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兩宋之交，詞體發(fā)展進入瓶頸期，亟需在理論層面進行辨析。詞人李清照在《詞論》中提出詞“別是一家”之說，賦予了詞體新的發(fā)展方向。詞“別是一家”指向協(xié)律、鋪敘、典重、情致、故實等具體衡量標準，時人及后世多有對此觀點的評騭，褒獎揄揚、指摘貶斥、持論中允均有。同時，李清照不唯理論闡述，她在填詞上也秉持“別是一家”的理念，將其理論主張與填詞的遣詞造句密切結合。

關鍵詞：李清照；別是一家；填詞；詞學史

中圖分類號：I207.23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10300（2024）05008405

兩宋之交，詞體在經(jīng)過近三百年的發(fā)展之后，出現(xiàn)了一些新情況，亟需在理論層面進行辨析。不少詞人、詞評者從不同角度對詞體的質性展開了探討，其中表現(xiàn)最為突出的是女詞人李清照，她在《詞論》中建構的詞“別是一家”，一定程度上賦予了詞體新的發(fā)展方向。作為兩宋詞壇重要的詞學范疇，不少研究成果都對李清照的詞“別是一家”有過探討，枚舉數(shù)例以見其概況。傅淑芳在《〈詞論〉在詞學理論上的貢獻》一文中提出李清照在《詞論》里提出了詞“別是一家”，相當于詞的獨立宣言等一系列彌足珍貴的觀點［1］。陳學廣《“詞別是一家”的內涵及其現(xiàn)代詮釋》，認為此種詞體觀念是對詞這一藝術形式本體特征的理論概括，它強調詞體作為一個獨立、有機的整體以與詩、文相區(qū)別，包含了對這一藝術形式各個層面和構成要素的分析和要求。［2］彭玉平圍繞淵源、詞史意識與尊體觀念、悲音悲情與詞的審美內涵、批評理念和批評方式的新變、女性文學與文學批評的困境等角度探討了《詞論》［3］。彭國忠《李清照〈詞論〉價值重衡》，分從語源看“別是一家”，從學源看《詞論》的內涵，從文本看《詞論》存在的問題［4］。朱惠國在認為李清照的詞“別是一家”基于樂本位觀念的堅守，蘇軾“以詩為詞”則源于詩本位觀念的興起，兩種詞學觀相反又相成，存在著滲透與融合［5］。此外，還有一些成果較具代表性，諸如顧易生從北宋婉約詞的創(chuàng)作思想談及李清照的《詞論》［6］、顧農(nóng)認為李清照《詞論》明確提出和理論只有一條“詞別是一家”［7］、李潔之《“詞別是一家”解》［8］、蔣哲倫《詞“別是一家”——論詞的體性及其由來》［9］、張惠民《李清照〈詞論〉的達詁與確評》［10］、梁華《詞別是一家——評李清照〈詞論〉》［11］、何旭《從“自是一家”與“別是一家”略窺東坡、易安詞學觀之異同》［12］等學者的論文對李清照《詞論》亦多有探討。基于既有的研究基礎，本節(jié)在縷述李清照《詞論》的主要思想及時人、后人的評騭外，重點去細讀李清照的幾首詞，嘗試從理論闡述與創(chuàng)作實踐相結合的角度展開對李清照《詞論》的細致考察。

一、論詞“別是一家”的提出與接受

李清照（1084—1155？），號易安居士，濟南章丘（今山東濟南市章丘區(qū)）人，年十八，嫁給太學生趙明誠為妻，北宋靖康二年（1127）十二月，金兵陷青州，清照南奔，南宋建炎三年（1129），丈夫明誠去世，清照往依弟迒，后轉徙于浙，南宋紹興四年（1134），清照避地金華，卜居陳氏第，著有《漱玉詞》《李清照集》等。李清照是兩宋詞壇舉足輕重的婉約派詞人，在多年填詞基礎上，對詞學理論問題也常有思考，在《詞論》中提出了詞“別是一家”的重要觀點。在李清照之前，已有一些詞學批評觀點，如蘇軾曾說“近卻頗作小詞，雖無柳七郎風味，亦自是一家?！保?3］196又如李之儀有“長短句于遣詞中最為難工，自有一種風格，稍不如格，便覺齟齬”之論，應可視為是詞“別是一家”理論的嚆矢，［14］36李清照論詞“別是一家”與上述“自是一家”“自有一種風格”在表述上較為接近，應是其受到了蘇軾、李之儀的影響。

李清照的《詞論》不僅是宋代詞壇一篇非常重要的論詞文獻，而且在古代詞學史上亦具有承前啟后的意義。據(jù)徐培均考證，《詞論》應作于北宋政和三年（1113），彼時李清照尚未到而立之年，卻能夠對詞體的發(fā)展歷史及北宋晚期之前的主要詞人的特征點評允當，頗為難得，由此可見李清照的詞學造詣之高。對李清照《詞論》的闡釋，他從以下幾個角度展開：首先，從詞史角度而言，以李八郎曲江宴高歌的故事開篇，說明在唐代伴隨著詞體開始出現(xiàn)，并枚舉《春光好》《更漏子》《夢江南》等多個詞牌以強調彼時詞體的創(chuàng)作情況。五代處于戰(zhàn)爭割據(jù)狀態(tài)，李清照鐘情李璟、李煜父子的文雅之詞，諸如“小樓吹徹玉笙寒”“吹皺一池春水”之詞皆發(fā)抒了內心郁結難解的愁緒。北宋詞壇，李清照以人存史，相繼舉出柳永、張先、宋祁、晁元禮、晏殊、歐陽修、蘇軾、王安石、曾鞏、晏幾道、賀鑄、秦觀、黃庭堅等代表性詞人，知悉這些詞人的創(chuàng)作情況及其詞論，則可形成北宋詞史、北宋詞學史。其次，從詞人角度而言，李清照以其敏感性準確地概括了五代、北宋詞壇主要詞人的創(chuàng)作特色及其詞學貢獻，柳永著力創(chuàng)作慢詞，將敷陳其事的賦法引入填詞，但過度使用俚詞俗語導致了詞作庸俗不雅、格調不高，即評騭柳永“變舊聲，作新聲，出《樂章集》，大得聲稱于世，雖協(xié)音律，而詞語塵下”［15］289；以張先、宋祁為代表的宋初詞壇，“雖時時有妙語，而破碎何足名家”，即追求語言新奇妙警，但有結構支離破碎的弊病；晏殊、歐陽修、蘇軾等詞人都是學際天人的大才，填詞寓以詩人句法，往往有不協(xié)音律的問題；王安石、曾鞏是善作古文的大家，填詞之作卻不具有可讀性。最后，從詞“別是一家”的具體指涉而言，李清照在縷述從唐代至北宋晚期的詞史，以及評騭各個階段具有代表性的詞人后，提出了詞“別是一家”的觀點。李清照并未對“別是一家”的內涵和外延做出明確界定，而是以描述性的語言去做出論析。雖然李清照對晏幾道、賀鑄、秦觀、黃庭堅等四位詞人亦有臧否，但應無疑問的是上述四人是符合詞“別是一家”標準的，從“乃知別是一家，知之者少。后晏叔原、賀方回、秦少游、黃魯直出，始能知之”［15］289的表述中便可知曉。典重、鋪敘、情致、故實是構成詞“別是一家”的重要根基，抑或衡量的具體標準，此外不協(xié)律、不文雅也是填詞時應留意避免出現(xiàn)的弊病。李清照對詞史的概括，以及對北宋晚期之前主要詞人的評判并非全部正確，也存在著囿限于個人視野的誤讀，但詞“別是一家”的提出及詮釋無疑在詞學史上具有重要意義。

作為兩宋詞壇以至千年詞學史上一篇至關重要的論詞文獻，彼時及后世的詞評者對李清照的詞學觀點多有評騭，既有指摘貶斥者，亦有持論較為中允者。指摘貶斥者主要有胡仔、趙彥衛(wèi)、馮金伯、賀貽孫等人。

先看胡仔，胡仔（1110—1170），字元任，自號苕溪漁隱，徽州績溪（今屬安徽）人，以蔭授迪功郎，知常州晉陵縣，南宋紹興十二年（1142），任廣西經(jīng)略安撫司書寫機宜文字，晚年卜居吳興苕溪，胡仔非常不滿李清照對北宋晚期前各位主要詞人的評價，胡仔認為李清照等人的做法其并不公允，是“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保?6］255。并以韓愈的《調張籍》詩予以諷刺。接著看趙彥衛(wèi)，趙彥衛(wèi)（1140—1210），字景安，浚儀（今河南開封）人，宋室南渡后，移居江陰，隆興元年（1163）進士，紹熙間知烏程縣，慶元二年（1196）通判臺州，嘉泰二年（1202）知隨州，開禧二年（1206）知徽州，著有《云麓漫鈔》等。趙彥衛(wèi)肯定李清照的填詞成就，但否定其論詞觀點，認為李清照“《詞論》一書多有妄評諸公。”［17］17-19而再看馮金伯，馮金伯（1738—1808？），字冶堂，號墨香，又號南岑，南匯（今上海）人，清乾隆間貢生，官句容縣學訓導，乾隆四十年（1775），主蒲陽書院，性好書畫，雅善詞章，編撰有《墨香居詩抄》《墨香居畫識》《南村詞略》《詞苑萃編》《海曲詩抄》等。馮金伯認為李清照自恃其才，藐視一切，批評《詞論》“其妄也不待言，其狂亦不可及也。”［18］503最后看賀貽孫，賀貽孫（1606—1686），字子翼，號水田居士，江西永新人，明末諸生，入清后不仕，能詩文，著有《水田居詩文集》《易觸》《詩筏》《騷筏》《激書》等。，賀貽孫在《詩筏》中曰：“易安所譏介甫、子永叔三人甚當，但東坡詞氣豪邁，自是別調，差不如秦七、黃九之到家耳。東坡自言平日不喜唱曲，故不中音律，是亦一短。以詩為詞，難為東坡解嘲；若以為句讀不葺之詩，抑又甚矣！”［19］968可見賀貽孫并不認可李清照對蘇軾之詞不協(xié)音律的評判，且將東坡的豪放詞視為具有開創(chuàng)意義的別調。

在批評李清照的論詞行為之外，亦有人對李清照的觀點表示肯定，主要有俞平伯、龍榆生等人。先看俞平伯，俞平伯（1900—1990），原名銘衡，字平伯，原籍浙江德清，于江蘇蘇州出生，幼承家學，北京大學畢業(yè)，曾任教于上海大學、燕京大學、北京大學、清華大學等高校，著有《紅樓夢辨》《讀詞偶得》《清詞釋》《燕郊集》《俞平伯全集》等。在《唐宋詞選釋》里，俞平伯一度認為李清照《詞論》中的觀點有夸大的成分，但更肯定李清照踐行她自己的主張“真是所謂‘別是一家’?！保?0］11俞平伯以李清照的詞體創(chuàng)作成就來論證其詞“別是一家”的觀點并非空談欺世。接著看龍榆生，龍榆生（1902—1966），名沐勛，號忍寒，江西萬載人，歷任暨南大學、中山大學、上海音樂學院等校教授，主編《詞學季刊》《同聲月刊》，著有《詞曲概論》《龍榆生詞學論文集》《唐宋詞格律》《風雨龍吟室詞》《忍寒廬吟稿》等。龍榆生認為，協(xié)律、鋪敘、典情、致重、故實是李清照為詞的五個最高標準，“神明變化于五者之中，文辭與音律并重，乃為當行出色?！保?1］375用之衡量柳永、蘇軾兩人的詞體創(chuàng)作，確實可以發(fā)現(xiàn)諸如“詞語塵下”“不協(xié)音律”的弊病。近代以來的詞學家論詞更公允且富有邏輯，將李清照的詞論主張與其填詞情況相結合，以及將李清照推舉的填詞最高標準概括為文辭、音律并重，方才符合詞之當行本色。

二、李清照創(chuàng)作踐履詞“別是一家”

作為詞史上最為著名的女性詞人，李清照的詞歷來頗得時人及后人的關注，枚舉數(shù)例以見之。王灼在《碧雞漫志》卷2里對李清照的生平經(jīng)歷、詩詞創(chuàng)作進行了概括及評騭，稱李清照“作長短句，能曲折盡人意，輕巧尖新，姿態(tài)百出，閭巷荒淫之語，肆意落筆。自古縉紳之家能文婦女，未見如此無顧忌也?！保?2］118可見王灼對李清照具定，并將其推尊為宋代女性詞人第一，易安詞能夠書寫隱微心跡，靈巧新奇，姿態(tài)百出，不足之處是對世間男女情感的描繪有悖于傳統(tǒng)縉紳之家對女性品格修養(yǎng)的要求。被視為明代三才子之首的楊慎亦對李清照及其詞亦不吝贊賞，稱李清照“《聲聲慢》一詞，最為婉妙……山谷所謂以故為新，以俗為雅者，易安先得之矣?！保?3］450-451楊慎認為易安詞不僅在女性詞人中名列前茅，而且與秦觀、黃庭堅這些男性詞人相比也絲毫不遜色。楊慎激賞《聲聲慢》（尋尋覓覓）一詞，并認為李清照的詞具有化故為新、化俗為雅的魔力。

李清照論詞強調“別是一家”，并提出了協(xié)律、鋪敘、典重、情致、故實的衡量標準。不唯詞學理論層面的闡釋，李清照填詞也秉持著“別是一家”的理念。先看其《一剪梅》：

紅藕香殘玉簟秋，輕解羅裳，獨上蘭舟。云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 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15］21

此詞作于北宋崇寧二年（1103），是李清照的早年作品。丈夫趙明誠出外做官，獨守閨閣的詞人難遣寂寞相思心緒。上片寫獨自賞景時的孤寂，因伴侶不在身邊，眼中所見皆為哀景；下片抒情，極寫少婦對丈夫的思念，離愁縈繞心頭，無法紓解。此詞頗得后人的贊賞，明人楊慎認為該詞“離情欲淚”“讀此始知高則誠、關漢卿諸人，又是效顰?！保?4］347茅暎認為此詞“香弱脆溜，自是正宗?！保?5］206龍榆生則指出“易安傷離之作，大抵皆為明誠而發(fā)，所謂‘女子善懷’，充分表其濃摯悲酸情感，非如其他詞人之代寫閨情，終有‘隔靴搔癢’之嘆。”［21］370以上三則詞論皆異口同聲地肯定該詞對男女之間真摯情感的書寫，這也是詞“別是一家”的基礎。

接著看作于北宋大觀二年（1108）的《醉花陰》：

薄霧濃雰愁永晝，瑞腦銷金獸。時節(jié)又重陽，寶枕紗廚，半夜涼初透。 東籬把酒黃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15］55

上引之詞是李清照寫給趙明誠的“情書”，詞人重陽無人相伴賞菊，以詞抒發(fā)寂寞無聊之感。圍繞這首詞，還有一則頗為動人的故事，伊世珍在《瑯嬛記》記載時人以“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三句絕佳，由此可見易安詞的匠心獨運?！氨§F”句化用周邦彥《浣溪沙》“薄薄紗櫥望似空，簟紋如水浸芙蓉”，“東籬”句化用陶淵明《飲酒》之五“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銷魂”句化用江淹《別賦》“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在僅五十余字的篇幅里高密度化用前人詩詞，可增故實之感。沈祥龍指出“詞之用字，務在精擇……而葉字尤宜留意。古人名句，末字必清雋響亮，如‘人比黃花瘦’之‘瘦’字、‘紅杏枝頭春意鬧’之‘鬧’字皆是；然有同此字而用之善不善，則存乎其人之意與筆。”［15］61以上引易安詞為典型案例，談論填詞中用字需要注意之處。

再看作于北宋大觀三年（1109）九月的《鳳凰臺上憶吹簫》：

香冷金猊，被翻紅浪，起來慵自梳頭。任寶奩塵滿，日上簾鉤。生怕離懷別苦，多少事、欲說還休。新來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 休休。這回去也，千萬遍陽關，也則難留。念武陵人遠，煙鎖秦樓。惟有樓前流水，應念我、終日凝眸。凝眸處，從今又添，一段新愁。［15］63

上引之詞極寫離愁別恨，上闋寫臨別之際的復雜心情，下闋想象與愛人分離后的場景。香爐、被子、鏡匣等器物，以及陽關、武陵、秦樓等蘊含文化的地名，極盡鋪陳手法，敘寫憂愁心緒。沈際飛《草堂詩余正集》卷3認為“懶說出，妙。瘦為甚的，尤妙。‘千萬遍’，痛甚！轉轉折折，忤合萬狀。清風朗月，陡化為楚雨巫云；阿閣洞房，立變成離亭別墅。至文也?！保?6］37陳廷焯《云韶集》卷10指出：“此種筆墨，不減耆卿、叔原，而清雋疏朗過之?！聛硎荨Z，婉轉曲折，煞是妙絕。筆致極佳，余韻尤勝?！保?7］69抓住了易安該詞的特質，可謂知音之論。

再看李清照作于南宋紹興五年（1135）三月的《武陵春》：

風住塵香花已盡，日晚倦梳頭。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 聞說雙溪春尚好，也擬泛輕舟。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15］146

上引之詞作于李清照南渡后，相依相伴的丈夫早已去世，身邊再無可引起興趣的物事，故全詞被悲涼氛圍籠罩。李清照在《詞論》中曾提出詞要協(xié)律的主張，上引詞便是詞人的創(chuàng)造，不同于《武陵春》正體，李清照將末句由五字變?yōu)榱?，更添綿密幽怨。吳衡照《蓮子居詞話》云：“易安《武陵春》，其作于祭湖州以后歟？悲深婉篤，猶令人感伉儷之重。葉文莊乃謂‘語言文字，誠所謂不祥之具，遺譏千古者矣’，不察之論也。南康謝蘇潭方伯啟昆《詠史詩》云：‘風鬟尚覺胥江冷，雨泣應含杞婦悲?；厥嘴o治堂舊事，翻茶校帖最相思。’”［28］168俞平伯認為“下片以舟輕借喻愁重，用筆輕妙。后來元曲《西廂記》‘秋暮離懷’：‘遍人間煩惱填胸臆，量這些大小的車兒如何載得起’意同?！保?0］110“悲深婉篤”“借喻愁重”云云，皆抓住了上引詞的風格與技法。

最后看李清照作于南宋紹興十七年（1147）的名篇《聲聲慢》：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三杯兩盞淡酒，怎敵它、晚來風力。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 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守著窗兒，獨自怎生的黑。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5］168

上引之詞全篇一氣呵成，一句一愁，一句一淚，詞人孤寂憂愁心緒躍然紙上。該詞最為后人激賞的是開篇的疊字，南宋人張端義認為“煉句精巧則易，平淡入調者難”，詞中邊續(xù)不斷使用疊字“俱無斧鑿痕。更有一奇字云‘守定窗兒，獨自怎生的黑’，‘黑’字不許第二人押。婦人中有此文筆，殆間氣也。”［29］162-163清人劉體仁在《七頌堂詞繹》中認為李清照“‘最難將息’‘怎一個愁字’，深穩(wěn)妙雅，不落蒜酪，亦不落絕句，真此道本色當行第一人也！”［15］172可見疊字的連續(xù)使用，難押之字的巧妙處理，以及遣詞造句講求本色當行，使得李清照的《聲聲慢》（尋尋覓覓）成為詞史上的典雅莊重之詞。

三、結語

當代詩詞研究大家繆鉞曾在《冰繭庵詞說》中評騭李清照詞：“至于悱惻善懷，靈心多感，其情思?；叵栌诖朔N細美凄迷之域者，則為純粹之詞人，如李煜、晏幾道、秦觀、周邦彥、姜夔、吳文英之倫皆是，而李易安亦其選也。詞本以妍媚生姿，貴陰柔之美，李易安為女子，尤得天性之盡?！保?0］94繆鉞建立起詞體屬性、詞人性別、詞作特點間的邏輯聯(lián)系，以此觀照李清照詞，可謂頗為允當。就李清照自身而言，其在《詞論》中建構的包括協(xié)律、鋪敘、典重、情致、故實等要求構成的詞“別是一家”，不僅是理論層面的概括與設想，更是可在李清照的的填詞實踐之中找到投射。能夠將嚴苛的理論主張與填詞的遣詞造句密切結合，并且皆做到極致，著實難得，而這也是李清照可以名垂千年詞史的最主要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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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于展東］

An Exploration of LI Qingzhao’s Concept ofCi Poetry as “a Unique Genre”

PENG Zhi

（Institute of Chinese Culture， Chinese Academy of Art， Beijing 100012， China）

Abstract： At the turn of the Northern and Southern Song Dynasties， the development of ci poetry reached a bottleneck， necessitating theoretical analysis and breakthrough. Poetess LI Qingzhao proposed the idea of regarding “ci as a unique genre” in her work “On Ci Poetry” which provided a new direction of development for this literary form. The phrase of “ci as a unique genre” points to specific criteria for the measurement of ci， including harmonious rhyme， detailed narration， allusions， emotion expression， and historical facts. This viewpoint has been the subject of both praise and criticism from contemporaries and later generations alike. Not only does she provide theoretical elaboration， but she also adhered to the concept of regarding “ci as a unique genre” in her own compositions， closely integrating rigorous theoretical principles with her word choice and sentence structure in creating ci poetry.

Key words： LI Qingzhao; ci as a unique genre; ci Composition; history of ci poetry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藝術學青年項目“中國歷代地方志版刻插圖整理與研究”（21CF188），中國藝術研究院院級學術研究項目“存史問道：明清北京方志與地域文化書寫”（2022-1-19）

作者簡介：彭志，男，安徽壽縣人，文學博士，中國藝術研究院中國文化研究所副研究員，《中國文化》雜志社編輯部主任，主要從事明清文學與文獻、藝術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