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麥子拔過了節(jié),麥田浩蕩而青翠,麥浪浮起又落下去。
一方土塊下,高聳的麥稈旁,紅蜘蛛從它的絲洞里探出頭來。它機敏地注視著周遭,天是那么藍,云朵安詳?shù)仫h蕩在鮮嫩的麥穗上,尖細而幼稚的麥芒劃過云朵。它從絲洞里跳出,跳進了麥子的森林,慵懶地爬上麥稈的頂端。
麥稈輕輕地搖呀,它恍若攀上初夏時節(jié)的秋千。它再次瞅視四周,放眼遠眺。田地間除了均勻的麥浪,啥都沒有,唯余風(fēng)在輕佻地舞蹈,逗得草與麥葉兒竊竊地笑。也沒有鳥雀的吵鬧?。〖毭艿年柟鉃⒙湎聛?,無垠的大野地明澈寧寂;還有一團稠密的小麥蛾們或扭結(jié)或揪斗著,在麥穗們的頭頂滾動。
紅蜘蛛覺得這地方很好,用不著經(jīng)行遠處。再說地頭和田坎上有兩棵白楊。正因為有白楊樹的緣故,在漫天的陽光如同大火飄搖的時刻,自有小小的飛蛾經(jīng)行此處,躲到楊樹葉子的背后去乘涼。若真這樣,于此結(jié)網(wǎng),即使不能飽腹便便,也不致于以饑餓為憂。它瞇眼遠望。
收回放遠的目光,紅蜘蛛要在此處結(jié)網(wǎng)。它決定將網(wǎng)織在它依身的這棵麥稈與另兩株麥稈之間,要織成三角的形狀,并要將其傾斜于麥田。這樣一來,捕捉的面積會大一些,收獲會豐厚些。
二
廣袤的麥田中升起赤紅的旭日。
第二天,沾滿露珠的網(wǎng)于三株高聳的麥稈間織就。蛛網(wǎng)恰若夢中的白蓮,紅蜘蛛不愿臥到白網(wǎng)中心。在謀獲生存的同時它也得自保,天敵不知何時出現(xiàn),可天敵必將在麥田上空盤旋,它對橙嘴的烏鴉是那么忌憚。
橙嘴烏鴉無時不在窺探麥田,它縮翅而來又振翅而去時,白色的絲網(wǎng)已被捅破。那守住網(wǎng)心的蜘蛛則杳無蹤跡,或者整張蛛網(wǎng)被它卷襲。在麥田上空,逡巡的橙嘴烏鴉一旦瞅準目標,稍稍收斂雙翅,朝獵物迅急地俯沖下來,弱小的蜘蛛便成了它的美食。而此刻的橙嘴烏鴉即可立上樹巔仰頭歡笑。它們并不會卸去身上的網(wǎng)絲,這是慶賀勝利的象征。這倒好,蜘蛛也有獲取生息的策略,它夜里織網(wǎng)用以謀食,它還設(shè)想著在蛛網(wǎng)下、在就近的土坷垃下,筑一處居所隱身。這居所呢,既能讓它瞅見網(wǎng)上的動靜,又能避躲烈日的暴曬。
麥穗即將抽齊,太陽隨手灑落的陽光發(fā)了燙。不遠處的河堤上,有孩童扎進了流水里,河里蕩漾起他們愜意的笑語。初夏時節(jié),雖說不上酷熱,但驕陽卻釀足了火。至于風(fēng)雨,一朵黑云沒能縮回遠山的山坳,竟被游蕩的風(fēng)攆進了田地。藍天雖十分地灼眼,但雨隨即來到。比桃核大的雨點打濕了一大片麥子,那能有啥辦法!看來筑一所堅固的巢窠極為必要。恰如它籌措的那樣,來一次徹夜的勞碌。紅蜘蛛的絲巢織到一方扁平的土塊下,密森森的麥稈和深沉的翠綠隱藏起它。
日子像螞蚱一樣跳過曠野,已有六個太陽和七個月亮從深遠的空際晃蕩過去。
三
露珠落下去,瓢蟲飛起來。與此同時,wW5fuiTtOf8qPpMYvUe1pH+jZscSOGTMlFPqXC5YCyg=還有扛著鋤頭的娘叮囑河堤上的兒子:“不許玩水,小心我捶你!”兒子點點頭,漫不經(jīng)心地回應(yīng)。娘往下河的麥田走去,齊腰高的麥子遮了她的腿。她穿著印花的衫子像坐在麥子上,隨著彎折的綠浪漂浮。紅蜘蛛是否知曉,除過河流,麥田間還夾著一條土黃的路。
桔色的瓢蟲飛過羊奶奶草的頭頂。它俯察到了蛤蟆,貼住蛤蟆的脊背盤旋了一圈。蛤蟆睜一只眼閉只一眼,伏進草叢,等待食物。路面上誰家的奶羊遺落了一串羊糞蛋子,黑的羊糞蛋子冒著一線白氣,那么細。路旁的一穗麥子被碎嘴的小羊啃歪了,新穗耷拉下來,夭折了的麥稈似一截繩子,無力地搖晃。瓢蟲嗡嗡,原要落到羊糞蛋子上,卻被猛然竄過的一襲賊風(fēng)帶動,偏移了一下,落在一束車前草葉上。瓢蟲剛歇妥身子,一對穿著深藍色布鞋和穿著紅條絨布鞋的孩子,風(fēng)似的奔跑過來。兩雙鞋子,藍色的一只踏在了瓢蟲左邊,紅色的一只踏在了瓢蟲右邊,并且兩只腳在它左右踩踏了同一片葉,僅差一根發(fā)絲距離,就會踩碎它。兔子帶動了風(fēng),躥過麥田,孩子驚擾了兔子。
鞋子瞬即離去,反彈的草葉拋起了瓢蟲。它在半尺高的空中翻轉(zhuǎn)。它以為,輕薄的翅膀會于下落時疾速抽出,它會飄似的飛走。事實卻是這樣,它騰空三周半的那刻已被拋暈。一翅抽出,一翅尚在昏沉中未曾抽出,它便如同墜地的露珠,摔落在嵌滿蹄印車轍的路面。“哎呀!”像被摔碎的它叫了一聲,甲殼凸出一道裂痕,左翅的一角夾進甲殼的縫隙。它伏躺片刻,開始極力抽拽翅膀的一角。它內(nèi)心恐慌,急欲知道它還能否飛翔。翅膀與甲殼經(jīng)過激烈地揪扯,裂了縫的甲殼獲勝,裂隙夾斷了翅翼的一角,單薄的翅翼撕爛了。
稍作停歇,恐慌和疼痛后終于獲得鎮(zhèn)靜,瓢蟲歪斜地飛起,并于飛翔中聽那爛掉的翅翼振顫的噪音,這是它殘破了的左翅發(fā)出的警報。它驚詫地回頭望,它根本就不想聽到這嗚咽的吱啦聲,如同河流繞住田地那樣,誰又能甩掉了誰!噪音猶若粘身的疼痛。唯一的法子是終止飛翔,學(xué)蚯蚓用肚皮走路。
它懊悔且疑惑,為啥飛過羊奶奶草時沒能落下去,去和胖乎乎的羊奶奶草來一個擁抱。還有蛤蟆,飛過蛤蟆的脊背時,它咋沒停下來跟蛤蟆說幾句廢話。
它和蛤蟆往常相遇,都要落下去聽蛤蟆說連篇的廢話,蛤蟆說水鴨真賊,老是把卵產(chǎn)到鴛巢里,并隱藏在暗處看母鴛如何孵出雛鴨,或者看母鴛把個大的鴨蛋推往巢外,啪地摔碎。還有鶴,蛤蟆說母鶴是鳥中的嫦娥……
瓢蟲這會才覺得,蛤蟆的瞎扯也蠻有趣。它后悔沒和蛤蟆兄弟親密地交談,進而避過賊風(fēng)和鞋子。
瓢蟲還抱怨路面的羊糞蛋子。羊糞蛋子見得多了,冒白氣的羊糞蛋子卻第一次見到。迫于好奇,它在羊糞蛋子的周遭繞飛,待它嗅聞到腥膻的氣味,才肯定是奶羊的糞蛋兒。瓢蟲并沒想過奶羊為啥要把糞蛋子遺在路心,只想到糞蛋子飄繞白氣的不同。它想看看究竟。它落在車前草的草葉上,腳跟剛立穩(wěn),靈巧的翅膀卻迎上突來的風(fēng),行路就此偏離。
噪音已如甲殼上的七星嵌上它的身體,懊惱、煩亂的瓢蟲回頭望,不料失衡的身軀卻撲進了傾斜的網(wǎng)。
四
下河地田地里,一只鷺鳥驚飛,逆著流水往上游里去。兩只草綠色的蟈蟈為爭食同一顆野莓,一只扇著另一只的耳光。外出的螞蟻們已經(jīng)回來了,專門擴充洞穴的工蟻銜了土屑封堵了洞門。太陽漂移出麥田中心,藍到深不可測天空上,有朵濃煙似的云團涌滾而來。或許由于鷺鳥的驚啼,麥田里撲飛出花花綠綠的鳥類。鳥群似魚群,它們游過綠森森的麥田,不時地發(fā)出清脆的鳴叫,如同孩子們瑣碎的柳笛聲。
麥子的森林日漸深厚。饑餓搖醒了它,它鉆出暖巢仰望,交錯的葉片遮住了它的雙眼。出于本能,它機警地瞅看四周,干練地爬上麥稈,眼皮惺忪地從碩大的葉片下欠出身,浩遠的天幕跟蛛網(wǎng)附近沒有異樣的動靜。它的周遭沒有天敵,沒有橙嘴烏鴉伺機守候。
陽光似長滿了芒刺的麥穗,直端端扎進它的眼睛里。紅蜘蛛垂落眼皮,掉轉(zhuǎn)身,從麥穗后探出頭。它瞅見了太陽旁的燕群。歡叫的燕群與太陽親如兄弟。它從葉背下翻上來,舒展了一下身姿,發(fā)燙的陽光潑滿它的身骨。它欣喜地看到嵌進網(wǎng)面的一?!敖埸S”?!敖埸S”上披著七顆星點,酷似勺子狀的北斗星。它的脊背中心隱匿著一朵金黃的葵花,圓到極致,狀若太陽。
掙扎的瓢蟲被網(wǎng)絲捆縛得緊。紅蜘蛛還擔心那顆“桔黃”要掙網(wǎng)逃逸。果真這樣,它的早餐將沒有著落。還有比饑餓更難受的是它不得不長久地置身于陽光下,不得不去補網(wǎng),這無疑是將自己暴露給了窺視的天敵。那些隱匿很深的目光會猛不及地從天而降。
陽光烘燙,它爬進絲網(wǎng),伸直蜷曲且尖利的食管,狠勁扎進瓢蟲的腦殼,桔黃的瓢蟲戰(zhàn)栗不已。它咂干其灰灰的腦髓和綠的血汁,枯萎的瓢蟲垂懸在了網(wǎng)下。飽腹后的紅蜘蛛膽怯且急速地退出網(wǎng)田,酣然安睡。
五
陽光旺到極致,遠山頭涌蕩的云層若決堤的洪流。陰翳覆壓進遼遠的麥田,起了風(fēng)。一股龍舞般的狂風(fēng)卷了黃塵與干草轟隆隆地奔襲過來。土塊晃動,蜘蛛驚醒。它不敢從狹促的絲洞中探出頭去,只得聽任狂風(fēng)呼嘯。它的身軀貼緊巢壁,它要把自己跟巢壁黏到一起,除非風(fēng)掀飛了土塊,或?qū)Ⅺ溩舆B根拔起。
黃塵掩蔽太陽,太陽鉆進陰云。戲水的孩子來不及穿齊衣裳就奔跑過麥田,趕回村落。他們身后撲攆著旋風(fēng)。旋風(fēng)中挾裹著腐草和麥稈;旋風(fēng)中升沉著干牛糞和紛亂的羽毛;旋風(fēng)有如水中的漩渦。擰扭的風(fēng)劐倒了大片麥子,風(fēng)過處,平展展的麥田里塌出綠坑。麥稈折伏,垮壓在地。絲巢躲過了風(fēng)的吞噬,但土塊的移動還是撕裂了巢頂。從開裂的巢頂,從折倒的麥稈下,顫栗的紅蜘蛛鉆了出來。它趴伏上一綹折斷的麥葉,慌張的軀體縮成一團,耳孔里灌滿了麥稈的呻吟,是筋斷骨折的呻吟,是禁不住的悲泣。它憎惡自己,旋風(fēng)到來時,自己為什么不能像田鼠或者螻蛄,可以鉆進深深的地洞。
六
一聲哀嘆。
狂妄的旋風(fēng)遠去,不知它遭遇了怎樣的攔截圍堵,肆虐著又旋卷回來,沿著剛剛咆哮過的路徑,風(fēng)頭轉(zhuǎn)成風(fēng)尾,風(fēng)尾成了風(fēng)頭。如猛獸截堵羊群,又將無數(shù)的麥子掀倒伏地,無數(shù)的麥田塌陷,整個曠野東倒西歪??窭说娘L(fēng)真要把無盡的麥田像席子一樣扯走卷起。倉惶的紅蜘蛛緊忙鉆進伏地的麥稈下,鉆回已然撕裂的覆巢,把身子貼緊破掉的巢壁,防止風(fēng)拽它去云端。
麥田塌陷,麥稈摧折,風(fēng)像負重的大腳踩壓過它的覆巢。漫長的驚悸和恐懼后,暴躁的風(fēng)吼終于在它的耳孔中細弱、平息。一切歸復(fù)到安靜,蛛網(wǎng)也化進了風(fēng)里。黃塵消匿,淺薄的云層下,午后的太陽總算探出頭,陽光下的田地河流正療傷自愈,過不了幾日,受創(chuàng)的麥田又會充滿蓬勃生機。自強的燕子把自己飛成薄云下的一粒黑點。晚霞若熔金,漸漸將四野攬進懷中,母親召喚撒進野地的孩子,蛙鳴與蟲鳴漸次交織起麥田的音韻。
月亮爬上柳梢,星斗愈發(fā)明亮,青草默默地長高,流水打磨石子的棱角,麥田旁、河沿上茂盛的水芹草散溢清香,手指樣的柳葉兒彈撥著琴弦樣的月光。是誰在夜靜的麥田里輕撫胡琴?
疲累、饑餓。伏身在麥稈下,透過麥稈的縫隙,它傾聽麥田的寂靜,看那幽藍的星子。它決定,趁了月影,在就近、在挺立的麥稈上盡快織出新網(wǎng)。
七
黑色的大鳥飛過麥田,風(fēng)搖響婆娑的樹葉。直至子夜,靜默的麥田升起一面新網(wǎng),空蒙的田野浸入月光的漣漪,噙滿月光的露珠若螢蟲發(fā)亮的眼瞳。紅蜘蛛的暖巢織在近前的麥稈上,只有交錯的麥葉覆蓋住它,才倍感安妥。黎明迫近,它疲累地躺進新巢。太陽還騎在東野的樹杈上,稀疏的陽光殺落厚重的露水。麥稈們一律抖擻精神,它們苗條的身姿向天躥高了寸許,楊花的麥穗正在孕籽。初夏的麥田瘋長著,顯示出豐年在即的景象。
紅蜘蛛爬上麥穗的芒尖,掃視它就了月光織成的網(wǎng)??v橫的經(jīng)緯繃扯平展,網(wǎng)面交織在頂天立地的麥稈間,是六根抽齊新穗的麥稈牽扯成的網(wǎng)面。這面六邊形的絲網(wǎng)對稱又安穩(wěn),以絲絲入扣的模樣傾斜于空闊的麥田里。它頂開絲巢的蓋子,矚目絲網(wǎng),靜待食物出現(xiàn)。
在滿懷信心的期待中,紅蜘蛛?yún)s聽到橙嘴烏鴉的尖叫。出于恐懼天敵的本性,它猛然緊縮身子,讓絲巢的蓋子落下,著急著在一線縫隙中窺探巢外的世界。
八
四野里浮蕩起輕靈的風(fēng)。風(fēng)以草木稼禾的氣息為食,風(fēng)總是飽腹便便,風(fēng)分外傲慢。風(fēng)輕佻地飄過田埂,紅蜘蛛的目光落在白楊上。白楊樹的枝丫間,一對橙嘴烏鴉夫妻正銜枝筑巢。銜枝的雌烏鴉跳躍枝頭,枝杈間交錯的淺巢已具雛形。遠處的柳林里,強悍的雄烏鴉正撿起覆巢的枝丫。它扇動有力的黑翅,貼住麥梢滑過麥田,又斜斜地飄上新巢的枝杈。
避進巢中的紅蜘蛛無暇顧及饑餓的肚腹,哪怕絲巢上方的網(wǎng)面中已經(jīng)黏連了瑟瑟發(fā)抖的蚜蟲。它伏進穩(wěn)固的絲巢,蜷縮身體,在無助的悲愴里低吟哀嚎。捱過又一個驚懼的白晝,它在饑餓的困頓中等待新的夜晚。只有昏沉的黑夜,橙嘴烏鴉犀利的目光才收斂。月亮升上來,它從暖巢潛爬出來,滑下托舉起絲網(wǎng)和暖巢的麥稈,托著虛弱的身子,再次走進覓食和自保的命運里。
鉆過望不到盡頭的晌午,爬過心驚膽戰(zhàn)的午后。殘陽的余輝終被滿天的星斗打落,它迫切而感激地蹚進黃昏。它不再留戀往昔的絲網(wǎng)和暖巢。它穿行于永無止盡的麥田里。極遠處飄來布谷鳥的叫聲。夜過子時,它尚且不知,自己用以捕食的新網(wǎng)該織于何處?
無聲的麥浪在風(fēng)的掀動中一波一波地蕩漾。天地浩渺,圓月一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