想說你和它們很像?”

“我承受不了這樣的比喻,但我現(xiàn)在確實好受多了?!?/p>

李桃拽著我的袖子,把我拖進(jìn)那條昏暗的巷子里,我被她按在墻上,不敢動彈。她用右手抵住我的下巴,踮著腳吻了上來,我緊閉著嘴,不做回應(yīng)。

“你嫌棄我?”

“不敢,咱倆沒到那一步。”

“從現(xiàn)在開始,假戲真做了?!彼舫龅臍怏w有酒精的味道。

“我怕弄傷你,你嘴唇里面有隕石坑,別再發(fā)炎了?!?/p>

“從來就沒消過炎,再把坑挖深一點也無妨?!?/p>

我把嘴張開,舌頭在她口腔上壁打轉(zhuǎn),她抱緊我的腰,整個人軟下來,但又好像緊繃著,如同一根彈簧。我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她正盯著我,黑色的瞳孔傾斜著,錯落的劉海隨風(fēng)擺動,這種眼神我只在拍攝過的動物眼中見過。

“咱們換個地方吧?!蔽艺f。

酒店的陳設(shè)非常老舊,地毯的縫隙里滿是污垢,李桃裹著浴巾坐在床頭,身體蜷縮成一小團(tuán)。把空調(diào)打開,太冷了。她說。我按了幾下遙控器,電源亮了,出風(fēng)口沒有一絲風(fēng),只能聽見外機(jī)的轟鳴。深秋北京的夜晚很涼,空氣也潮濕,站在房間里,渾身都黏糊糊的。我躺在李桃身邊,摟住她,像抱著一只袖珍玩偶。她背對著我,身體蜷縮成一團(tuán),你想強(qiáng)奸我嗎?她說。違法犯罪的事情不能干。我說。如果不違法呢?那也不行,我不喜歡勉強(qiáng)任何人做任何事。我說。我覺得活著就是被強(qiáng)奸,我已經(jīng)被強(qiáng)奸太久了。人好像必須要侵占些什么,才能彰顯出自己,你被強(qiáng)奸過嗎?她說。我被很多事情強(qiáng)奸過,我這次陪你過來,就是想弄明白,有沒有一種可能,可以對抗它。我說。我九歲那年就被強(qiáng)奸了,字面意思,被我的繼父,他告訴我那是世界上最好玩的事情,起初我不信,后來我發(fā)現(xiàn),跟其他強(qiáng)奸相比,那確實足夠好玩了。她說。對不起。你有什么可對不起的?她說。我不該讓你想起這些事情。我說。不想起就不存在了嗎?我十三歲那年他就離開了,再也沒回來,我媽說他去了蘭州,我去找過他,但一無所獲。你找他干嗎呢?我說。走之前那個早上,他跟我說了一句話,我當(dāng)時太虛弱了,沒有聽清,我想知道那句話是什么。一句道歉嗎?我不需要?;蚴且痪湫呷栉业南铝鞯呐K話,那我完全不在乎。又或是一個承諾?這就是我好奇的地方,他會承諾什么呢?其中是否含一絲悔恨的意味,還是帶著洋洋自得的輕蔑?無論如何,我得知道這句話,我想知道他在掠奪我的時候到底是怎么想的。她說。謝謝你愿意跟我說這些。我說。謝謝跟對不起一樣可恥,一個充滿虛偽的自證,另一個來源于自私,這件事情我跟劉桐講過,幾乎是一樣的場景,他在床邊抱著我,我看到了他眼神里一閃而過的恐懼?就是那個瞬間,我決定跟他分手。她說。為什么是恐懼?我問。任何陌生且骯臟到令人懷疑的事物都會產(chǎn)生恐懼?那一刻,我必須跟他分開,因為他無法真正進(jìn)入我。他如果愛你,他會理解你的。我說。我需要的不是理解,而是依從,我要他永遠(yuǎn)無條件站在我的陣營,我知道這很難,所以我剛才背對著你,不去看你的眼睛。她說。你覺得咱倆是一個陣營的嗎?我問。我沒法確定,但我愿意信任你。為什么?我問。也許是那天下雨你把我從河邊扛回車?yán)?,也可能因為剛剛遇到的那兩只刺猬,總之,跟你在一起,我挺安心。她說。你前男友自殺是因為你嗎?我說。我不知道,他來找過我,但我沒有見他,也沒有跟他解釋為什么分手,也許他也想要我一句話吧,可我又能跟他說什么呢?一個人會因為被另一個人拒絕而自殺嗎?我覺得不會,他從來沒有真正快樂過,否則也不會寫出那些音樂,他去了一個更好的地方,我們應(yīng)該祝福他。他曾給我寫過一封信,信里說他要離開北京了,他去哪兒我并不關(guān)心,今晚舞臺上我做的,是他想讓我做的,我們連一張合照都沒有,我不愛拍照,你看得出來,他只是想要幾張我的照片而已。李桃的聲音逐漸變小,微弱,直至含糊不清,最后只剩下均勻的呼吸聲。

我站在空調(diào)下面,感受不到一絲暖意,屋里的溫度還在持續(xù)降低,一側(cè)的窗戶無法關(guān)嚴(yán),涼風(fēng)不住地往屋里滲。我干脆把窗戶打開一道縫,點燃最后一支煙,往窗外吐了個煙圈,緩慢擴(kuò)散的白色煙霧上升聚集,凝結(jié)成一只海豚,向著夜空悠游而去。

從北京回來后,李桃就完全住在了我工作室,沒有要搬走的跡象。十月份是結(jié)婚旺季,我每天連軸轉(zhuǎn)拍攝,睜眼閉眼都是新婚夫妻一套模具里刻出的笑臉。李桃比較清閑,上下班都早,時間剛好跟我錯開,雖在一棟房子里,但我與她見面的次數(shù)并不多。關(guān)于那趟北京之旅,我們都沒再提起,日子像從前一樣,她不厭其煩地給別人看孩子,我不厭其煩地按下快門,不同的是,我知道有人與我面臨同樣一種處境,即對一系列微小的事物不知所措,繼而屏蔽掉內(nèi)心真實的聲音。

這種狀況持續(xù)了有一個月,直到一天深夜,我正在給客戶修圖,她睡眼惺忪地從樓上下來,眼里布滿血絲。我們結(jié)婚吧。她坐在我的電腦桌上,雙腳垂在半空,臉貼臉對我說。我說,我考慮一下。我不是讓你考慮的,是通知你。她說。其實我們都還不夠了解對方。我不需要你了解我,而且我知道你也不會拒絕我。她說。這樣未免有些武斷。我說。你會拒絕我嗎?我無法回答。她從桌上跳下來,把我的頭按在她胸口。我剛才又夢見他了,他站在門口,陽光照在他的背上,一團(tuán)黑影,我看不清他的臉,他開始重復(fù)一句話,很多遍,我努力想要聽清,但他走了,只剩我一個人坐在床上,太冷了,我想我永遠(yuǎn)都不會知道那句話是什么了。她說。我?guī)湍惆芽照{(diào)打開。我說。你不在乎我經(jīng)歷過什么,你也不愛我,所以你能平靜地站在我身邊,接受我的任何選擇,不帶憐憫與嫉妒。她說。制熱效果不好,我給你拿床被子。我說。你像審視一件陌生的作品一樣審視我,歸類標(biāo)注我的態(tài)度、我的性格、我的言行,我是否符合你見過聽過的某種女孩的某些特質(zhì),你甚至認(rèn)為你能夠預(yù)判我日后會如何,一定會做出哪些事,因為我就像你世界里的所有其他人一樣簡單,一樣可以預(yù)測,在你潛意識里我最終也會回到人群,變成你漫長人生里值得或者不值得玩味的一個片段,我絲毫不珍貴,也毫無特別之處,但這就是我需要的。她說。我沒想那么多。我說。所以我們結(jié)婚吧,你不會拒絕我的。

是的,我沒有拒絕。

我們選在黃河凌汛前領(lǐng)證,不擺宴席,不辦婚禮。李桃認(rèn)為婚姻并無值得炫耀之處,而我離家多年,也沒什么親友,一張薄薄的證書,除去被賦予的一個并不牢靠的身份外,什么都證明不了。凌汛一般在每年十二月后,朔風(fēng)刺骨,歲暮天寒,從上游相繼漂來的冰凌,在狹窄彎曲的河段插塞封凍,把河道完全阻塞,形成一片廣闊堅硬的冰層,這是李桃姥姥生前最愛的景象。她死后,李桃每年都會帶著她的骨灰站在岸上觀凌,選擇在這之前領(lǐng)證,是她給她姥姥獻(xiàn)上的專屬婚宴。

事情敲定之后,李桃媽單獨把我約出來,她始終弄不明白一件事,就是自己的女兒為什么看上我,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比她更了解李桃,她必須找到其中的合理性,才能允許這件事發(fā)生。清晨五點,我們約在一家早餐店見面,地點在她家樓下,正對小區(qū)大門,我沒有早起的習(xí)慣,怕錯過時間,因此一夜未睡。我坐在店門口板凳上,點了一碗豆?jié){,喝完后困意襲來,撐著下巴打了個盹兒,再睜開眼睛,已經(jīng)六點半了,店里坐滿了人,各自埋頭吃飯,出奇地安靜。我心想要完了,按她媽那脾氣,見我睡著該是走了,干脆直接去她家,登門道歉。剛站起來就聽見身后有人喊,我回過頭,她媽正坐在板凳上看著我。心里不藏事,在哪兒都能睡著,好品質(zhì)。她說。姨,久等了,最近忙得頭昏腦漲,您別往心里去。我坐過去,遞上備好的茶葉。我也剛來。她說。她點了兩碗豆腐腦、一斤油條、半打糧食酒,自顧自喝起來。姨,早上喝酒不好。我說。一天三兩早酒,能活九十九。她說。九十九太早,得奔一百九。我又不是個王八。她說。姨,您有什么要叮囑的,只管告訴我,別見外,都是一家人。我說。我跟誰都不見外,但這話也別說太早,今天叫你過來,主要跟你說清楚三件事。洗耳恭聽,知無不答。我說。

“第一,李桃小時候被她繼父性侵過,那個人很多年前就已經(jīng)走了,我不指望你能做什么,但我得告訴你,然后你再考慮結(jié)婚這碼事?!?/p>

“桃子跟我說過,只要有我在,這樣的事絕不會再發(fā)生?!?/p>

“你要知道,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比我更愛李桃,我把我能給她的都給了,她不要的我就幫忙儲存起來,以備不時之需,但她是怎么想的呢?她一直在恨我,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睾蓿覜]理由抱怨,但那些累積的委屈凝結(jié)起來,分泌出了怨恨,我只能不停地指責(zé)她,不受控制地指責(zé),才能抵消這些怨氣?!?/p>

“也許她沒您想的那么恨您?!?/p>

“我希望她恨我,不然我更加無法面對自己。因為那件事情,她自殺過兩次。一次把煤氣打開,幸虧我下班早,及時送她去了醫(yī)院;第二次她吃了安眠藥,一粒一粒買了攢起來,我?guī)ハ次?,那次我罵了她,她躺在手術(shù)臺上對我笑,那個笑我至今還記得。就是那次手術(shù),細(xì)菌感染,導(dǎo)致了后面的骨結(jié)核,她脊柱上的胸八節(jié)和胸九節(jié)被腐蝕掉了,相當(dāng)于一棵大樹的主干被鑿空了,就再0fXSFX/iw0iA/PUNsj5v64ekpXX9++nTy6pe1lfF8kA=也站不起來了,最后醫(yī)生把她的髂骨移植過去,才勉強(qiáng)把她立住。那次我真以為她就要死了,那樣我倒是解脫了,我給她輸了500毫升血,才把她救回來。但我不能保證她以后還會不會再這樣做,我告訴你,就是讓你有個心理準(zhǔn)備?!?/p>

“姨,桃子跟我結(jié)婚,不能讓她受一點委屈,每天逗她笑五十回,保證她不再干想不開的事兒?!?/p>

“你怕是沒那個本事,但有你這句話,我也挺高興。第二件我要告訴你的是,因為這次手術(shù),她留下了病根,時常犯病?!?/p>

“什么???”

“隱身。那塊移植來的髂骨會在短時間內(nèi)吸收她身體的養(yǎng)料,變得無比堅硬,與此同時,她的四肢和軀干會逐漸透明?!?/p>

“姨,您別唬我,我也不是小孩了,桃子有啥病我都不嫌棄?!?/p>

“透明度不斷降低的同時,還伴隨著遺忘,她每天都會遺失一部分記憶,直到完全消失,此時她就只記得十三歲以前的事了,你看不見她,她也不認(rèn)識你,到時候你該怎么辦?”

“這之前有什么征兆嗎?”

“沒有征兆,也沒有規(guī)律,上次是去年冬天,我們?nèi)S河看凌汛,一塊巨大的流凌從上游漂來,經(jīng)過腳下時,那根髂骨突然就鉆了出來,刺破她后背的羽絨服,瞬間她就消失了,羽毛在空中亂飛,飄落進(jìn)河里。”

“后來是怎么變回來的?”

“等待,有時候睡一覺就能變回來,有時候需要一整個冬天,但也不排除永遠(yuǎn)變不回來的可能?!?/p>

“有辦法能治好嗎?”

“有?!?/p>

“您說,就是上天摘月亮,我也得試試,現(xiàn)在造飛船,應(yīng)該來得及?!?/p>

“比這難。這就是我要告訴你的第三件事

——想要治好她,只需要告訴她一句話,但沒人知道這句話是什么。”

“她繼父臨走前說的話?!?/p>

“看來李桃告訴你了。”

“去蘭州找他問問不就好了?!?/p>

“找不到的,永遠(yuǎn)都找不到。我這輩子最大的錯誤,就是當(dāng)時和他結(jié)婚?!?/p>

“姨,事在人為,努力就有收獲?!?/p>

“希望你可以成功。”

桌上的豆腐腦已經(jīng)涼了,表層覆蓋著薄薄的油花,那根李桃母親咬過一口的油條橫亙在我倆之間,隔出一座布滿荊棘的矮墻,如要翻越,必定遍體鱗傷。

早酒提神,我睡意全無,李桃媽舉起碗,酒已空了,她把碗扣在桌上,站起來,繃著背,伸了個懶腰,像卸掉了萬里群山。

“姨,飯涼了,我再點一份?!蔽艺f。

她慢慢把身體縮回原來的樣子,長久地盯著我,就像李桃當(dāng)時在胡同里盯那只鳥。

“我知道我女兒圖你什么了?!彼f。

領(lǐng)證的日子越來越近,我問自己,是否真的愛李桃,是否有足夠的勇氣進(jìn)入一個新的身份,我一直以為愛是自私的說辭,跟一個人在一起,關(guān)照一個人的生活、身體與情感,一定是為了投射些什么,并在這個過程里,產(chǎn)生了某種自我印證的快感,假設(shè)沒有這種自證做基石,上述一切也將不復(fù)存在。另外一種情況是人們常說的舒適,與一個人相處輕松而愜意,也是一種自私,沒有人愿意給自己找不自在。而現(xiàn)在,我既不舒適,也不關(guān)心李桃的想法,本已經(jīng)被我調(diào)整到無比平衡的生活天平出現(xiàn)了傾斜,可我還是愿意跟她結(jié)婚,跟她待在一起,這讓我感到恐懼。我甚至比她更想知道那句神秘的咒語是什么,我在每一張廢棄的照片后面用黑色碳素筆寫下我的猜測:李桃,我原諒你了;李桃,你可以原諒我嗎;李桃,等著我回來;李桃,如果絕對安靜,你就可以聽到周圍的一切物體都在訴說人語;李桃,你往前每走一步,都有一個女人為此付出代價;李桃,你永遠(yuǎn)都不會忘記我;李桃,故鄉(xiāng)是一間囚籠,而你是房間里的器皿;李桃,殺了我吧,有限的瘋狂里,復(fù)仇的酒精在升起……

為了治好她的隱身癥,為了把我從未知的恐懼中解放出來,必須弄清楚那句話。這是迫在眉睫的事。

我去幼兒園門口接李桃下班,再次帶她到龍盤山公園,她依舊坐在那棵柳樹下面。有件事兒得跟你聊明白。我對她說。她伸直了雙腿,倚在樹干上。不想跟我領(lǐng)證我不勉強(qiáng)你,不必這樣煞有介事。她說。跟這事兒有點關(guān)系,但也不多。她說,有話直說,別耽誤我回去吃飯。我說了你可能會倒胃口,但不說我也憋得難受。她說,你隨意,真惡心就少吃一頓減肥。我說,那就講講你繼父,說說你對他的印象。地上一群螞蟻排著隊往樹洞里鉆,天陰下來,又要下雨了。李桃從地上撿起一根小木棍,攔在螞蟻行軍隊伍中間,一只體型碩大的兵蟻沿著木棍一端爬了上來,在木棍上焦急地轉(zhuǎn)圈。他對我來說只是個影子而已,一直跟著我,但已經(jīng)不能傷害我分毫了,何況影子只有在陽光下才會現(xiàn)形。她捏著手里的木棍,逆時針轉(zhuǎn)動。你對他有什么印象?我說。還記得那個纏著我的學(xué)生家長嗎?你代入一下就行,自我有記憶以來,他就住在我們家,我親爸在我出生前就死了,我媽說的,為了修補我缺失的父愛,她必須找個男人,結(jié)果父愛沒補上,缺得更多了。她說。他有沒有什么特殊習(xí)慣?我說。你指的哪方面?生活方面。我說。抽煙,他總是在抽煙,他出現(xiàn)的地方一定煙霧繚繞,因此他的臉是模糊的,呼吸也異常沉重,常常伴隨著劇烈的咳嗽。他有沒有什么口頭禪,或常說的話?他極少說話,幾乎不說話,對所有人都愛答不理。工作呢?我說。他有一艘漁船,每年四月到七月都在黃河里捕撈鯉魚和青魚,我從小就吃傷了,其他時間就在家喝酒睡覺。你媽圖她什么?我說。你問我啊?她翻轉(zhuǎn)了木棍方向,握住了另一端。他當(dāng)初為什么要走?我繼續(xù)問。我小時候身體不好,加上我姥姥去世了,沒人帶我,我媽只能辭職照顧我,為了多賺點,他就去蘭州了,據(jù)說那邊的魚能多賺些。她說。你還記得最后一次見他的情景嗎?我說。記得,怎么可能忘,那年冬天來得早,也出奇的冷,屋里的煤爐一直燒著,就算這樣,躺在床上還是能看到嘴里哈出來的氣。12月19日早上,我凍發(fā)燒了,額頭燙得要命,身上卻很冷,窗外漆黑一片,玻璃上結(jié)著霜花。我聽到他朝我房間走過來,我知道要發(fā)生什么,他光著身子,鉆進(jìn)我的被子,那一刻我覺得身上很暖和,但心里害怕極了。我想喊我媽,但喉嚨根本用不上力。即使可以,我也不敢,因為我隱約感覺這并不是一件好事,我怕我媽會罵我。天快亮的時候,他走了,臨走前對我說了那句話,那句困擾我到現(xiàn)在的話。她說。我今天約你過來,就是想幫你找到那句話。我說。你找到了嗎?她問。目前還沒有。我說。我之所以記得這么清楚,是因為那天我姥姥死了,所以領(lǐng)證一定要趕在那天之前。她說。隨時都能領(lǐng)。我說。扯遠(yuǎn)了,那年的流凌異常兇猛,很多浮橋都被沖斷了,黃河下游的浮冰連成一片,堵塞了河道,上游的堤岸被水沖垮,周圍很多農(nóng)田和住宅都淹了。她說。我印象里是有這么回事,好像還死人了。我說。那天我姥姥要去看黃河,我想跟著一起,但她不讓我去,我燒得太嚴(yán)重了,吃了幾片退燒藥就昏睡過去,睜開眼已經(jīng)是下午了。窗外陽光明媚,不那么冷了,我從床上起來,家里一個人都沒有,桌子上放著我媽準(zhǔn)備的油條和豆腐腦,已經(jīng)涼了,我簡單吃了幾口,就窩在沙發(fā)上看電視,舒克與貝塔,貝塔開著坦克打小花貓屁股。一直到天黑我媽才回來,她坐在沙發(fā)上摟著我,一動不動,默默流眼淚。我說,我姥姥呢?她說我姥姥掉到河里被水沖走了。接著我也哭。我又問,我爸呢?她說他去聯(lián)系打撈隊了。一連幾天,我都在等他回來,但終究沒有等到,他也沒再出現(xiàn)過,當(dāng)時我覺得我姥姥肯定還活著,她常常說,人只要做善事,就會有老天爺保佑,她一直都是個善良的人。李桃說完低下了頭。那只兵蟻遲遲找不到出路,于是抬起上顎,啃咬樹枝上的皮。后來找到你姥姥了嗎?我問。河道開封后,我一直想去下游找她,我媽沒讓我去,她說我姥姥生前最愛黃河,這條河生她養(yǎng)她,現(xiàn)在她回到河里,是最好的結(jié)局了。想想也是,這么多年過去,她現(xiàn)在肯定跟黃河融為一體了。她說。那骨灰盒里是?那是我姥姥以前最愛穿的一身運動服,我攢零花錢買來送她的生日禮物,一年四季她都穿在身上,我把它燒了。那天太冷了,她沒有穿,我想如果她穿著,是不是就不會掉下去了呢?遠(yuǎn)處一聲悶雷響起,公園里游人散去,雨又下起來,隊伍最后的一只工蟻也回了蟻巢,李桃把手上的樹枝放到地上,那只碩大的兵蟻很快不見了。我站起來,拉拉李桃的手說,回家吧。還有什么要問的?她說。你媽知道那件事嗎?我說。這重要嗎?她說。雨越來越急促,樹葉減緩了雨水下落的速度,一丈之外的草地被沖得東倒西歪,我伸出手臂,手背上每一寸皮膚都在抵抗一個遙遠(yuǎn)身影的呼救,被樹葉減緩的,是呼救的證據(jù)。那句話,我想我已經(jīng)很接近了。我說。哪句話?我看到雨滴穿過她一小塊臉頰,從她的身體內(nèi)部輕輕著陸,她有些模糊不清了。

入冬,人們選擇包裹住自己,紀(jì)念因而失去了意義,因此人們很少在冬天拍照,我停掉了工作室的業(yè)務(wù),每天接送李桃上下班,偶爾也給她做頓飯。大腦因低溫減緩了轉(zhuǎn)速,不再思考與當(dāng)下無關(guān)的事情,但視覺層面的感受反而增強(qiáng)了。公園下雨的那個下午,我第一次見到李桃的隱身癥狀,我握著她的手,像是握著修圖軟件里一張背景圖,圖片上方疊加著另一個新的圖層,透明度為百分之九十五,我撥動鼠標(biāo),滑塊被死死固定,完全不受控制,我早已做好透明度降為零的準(zhǔn)備,但現(xiàn)實像被永遠(yuǎn)卡在了那里,再也沒有發(fā)生變化。我堵在幼兒園門口,問每一個放學(xué)的小孩,你能看清楚李老師的臉嗎?他們驚恐地逃走。事實上只有我意識到了李桃的變化,我向她媽求證,得到了同樣的答案。她說只有當(dāng)你們靈魂無限接近,才能擁有看到遺忘的權(quán)力。

一個黯淡的早晨,李桃遲遲沒有起床,我來到她的房間,房門半敞著,她躺在床上,瞪大雙眼,與我視線相交的地方,那張圖層的透明度又減弱了,她臉色柔和得像水中的倒影。該上班了。我說。那個感覺又來了。她說。什么感覺?我摸了摸她的額頭,冰涼。那天早上他走后,我預(yù)感一定會有厄運發(fā)生,一樣的感覺,此時此刻。她說。那就休息一天,今天不出門了。我說。逃避是沒有用的,該來的總會來。她穿好衣服,早飯也沒吃,就坐上了車。

學(xué)校門口擠滿了人,過往的車輛不停鳴笛,我和李桃穿過人群,一個肥胖的中年女人站在傳達(dá)室門口的石凳上,手里揮舞著幾張照片。她的目光四處打量,看到李桃的一瞬間就沖了過來,我攔在李桃身前,接住女人落下來的巴掌,虎口被震得生疼。大家看看,就是這個女人勾引我老公,這樣道德敗壞的人能當(dāng)老師嗎?女人指著李桃聲嘶力竭地叫喊。我瞥見了照片上的內(nèi)容,正是那日在酒店前臺的畫面。你嘴巴干凈點,周圍都是小孩。我說。你是她新找的野男人吧,你不嫌臟就護(hù)著她。我回頭看了眼李桃,她站在原地,仿佛置身于另一個世界。我深知辯解毫無意義,于是一把奪過女人手里的照片,牽著李桃的手快步回到車上,駛離了學(xué)校。

如果僅僅是這樣該多好,李桃迎風(fēng)低語。照片不是我給的。我說。我不關(guān)心這個,我們現(xiàn)在去哪兒?她說。領(lǐng)證,刻不容緩。我回答。

從進(jìn)入民政局大廳到辦理完手續(xù),時間不超過半小時?;覊m布滿街道,空氣被貼上一層高飽和濾鏡。李桃的眼球懸浮在眼眶里,像隨時要掉出來。她挽著我的手臂,我感知到與她肌肉貼合的觸感,卻看不清彼此關(guān)系的真實界限。我想她已忘記了一些東西。你知道我是誰嗎?我停下腳步,站在一個金屬欄桿前問。你現(xiàn)在是我老公了。她說。你知道你是誰嗎?我說。我現(xiàn)在是你的妻子。她說。也許我沒有問到被遺忘的部分,但遺忘就遺忘吧,記憶也不過是對生活的模仿。我抱住她說,只要我還在你身邊,就沒有任何事物可以傷害你。

回去的路上,收音機(jī)電臺播報了寒潮預(yù)警,一股從西伯利亞南下的冷空氣將在一周后抵XYfYaDpMQcoEKAO5LLcRPDf63h0+r2ylLjHPmx5q3JQ=達(dá)黃河鎮(zhèn),今年的凌汛將會提前,預(yù)計12月初就可以看見第一波流凌,河面上連接兩岸的浮橋會在一周內(nèi)拆除。你見過用船搭建起來的橋嗎?李桃問。我搖頭。明天帶你去看看。她說。

當(dāng)晚我們做愛了,這次她沒有背對著我,而是一直看著我的眼睛,我撫摸著她背上那塊凸起的骨頭,小心翼翼地進(jìn)入她的身體,她一聲不吭,肩膀緊緊內(nèi)收。在沖刺的最后階段,那張圖層的透明度陡然下降,我在她半透明的身體里,看到了那只擱淺的海豚,她正奮力游回大海,離我越來越遠(yuǎn),為了不讓她消失,我閉上眼,將身體貼合在她的每一寸肌膚上,不敢有絲毫懈怠。我進(jìn)入她的口腔,在那片崎嶇不平的隕石坑里探索,試圖找到一種保全她的方式,一無所獲。我睜開眼,她的消失還在繼續(xù),我感到無比愧疚,停下來,對她說,給你拍張照吧,我怕我有一天再也見不到你。

我把打光設(shè)備搬上二樓,幾束光線匯集到床上,李桃赤裸著身體盤腿而坐,四周彌漫的黑暗將她擠壓進(jìn)一處明亮的堡壘,光線勾勒出她的輪廓,我拿起相機(jī),對焦,取景器里的她瞬間有了顏色,極速下降的透明度恢復(fù)為正常狀態(tài),我連忙按下快門,閃光燈亮起的同時,消失停止了。我一連拍下十幾張照片,回放中她清晰可見,可現(xiàn)實中她仍是半透明模樣。我意識到,閃光燈可以延緩她消失的速度。我收好燈具,重新躺回床上,從身后摟著她說,我剛才看到你說的隕石坑了,里面布滿了帶血的石頭,我想把它們清理干凈。你是誰?我在哪?她說。我是你的合法丈夫,我們結(jié)婚了,就在今天。我說??墒俏覟槭裁赐耆挥浀媚悖课液芎ε?。是的,她很害怕,遺忘終于開始了。

十一

李桃被學(xué)校辭退了,這是意料之中的,即使不發(fā)生那件事,以她現(xiàn)在的狀態(tài),也無法繼續(xù)帶孩子了。記憶是參差的,她忘記了很多,唯獨記得帶我去看浮橋這件事。我們再次來到黃河河邊,十幾艘大小不一的船只呈一字形停在河道中央,由一條條堅固的繩索捆綁,相鄰船板之間搭建有木質(zhì)平臺,形成條狀的橋梁結(jié)構(gòu),連通著兩邊河岸。施工隊正在拆除浮橋正中央部位的船只。橋梁出現(xiàn)了一道缺口,兩側(cè)橋首圍上了隔離帶,寫著“禁止通行”。李桃彎腰從隔離帶下鉆過去,我緊隨其后。我們來到浮橋上,腳下水流湍急,因拆除了部分繩索,橋面左搖右晃,像坐蹺蹺板。我岔開雙腿,盡量保持平衡,李桃絲毫不受影響,健步如飛。你等等我,我走不快。我說。她停下來,看著水面說,凌汛不遠(yuǎn)了,都該有結(jié)果了。什么結(jié)果?我說。黃河,不會被堵塞了,一切事物,都不會被寒冷堵塞了。我邁著極小的步子移動到她身邊,腳下的水流愈加暴躁,一個身穿黃褂的工人手舉紅旗,示意我們離開。我說,回吧,危險。我想在這兒待會兒,你有事就先走。她靠在欄桿上,雙目無神。不多會兒,河面起風(fēng)了,浮橋變得更加不穩(wěn)定,我有些頭暈,手扶著繩索坐在木板上。一個身穿救生衣的男人走過來,距離近了,我才認(rèn)出是糾纏李桃的那個學(xué)生家長,他比上次見時又胖了些。我雙手撐著木板想要站起來,腳下不穩(wěn),打了個趔趄。男人見狀大笑,向我伸出手。小心別掉河里。他說。你怎么在這兒?我問。這座橋是我承包的,我為什么不能在這兒?他說。你不是一直讓我等著嗎?現(xiàn)在你的機(jī)會來了。我說。別緊張嘛,咱哥倆上過一座橋,算是同路人。他遞過來一支煙。別在我面前抽煙。我把煙扔進(jìn)河里說。不抽就不抽,來,給我倆照張相,黃河多美啊。他走到李桃身邊。離她遠(yuǎn)點兒。我說。他把手搭在李桃肩膀上。笑一個,別因為一個工作過不去,我再給你介紹個更好的。我一個箭步?jīng)_上去,把他按在護(hù)欄上。再碰她一下我把你扔下去。我跟他僵持在護(hù)欄上,李桃看著我倆,滿臉困惑。我累了,回家吧。她說。我松開男人,跟著李桃從橋上離開,身后傳來男人與工人們的笑聲。

那日之后,我相機(jī)再不離手,時時刻刻在李桃身邊,看著她入睡,在她醒來前起床。我生怕沒有及時按下快門,捕捉到她身體進(jìn)一步消失的瞬間。追尋那句話的事,始終沒有進(jìn)展。但我能夠確定,那一定跟求救有關(guān),一個瀕臨溺死的小孩,掙扎著對岸上的人說,救救我吧,可岸上之人正是推她下水的兇手。這種呼救不僅是出于求生的本能,還需要莫大的勇氣,來抵抗內(nèi)心的羞恥,因此得反復(fù)練習(xí),進(jìn)而成為一種習(xí)慣,讓自己活下去的習(xí)慣。可這樣一句被嵌入生命的話語,又是如何被忘記的呢?我無從得知。

第二天醒來,身邊空空如也,我打開手機(jī),已經(jīng)九點了,鬧鐘被關(guān)掉了。我赤腳飛奔到樓下,李桃正坐在沙發(fā)上看著窗臺上的陽光發(fā)呆,她穿戴整潔,臉上化了妝。你去哪兒了?我問。一個人轉(zhuǎn)轉(zhuǎn),你別總拿著相機(jī)跟著我。她說。我改。我說。你放心,我丟不了,除了這兒,我還能去哪兒。我不再刻意跟著她,但注意力始終會留在她身上一部分。白天我在電腦上看體育新聞,她就窩在不遠(yuǎn)處的沙發(fā)上,看日升日落,一坐一整天。晚上等她睡著后,我才敢睡,有幾次我半夜醒來,發(fā)現(xiàn)身邊沒有人,找遍整個房子也不見她,門廊上的女士靴也不在了,打電話過去,無人接聽。我想她已經(jīng)開始厭倦這樣的婚姻生活了。我在客廳坐了一夜,天微微亮,她裹著厚實的棉衣回來,眼睛黑了一圈。天冷了,出門多穿點。我隨意地說,生怕讓她察覺出我對她的過分關(guān)注,而引起她的厭煩,畢竟在她看來,我的漠然是唯一吸引她的地方?;匚覌屇莾毫耍f完就上樓睡了。我沒有向她媽求證這一點,即使答案不是我想要的,又能怎樣呢?這樣的生活是我主動選擇的。

十二

一場小雪過后,流凌終于來了。李桃回家去取她姥姥的骨灰,我們約好第二天一早河邊見面。

我背著相機(jī),站在岸邊,拍下幾張風(fēng)景照,河面上密密麻麻的冰塊漂向沒有盡頭的遠(yuǎn)端。此前的浮橋已被全部拆除,河岸石墩上還留有捆綁繩索的勒痕,我望向彼岸荒蕪的麥田,一條人為碾壓形成的小路被連片干枯的榆林遮擋,路的盡頭延伸到一處泥濘的灘涂,正對我所站立的位置。附近的棚戶與商販在河水上漲前都已搬離,除了幾只歪倒在泥里的腳手架,四周沒有任何人煙活動的跡象。冰凌撞擊的聲音異常清脆,我端起相機(jī),對著河流與樹木,遲遲按不下快門,所有的景色一旦進(jìn)入鏡頭,都無法構(gòu)筑成穩(wěn)定的結(jié)構(gòu),一切都在坍塌,一切都在枯萎。我隱約感覺離那句話又近了些。離開,一定意味著某種衰敗,那為何要離開?我把自己想象成李桃的繼父,此刻我最擔(dān)心的將會是什么。李桃的復(fù)仇?被恐懼支配而逃離?為自己開脫失敗而感到惱羞成怒,繼而懺悔?或者僅僅是無法控制的局面?如果掠奪不再被反抗,那掠奪是否還有意義?如果那句話本就不曾存在呢?我不敢深想。我不知是該慶幸還是失望,但我已經(jīng)做好了與一個隨時可能會消失的女人共度一生的準(zhǔn)備。

河邊越來越冷,我的雙腳逐漸麻木,握著相機(jī)的手指凍至無法彎曲,手背的紋路里浮現(xiàn)出一個模糊男人的影子。李桃母親出現(xiàn)了,她手捧骨灰瓶,從一條通往公路的滑坡上緩步走來。我把相機(jī)收起說,媽,李桃呢?她把半張臉從圍巾里露出來,沒跟你一塊嗎?她說她昨晚回家去接姥姥。放心吧,她一定會來的。她把骨灰瓶從懷里取出,放在地上,注視著湍急的河水,冰塊在陽光的照射下閃閃發(fā)亮。她面朝對岸說道:“媽,結(jié)果不重要了,我們不會忘記,但您一直在我們身邊,也原諒了我的自私,對嗎?生活是不能細(xì)看的,我一直都在遵循您的囑托,事情沒有向更壞的方向發(fā)展,以后也不會了,媽,您可以放心了。”

李桃來了,身后還跟著那個糾纏她的學(xué)生家長。她的透明度又減弱了,我再次舉起相機(jī),在取景器中還原她本來的樣貌。她頭發(fā)凌亂,皮膚黯淡,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顯憔悴,那枚梨渦也消失了。你倆為什么在一起?我問男人。我倆為什么不能在一起?男人反問。李桃沉默不語,幽靈般從我與男人之間穿過,她的腳步踏在她母親走過的泥里,發(fā)髻輕擺掃過她母親的肩頸。她母親同樣沉默,只望著遠(yuǎn)去的河流。李桃來到岸邊,拿起地上的骨灰瓶,沿著河岸自顧自往下游走去。昨晚你去哪兒了,我高聲喊。她變得越發(fā)模糊,幾近消失,我連忙對焦,才捕捉到她的身影,她站在河流的拐角,身后是那片蘆葦?shù)?,枯黃的葉穗隨風(fēng)擺動,她將骨灰瓶輕輕放置于高地,陽光照在瓶身反射出的光芒,像一把狙擊槍的瞄準(zhǔn)鏡。昨晚她跟我在酒店,男人說。閉上你的破嘴,我把相機(jī)掛在肩膀上,沖上去掐著他的脖子。兄弟,你不是天天拎著臺破相機(jī)給人照相嗎,我也照了幾張,你給看看。他拿出手機(jī),打開相冊,李桃咬著嘴唇,赤身裸體躺在床上。我沒勇氣翻完,對著他猛踢了一腳,他跪倒在地上。我騎在他身上,用拳頭猛砸他的臉,相機(jī)在憤怒中脫手,被甩到泥里,待他反應(yīng)過來,開始反擊。他體重很大,輕輕一翻便脫離了我的壓制,他從地上爬起來,順手撿起我剛剛脫手的相機(jī),把相機(jī)帶套在我脖子上,拖著我來到河邊,我被他騎在身上,頭發(fā)浸在冰冷的河水中。我看到李桃母親正悲傷地看著眼下的一切,巋然不動。水灌進(jìn)我的耳朵里,男人的聲音時斷時續(xù)。我想喊李桃回來,把她從遺忘中喚醒,我想喊出那句話,那個答案,親手喂給她那顆解藥,把一整個月球的隕石坑都撫平。但我張不開嘴,我無法呼吸,我明白了那條海豚舍命追尋的意義,它要證明自己擁有摧毀時間、重建自我的勇氣,它成功了,它拖著傷痕累累的軀殼,再次返回大海,它會告訴自己的同伴,它是如何經(jīng)歷苦澀的淡水,如何被一個個夜晚囚困又釋放。在看到海洋的前一秒,我隱約聽到了那個男人的聲音:“哪兒也不要去,不要殺我,你就得救了?!背鸷迌H僅是一場語言學(xué)病例。

是這句話,我的身體瞬間變輕了,我從水里出來,李桃正拿著一枚尖銳的冰錐,瘋狂地刺在男人脖子上,她的動作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清晰,如同一幅油畫,沒有絲毫透視。李桃母親的哭嚎覆蓋了這個短暫的冬天。男人再沒了動靜,李桃將他推進(jìn)河里,尸體被無數(shù)冰塊包裹著,漂向下游,消失在視線之外。我重復(fù)了剛才男人的話,李桃半透明的身體開始回歸,變成我最初遇到她時的樣子。我興奮地上前抱住她,把臉緊緊貼在她額頭上,我用力感受她溫?zé)岬捏w溫,頭上的河水滴在她的臉頰。再幫我拍張照吧。她說。好,我會把你拍成世上最美的女人。我撿起相機(jī),用鏡頭探索著她身上的每一根毛發(fā)。陽光照在她頭頂,取景器里一團(tuán)柔和的剪影正緩慢地后退,相機(jī)快門被卡死了,那團(tuán)黑影正離我越來越遠(yuǎn)。我的額頭滲出大滴汗珠,呼吸也急促起來,我越用力按快門,她就變得越小,我必須抓住那僅剩的最后一點光影,于是我扔掉相機(jī),向她跑去。岸邊,李桃母親頹然地看著我,河邊除了那只生銹的腳手架和枯敗的蘆葦叢,什么都沒有。媽,李桃去哪兒了?我說。李桃沒來。她回答。

我沿著河岸向上游走去,水里的冰凌越來越小,河道也逐漸寬闊起來,兩岸的榆柳抽出了嫩綠的芽葉,我知道,下一個春天馬上就要來了,而我將被永遠(yuǎn)拒絕在春天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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