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時我還沒上幼兒園,當(dāng)然那時的幼兒園不上也不要緊的,可以直接去上小學(xué)。五歲,五歲的小腦袋瓜里,會不斷出現(xiàn)新問題啦!
比如,農(nóng)具廠門口那塊長長的牌子,上面怎么有那么多黑方塊呢?我應(yīng)該早就看到過那塊牌子了,但是以前好像沒有發(fā)現(xiàn)過黑方塊。
于是,當(dāng)爸爸把我從自行車后座上抱下來后,我就急急忙忙跑到大鐵門前,用手指著牌子問:“爸爸,這是什么?”
爸爸瞟了一眼,說:“寫的字呀,是‘農(nóng)具廠’?!?/p>
“噢,農(nóng)具廠。字是‘農(nóng)具廠’。”我默默記在了心里。
爸爸就在街上的農(nóng)具廠上班,家里農(nóng)忙或者媽媽有事的時候,他就把我?guī)У綇S里來。爸爸是竹業(yè)車間的師傅,那兩個懶洋洋的小伙子,都是他的徒弟。
爸爸的車間里都是竹棒,長的、短的、粗的、細(xì)的,各有各的用處,也各有各的玩法。我可以把一堆毛竹當(dāng)成一座小山,先是手腳并用爬上去,然后稀里嘩啦滾下來。我可以拿一截竹筒當(dāng)小鼓,再拿一塊竹板敲敲打打,熱鬧。我可以拿一根竹子當(dāng)拐杖,一瘸一拐地自娛自樂……爸爸和他的徒弟只顧忙著干活,看不見我了才高叫一聲:“玲玲!”“哎,我在這里!”我可乖了。
農(nóng)具廠的工人幾乎都認(rèn)識我。
“玲玲,來玩啦?”
“哎,我來啦?!?/p>
但是沒有人陪我玩,他們都很忙。
放了不少木頭的車間里,叔叔伯伯們又是鋸又是刨,忙著把木頭做成桌子、椅子……隔壁車間里總是有一股難聞的油漆味,叔叔阿姨們拎著油漆桶,忙著給做好的桌子、椅子穿上漂亮的衣裳……我最怕那個有鍋爐的車間,他們說那高大的爐子能把鐵化成水,假如一不小心不是要把我化成灰???我可舍不得我的小命,趕緊離它們遠(yuǎn)遠(yuǎn)的……
爸爸的車間里有時也會生火,一個小小的火塘。他們拿竹子在上面烤,都熱得脫去衣裳赤了膊。
“爸爸,竹子怎么冒汗了?”我問。
兩個徒弟就哈哈地笑,差點(diǎn)兒笑岔了氣。
爸爸沒笑。他反復(fù)翻動手上的竹子,說:“是竹子里的水分烤出來了?!?/p>
“爸爸,這天還不冷,你們怎么烤火?。俊?/p>
兩個徒弟又咧嘴大笑,我想他們又可以趁機(jī)歇一歇了。
“把毛竹烤軟了,容易扳直,好做鋤頭柄、釘耙柄呢?!卑职终f著瞪了那兩個徒弟一眼,他倆趕緊不笑了,彎腰去拿毛竹。
竹業(yè)車間里的小火塘煙熏火燎的,我忍不住要咳嗽。我一邊咳一邊走到了外邊。
我拿了一根細(xì)竹子做金箍棒,想象自己是年畫上那個英俊瀟灑的美猴王。一路舞著,舞到了廠門口。廠門口除了大鐵門上的牌子,還能有什么呢?有啊,一排雞冠花,一排美人蕉,排著隊(duì)歡迎我呢!雞冠花為什么叫雞冠花?因?yàn)樗幕ㄩL得像雞冠唄。但是,美人蕉的花里為什么有甜甜的花蜜呢?門衛(wèi)張爺爺戴著老花鏡,看到我,點(diǎn)點(diǎn)頭笑笑。但是,我不能隨隨便便去掐美人蕉花,要是被那一臉兇相的王廠長看到就糟糕了。
我慢慢揮舞我的“金箍棒”,走到了大鐵門外面。
農(nóng)具廠門前是一條穿街而過的大河,比我們村上的小河大得多,但是大河里的水比小河水渾。為什么呢?可能是因?yàn)榇蠛永锏拇喟??一只、兩只,還沒數(shù)到三呢,我就感到有一雙眼睛盯住了我。哦,不是王廠長,是蹲在河岸邊的一個男孩子。他要比我大一點(diǎn)兒的吧?他身上斜挎著一只藍(lán)布包,眼睛圓溜溜的,比爸爸的手電筒還亮。他緊張兮兮地看著我,鼻尖上冒著汗。難道他是從鍋爐車間里跑出來的嗎?但我不能問,我不認(rèn)識他。
我看著他,他也看著我。后來他擦擦鼻尖上的汗,低頭扒拉河坡上的垃圾,那些都是廠里倒出來的煤渣、黑砂,他在里面找什么呢?
我看到他把一個小黑塊塞進(jìn)衣裳口袋里,又接著去扒垃圾了。
難道這垃圾堆里埋著寶貝嗎?
二
我把手指含在嘴里,像在吸美人蕉的花蜜。
他埋頭扒著垃圾。后來冷不丁站了起來,口袋里“叮叮當(dāng)當(dāng)”響。他睜大圓眼睛,臉上紅撲撲的,像是生氣啦!
“你老是盯著我干什么?我又不是拾的你家的?!?/p>
我向后退了一步,吐出手指,雙手抓住竹棒。
他雙手叉腰,其實(shí)只比我高一點(diǎn)點(diǎn)。
媽媽說我是個喜歡打破砂鍋問到底的人,不問怎么知道呢?我就是喜歡問。
“你在找什么呀?”
“廢鐵?!彼f完又蹲下去了。
“廢鐵是什么呀?”
“廢鐵就是廢鐵?!彼椭^回答。
我無聊地轉(zhuǎn)動手里的“金箍棒”,慢慢地,正轉(zhuǎn)一圈,再反轉(zhuǎn)一圈。
“玲玲,回來!”是張爺爺在喊我。
“哎,我來啦!”我一邊答應(yīng)一邊往廠門口的傳達(dá)室里跑,跑進(jìn)門里又轉(zhuǎn)身望望,他還蹲在那里。
張爺爺?shù)睦匣ㄧR掛到了鼻梁下面:“你不要跑到大門外面去啊,河邊上危險……”
我?guī)蜖敔敯蜒坨R戴正了,說:“不危險。有人在拾廢鐵,他拾廢鐵做什么呀,爺爺?”
張爺爺呵呵笑了:“是那幾個小鬼頭吧?一放學(xué)就來了,由他們拾去。才角把錢一斤,那些都是鐵屑屑,容易拾到一斤啊?你不要去哦,一不小心跌到河里不得了??!”
“曉得啦!”
張爺爺說由他們?nèi)?。那就由他們?nèi)グ桑》凑魂P(guān)我的事。
我沒有忘記把竹棒放回爸爸的車間里。爸爸說王廠長講過連一顆螺絲釘都不能瞎丟的。
爸爸光著膀子,還在瞄他手里的鋤頭柄,順便瞄了我一眼:“玲玲,不要瞎跑哦?!?/p>
“我沒瞎跑?!?/p>
我嘴里說著,腳卻又跑到了車間外頭。正巧看到有個叔叔推著一輛小車過來,“吱吱呀呀”,真好玩!
我連蹦帶跳地跑過去,叫著:“叔叔,叔叔,給我推推吧!”
那個叔叔哈哈大笑:“什么?就你這么個小丫頭,還想推得動這車黑砂???”
我泄氣地跟在他身后,伸出手裝裝樣子。假裝我在推車,也好玩的吧?
小車“吱吱呀呀”出了廠門,到河邊停下了。叔叔雙手向上一抬,小車立刻站起來,把滿肚子的黑渣渣吐了出去,然后,叔叔又推著空車回去了。我望望高高的河坡,哦,他到下面去了。
“喂,過來!”我叫著,朝他招手,指指剛剛倒下的一堆黑砂。
他很快從下面爬到了上面,看著這堆黑渣,興奮得兩眼發(fā)光,迫不及待地把手埋進(jìn)黑砂里。
“有嗎?”我蹲到他身后問。
“有,有,摸到硬塊塊就是的?!彼c(diǎn)點(diǎn)頭。
“賣了錢,買糖吧?”
“不,不只是買糖。”他搖搖頭。
不買糖,那他要買什么呀?我來幫他找吧,也許他會告訴我呢。不告訴我也不要緊,找“寶貝”多好玩啊。
我也把手伸進(jìn)黑渣渣里,噢,不就和我玩過的黃沙、爛泥差不多嗎?我捧起一把,再慢慢張開手指,砂子都從指縫里溜了,啊,不,留下來一個小黑塊。
“喂,你看,這是廢鐵嗎?”我又驚又喜。
“嗯?!彼纯袋c(diǎn)點(diǎn)頭。
“給你?!蔽艺f。
他睜大圓溜溜的眼睛看看我。我呢,正張大嘴巴在笑,這是我找到的第一塊“寶貝”喲,雖然它很小,只有我的指甲蓋那么點(diǎn)兒大。
他用手拈起小鐵塊,也笑了。
“我叫玲玲,你叫什么?”我高興地問。
“我叫益民。”他也高興地回答。
由于太高興了,我情不自禁想站起來跳一跳,可有一只腳一滑……益民飛快地伸出手抓住我的手。嘿嘿,我倆的兩只小黑手呀,用我媽的話就叫作“烏龜爪子”。
三
美人蕉里為什么有花蜜?因?yàn)槊鄯湎矚g,小蟲子喜歡,還有我也喜歡。
聽說王廠長去開會了。我悄悄溜到大門口,折下紅艷艷的一朵,趕快跑到大鐵門旁的圍墻邊,捧著花蹲下。多好看的美人蕉呀!只有美人的嘴唇才有這么紅吧?我把嘴巴靠近花瓣,輕輕碰了一下,涼涼的,滑滑的,還有股甜甜的香味呢!我又用嘴巴碰了一下,忽然想到,爸爸有時用手指指他的胡子對我說:“來,親一下,香不香?”美人蕉比爸爸的臉香多啦!我想著就忍不住咯咯笑起來。
“你光會笑,不會吃花蜜嗎?”
是益民啊,嚇我一跳。
“你怎么每次都背著這個藍(lán)布包啊?”我指指他身上。
“剛放學(xué)啊,這是我媽媽給我做的書包。”他拍拍他的包。
“哦。你會吃?給你。”我把花舉高。
他接過花蹲下,紅紅的美人蕉鉆進(jìn)了他那圓溜溜的眼睛里。他伸出另一只手,“烏龜爪子”今天洗得干干凈凈的。他很靈巧地把花瓣下的細(xì)管子掰斷了,甜甜的香味跑了出來。
“蜜在這里頭。”他指指斷開的管子,又把花遞給我。
其實(shí)我曉得的,但是他怎么也曉得呢?
我輕輕吸了一口花蜜,甜滋滋的,美滋滋的。
他快樂地看著我,說:“玲玲,我們?nèi)ソ稚峡葱∪藭?。我剛剛?cè)グ咽暗降膹U鐵賣了,兩斤多的。”
“兩斤多呀?”我驚訝地問。
“嗯,嗯。”他點(diǎn)點(diǎn)頭,嘴巴喜不自禁地向上翹起來。
我們過橋來到大河對面。這邊的大街上有好多店呀鋪的,還有那個氣派的大會堂。王廠長就是到那里去開會了吧?“那是電影院?!币婷裰钢复髸谜f。
電影院門口有高高的臺階,就在那高高的石階旁邊,擺著一個小書攤。擺書攤的是個駝背小老頭,他不戴眼鏡,比張爺爺黑,胡子拉碴的。
“歪子伯伯,我來看書了?!卑??益民喊他伯伯?
他大概認(rèn)識益民,咧嘴一笑:“好的,隨便挑,隨便看,都是兩分錢一本。”
呵呵,他一說話就歪著頭,難怪益民叫他歪子伯伯。
“曉得咯?!币婷裾f著走到一面花花綠綠的墻頭跟前,上面貼了不少年畫,但是很小。
我問益民:“這是什么呀?”
益民說:“這些貼在板子上的,是讓人挑選的,都是小人書的封面。”
“封面?糊封面做什么?哪里好做鞋面子噠?”我奇怪地問。
“哈哈哈!”是那個歪子伯伯在笑我,“你是益民的妹子嗎?黃毛小丫頭,倒會做鞋子啦?”
黃毛小丫頭?可惡的駝……我正想張嘴,但看到益民的臉紅了,便只好不作聲,裝作是他的傻妹妹。
益民說:“不是。她也是來看書的?!?/p>
“哦,你才認(rèn)識幾個字,她也識字啦?”歪子伯伯看看我。因?yàn)樗劚?,站著也沒多高,他看我時他的眼睛好像就在我頭頂上,盯得我渾身不自在。
“我認(rèn)識!我認(rèn)識!我爸爸教過我的。”我立即大聲說。
“喔?”益民和歪子伯伯一起張圓了嘴巴。
益民伸出洗干凈的“烏龜爪子”,指著墻上的一張封面問。
我拿眼一斜,那花花紙上的不也是方塊一樣的字嗎?只不過廠門口牌子上的是黑方塊,這上面的是紅方塊。反正是方塊,都一樣。
于是,我蠻有把握地說:“農(nóng)具廠?!?/p>
“什么?”益民摸摸耳朵,沒聽明白。
“字就是‘農(nóng)具廠’,我爸爸說的?!蔽疫€想說,益民你真笨。
益民卻把嘴巴湊到我耳朵邊,說:“不認(rèn)識就不要瞎說。那是‘三毛流浪記’,五個字的。”
我暗暗伸出手指頭,農(nóng)、具、廠,哎呀,只有三個字……
我感到臉上濺到了辣椒汁……
咦,歪子伯伯不笑我的?我偷偷扭過臉,只見他趴到一只木頭箱子上,像一只大蝸牛,背著重重的殼。
“小丫頭,過來。”他翻出一本書,叫我。
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不想過去。
益民說:“歪子伯伯,她叫玲玲?!闭f完,推了推我。
歪子伯伯黑黑的臉上露出了笑容:“哦,玲玲,小巧玲瓏,好名字?!?/p>
“你來看,這是字典?!彼踔潜緯?,駝著背慢慢走過來。
“你看哦,這里頭還有好多好多字哩……”他翻著那本厚厚的書,歪著頭說。
我還能說什么呢?我只有老老實(shí)實(shí)閉嘴。不說話我也知道了,字不是“農(nóng)具廠”,字沒那么簡單。
“歪子伯伯,這么多字,都是哪里來的呢?”還是益民會提問題呀。
歪子伯伯指指小板凳,說:“想知道???坐下,聽我來講個故事吧?!?/p>
我摸摸板凳,想起他剛才說“兩分錢一本”,聽故事要不要錢呢?于是我說:“我沒有錢……”
“哈哈哈!”歪子伯伯又笑出了聲,“看書要錢,聽故事不要錢的。你們這兩個小鬼頭,鬼精鬼精?!?/p>
四
“老早老早啊,那時候還沒有字,更不要說紙和筆了。人們要記東西,就在繩子上打結(jié)。比如,益民借一本書,我打一個結(jié);玲玲你也借一本書,我再打一個結(jié)……但要是好多人來借書,我就要打好多結(jié),是不是太麻煩了?
“后來有個叫倉頡的人,他既聰明又愛動腦筋。有一天,他去打獵,走到一個三岔路口,看到幾個老人在爭論。一個老人說要往東去,因?yàn)橥鶘|的路上有羚羊的腳??;一個老人卻要往西,說往西的路上有老虎的腳??;還有一個老人說還是往北吧,因?yàn)橥钡穆飞嫌性S多鹿的腳印……倉頡聽到他們的爭論,眼前一亮:一種腳印表示一種動物,那我也可以像畫腳印一樣畫出各種符號來表示各種東西呀……于是呀,倉頡根據(jù)鳥獸蟲魚的痕跡和日月星辰等的樣子,造出許多不同的符號。他把這種符號叫作‘字’……”
歪子伯伯說著,隨手撿起一個爛泥塊,在旁邊的石階上畫了一個圓圈,問:“這是什么?”
我說:“圈圈?!?/p>
益民說:“零?!?/p>
歪子伯伯指指天上,問:“什么是圓的?”
“太陽!”我倆齊聲說。
“對啦。”歪子伯伯歪歪頭,用泥塊在圓圈里點(diǎn)上一個黑點(diǎn),再把圓圈修成方的,最后把中間那一點(diǎn)拉拉長。
他扔下泥塊,說:“這個字讀‘日’,‘日’就是日頭,日頭就是太陽。”
“哦,倉頡就是這樣造出字來的呀!”益民恍然大悟。
我拾起泥塊,寶貝一樣遞過去,說:“歪子伯伯,你再畫幾個字吧?!?/p>
“哈哈!字不是畫的,是寫出來的。”歪子伯伯歪著頭接過泥塊,“這個東西寫不好字的。你們下次來,我把毛筆帶來,寫給你們看看,好不好?”
“好啊,好啊。我還沒寫過毛筆字呢。明天吧,明天下午放學(xué)后,好吧?”益民懇求說。
歪子伯伯站起來,拉了拉他身上皺巴巴的中山裝,說:“好的,你們看書吧。玲玲,你就看《三毛流浪記》,不識字也能看得懂的,你們啊,比三毛幸福多啦……”
我看著那個讓我臉紅的封面,小聲說:“我沒有錢……”
“我有。不是賣了廢鐵嗎?”益民拍拍他的衣服口袋,像個神氣活現(xiàn)的大財主。
歪子伯伯伸手摸摸益民的頭,說:“你這是勤工儉學(xué)??!好伢子,將來一定能完成你爸爸的心愿,考到大學(xué)。”
益民說:“歪子伯伯,我爸爸說你很了不起,今年高考你是全鄉(xiāng)第一名!”
歪子伯伯笑了:“第一名不算什么。高考是恢復(fù)了,可是我這身體恢復(fù)不了了啊。除非重到娘肚子里過一過。益民,玲玲,你們倆的身體都長得壯壯的,以后考大學(xué)沒問題咯……”
歪子伯伯明明是笑著和我們說話的,可他的眼圈為什么紅了呢?
“益民,”我拍拍發(fā)呆的小伙伴,“我們一起看《三毛流浪記》吧,你念字我聽字?!?/p>
“聽字?哈哈哈!字可以念不可以聽哦!”
歪子伯伯又笑啦!
五
第二天,我和益民撲了個空。
電影院的臺階還是那么高,我還沒數(shù)清有多少級就眼發(fā)花了。臺階旁的小書攤呢?歪子伯伯呢?只看到一地的梧桐樹葉。涼風(fēng)一吹,樹葉就在枝頭掛不住了,歪子伯伯也被涼風(fēng)吹走了嗎?
我氣鼓鼓地說:“騙子。大人講話就是不作數(shù)?!币婷裥笨嬷谂_階旁轉(zhuǎn)了兩圈。他像是自言自語地說:“歪子伯伯不是騙子,我爸爸說他雖然天生背駝但他的心不駝……”
“你爸爸?他不也是大人???”我說著踢起一片樹葉。
益民站住了,說:“我爸爸和歪子伯伯是同學(xué)。‘同學(xué)’,你懂不懂?”
“懂啊,我爸爸和我媽媽原來就是小學(xué)同學(xué)?!蔽揖筒幌矚g益民這樣,以為我什么都不懂,我又不是他的傻瓜妹妹。
益民拽拽他的書包帶子,說:“反正我相信他的。他肯定是有什么事情,我們明天再來吧?!?/p>
我噘起了嘴巴。明天,明天爸爸會不會帶我到廠里來呢?我還沒上學(xué),他們是不許我一個人從鄉(xiāng)下跑到街上來的。
“怎么啦?不高興啦?走,我們拾廢鐵去?!币婷窭幌挛业氖郑众s快放下,然后向大橋走去。我乖乖跟在他后頭。那一刻,我覺得他真像是我哥哥哩,我的心里有一只小鳥在快樂地飛來飛去。
“今天門衛(wèi)張爺爺不在,我們?nèi)ゲ擅廊私栋??!焙鋈幌肫疬@個好消息,我趕緊告訴益民。
他撣撣我的小辮子,說:“好的,就采一朵哦?!?/p>
“為什么呀?”
“采光了就不好看了?!?/p>
“好的,你一朵,我一朵。”我心里的小鳥變成了兩朵美美的美人蕉。
可是,傳達(dá)室里怎么有人呢?他舉著那塊出通知的小黑板,看樣子是要把小黑板掛出去。
“張爺爺!”我氣喘吁吁地喊。
“玲玲,益民!”他放下小黑板,高興地喊著我倆的名字。
???他歪著頭,駝著背……不是歪子伯伯嗎?我和益民又驚又喜,張爺爺怎么變成了歪子伯伯?歪子伯伯怎么跑到這里來了呀?
“快進(jìn)來吧,”歪子伯伯叫我們坐到長板凳上,“門衛(wèi)張師傅身體不好,去城里看病了。他本來早就好退休了,他和我父親是老同事,是農(nóng)具廠的功臣呀……”
“父親是什么呀?”我插嘴問。
益民告訴我:“父親就是爸爸。歪子伯伯的爸爸就是農(nóng)具廠的王廠長?!币婷裾f的時候沒笑,他從來不笑我,因?yàn)樗牢沂裁炊疾欢?。我真是傻啊?/p>
歪子伯伯問:“你們怎么到這里來的?”
益民指指我:“她爸爸在這里上班的?!?/p>
歪子伯伯點(diǎn)點(diǎn)頭:“是的,字是‘農(nóng)具廠’,你父親教的?”
“是啊,我父親?!蔽矣X得“父親”這個詞真不錯,一會兒要去告訴我爸爸,讓他吃一驚。
“不好意思,我也是下午臨時被叫過來的,急急忙忙收了書攤,毛筆也送回去了……”歪子伯伯說著,摸摸耳朵又摸摸他的胡子。
益民看看我,似乎說:我說他不會騙人吧。
我也看看益民,想說:他沒忘記就好。
“有了,”歪子伯伯忽然拍拍他的歪頭,“這里有黑板和粉筆,寫字也好看的?!?/p>
“好啊,好??!”我從板凳上跳下來。
歪子伯伯拿起刷子把小黑板上原來寫的擦掉,又拿起一支白粉筆。
益民慢騰騰地站起來,嘴里嘟噥著:“我還是想看你寫毛筆字的?!?/p>
“好哦,下次?!蓖嶙硬贿呎f一邊把小黑板放在地上,他蹲下身去,就像趴在地上的一只老烏龜。
“歪子伯伯,以后你要來做門衛(wèi)了嗎?你不擺書攤了嗎?唉,你不擺書攤我到哪里去看書呢?”益民竟然嘆了一口氣。我還沒有學(xué)會嘆氣呢!
歪子伯伯抬起頭,看看益民又看看我。他的眼睛不大,但是很黑,比他身旁的小黑板黑得深黑得亮。他又咳了兩下,終于說話了:“如果要做門衛(wèi),我早就來了。我怕我在這里守不住,盡管他們都說農(nóng)具廠是‘鐵飯碗’,但我守不住的。我情愿去守我的小書攤,小書攤能不能守得住呢?我也不知道?!?/p>
他低頭寫了兩個字,問益民:“認(rèn)識嗎?”
“后面一個是‘愛’,前面一個不認(rèn)識?!币婷窨戳丝?,老實(shí)地說。
歪子伯伯指指前面的“愛”,說:“這個也是‘愛’,以前‘愛’就是這樣寫的,后來把中間的‘心’去掉了。自從倉頡造字后,字一直在變呢,萬事萬物都在變呢……沒有不變的東西。益民,你也會變,你會認(rèn)識更多的字,會有更多的機(jī)會讀到更多的書。用不著擔(dān)心我的小書攤……”
歪子伯伯說完,專心致志寫起字來。很快就寫了一長串,黑底白字,真的很好看。
益民邊看邊念:“在那什么遠(yuǎn)的地方……”
歪子伯伯拍拍手上的粉筆灰,大聲念道:“在那遙遠(yuǎn)的地方,有位好姑娘—”
“這不是一首歌嗎?”益民叫起來。
歪子伯伯歪過頭笑了,笑得有點(diǎn)點(diǎn)可愛。他說:“是啊,字可以寫,可以念,還可以唱喔!”
他把小黑板豎起來,吹去上面的粉筆灰,便輕聲哼唱起來:“在那遙遠(yuǎn)的地方,有位好姑娘……”
說真的,歪子伯伯的聲音不怎么好聽,有點(diǎn)兒沙啞。他蹲著唱歌的樣子也真不好看,歪著頭,駝著背,活像一只老烏龜馱著重重的殼。
但我和益民聽得很認(rèn)真。聽著聽著,我們就一起抬頭看窗外。窗外是藍(lán)汪汪的天空,還有火紅的“日”,就是那輪要落到遠(yuǎn)方去的太陽……遠(yuǎn)方在哪里呢?我們看著窗外,恨不得插上翅膀飛向那個叫“遙遠(yuǎn)”的地方。
后來,農(nóng)具廠下班的鐘聲打斷了歪子伯伯的歌聲。
后來,我再也沒有聽到過歪子伯伯唱歌。
在我七歲快上小學(xué)的時候,爸爸帶回來一本舊字典。他說,“是歪子讓人帶給你的,歪子已經(jīng)不擺書攤了,他跟人去新疆收棉花了。”
“新疆,遠(yuǎn)不遠(yuǎn)?”我問爸爸。
“那是一個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爸爸說。
我捧著字典,歪歪頭,笑了。我要把字典帶到學(xué)校去,也許能碰到益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