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我為自己的記憶焦慮,擔(dān)心把自己腦子里不該遺忘的故事丟了。因為,我已經(jīng)到了愛忘事的年齡。孫子一歲時,我用夸張的表情和發(fā)出奇怪的聲音,讓他成為我的聽眾。我一手把進(jìn)口奶瓶的奶嘴塞進(jìn)他口中,讓他一邊喝著進(jìn)口嬰兒奶粉,一邊給他講中國故事,我的故事。
我非常清楚,孫子聽不懂。但是,他盯著我的嘴巴,像是在聽。他的嘴巴也同時在嚅動,在吸奶,那個樣子看上去,很像是在使勁吃我的故事。
孫子的媽媽說:“孩子愿意聽爺爺講故事!”
我說:“但愿他能聽懂!”
孫子五歲時,我給他講故事,一個接一個,我肚子里的故事幾乎講光了,開始現(xiàn)編了,孫子還纏著我講。
孫子的媽媽說:“孩子聽爺爺講故事,聽不夠!”
我說:“孫子聽故事的胃口,像無底洞!”
孫子七歲時,他開始經(jīng)常打斷我:“爺爺,你講的是真的還是假的?”
這時,我會認(rèn)真考慮該給孫子講什么樣的故事。
那個夏天,我準(zhǔn)備給孫子講一個故事,讓他聽聽是真是假。
孫子的媽媽像個審查官:“一定講個他能聽懂的!”
我看著孫子問:“聽爺爺講個你能懂的,還是讓爺爺講一個你不知道的?”
孫子的回答非常干脆:“講一個我不知道的!”
我決定講這個故事。我想,他早晚會懂。孫子突然問:“故事的名字叫什么?”因為,孫子一直很在意故事的名字。
“《批評家巴巴》!”
“巴巴是誰?是老師?”
“一只狗!”
“狗?是老師?……”
“對,它是老師!”
“它能教你什么啊?……”
“它能教我們很多!”
1.巴巴的眼神
巴巴作為一只狗,在成為批評家之前,我和馮天亮卻連一本完整的課外書都還沒讀過。我倆已經(jīng)徒有虛名上三年級了。
一九六九年冬天,我國與鄰國在邊境上發(fā)生了流血摩擦,人們都猜測將要爆發(fā)更大的戰(zhàn)爭。我所在的農(nóng)場學(xué)校,因為與邊境近在咫尺,冬天也就不上課了。農(nóng)場的家家戶戶都在挖防空洞。能買得起火車票的人家,把自己的孩子都送回老家了,就是為了離邊境遠(yuǎn)點(diǎn)兒,再遠(yuǎn)點(diǎn)兒。保護(hù)生命,比什么都重要。
沒想到,熬到第二年的夏天,學(xué)校也沒恢復(fù)上課,還經(jīng)常停電。我一個人躥到學(xué)校,扒著門朝教室里看,課桌和椅子,大多都是三條腿兩條腿地堆在角落里,像是灰土著臉,等著看病,等著有人想起它們,把它們抬到醫(yī)院骨傷科去。
兩國邊境緊張,不像兩個鄰居男孩子發(fā)生糾紛,動了手,抓傷了對方的臉,第二天再見面,一方主動扔給對方一個煮雞蛋,就恢復(fù)了往日的時光。
爸爸是學(xué)校老師,他教五年級,沒課上,學(xué)校就分配他去喂食堂的豬了。我們學(xué)校的老師,大多是男老師,女老師很少。我還問過爸爸這個問題:“為什么女老師少???”爸爸?jǐn)Q著眉毛說:“要管好你們這幫壞小子,女老師也鎮(zhèn)不住你們啊,你們能把女老師都?xì)馑?!?/p>
“男老師為什么非要鎮(zhèn)住我們?”
“鎮(zhèn)住你們,是讓你們都好好讀書!鎮(zhèn)不住呢?你們拍打拍打胳膊,就上天了!”
“上天?我們只能鉆地洞!”
爸爸有一次跟我說:“學(xué)校不上課,你自己學(xué)會看看書??!”
我說:“沒書!”
“找書看!”
“找不到書看!”
爸爸不再說話,像是自言自語:“我在豬圈里沒事,背課本上的文章,豬都不吃食,瞪著眼睛看我!”
我問:“豬聽懂了?”
爸爸聽見我這么問,長嘆一聲:“可惜你沒聽懂!”
“你說我不如豬?”
“這回你弄懂了!”
我突然找到一個不想讀書的理由:“爸,真的打起仗來,我死了,讀書有什么用?”
爸爸氣得揚(yáng)起手臂要扇我。
我逃到幾米開外:“你是老師,還要打人?”
爸爸追了兩步:“現(xiàn)在我是你爸!……”
過了春天,到了夏天,我們農(nóng)場的學(xué)校還沒有恢復(fù)上課。我都快玩瘋了,忘了還有去學(xué)校上課這回事。
我的三年級班主任馬天倫老師,有一天在路上遇到我,也問了類似的話:“劉大水!你每天都干什么?”
我覺得快有半輩子沒見到馬老師了,他比以前更瘦了,虧得他頭小,要不然,他的細(xì)胳膊細(xì)腿細(xì)脖子,根本就支撐不住他的頭。因為他的頭小臉小,他一瞪眼睛,臉上就只剩下眼睛了。馬天倫老師看出我無所事事,所以才瞪起了眼。我不敢看他的臉,把眼睛望著別處,撓著頭皮說:“我也不知道干什么了!”我想了一下,除了吃飯睡覺,真的沒干什么。
“不知道干什么?為什么不找本書讀讀?學(xué)校暫時不上課,你就不讀書了?老師教你三年的字,都準(zhǔn)備還給老師了吧?”
我說:“沒有書??!”
馬天倫老師像是復(fù)制了爸爸的話:“你就不能去找本書讀??!”
我被馬老師突然暴發(fā)的脾氣嚇跑了。一步三回頭地看馬老師,馬老師站在原地,望著我,地面上留下的長長影子一直抓著我的屁股。不,是啃咬著我的屁股,有那么一瞬間,追逐我的馬老師影子把我咬疼了。真疼,不然,我不會在離開了馬老師視線的時候,下意識地揉著自己的屁股。
我去找朋友馮天亮玩,沒看見馮天亮,先看見小狗巴巴。
小狗巴巴是馮天亮的。一開始,小狗巴巴是人家答應(yīng)送我的。小狗足月后,我跟馮天亮去抱狗,第一眼見到巴巴,我就不想要了。
它太丑了,身體像弓著腰的老鼠,頭像豬,眼神像……簡直就是一個怪物。
馮天亮看看我說:“你不要,我要!”他不啰唆第二句話,抱起小狗就走。
巴巴就換了主人馮天亮。
我經(jīng)常在馮天亮家看見巴巴。它不僅看上去平庸,簡直可以用窩囊來形容。農(nóng)場養(yǎng)狗養(yǎng)貓的多,它混在一群狗中,你看不見它,它個子小,可以在大個子狗的肚皮底下鉆來鉆去,被身邊狗的偉岸比沒了。如果只剩下兩只狗,你也不會看它。因為它的臉總是顯得……有點(diǎn)兒丑陋。誰都會注意和發(fā)現(xiàn)世界上那些好看的。
那天,太陽沒有午休,一直燒著。我站在屋外,能聽見強(qiáng)烈的陽光曬響樹葉草葉的聲音。我把背心脫下來,卷成麻花,纏在頭上,既遮陽,又吸汗。轉(zhuǎn)了一圈,實在無聊,兩只腳帶著我的大腦,去找馮天亮。
我家跟馮天亮家很近,從小一起玩,相互間,數(shù)不清的爭吵打罵。他用石頭把我脊背砸出一個坑,永遠(yuǎn)不會長平了。我把他的右手拇指砸紫了,又白了。他的右手拇指伸出來,就很怪異,每次看見他的白拇指,我心里就被扎一下。留給對方的傷痕,也拆不散我們。我們誰也離不開誰。
馮天亮是巴巴的真正主人。
巴巴的名字是馮天亮叫出來的。最初不是叫巴巴,是。發(fā)音完全不同。它的嘴巴一天到晚臟兮兮的,像粘著。
它被馮天亮捅醒時,看了馮天亮一眼,那一眼,竟然讓他愣住了。狗的那一眼,也讓我驚住了。他后來跟我說,他家的巴巴看他那一眼,非常非常的輕蔑。我問他:“你從狗眼里都看出輕蔑了?我也看見巴巴看你那一眼了,它確實很瞧不起你!”馮天亮的眼光迷亂,還沒從受到的刺激中走出來:“對天發(fā)誓,它看我的眼神絕對是輕蔑!”我笑著問他:“你做了什么讓它瞧不起你的事情了?”
他想了半天,像是對天說:“我哪里知道?。 ?/p>
“你心虛了!”
“我虛啥?”他嘴巴硬,就像人們比喻的鴨子嘴。
我望著他,他像是有話沒說出口,又好像是尋找詞語,準(zhǔn)確的詞語。
“居高臨下!……”
我問:“什么……居高臨下?”
他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它看我時,就是居高臨下!”
我說:“你家的狗看你時……居高臨下?你學(xué)學(xué)!”
“你讓我學(xué)狗叫,學(xué)蛤蟆叫,學(xué)豬哼哼都行,誰能學(xué)狗的眼神?我學(xué)不了!”
他說,他被爸爸用腳踹過,那疼就是一瞬間,忍一下,就熬過去了。他爸用爐鉤子敲他的屁股,真疼,忍兩下子也過去了。他媽媽罵他時,他的一只耳朵進(jìn)一只耳朵出,什么都沒留下,陽光該燦爛還是燦爛。但是,他家的巴巴看他的那一眼,半夜里做夢都會驚醒過來,是被狗瞪醒了。
馮天亮跟我說:“我想給我的巴巴換個名字!”
我反對:“它叫巴巴好好的,你換名字干什么?再說了,我叫巴巴,它都聽招呼,你換個名字,它認(rèn)嗎?”
馮天亮聽了,一下子激動起來:“你叫它,它跟你都打招呼!我捅它,它都懶得搭理我!我不給它換個名字,它就成你的巴巴了!”
我可推不倒馮天亮的這一通邏輯。
跟馮天亮最無聊的就是為一些不可能發(fā)生的事情糾纏不清,一個人要是笨想,主人養(yǎng)大的狗,怎么會成為別人的狗?除非狗死了,當(dāng)成肉賣給了別人。
一個人再笨想,我和馮天亮不被這些不可能發(fā)生的事情把日子填滿,我們還能做什么?那個夏天,馮天亮確實被自己家的巴巴眼神刺激了,讓他跟巴巴有了敵意。
說白了,馮天亮討厭巴巴看他的那種眼神。他的這種對巴巴的感覺,是后來才告訴我的。
巴巴很忠誠,像所有的狗那樣忠誠。馮天亮心情好的時候,能想起巴巴,就會喊一聲巴巴,巴巴就跑過來,搖著尾巴回應(yīng)。他心情不好的時候,也喊巴巴,巴巴跑過來,不搖尾巴,因為它看出馮天亮是想拿它當(dāng)出氣筒。果然被巴巴猜中,馮天亮開口罵它,還要伸出腿踢它。巴巴早有防備,等馮天亮的腳一動,它已經(jīng)退出三步,跟他保持一定安全距離。
我從巴巴的眼光里讀出這樣的話:小樣!跟我來這一套!
2.巴巴的沉默
我和馮天亮去空蕩蕩的學(xué)校閑逛。馮天亮一回頭,看見巴巴在后面跟著。“別跟著我們!”馮天亮吼了它一聲,聲音像父親吼兒子。巴巴站住了,用一種聽?wèi)T了訓(xùn)斥的表情低著頭。但是,它的眼光一直沒離開我們。
大約是下午三點(diǎn)鐘的時間,太陽光在路上留下三個黑影,短粗的是馮天亮,細(xì)高的是我,那個矮小一動不動的是巴巴。馮天亮和我繼續(xù)走,走了十幾米時,馮天亮一回頭,見巴巴遠(yuǎn)遠(yuǎn)地尾隨在我們身后。
“滾!別跟著我們!”馮天亮吼道。
我勸馮天亮:“它跟著就跟著,管它干什么?”
馮天亮說:“我討厭它看我!”
“它看你就看唄,你怕什么?”
“有時,它不搖尾巴不吭氣,就在那里看我,看得我心里直發(fā)毛!”
巴巴不跟著了,只是遠(yuǎn)遠(yuǎn)地站在那里,很失望地望著我們。學(xué)校是一圈平房,教室窗戶玻璃不全,破碎的有很多,大多都用板子十字花釘上了,像一張人臉上貼了止疼膏藥。馮天亮和我走進(jìn)長長的走廊,有的門上了鎖,有的門敞開著,到處都是灰。快走到頭的時候,體育組辦公室在我們面前出現(xiàn)了。我和馮天亮對視了一下,發(fā)現(xiàn)對方的眼睛都亮起來,對撞出火花。我們倆都想到了里面的籃球啊足球啊什么的。我和馮天亮撒腿奔向體育組辦公室。
我們倆被一道鐵門攔住了。全學(xué)校,唯獨(dú)體育組辦公室的木門用一層鐵皮包著,長在鐵皮上的鉚釘排在門上,威嚴(yán)結(jié)實得讓我和馮天亮無力地直咽口水。
馮天亮說:“以前沒注意體育組辦公室是鐵皮門!”
我說:“我也是頭次知道它是鐵皮門!”
馮天亮伸出他臟兮兮的手,在鐵皮上摸了摸,然后蜷縮成一個臟兮兮的拳頭,在鐵皮門上嘭嘭砸了兩下,望著我,問道:“你有辦法?”
我搖頭:“沒辦法!”
馮天亮又用拳頭砸了一下鐵皮門:“咱倆就在門外站著?”
我說:“我倒是希望你現(xiàn)在站在門里頭!把籃球從里面扔出來!”
馮天亮說:“看看從窗戶能不能進(jìn)去!”我跟著他穿過長長的走廊,跑出已經(jīng)不存在的學(xué)校大門,繞到外面,找到學(xué)校體育組辦公室的窗戶,那個窗戶外是一塊菜地,種著剛剛長出幾片葉子的白菜,我從玻璃上能看見白菜地的倒影,虛幻地延伸擴(kuò)大了畫面,綠油油的白菜一直鋪到身后的藍(lán)天。給了我一種錯覺,世上有人種白菜,竟然偷偷種到天上去了。
“你發(fā)什么呆?看看里面有沒有籃球啊?”
馮天亮在身后催我。我說:“你不會看?。俊钡?,我突然笑起來,發(fā)現(xiàn)馮天亮不用兩手扒住窗臺,他就看不到體育組辦公室的里面,短粗的身體比我矮了多半個頭。我把臉貼到玻璃上朝里看,沒有看見籃球啊足球啊什么的,先看到窗戶玻璃后面立著一根根粗粗的鐵條。
我說:“完了……”
“什么完了?”馮天亮又催著問我。
“鐵條!”
“鐵條?什么鐵條?”
我的臉離開窗戶玻璃,指著臟乎乎模糊不清的窗戶說:“你還沒看見嗎?玻璃后面有鐵條!”馮天亮看見了窗戶的上部,也看見了玻璃后面的鐵條。他失望地轉(zhuǎn)身就走:“想玩?zhèn)€球都這么難!”在白菜地的壟溝里,巴巴突然抬起了頭,用怪異的眼神盯著我們。
原來,它一直跟在我們身后,偵察我和馮天亮的行為。
“你一直跟著我們?!”馮天亮朝它走過去,伸出手指頭點(diǎn)著它。巴巴站起來,轉(zhuǎn)身走了,頭一直歪著,像是用一只眼睛盯著馮天亮。
我喊住馮天亮:“別說它了,它有什么錯?”
馮天亮站住了,對我說:“我討厭它有事沒事就跟著我們!”
我說:“它也討厭我們!”
馮天亮因為沒弄到球玩,心情很糟,他像罵人一樣喊道:“它討厭我們還跟著我們?!”
我說:“巴巴討厭我們剛才的行為!”
馮天亮聽見我說出“行為”倆字,不再說話,好像這倆字會武功,能打架,把他震懾住了。
我回頭用眼光去尋找巴巴,它站在陽光下,吐出舌頭,熱得喘著粗氣,看我們的眼神依舊怪異。我看到它的眼光中有責(zé)備、輕蔑、憤怒和恨鐵不成鋼。
我是不敢跟巴巴的眼睛對視了。它射出的眼光像是閃著火花的焊條滋出的光,把我滋軟了。
3.巴巴看戲
在馮天亮家的院子里玩時,腳下的雞鴨鵝也在亂跑,他家的房瓦上還臥著一只黑貓。那黑貓一直盯著沒長大的小公雞。黑貓的眼光里有貪婪、矛盾、猶豫不定。
我和馮天亮都沒看出黑貓是肚子餓了,想吃肉了,更不清楚,它想上演一出惡作劇。當(dāng)它從房瓦上跳下,塌著腰,虛著兩只前爪慢慢接近那只半大公雞時,一只黑花母雞突然從暗中躥出,撲向黑貓,讓黑貓亂了陣腳,閃身跳到一邊去了,身體靠著墻,抬起一只前爪護(hù)住自己 ,黑貓的樣子像是問黑花母雞:“我還沒做什么,你反應(yīng)也太強(qiáng)烈了吧?”
黑花母雞的行為讓院子里雞飛貓?zhí)瑏y糟糟的。馮天亮的媽媽瞪著那只黑花母雞,說道:“你又作了?兩年了,你一個蛋都不下,我耐心等著,你就是不下一個蛋!你還是母雞嗎?不下蛋就不下蛋,搗亂的事情少不了你!把我的院子搞得亂糟糟的!我先讓你神氣幾天,蹦跶一會兒!等我們哪天想吃肉了,最先殺了你!”
馮天亮媽媽在罵不下蛋的黑花母雞時,那只黑貓已經(jīng)逃到房瓦上去了,院子里要發(fā)生的殺戮事件,跟它沒了丁點(diǎn)兒關(guān)系。
這時,我才多看了那只黑花母雞幾眼。它是只快樂的母雞。它在雞群里走來走去,仰起脖子觀望藍(lán)天的時候很多,它可不滿足自己眼下的生活。有時候,它走到比自己身材高大許多的大鵝身邊,像是跟強(qiáng)權(quán)世界的代表談判,在爭取弱小國家的權(quán)利。
胸懷大志的黑花母雞可不知道女主人對它動了殺機(jī)。它依舊挺快樂的。“這只雞挺有意思的!”我跟馮天亮說。
“哪只雞?”
“那只!”我指著仍然在雞鴨鵝中昂首闊步的黑花母雞。
“哦,那只不下蛋的雞啊!”
我說:“它可沒覺得自己有缺陷?。 ?/p>
馮天亮說:“過幾天就會殺它吃肉了,我媽都忍了它兩年了!早說要?dú)⑺?!?/p>
巴巴此刻臥在角落的陰涼里,像是一直在傾聽我和馮天亮說話。我看著巴巴問它:“咋的?你聽懂了?”
馮天亮問我:“你跟巴巴說話?”
“是??!它一直在聽我們說話!”
“你凈瞎操心,巴巴能聽懂我們倆說的話?”
“馮天亮,你別不信,你的巴巴能聽懂我們說話!”
“瞎扯!”
我說:“你可以試試!”
馮天亮問道:“怎么試?試什么?”這時,一只鴨子經(jīng)過馮天亮的腳,它屁股一撅,噴出了糞便,落在他的鞋邊,嚇得馮天亮在原地跳起來,吼那只鴨子:“你是逮哪兒拉哪兒?。 ?/p>
我發(fā)現(xiàn)了巴巴臉上的笑意。它像是看穿了我和馮天亮,這讓我心里不舒服,也替馮天亮著急,著急馮天亮還不把巴巴當(dāng)回事。
我說:“你去廚房拿把菜刀出來,當(dāng)著巴巴的面假裝剁我,你看巴巴什么反應(yīng)?!?/p>
“不懂你的意思!”馮天亮真的不懂。
我說:“你就快去拿菜刀吧!”
馮天亮去了廚房,反身回來,手里拎著一把菜刀。
我對馮天亮說:“來吧!假裝你火了,怒了,要用刀剁了我!”
馮天亮笑著說:“我平白無故對你火了,要剁你?”
“對,剁我!”
“我下不了手!”
我急了:“假的,演給巴巴看!”
馮天亮看了一眼巴巴,巴巴確實在看我們?!拔叶缒悖屗磻??”馮天亮還在糾纏這些沒用的事情。
“我想證明它有思想!”我吼了一聲。
馮天亮像是聽懂了,又像是被我不良的情緒嚇住了,連忙說:“好好好,演戲演戲,給一只狗演戲,你急什么?。俊?/p>
“來吧!”
馮天亮也確實是個好演員,立馬舉起刀朝我撲過來,我開始在院子里逃,攆得雞鴨呱呱叫。馮天亮舉著菜刀說:“我要剁了你,你想證明一只狗有思想,讓我演殺人犯?你是神經(jīng)不好了吧?!”
我一邊跑一邊在觀察臥在角落里的巴巴,它連頭都沒抬,把眼睛都閉上了。我舉起手來:“行了行了,巴巴看透我們是假的了!”
馮天亮放下舉著菜刀的手:“白演了吧?”
我說:“繼續(xù)!”
“繼什么續(xù)?”
“接著演,沒演完哪!”
馮天亮的演技像是要到頭的樣子:“還怎么演?”
我指著那只不下蛋的黑花母雞說:“你假裝殺它吧!”
馮天亮問我:“演這出有意思嗎?”
我說:“肯定有驚喜!”
“驚喜?……”馮天亮嘀咕著,拎著刀,朝黑花母雞湊了過去。我偷眼窺視一直臥在角落里的巴巴,它本來對剛才的“追殺”劇沒興趣,眼睛都懶得睜開。這時,它抬起頭來,盯著馮天亮,當(dāng)馮天亮伸出沒拎刀的手要抓黑花母雞時,我都沒反應(yīng)過來,僅僅是幾秒鐘的工夫,它朝著馮天亮撲了過去,準(zhǔn)確地說,是對著馮天亮拎菜刀的那只手去的。它彈跳起來,兩只前爪摁住了馮天亮握刀的胳膊,張嘴就咬住了馮天亮的手腕,使勁甩動著頭,讓馮天亮放下菜刀。
馮天亮已經(jīng)嚇得丟下了刀,擺脫了巴巴的嘴。
我笑起來:“怎么樣?巴巴有沒有思想?”
“疼死我了!”
這時,馮天亮的媽媽從屋里跑出來:“巴巴怎么會咬你啊? ”一看地上的菜刀,猜測道,“你拿著菜刀嚇唬巴巴了?”
馮天亮像狗那樣齜著牙,咧著嘴說:“嚇唬巴巴?我只是嚇唬一下不下蛋的雞,它就瘋了!”
馮天亮媽媽看看不下蛋的雞,看看巴巴,再看看狼狽的馮天亮,嘀咕道:“我還不能殺不下蛋的雞了?!”
我說:“阿姨,要想殺不下蛋的雞,巴巴必須同意才行!”
馮天亮的媽媽又嘀咕了幾句什么,我沒聽清。她伸手撿地上的菜刀時,巴巴一直盯著她手里的菜刀看,像警察。
馮天亮小聲跟我說話,擔(dān)心巴巴聽見:“真不能小瞧!”
我糾正他:“不是,是巴巴!”
馮天亮眼睛一直偷偷盯著巴巴:“對,巴巴,是巴巴!不是!你說,巴巴和差不多?。?!”
我沖他喊了一句:“差多了!”
馮天亮說:“你沖我喊啥??!”
從那天開始,馮天亮的媽媽沒再嘮叨著要?dú)⒛侵徊幌碌暗暮诨鸽u了。巴巴成了素質(zhì)極高的不下蛋母雞的忠誠保鏢。
我很費(fèi)心思地去想,去猜測它們的世界,巴巴和黑花母雞的生死同盟,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建立的?。?/p>
4.巴巴引路
我比馮天亮更早地發(fā)現(xiàn),巴巴是不會輕易發(fā)怒的。尤其是,巴巴不會輕易叫喚。后來,我才聽到大人說起狗的脾性,說會咬人的狗是不叫的,那些假厲害的虛張聲勢的狗,會天天扯著嗓子沖你喊。這也讓我想起爸爸說過的話,沉默是金。
巴巴是典型不叫的狗。
“馮天亮,你知道你家的巴巴不叫嗎?”
“我家的狗叫不叫你怎么知道?”
我說:“它真的不叫!”
馮天亮說:“我家養(yǎng)巴巴就是讓它看門的,它不叫,它還有什么用?”
我說:“你家的巴巴用途大了!”
馮天亮順嘴說了一句:“它的大用途就是我想吃肉了,把它變成一鍋肉!”
我提醒馮天亮:“你說話還是小心點(diǎn)兒!”
馮天亮反問我:“你讓我小心什么?”
我再次明確我的提醒:“小心被巴巴聽到!”
馮天亮和我同時回頭看臥在不遠(yuǎn)處的巴巴,它果然不錯眼珠地盯著馮天亮。
“它真的在看我?”天亮有點(diǎn)兒心虛起來。
我冷笑道:“它不看你看誰?有本事,再把你剛才的話說一遍!”
馮天亮虛張聲勢地說:“我再說一遍怎么了?”
我激他:“說??!”
馮天亮又看了一眼巴巴,巴巴的眼神也像是在等他再說一遍剛才的話。天亮突然間變軟了:“我不想說了。等我想說的時候再說!”然后沖出院門,在他家的院門外喊我:“走啊,玩去!”
我知道馮天亮有點(diǎn)兒怕巴巴了。
連續(xù)一個星期不下雨,地就冒煙了。在晚上有云的時候,農(nóng)場有計劃地朝天上打了催雨彈,很響,讓農(nóng)場的狗們叫起來。絕對是連鎖反應(yīng),是狗,都參與了吶喊,把農(nóng)場的夜晚吵成了白天,催雨彈像是逃犯,狗們的叫聲穿過夜幕去抓捕催雨彈。那時,我正在馮天亮家玩,我對他說:“看看你家的巴巴,瞇著眼,根本就不跟別的狗一起叫喚!”
馮天亮看著巴巴,說道:“是??!它才一歲半,性格像八十了!”
我懟了他一句:“八十的狗還會咬人嗎?”我看見過同學(xué)劉井水的爺爺,七十歲了,一張開嘴巴,黑洞洞的嘴里只有一顆牙齒,像東海里豎著的一根金箍棒。
說到咬人,馮天亮走到臥在地上的巴巴面前,蹲下,伸出手把巴巴的嘴巴扳向自己,然后想把它的嘴巴扒開:“我看看它的牙,厲害不。”
巴巴瞬間把頭一擺,掙脫了馮天亮的手。
我說:“別惹巴巴!”
天亮的倔勁又上來了:“我自己的狗還不能碰了?”正吹噓著自己的權(quán)力時,巴巴又用那種冷漠的眼神看著他。馮天亮猶豫著松開巴巴,不再試圖扒巴巴的嘴了。
天亮媽媽在我們要出院門時,跟天亮說:“出去玩,帶上籃子,順便給雞鴨鵝采些野菜回來!”
馮天亮答應(yīng)著,空著手走了。
我說:“你媽讓你挖點(diǎn)兒野菜給雞鴨吃!”
馮天亮說:“它們不差我挖的那點(diǎn)兒野菜!”
我和馮天亮去了野地攆麻雀,攆累了,就跑到一棵柳樹下躲太陽。
中午了,陽光很足,綠草都散發(fā)著熱氣。人一動,身上就黏了。我和馮天亮在陰涼下躺著,沒說幾句話,馮天亮就睡著了。我受了感染,也閉了眼睛,忍不住打起瞌睡。等我們不約而同睜開眼時,太陽已經(jīng)偏離了樹,陰涼移動了位置,我和馮天亮都在下午的陽光下了。我身上都是汗,褲腰帶的地方,已經(jīng)顯出濕印。
我和馮天亮對視了一眼,都明白,我們是被太陽曬醒的。我們凡是赤裸的皮膚上,聚積著一層的汗珠。很像小昆蟲的透明的卵。馮天亮還困,又不想起來,就滾了一下身體,閉著眼睛讓身體去找樹下的陰涼了。
我脫掉白背心,把它浸泡在路邊的水溝里,揉了幾下,撈出來擰干,涼涼地搭在身上,躺在馮天亮的身邊。我踹了他一腳:“去把衣服脫了,用水泡一下,很涼快的!”馮天亮坐起來,看了我一眼,看到了我臉上愜意的表情,受到了感染,也脫了自己的紅背心,在水溝里泡了幾下,擰干,抖了抖,遮在臉上,躺倒在草地上。
馮天亮的聲音就從紅背心里傳出來:“是舒服啊!劉大水!”
大約十幾分鐘之后,我和馮天亮還在享受下午的涼爽,馮天亮突然“哎”了一聲。我們倆同時從草地上坐起來。
我的白背心還蓋在肚皮上,而馮天亮的上身卻是光的。
“你的衣服哪?”
馮天亮沖著不遠(yuǎn)的地方吼道:“巴巴!”我望過去,看見巴巴用嘴巴叼著馮天亮的紅背心,朝遠(yuǎn)處跑,衣服拖拉在地上,掉了,巴巴再叼起來,繼續(xù)跑。
馮天亮愣了:“它要干什么?叼我衣服干什么?”
我說:“你得把衣服追回來,巴巴把你衣服弄丟了,怎么辦?”
馮天亮一聽,從地上蹦起來,光著膀子追巴巴去了,一邊追,一邊發(fā)狠地罵:“巴巴,巴巴!等我抓住你,我把你的牙都敲了!給我站?。 ?/p>
我跟著馮天亮一起追巴巴。我發(fā)現(xiàn)巴巴一直朝著野地跑,它的灰色背影在草地上若隱若現(xiàn)。但是它嘴巴里的紅背心,卻在草地上燃燒跳躍。
巴巴的四條腿跑起來,我和馮天亮根本追不上,被巴巴落下好遠(yuǎn)一段距離。馮天亮跑不動了,站住,喘粗氣。我也跑不動了。
這時,巴巴竟然回頭看著我們,像在等著我們,故意氣我們。
我突然覺得巴巴不是在惡作劇,它叼著紅背心在前面跑,就像是舉著火把在給黑暗中的我們引路。
我對馮天亮說:“巴巴是故意引我們過來的!”
“它故意的?”
“絕對故意的!”
我們朝巴巴走過去,試圖挨近它。巴巴再次扭頭繼續(xù)朝前跑。我們只能跟著,像著了魔一樣,跟著紅背心跑。
經(jīng)過一片玉米地,就是一片已經(jīng)長出幾片葉子的秋白菜地。秋白菜會在降霜的深秋時節(jié)收獲。在白菜地的壟臺上,巴巴站住了,已經(jīng)把紅背心成功地拖成了泥背心。它松了口,讓泥背心落到壟溝里。
“你想要干什么?”天亮不懂巴巴的怪異行為。
我有點(diǎn)兒似懂非懂。馮天亮和我走近巴巴時,它不再跑了,而是站在那里,看著馮天亮,它的眼睛里有憤怒。
“它好像很生氣!”我對馮天亮說。
“我還生氣哪!”馮天亮走到巴巴面前,因為它的個子小,在馮天亮挨近它時,它把頭逐漸地抬起,一直到它的眼光跟馮天亮的眼光碰撞時,形成了一個高高的仰角。但是,巴巴的眼光一點(diǎn)兒不懼怕惱怒中的馮天亮。
天亮把地上的泥背心撿起來,翻過來倒過去地抖了抖:“你說,你要干什么?這背心還讓我怎么穿?”
天亮抬起腿就要踹巴巴,巴巴閃身躲開了。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在只長出幾片葉子的白菜的壟溝里,長著稠密的灰灰菜、苦苣菜。
在馮天亮正要追打巴巴時,被我叫停了:“等等,天亮,巴巴為什么要把我們帶到這里?它在告訴我們這里有灰灰菜有苦苣菜,它是讓你給家里的雞鴨鵝采些野菜回去!”
天亮半信半疑地看著巴巴:“是這意思?它能懂這么多?”
巴巴的嗓子里就有了聲音,像在回應(yīng)。
天亮彎腰采了一把灰灰菜,放到嘴邊聞了一下:“是讓我采些野菜回家?”巴巴搖起了它難看的尾巴,它的尾巴再難看,也沒有耽誤表達(dá)它的喜悅心情。
那天,我和天亮采了很多灰灰菜和苦苣菜,用背心兜著,回到家里,因為都赤裸著背,野地里的蚊子和瞎蠓,不客氣地吸夠了我們的血。我們用渾身的包,換來了一頓雞鴨鵝的豐盛晚餐。
但是,我的白背心,馮天亮的紅背心,都染上了從灰灰菜和苦苣菜的菜莖里流出的漿汁,它們流出時是白的,染到衣服上,就變成了散亂的紫色斑跡,用洗衣粉、肥皂,使勁搓,卻也洗不掉了。我還記得,那天我抱著自己白背心包著的灰灰菜和苦苣菜,經(jīng)過馮天亮家門口時,天亮媽媽看見馮天亮把紅背心里的野菜抖落一院子時,喜滋滋地說:“我還以為你把采野菜的事忘干凈了!”
“是巴巴提醒我的!”天亮說。
我聽見院子里傳出天亮媽媽的聲音:“你說誰提醒你?”我在門外喊道:“是巴巴!”我又聽見天亮媽媽在院子里跟天亮說:“大水說是巴巴提醒你采野菜,那你還不如狗哪!”
馮天亮委屈地大叫:“媽,我都干活了,你還罵我?”
5.巴巴的羞恥心
天亮媽媽罵天亮不如巴巴,晚飯時,他媽媽卻給馮天亮單獨(dú)煮了一個流油的咸鴨蛋。這個咸鴨蛋,竟然把天亮心里吃得很美好,第二天中午,馮天亮突發(fā)奇想,把巴巴帶到水溝邊,給巴巴洗了一個澡。
馮天亮還揣著一塊棕色肥皂,先朝巴巴渾身的毛上撩水,淋濕了,然后在它身上涂抹肥皂,抹出了一身的白泡泡,他一邊揉啊搓啊,起飛的肥皂泡泡就在巴巴眼前起舞,讓它感到了一種新生活……
這是巴巴前半生第一次沐浴,這種場面,這種感受,這種禮遇,都前所未有。巴巴在享受這一切的時刻,愜意地閉上了眼睛。
我看到這個情景,都有點(diǎn)兒溫馨和感動。
天亮的媽媽經(jīng)過這里,看見天亮給巴巴賣力地洗澡,就對天亮說:“給巴巴洗得真干凈,也在水溝里把自己洗干凈吧!”
天亮為巴巴搓澡搓出汗了,看看四周,又看看我。我說:“大中午的,天這么熱,哪里還有人?都在陰涼下涼快哪!你就脫光了放心洗吧!”
天亮用他特別的笑容回答了我。他飛快地脫下黑褲子,里面是個灰不溜秋的褲衩。在馮天亮脫下褲子甩到水溝邊上時,巴巴一直盯著天亮看,當(dāng)它看見馮天亮把手伸到褲衩上,要脫掉褲衩時,它一下子從水中跳到路邊上,抖了一下身上的水,沖著馮天亮大叫。
天亮的手扶在褲衩上,對巴巴說:“給你洗舒服了,我也得洗一下啊?你叫什么叫?本來沒人,你一叫,把人都招來了!別叫!”
我看見巴巴不叫了,但是,它一直盯著馮天亮,在等著他接下來的動作。天亮以為自己對巴巴的呵斥起作用了,就把褲衩脫到了腳踝,剛要把褲衩用腳甩到路邊上,巴巴又沖他狂吠了。
巴巴是沖著馮天亮的光屁股叫的,它是跳著前爪叫的。我知道,在狗的焦慮行為中,沖你叫,那是表達(dá)一般的憤怒,當(dāng)它跳起前爪沖你狂叫,那是憤怒到極點(diǎn)了。
馮天亮一驚,匆忙朝四下里張望,然后匆忙撿起褲衩,慌亂地穿上:“我給你洗舒服了,你這么對我?走!走!滾遠(yuǎn)點(diǎn)兒!”
巴巴后退了幾步,并不打算走。
“你走不走?”馮天亮開始在地上找石頭,摸到一塊埋到土里的石頭,沒摳出來。又回頭找,看見了一塊小石頭,剛剛抓到手里,巴巴已經(jīng)退出十幾米遠(yuǎn)了。這個距離,馮天亮是打不準(zhǔn)它的,對巴巴來說,就是朝它扔出的石頭對準(zhǔn)了它飛過來,它也有時間躲閃的。
天亮朝巴巴扔出了石頭,石頭在巴巴左邊一米遠(yuǎn)的地方落下,巴巴動都沒動。馮天亮覺得自己受到了挑釁,再次彎下腰找地上的石頭。
就在這時候,班上的兩個女同學(xué)溫榮榮和馬秀麗從路上走過來,她們像是在野地里玩了很久,胳膊和臉都曬得黑紅黑紅的,每人的手里都采了一大捧野花。
她們看見我和天亮,她們倆就相視笑了兩聲,然后繞開我們,飛快地跑過去了。我回頭去看馮天亮,他的手緊緊提著褲衩,像是怕它掉下去,或者是慶幸褲衩沒掉下去。馮天亮的臉像燒餅,火大,被烙煳巴了。
巴巴臥在了地上。它的這個臥姿,說明世界太平,一切災(zāi)難和危機(jī)都像烏云一樣飄過去了。
天亮卻不安了,慌里慌張地問我:“大水,我剛才脫掉褲衩的時候,溫榮榮和馬秀麗看見沒有?她們離這兒有多遠(yuǎn)?”
我算了一下兩個女同學(xué)經(jīng)過的距離和時間,說道:“可能看到了吧?”
天亮對我的推算弄急了:“什么叫可能?。康降卓礇]看見?”
我回頭看了一眼安靜臥在那里的巴巴說:“它肯定是看見了女同學(xué),才提醒你的!”
“它哪里提醒我了?”
“你以為它沖著你叫,是逗你玩呢?它是用鼻子嗅到有陌生人來了,才沖你叫的!”
“那么遠(yuǎn),它能用鼻子聞到別人的味?”
“有風(fēng),風(fēng)就從溫榮榮和馬秀麗來的方向吹來的,巴巴的鼻子有多靈敏,你不知道?。克谋亲邮枪繁亲?,不是人鼻子!”
天亮突然絕望地說:“讓我以后怎么見溫榮榮和馬秀麗?丟死人了!”
我安慰天亮:“看見就看見了,有什么啊?反正現(xiàn)在也不上學(xué)了!”
“那以后呢?以后還永遠(yuǎn)不開學(xué)了?”
“再開學(xué)不知道什么時候了,誰還記得你光屁股的樣子?”
“?。 蔽业陌参繘]起到作用,卻把天亮惹毛了。
我看著巴巴說:“巴巴,你怎么連這個都懂啊?!”
馮天亮正氣急敗壞地朝身上套衣服,聽我這樣說,問我:“它連這個都懂?這個是什么?它本來就不懂,是你教會它的!你剛才說的這個,是什么意思?”
我說:“羞恥心!”
這句話一出口,馮天亮一屁股就坐地上了,大叫起來:“讓我以后還見不見人了?”
我說:“你這樣在意,說明你有羞恥心??!”
天亮看看我,看看不遠(yuǎn)處臥在那里的巴巴,情緒也逐漸平靜下來。我們朝家走時,巴巴沒跟著我們。天亮變得少言寡語,一直望著自己腳尖走路。過去,只要我們倆在一起,他比我的話多,一個說過很多遍的話題,他也會當(dāng)作第一次演說,說得激情四射。
我剛要問他在想什么時,他突然大叫起來:“我脫褲衩時,到底被女生看見沒有???”
我大笑起來。
“你笑什么?我還是被人看到了,對不對?”
我嚇唬馮天亮:“肯定看到了!哪能看不到?”
天亮一下子軟了,坐在地上,用手拍著地:“讓我怎么見人啊?等學(xué)??梢陨险n了,我還能去上學(xué)嗎?怎么去啊?”
我繼續(xù)逗他:“怎么去?用腳走著去啊!”
馮天亮用雙手撐住地,像巴巴那樣四肢著地,卻抬著一張人臉:“我現(xiàn)在寧可變成一只狗!”
有一天,我和天亮在路上又遭遇了溫榮榮和馬秀麗,相隔有三四十米遠(yuǎn),天亮就拽著我走別的岔路了。
在那條小岔路上,正好經(jīng)過馬天倫老師家,馬老師在小院子里,穿著一件長袖衣服,把袖子挽到胳肢窩,露出兩條精細(xì)的胳膊,朝煤里摻了些黃土,用手和成煤餅,準(zhǔn)備冬天時燒爐子用。
天亮的算術(shù)成績很好,一直都受到馬老師表揚(yáng)。我的算術(shù)不是少一個零,就是多一個零。但是,我的語文成績還不錯。
馬老師抬頭擦汗時,看見了馮天亮和我,就喊了一句:“你們倆進(jìn)來!”
天亮先進(jìn)了院子,我跟在后面。天亮怯生生地問:“馬老師,我和大水幫你做煤餅吧?”馬老師直起腰來:“我不用你們幫我干活兒,我想問你們,這些日子看書了嗎?學(xué)習(xí)了嗎?”
我不敢看馬老師。天亮開始編瞎話了:“我一直給家里干活呢,沒時間學(xué)習(xí)!”
馬老師哦了一聲:“沒時間學(xué)?還是沒有人管著,自己不知道主動學(xué)習(xí)?”說著,馬老師在身邊的一個水盆里洗了手,甩了甩,朝屋里走去,還回頭對馮天亮說:“你等著!”
我問馮天亮:“馬老師要干什么?”
“我上哪兒知道去!”
馬老師很快從屋里走出來,手里拿著十幾張紙,遞給了馮天亮:“這是我出的一百道四年級的算術(shù)題,你抽時間把它們都做一下!”
天亮說:“我才三年級啊,馬老師!”
馬老師說:“三年級的題,你都會做了,四年級的題,你可以先學(xué)一下!”
天亮接過十幾張紙,點(diǎn)著頭。但是,我看出他心里是不情愿的。我們倆走出馬老師家院子,馮天亮看著紙上書寫工整的四年級算術(shù)題,抖了一下:“馬老師也真是的,我三年級都沒上幾天的課,讓我做四年級的算術(shù)題,我可不想學(xué)!”
我說:“你的算術(shù)成績一直最好,馬老師喜歡你!”
天亮繼續(xù)抖動著手里的紙說道:“馬老師喜不喜歡我,我不管。但是,我不喜歡做算術(shù)題??!”
我心里開始有點(diǎn)兒嫉妒天亮。馬老師偏愛馮天亮,那時,我還不知道馬老師是喜歡天亮的算術(shù)天賦。馬老師愿意為他出一些四年級的算術(shù)題,很看重他,是擔(dān)心他在特殊的環(huán)境中丟掉了算術(shù)天賦。
我清楚地記得,馮天亮和我在馬老師家的院子里時,馬老師一句話都沒跟我說過。一想到這些,我心里就開始失落,很失落。
大約是在第三天的上午,我去找馮天亮玩。屋里院子里都沒有,他媽媽說:“那就是后院的茅房里!剛才他還吵吵肚子不舒服!一天到晚亂吃瞎吃,不停地吃!吃壞肚子了吧?”
我朝著他家后院里的茅房喊:“天亮,你在茅房嗎?”
天亮從茅房里傳出難聽的聲音:“我在茅房里,你喊什么啊?”我聽到他回答了,就坐在他家的前院里等他。
當(dāng)時,我沒注意到,巴巴就臥在后院里,盯著茅房。其實,它是盯著馮天亮的可疑行為,巴巴的敏感度,是我和馮天亮的十倍。
我在院子里給馮天亮家那只貪吃的大鵝喂了好幾把灰灰菜,馮天亮才慢慢吞吞從后院茅房走出來。他坐在我對面,有氣無力地說:“也不知道吃什么了,從早上到現(xiàn)在,拉了四回了!”
我說:“拉肚子要吃藥的!”
天亮說:“我媽說不用吃藥,吃兩瓣大蒜就行!”
“你吃大蒜了嗎?”
“吃了四瓣大蒜了!還不行,一會兒就得拉!”
正說著大蒜治拉肚子的事,巴巴出現(xiàn)了,它是帶著審視的眼光,徑直走到天亮面前。因為馮天亮的小木椅子很矮,巴巴站到他面前時,幾乎跟他的臉在一個水平線上,又離得很近。馮天亮和我都在想巴巴離馮天亮的臉這么近要做什么。
這時,我和馮天亮的眼睛才落到巴巴的嘴巴上。巴巴的嘴上叼著一張紙,上面有污漬?!澳愕鹬萍堅谖已矍盎问裁??”馮天亮斥責(zé)巴巴。
我突然對馮天亮說:“你等等!”我仔細(xì)看了一眼巴巴嘴上的那張紙,盡管被揉得歪七扭八,但是,上面書寫工整的算術(shù)阿拉伯?dāng)?shù)字,卻清晰可見。
“馮天亮,你把馬老師給你出的四年級算術(shù)題擦屁股了?!”
“我拉了好幾次,跑了好幾趟茅房,找不到紙,就用了馬老師給我的算術(shù)題的紙!”
馮天亮的話未說完,巴巴把那張被污染過的紙丟到馮天亮的面前,朝著馮天亮的臉狂叫起來。
馮天亮一時無語。
我對馮天亮說:“巴巴為你感到羞恥了!”
馮天亮的臉真有點(diǎn)兒紅了,不是太陽曬得那種紅,我能看出來。巴巴也能看出來,因為,它不再沖著馮天亮叫了,它也看出了天亮自己感到了羞恥。
6.巴巴離家出走
馮天亮的爸爸是馬車?yán)习濉N胰ニ麄兗彝鏁r,基本見不到他爸爸。他爸爸每天都早出晚歸,趕著馬車?yán)瓥|西。駕轅的馬是棗紅色的,脖子上掛著一串銅鈴,走起來有節(jié)奏,叮咚叮咚的,老遠(yuǎn)就能知道馮天亮爸爸的馬車來了。如果出行的馬車套著三匹馬,車板上就拉著糧食、蔬菜。如果套上四匹馬,肯定是拉重的東西,那就是拉煤,拉很粗的木頭,拉沙土……
我的印象中,巴巴曾經(jīng)跟著天亮爸爸趕的馬車旅游過。它跟在馬車后面,保持著距離,去山上,去野地,去馬車馱運(yùn)貨物的地方。但是,巴巴也有厭倦的時候,它跟著馬車無數(shù)次地走遍農(nóng)場的山和水,就不再跟著馮天亮爸爸的馬車了。學(xué)校停課之后,巴巴就天天跟著馮天亮和我了,像個便衣警察。
那天中午,天亮爸爸趕著馬車經(jīng)過家門口,把一麻袋東西卸下,然后扛著麻袋進(jìn)了院子。我問馮天亮:“你爸拉什么東西回來了?”
“不知道!”
等馮天亮爸爸放下東西走出院子,跳上馬車,把鞭子搖了一圈趕車要走時,巴巴突然對著馬車叫起來。
馮天亮爸爸坐在馬車上,也不搖鞭子,只是愣愣地回頭看著巴巴:“你?……叫誰呢?……”
馮天亮也不知道巴巴沖誰發(fā)威。巴巴平時不叫,一旦叫了,肯定有事。
我說:“沖馬吧?”
那匹駕轅的棕色馬不停地擺著頭,脖子底下的鈴鐺無節(jié)奏地響著?!鞍桶?!”天亮朝巴巴喊叫,不讓它亂叫了。
聽見天亮在吼巴巴,天亮爸爸不再理會巴巴,在空中甩了一鞭子,趕車走了。棕色駕轅馬脖子上的鈴鐺聲已經(jīng)在很遠(yuǎn)的地方響了,巴巴還沖著馬車狂叫了幾聲。
我和天亮望著巴巴對著馬車叫,都感到有些詫異。天亮望著巴巴,問它:“你是不認(rèn)得馬車,還是不認(rèn)得我爸爸?你到底瞎叫什么?”
我問天亮:“你說,巴巴到底沖誰叫???” 那時,我的腦子里已經(jīng)跳出了一個閃念,一個思路,這是來源于我對巴巴的敏感和天賦的了解。我覺得,巴巴不會對它看見的人和事,像個白癡一樣亂叫的。
“你什么意思?”
“我是問,巴巴是沖著馬叫,還是沖著馬車叫,還是沖著……你爸爸叫?”
“這我上哪里知道?”天亮又警惕地盯著我,反問道,“它為什么要沖著我爸爸叫?我是巴巴的主人,我爸爸也是巴巴的主人!它為什么要沖著主人叫???”
“是???它為什么要沖著主人叫?”我反問天亮。
“你在想什么,你就說出來,別老是反問我,你一反問我,就說明你有別的想法了!”
天亮還真的沒白跟我整日混在一起,他對我的說話方式和習(xí)慣都了解。就像我們用羊來比喻,你一撅尾巴,我就知道你拉什么糞球。我和馮天亮兩個人,都快滾成一個蛋了。
我把藏起來的想法說了出來:“你快去院子里看看,你爸爸用馬車帶回來的那一麻袋是什么?”
“一麻袋?怎么啦?”
“我是讓你看看麻袋里是什么東西!”
天亮說:“我倒是希望麻袋里裝的都是錢!我花不完,讓你也花不完!想買什么就買什么,想吃什么就吃什么!”說著,他進(jìn)了院子。一會兒,馮天亮從院子里走出來,表情很平淡:“玉米!一麻袋玉米!”
我問:“哪來的玉米?”
馮天亮說:“我爸趕著馬車?yán)貋淼?!?/p>
我說:“我不是問怎么弄回來的!我想問,是買的?別人送的?還是……”
天亮這才聽出我話里的意思:“你有什么想法,能不能直接說出來???”
我說:“你先別急!其實,這不是我的想法,是巴巴的想法!”
天亮大概是忍不了我這種掖著藏著,說一半話讓他猜的說話風(fēng)格,上來就踹了我一腳:“巴巴有什么想法?”
天亮又忘了巴巴是有思想的巴巴了。
“是巴巴沖著你爸爸叫的!”我把巴巴推到了前面。
“你是說,巴巴不是沖著馬叫,不是沖著馬車叫,是沖著我爸爸叫的?”
“應(yīng)該是!”
“什么應(yīng)該是?巴巴為什么要沖著我爸爸叫?”
“被你爸扛回家的那麻袋玉米!”
“巴巴沖我爸叫,跟那麻袋玉米有什么關(guān)系?”天亮扯長了脖子跟我吵,聲音突然變小了,“你等等!”
我等著,等著天亮把這件事情聯(lián)系起來想完整了。這件事情的結(jié)局,我不太敢想,是巴巴讓我這樣想的。我也不希望這件事情,真的是巴巴想的那個結(jié)局。
“你是說……”
“不是我說,是巴巴想說的!”我又把巴巴抬了出來。
“你是說,我爸扛回來的那麻袋玉米,不是買的,不是別人送,也不是撿的,是……”天亮自問自答,像是一下子用手摸到了世界上最瘆人的毛毛蟲,嗷地叫了一聲,“你胡說八道!”天亮雖然沒把那句“不正當(dāng)”相似的詞說出口,已經(jīng)把他自己嚇夠嗆了。
我安慰天亮:“我一開始,真的沒朝這兒想,但是,巴巴引著我朝這里想。不管這件事情是不是真的,是不是我和巴巴亂猜的,你仔細(xì)觀察巴巴對你爸的態(tài)度就知道了!”
“大水,你啥時候跟巴巴是一伙的了?還‘是不是我和巴巴亂猜的’!跟你說多少遍了,巴巴是我的狗!”
“我沒說巴巴不是你的狗!剛才說的是你爸和麻袋里的玉米!”
天亮不說話了,腦瓜門上滲出密密麻麻的汗珠子。他突然對我說:“別再提這件事了好不好?也別往那兒想了好不好?”
“我可以不想,但是……”
“但是什么?”
“看巴巴怎么想吧!”
天亮瞪著我:“巴巴怎么想?關(guān)你什么事?”
……
天亮的媽媽用麻袋里的玉米給下蛋的母雞開小灶。一群雞圍著她,她手里端著一個小鋁盆,小鋁盆用了很久了,摔得渾身都是坑。她抓一把玉米,看準(zhǔn)了能下蛋的母雞位置,果斷地拋出手里的玉米,讓下蛋的母雞能先吃到金黃金黃的玉米粒。
傍晚時,天亮爸爸下班回家了,我和天亮還在他家的院子里玩。巴巴臥在那里,本來很安靜的,見到天亮爸爸開了院門進(jìn)來,就抬起頭,沖著天亮爸爸叫起來。
天亮爸爸站住了,盯著巴巴:“這是什么狗?。吭趺唇裉鞗_著我叫?不認(rèn)得我,還是你眼睛瞎了?”說著,抓起掃院子的掃把,就去抽巴巴。
我對天亮說:“你看,巴巴怎么對你爸的?”
天亮爸爸把巴巴抽疼了,巴巴一閃身,用嘴拱開院門,躥了出去。天亮爸爸氣呼呼地說:“它再沖我叫一次,我就不留它了!”
我和天亮都怔怔地看著他爸爸,他爸爸口中說的“不留它了”,就是殺了巴巴,或是把巴巴送給別人。但是,從天亮爸爸惱怒的程度,他肯定是想殺了巴巴。
……
第二天早上,我們家還沒吃飯,天亮就來找我,對我說:“巴巴一夜沒回來!”我也吃了一驚:“它從來沒有不回家的時候吧?”
“從來沒有!”
“它離家出走了?”我覺得巴巴受到很大的傷害,才離開家不肯回來了。
“它能去哪里?它餓了,也不回家嗎?”
我說:“一只離家出走的狗,不是一般的狗!它有心事的!你爸傷害了它!”
“不管是誰傷害它,你也要幫我找找它?。?!”
“肯定要去找啊!”
我想,巴巴可別出事啊!
7.巴巴的憤怒
我們找遍了農(nóng)場人家的草垛,僻靜的樹下,連容不下巴巴身體的下蛋窩都要看一眼,凡是巴巴能睡覺能躲人的地方,都找過了。就是不見巴巴的蹤影。
馮天亮的眼里一直含著淚。他喊巴巴的聲音也沙啞了,用了很大的勁兒,發(fā)出很小的聲音。最后,他吼我:“你大點(diǎn)兒聲喊?。俊?/p>
我說:“光喊巴巴不行!它就是聽見了,也不會答應(yīng)的!它就是躲開我們的!”
“那怎么辦啊?”
“我也沒辦法,只能找!”
這是巴巴第一次離開天亮,離開他們家。我看出了馮天亮的不舍。一直找到了中午,我都餓了,跟天亮說:“我要回家吃飯了!”
他跟我說:“還沒找到巴巴呢!”
我說:“等吃飽了再找吧!”
“那你回家吃飯吧!我一個人去找巴巴!”說著,他獨(dú)自走了,還左右看著,嗓子沙啞地喊著巴巴。我想了想,覺得天亮太讓人同情了。我撒腿跑回家,拿著兩個饅頭,自己啃一個,另一個帶給馮天亮。
我順著天亮已經(jīng)沙啞成了小公鴨子的聲音,找到了他。當(dāng)我把手里的饅頭遞到他手里的時候,他才把含在眼里許久沒掉下來的淚,擦掉了。
我和天亮萬萬沒有預(yù)料到,巴巴會藏身在長有灰灰菜和苦苣菜的白菜地里。我們誰也想不到,巴巴竟然吃灰灰菜,我們見到它時,它的嘴巴上全是野菜的綠汁。天亮把它抱住時,又驚又喜地說:“你吃野菜?你還能吃野菜?我從沒見過吃野菜的狗!”
我說:“它寧肯吃兔子才吃的野菜,也不想回你家了!你看看它的眼睛,都被蚊子叮腫了!”
馮天亮這才認(rèn)真地看巴巴的臉,巴巴的眼睛四周真的比以前腫了很多,眼睛都變成瞇瞇眼了。
天亮像是回答我剛才的話,對巴巴說:“咱回家!”
巴巴一聽,在他懷里掙扎了一下,想跳到地上,卻被天亮摟緊了。巴巴的頭在天亮的胸口處,巴巴一抬臉,對著天亮的臉叫了兩聲。天亮說:“一嘴巴的灰灰菜味,你真吃灰灰菜了?!”
我提醒天亮:“巴巴不想跟你回家!一只肯吃野菜的狗,能跟你回家嗎?”
天亮沙啞著嗓子說道:“它不回家?夏天可以吃野菜,秋天可以吃白菜,冬天呢?它能在野地里找什么吃?啃水溝里的冰?吃雪?喝西北風(fēng)?……”
我一看,天亮又沖我使勁了,我不吭聲,跟著他回家。一進(jìn)他家的院子,關(guān)了院門,天亮才將巴巴放下。
那個時間,馮天亮的爸爸不在家。巴巴蹲在角落里,盯著院子里熟悉的雞鴨鵝,沒有了平常時的溫柔和平靜,它顯得緊張和不安。
天亮跟我說:“你看著巴巴,我回屋給它弄點(diǎn)兒好吃的!我都沒聽說過,一只狗跑到野地里吃灰灰菜!跟別人說,別人都不會信!”
我回頭看巴巴,它的眼神中真的有驚恐。那時,我還沒讀懂它的眼神,我以為那是驚恐和不安。天亮從屋里出來,手里拿著一塊饅頭,饅頭上好像是蘸了一些他們家午飯剩菜的油湯。天亮把那塊“美食”放在巴巴面前時,巴巴沒吃。它只是看了一眼,像看見了一塊石頭那樣平淡。
天亮捧起巴巴的嘴:“你病了?還是吃素了?”
我說:“它有心??!”
院門響了,天亮爸爸推開院門走了進(jìn)來:“大白天的,把院門關(guān)這么死干什么?”還沒等天亮回答,巴巴已經(jīng)激動地站起來,四條腿在打戰(zhàn),沖著馮天亮爸爸狂叫起來。天亮的爸爸、媽媽,包括我和天亮,都被巴巴的瘋狂驚住了。天亮爸爸最初的驚悸過去之后,他四下里尋找東西,看見了立在墻邊的鐵鍬,奔過去抓在了手里:“我今天拍死你!你這個瞎眼的東西!”
巴巴比天亮爸爸的速度快,它在天亮爸爸還沒舉起鐵鍬的時候,已經(jīng)躥起來,咬了他胳膊一口,天亮爸爸大叫起來,鐵鍬當(dāng)啷一聲掉地上了。
巴巴從敞開的院門的縫隙中鉆了出去,很快就消失了。
天亮爸爸捂住自己的胳膊,問院子里的所有人:“你們說,它已經(jīng)瘋了吧?它是不是一只瘋狗了?!”
天亮對他爸爸喊道:“我剛從野地里把它找回來,你又把它打跑了!”
“它不跑,我就拍死它!”天亮的爸爸也發(fā)狠地說道。
我跟天亮爸爸說:“叔叔,巴巴沒瘋!它是生你氣了!”
“生我的氣?一只狗生我的氣?它有什么資格生我的氣?”天亮爸爸看著我,覺得我的說法很怪,“你一個小孩子怎么想的?”
天亮已經(jīng)跑出院子,想追巴巴,又沒有目標(biāo),在原地轉(zhuǎn)了兩圈,他惱怒地沖著爸爸喊叫起來:“都怨你!”
我走到天亮身邊說:“巴巴真的火了,要不然,它不會咬自己家人的!”
“到底出什么事了?為什么???”
我說:“現(xiàn)在就去問你爸爸,他扛回的那麻袋玉米,是從哪里來的?”
“巴巴就因為那麻袋玉米?”
“你說呢?”
天亮進(jìn)了院子,我聽見他問他爸爸:“爸,昨天扛回的那麻袋玉米是從哪里來的?”
“路上撿的!”馮天亮爸爸的聲音。
“撿的?”
“可能是從運(yùn)玉米的卡車上掉下來的!”
“那也不是咱家的???”
“我扛回來了,就是咱家的了!”
“巴巴就是因為這麻袋玉米,才沖你發(fā)火的!”
天亮爸爸的聲音嚇?biāo)纻€人:“一只狗還管人的事?!”馮天亮的沙啞嗓子也很有力量:“巴巴管的事多了!爸,以后這種事就不要干了!”說著,沖出院子,看見我站在外面,就哭喪著臉說:“大水,還得跟我一起找找巴巴!”
在我和天亮準(zhǔn)備第二次找巴巴時,天亮媽媽跟他爸爸說:“孩子都這樣說了,你把那袋子玉米還回去吧!”這是后來天亮跟我說的。
當(dāng)天,馮天亮的爸爸,就把那麻袋玉米還回到農(nóng)場糧庫去了。
奇怪的是,天亮和我沒去找巴巴,巴巴就自己回家了,它滿嘴巴的綠,可能又在野地里吃了灰灰菜。它看見天亮爸爸,不再叫了。難道它真的原諒了一個知錯就改的車?yán)习澹?/p>
天亮爸爸呆呆地看著巴巴,問天亮媽媽:“咱家養(yǎng)的到底是什么狗???它還管人的事?”
8.巴巴的愛意
巴巴恢復(fù)了往日的平靜,馮天亮家的小院子里,有了迷人的祥和。我看見巴巴臥在院中的陰涼下,伸出兩條前腿,把自己的頭放在前爪上,閉上眼睛,那是它最舒服的睡覺姿勢。更舒服的是一只半大的鴨子,它靠在巴巴身邊,臥在那里,伸著自己的長脖子,也在乘涼。天亮媽媽說:“這些半大鴨子,到了明年春天,就該下蛋了!我會腌一大壇子咸鴨蛋!”
我記得爸爸快樂的時候,常說一些俗語,又形象又生動,比方說,狗攆鴨子呱呱叫!現(xiàn)在,鴨子和狗依偎在一起打瞌睡,肯定美夢不斷,肯定是一次短暫奇妙的旅程。
我家的雞鴨鵝沒有天亮家養(yǎng)得多,他家的鴨子和鵝都在長身體,吃得真多。天亮媽媽每天都在催促他去野地里采些野菜回來,他家院子的雞鴨鵝,剛剛吃完,就仰著長脖子喊餓。真能吃啊!
天亮媽媽一催他采野菜,他就跟鴨子一樣,伸著脖子說:“天天弄野菜天天弄野菜,我不干別的了?”
他媽媽反問道:“弄野菜是正經(jīng)事,現(xiàn)在學(xué)校停學(xué)了,你不為家里干點(diǎn)活兒,你還能干什么?”說著,天亮媽媽回頭對我說:“大水,你也跟天亮一起去給自己家里采野菜,給你家的雞鴨鵝吃。等你家的雞鴨鵝下蛋了,腌成流油的咸蛋,你吃起來才會心安!吃著才美!”
馮天亮大聲喊道:“大水去采野菜,我不去!”
他媽媽威脅道:“你不去就不去吧,今天晚上,我就煮雞蛋,每人一個,就沒你的!”
一聽這句話,天亮就了,被人捅到了軟肋:“你只會天天讓我弄野菜,你咋不叫天晴去呢?”
天亮媽媽又懟了他一句:“天晴還??!”
天晴是天亮的妹妹,應(yīng)該是上一年級,還沒上幾天,學(xué)校停課,她就不能去學(xué)校了。我能看出來,天亮的爸爸和媽媽都偏愛天晴。天晴每天都穿得干干凈凈,跟家里的黑貓玩。在我的印象中,天晴的兩只黑黑的小辮子,被她媽媽梳得朝天上豎著,像兩個小牛犄角。
天晴一點(diǎn)兒都不喜歡巴巴。天很熱時,屋里待不住人,天亮的媽媽就會把雞鴨鵝圈到后院,只留下巴巴在前院行走。這樣,前院就安靜下來,再打掃一下,把飯桌擺到前院。天亮家人圍著飯桌吃飯時,天晴的一只手就抱著大貓,另一只手吃飯,還從嘴里掏出食物塞進(jìn)黑貓的嘴巴里。天亮媽媽見了,從不管天晴,由著天晴。
我發(fā)現(xiàn),巴巴見到了天晴喂黑貓的情景,也朝天晴的腿邊上蹭一蹭,天晴總是用腳把巴巴蹬開。
天亮想拿天晴找借口不去采野菜,被他媽媽把他的借口撕碎扔地上了。
馮天亮不想去采野菜,我也不想。我沒回答天亮媽媽說的話,站在那里不動,像根本聽不懂別人說話的木頭。馮天亮在院里轉(zhuǎn)悠,就是不去拎采野菜的柳條筐子。
“這倆孩子,怎么說不動呢?”天亮媽媽說了一句,忙著手里的活,進(jìn)屋了。
這時,巴巴從地上站起來,跟它一起打瞌睡的那只半大鴨子也直起脖子。我想知道睡得好好的巴巴,突然起身想要干什么。
巴巴走到筐子面前,沖著天亮叫了一聲。
我說:“天亮,走吧,采野菜去吧!巴巴叫你去呢!”
天亮用手指著巴巴:“哪里都有你,有你什么事?”
巴巴又沖著天亮叫了兩聲。
天亮再次指著巴巴:“回去睡覺,沒你的事!”
巴巴沖著天亮連叫三聲。
聽巴巴的聲音和次數(shù),就知道巴巴越來越嚴(yán)厲,它開始發(fā)火了。
天亮媽媽把頭從敞開的窗戶里伸出來,對天亮說:“巴巴都看不下去了,快去采野菜吧!”我跟天亮說:“我回家拿筐子!”
天亮這才不情愿地走到筐子跟前,先踢了筐子一腳,然后再把它拎起來。在天亮還沒走到院門時,巴巴已經(jīng)搶先出了院門,站在外邊等他了。
巴巴又領(lǐng)著我和馮天亮去了那片白菜地。白菜已經(jīng)長大了,有半尺高,巴巴穿行在白菜地里,有時會看不見矮矮的它。它興奮地跑著,像個會隱身的行者。當(dāng)它站住,仰起脖子時,我們才能看見它的臉。它每一次站在那里等我們時,腳下就有一片稠密的灰灰菜和苦苣菜。它們藏在白菜中間,隱身在地壟溝里?;一也撕涂嘬牟瞬氐迷匐[蔽,也會被巴巴找到。
我跟天亮說:“巴巴幫你媽媽喊你干活,不是只動嘴巴,只會朝你汪汪!它自己也干活,比我們干得多!”
聽我這樣評價巴巴,馮天亮就抬頭尋找白菜地里的巴巴,他眼睛里藏著笑,因為巴巴,他心里非常得意。
那天,我和天亮各自背著一筐灰灰菜和苦苣菜回家,巴巴跑在前面,它的嘴和四條腿,都被灰灰菜染綠了,像是剛剛在白菜地里化了妝,用的是灰灰菜和苦苣菜調(diào)制的化妝品。
我問天亮:“你說,巴巴在餓了時,會吃野菜嗎?”
馮天亮說了一句驚天動地的話:“巴巴餓急了的時候,什么都會吃!”
“你會吃嗎?”
“會吃吧?”
我從筐子里抽出一根灰灰菜:“你嘗嘗!”
“我不嘗,我還沒餓急呢!”
這時,巴巴認(rèn)真地看著我和天亮,它像是對我們嘗灰灰菜這件事情很感興趣。我說:“天亮,咱倆一起嘗嘗吧,不嘗,你看巴巴眼神,很瞧不起我們呢!”
天亮看看巴巴,回頭對我說:“嘗嘗就嘗嘗,也不是吃毒藥!雞鴨鵝能吃,我們?yōu)樯恫荒艹??”說著,從自己筐里抽出一根灰灰菜,甩了一下,像是要把灰灰菜上的土抖落掉,他用嘴撕了一片灰灰菜葉子,慢慢嚼了兩下,停住,又嚼了幾下,然后說道:“苦,也沒多么苦!雞鴨鵝能吃,巴巴也能吃,我們?yōu)槭裁床桓页???/p>
我也嘗了灰灰菜。它真的沒有那么苦,那么難以下咽。巴巴看見我和天亮都嘗了灰灰菜,歡快地扭頭朝前跑了。
秋天快到了。天亮妹妹天晴一直在家里學(xué)著織一條粉色的線圍巾,準(zhǔn)備冬天時用。她跟我們說:“秋天不能上學(xué),等冬天開學(xué)了,我就圍著它!”
我說:“冬天還不開學(xué)呢?”
天晴像是賭氣一樣回答道:“那我就春天圍著它!”
我能想象到,在大雪覆蓋的農(nóng)場,除了看見冒煙的煙囪,還能看見雪地上有一條亮眼的粉色圍巾在飄動……
我見過天晴織圍巾,一團(tuán)粉色線團(tuán)像球一樣滾在炕上,她手里的長長竹針,顯得特別長,特別粗。那是因為天晴太小了,太瘦了。我眼看著天晴的圍巾被她越織越長了。
那天,我跟天亮帶著巴巴出去玩,剛剛回到他家里,就聽見天晴在哭,哭得撕心裂肺。以前,我只見過天晴流眼淚,沒見過她這么大聲地哭。天亮一驚:“我妹咋了?”我跟著他進(jìn)了屋,看見天晴趴在炕上,臉朝下,埋在自己的胳膊上。
天亮媽媽說:“她織的圍巾沒了!她說一直放在炕上的,線團(tuán)還在,快織完的圍巾沒了!怪不怪?家里也沒來外人,能丟到哪里去?”
天亮問:“都找過了,沒有?”
天亮媽媽說:“都找遍了,該找的地方都找了,就是沒有??!你和大水都幫著找找,你妹妹馬上就織完了,丟了太可惜了!”
這時,巴巴在院子里叫起來。天亮和我走出屋子,看見巴巴抬著頭,朝著房頂叫。我和天亮都朝房頂上看,見天晴的大黑貓臥在灰色瓦片上,呆呆地看著巴巴。
“你朝著貓叫什么?”天亮對巴巴說道。
巴巴不理睬天亮,仍舊對著房頂上的黑貓叫,叫得很嚴(yán)肅,很執(zhí)著。我突然想到,是不是黑貓貪玩,把天晴的粉圍巾拖到房頂上去了?巴巴為什么朝黑貓叫?巴巴是懷疑黑貓。
“巴巴懷疑黑貓把圍巾拖到房頂上去了!”
天亮聽我這么說,搬來了梯子,靠上墻,爬了上去。果然,圍巾被黑貓拖到房頂上去了。天晴破涕為笑。
我告訴天晴:“是巴巴先找到的!”
天晴很少有意地伸出手摸著巴巴的臉。巴巴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天晴,像是在埋怨她:“丟了東西就知道哭,也不想想你有一只貪玩的貓!是它把你的圍巾拖到房頂上去的!”
天晴的臉上還掛著淚,臉上卻是笑的,她不停地摸著巴巴的臉,從沒摸過這么長時間。巴巴給了天晴這個機(jī)會,在她摸巴巴臉的時候,它一動不動。
巴巴伸出舌頭舔她的手指時,天晴也沒有躲,讓巴巴像舔冰棍那樣溫柔地嚅動著軟軟的舌頭。
巴巴看天晴時的眼光,充滿了愛意。
我真的被巴巴眼里的柔情看呆了。
9.巴巴聽見敲鐘聲
第一場霜在深夜降落的時候,農(nóng)場的人還在沉睡中。白菜地里的白菜綠葉上的霜,就像是撒下了白鹽。白菜像是愛吃鹽,在太陽剛剛升起的時候,霜就融化了,一片一片的綠葉,像是綠色的舌頭,把鹽一樣的霜吃掉了,吸吮到自己的肚子里。
雪緊跟在霜的后面,不遠(yuǎn)了。那天,我和馮天亮發(fā)現(xiàn)幾乎無人的校園里,有教室的門被打開了,幾個熟悉的校工出現(xiàn)在教室里,他們用錘子和釘子,正在修理缺胳膊少腿的桌椅。
我問校工:“你們修桌椅,是要準(zhǔn)備開學(xué)上課了嗎?”
一個不刮胡子的男人看了我們一眼,又接著干手里的活,像是對自己手里的錘子說話:“一個孩子,這么久不上學(xué),準(zhǔn)備當(dāng)一個野孩子?長大了當(dāng)一個流浪漢?當(dāng)一個沒用的廢人?”
我回頭看看馮天亮,他也正用眼睛瞪著我。
“他說誰?”我問馮天亮。
天亮說:“說咱倆吧?”
我轉(zhuǎn)頭問那個整個臉爬滿了毛的校工說:“又是野孩子,又是流浪漢,又是廢人的,你說誰???”
校工使勁一揮錘子,把一根釘子敲進(jìn)桌子腿,抬臉吼道:“說的就是你們倆!”他的一臉黑胡子,像是獅頭從滿是灰塵的桌子上憤怒地?fù)P起。
嚇得我和馮天亮轉(zhuǎn)身就跑。我們并不是因為校工長得駭人,而是他說出的話,直戳我們的軟肋。
我突然下意識地說道:“幸虧巴巴沒看見!”
天亮問我:“幸虧巴巴沒看見什么?”
“剛才??!”
天亮強(qiáng)裝硬氣:“它看見又怎么啦?”
我提醒道:“在這件事上,巴巴跟那頭獅子是一伙的!”
“哪頭獅子?”
“就是用錘子釘課桌的獅子!”
天亮沖著敞開門的教室說:“釘桌子腿的大人光知道罵我們!”
“巴巴如果會說話,也會罵我們!”
天亮又沖著我喊道:“巴巴還不會說話?它不會說話,一天到晚都沖誰汪汪?”
也是,巴巴心里的不滿,憤怒,都是會發(fā)聲的。它只用一個字,汪!我們就全懂了。但是,我們不行,要從學(xué)漢語拼音開始,從一年級學(xué)到小學(xué)畢業(yè),再上中學(xué)和高中,有人將來還可能上大學(xué)。我爸跟我說:“一個人,活到老學(xué)到老!”聽見這話,快嚇?biāo)牢伊恕?/p>
那個時候,我還不知道,長得讓人聯(lián)想到獅子的校工并不是單單罵我和天亮,只是那個時刻,我和天亮出現(xiàn)了,他是在發(fā)泄生活中的怨氣和不滿,因為,他的孩子待在家里,也不能來學(xué)校上課。
農(nóng)場學(xué)校大門口的里面,有一棵比房子高的榆樹,它在兩人高的地方,就分出了三根一樣粗細(xì)的樹杈,三根樹杈像不愿意在一起玩耍的孩子,一根直直地朝上,要去天上逛;一根橫著要沖出校門,不想上學(xué);還有一根彎著,朝著地,朝著我們經(jīng)過它的面前。在朝著地的樹杈上,掛有一個東方紅牌拖拉機(jī)的鐵輪子,沒停學(xué)時,門衛(wèi)大爺就會用鐵錘子砸響鐵輪子,很響,那是上學(xué)放學(xué)的鐘聲。
我和天亮被教室里的“獅子”嚇跑了,并沒出校門,而是站在了榆樹的鐵輪子下。地上有碎磚頭,天亮先撿了一塊磚頭朝鐵輪子砸去,沒砸中。我也撿了一塊磚頭,砸中了鐵輪子,沒有鐵錘子砸得響,聲音很悶。
天亮轉(zhuǎn)身找到一塊石頭,比磚頭硬的石頭,向樹上的鐵輪子擲去,擊中了,聲音很響,很亮,傳得挺遠(yuǎn)。
這時,那頭“獅子”出現(xiàn)了,他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并沒有走過來,只是遠(yuǎn)遠(yuǎn)地看,他肯定是聽到了聲響。我和天亮幾乎是同時拔腿要逃,回頭看時,“獅子”還是站在那里,望著我們。
我和天亮誰也想不到,“獅子”把手里的鐵錘子舉了起來:“用它敲,才響呢!”我和天亮面面相覷,不知道“獅子”有何居心,沒敢動。但是,用鐵錘子敲鐵輪子,那肯定很響?!蔼{子”看出了我們倆的猶豫,直接把手里的鐵錘子向我們拋了過來。然后,他轉(zhuǎn)身進(jìn)了教室。
我和天亮同時朝地上的鐵錘子跑過去,天亮先把錘子抓到了手里,轉(zhuǎn)身朝榆樹下奔去,揮起錘子就砸。
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真的響??!我們離得太近了,金屬和金屬撞擊,耳膜都在顫動。過去,怎么沒有感到它的聲音會如此震撼?是忘記了?還是久違了?
“讓我敲幾下!”我看見天亮沒有罷手的意思,正敲得上癮,敲得熱血沸騰,敲得近乎瘋癲。
我和天亮都能感到,這聲音傳得很遠(yuǎn),農(nóng)場的人都能聽見,因為,遠(yuǎn)處的狗開始回應(yīng)了。
我接過天亮手中的錘子,踮起腳尖,砸響了鐵輪子。鐵和鐵的撞擊聲,會在遠(yuǎn)處的某一個地方,撞上高聳入云的大煙囪,或是撞擊到拖拉機(jī)修配廠的寬大的修理車間,會把聲音撞回來,留下非常悅耳的回聲。
在我用錘子砸向鐵輪子時,榆樹上有過早變黃的樹葉被震動得飄落下來。樹葉下降的線路是飄忽不定的,它們不是去泥土里旅游,而是走完了自己最好的年華。
“獅子”又從教室里走出來,遠(yuǎn)遠(yuǎn)地站著,聽著我們砸響鐵輪子。他竟然咧開嘴巴笑起來,因為他的牙很白,在黑胡子的襯托下,顯得更白了。
在鐘聲的召喚下,學(xué)校門口出現(xiàn)了幾個男生和女生,他們聽到鐘聲,是來看究竟的。讓我和天亮沒想到的是,鐘聲讓巴巴也趕來了。
巴巴對上學(xué)也有興趣嗎?
我和天亮輪換敲鐘,早就敲累了。有兩個聞聲趕來的男生,撿起地上的錘子,接著敲。十幾分鐘后,學(xué)校門口竟然有十幾個學(xué)生圍在榆樹下了。
天亮看著巴巴說:“你來湊什么熱鬧?”
巴巴知道天亮跟它說話,它搖了一下尾巴。我和天亮都懂得巴巴搖尾巴的含義,這是巴巴心情愉悅,開心快樂的時刻。它是為學(xué)校的鐘聲歡欣鼓舞。我認(rèn)識兩個男孩子,是哥倆,哥哥比我高一年級,弟弟比我低一年級。哥哥敲了幾下鐵輪子,弟弟拉拽著哥哥,執(zhí)意要敲幾下。弟弟個子太矮小,舉著錘子夠不到樹上的鐵輪子,哥哥將弟弟抱起,弟弟敲響了鐵輪子。
沒想到,馬天倫老師精瘦的身影出現(xiàn)在學(xué)校門外,他也想知道學(xué)校的鐘聲為什么長久地響,停不下來。他沒走進(jìn)大門,只是臉上含著笑意,看著我們這群學(xué)生,然后帶著笑離開了。
“獅子”不知道在什么時候,悄悄站在我們身后,突然開口說話了:“敲鐘敲夠了吧?我該拿錘子修桌椅去了!”他從那個哥哥的手里接過錘子,轉(zhuǎn)身朝教室走去,還抬頭對著天說了一句:“早該開學(xué)了!還要拖到什么時候?”
那些日子,我和天亮帶著巴巴每天去學(xué)校,看看每個教室里的桌椅修好了沒有??匆娦藓玫淖酪?,擺放在教室里,真的像教室了。那些還沒修理桌椅的教室,桌椅堆在教室的一角,像囤積破爛兒的倉庫。
我們等著開學(xué)。但是,學(xué)校的鐘聲一直都沒有敲響。
秋天的早晨,我看見草垛和風(fēng)刮不到的房根死角,有白白的厚厚的霜還不肯融化,雪真的離我們不遠(yuǎn)了。
那天,我在天亮家玩,巴巴不在院子里,我們也沒留意。等到聽見遠(yuǎn)處有狗的叫聲,很像巴巴的叫聲時,我和天亮都站在他家的院子里抬起頭來,想確定是不是巴巴在叫。
“是巴巴吧?”天亮問。
我說:“是巴巴!”
“它叫什么?好像挺遠(yuǎn)的!”天亮嘀咕著,沖出院門。我跟著天亮順著聲音的方向找過去。
叫聲來自學(xué)校的方向。巴巴的叫聲不急不躁,有節(jié)奏,像是在跟誰說話。天亮和我跑到學(xué)校大門外時,我們倆都站住了。
巴巴獨(dú)自站在校門口的榆樹下,對著樹杈上的鐵輪子,一聲聲地叫,像埋怨,像斥責(zé),又像恨鐵不成鋼。
巴巴也希望學(xué)校的鐘聲早點(diǎn)兒響起。它想,該讓野孩子們回學(xué)校上課了。天亮看看我,說道:“別過去了,讓巴巴叫吧!”
我們離開學(xué)校大門好遠(yuǎn)了,巴巴還在訓(xùn)斥樹上的鐘。
街兩邊的水溝里的水,結(jié)了薄薄的冰,學(xué)校還沒開學(xué)。有一天早上,巴巴又跑到學(xué)校,對著榆樹上的鐵輪子叫上了,我們聽它的聲音,能感覺到巴巴已經(jīng)非常生氣了,叫的聲音里,已經(jīng)有了憤怒。
“巴巴真的生氣了!”我聽著學(xué)校方向傳來的巴巴叫聲說。
天亮說:“巴巴是不是傻?天天對著鐵輪子叫,是不是傻?”
我說:“它一點(diǎn)兒都不傻!”
10. 巴巴的藏身之地
1970年的冬天還是來了。我們邊境農(nóng)場的保衛(wèi)部門用大喇叭廣播,把黑墨紅紙貼到大家都能看見的墻上,通知每一個單位,每一戶居民,還是要提前挖好防空洞,做好打仗的防御準(zhǔn)備。
我爸爸在后院子里已經(jīng)開始挖防空洞了。防空洞很隱蔽,在一個草垛的后面,防空洞的門,完全被草垛的一角遮蔽了。
天亮家還沒挖防空洞,他家里大人的心思都在照顧一院子的雞鴨鵝了,為它們準(zhǔn)備冬天的飼料。
天亮還問過我:“你家的防空洞挖好沒有?”
我說挖好了。
他瞪著我說:“哎?我去你們家玩,怎么沒發(fā)現(xiàn)防空洞在哪里?。俊?/p>
我告訴他:“這說明我家的防空洞挖得很成功!敵人的炸彈長眼睛都發(fā)現(xiàn)不了!”
有一天,我經(jīng)過馬天倫老師家的小院門口,看見馬老師伸著長脖子望天,我站在他家的院門外,跟著他一起望著天。天上什么都沒有,連一片云都沒有,那馬老師望什么呢?
我站在院門外問道:“馬老師?”
馬老師還在望著天。
我又接著喊道:“馬老師?”馬老師這才看見院門外的我?!澳阌惺裁词?,大水?”我接著問:“我剛才看見馬老師朝天上望,不知道馬老師望什么,天上什么都沒有啊……”
“我想問問天,我是一個老師,不能去學(xué)校教課!你是一個學(xué)生,不能去學(xué)校上課,為什么?”
我說:“因為天天吵著打仗啊……”
“打仗?打仗就不開學(xué)了?打仗也可以在防空洞里上課?。 ?/p>
那個時候,瘦瘦長長的馬老師就像是一棵長在院子里的倔強(qiáng)的樹,雖彎曲著身軀,卻怒向天空。我又一次逃跑了,是被馬老師對天的憤怒嚇跑的。
農(nóng)場突然用廣播和張貼在大街小巷的通知,宣布了一個令人緊張的消息,全農(nóng)場要在上凍之前,也就是邊境最容易發(fā)生沖突的前夕,把居民養(yǎng)的狗處理掉。處理掉,就是殺狗。狗的叫聲,會引來危險。沒有狗的叫聲,即便是發(fā)生了沖突,也不會引火燒身了。通知明確了時間,家家戶戶必須在三天之內(nèi)處理掉每一只狗。
滅狗的消息一傳開,養(yǎng)狗的人都慌了。
天亮也慌了。說實話,我也跟著天亮慌了。巴巴怎么辦啊?天亮的脾氣變壞了,無緣無故地頂撞人,誰跟他說話,他就頂誰。
這時,一只熬過了秋天的蠓蟲,最后掙扎著突然落在天亮的臉上,挺著它的鋼針就扎。天亮心情本來不好,抬手照自己的臉就是狠狠的一巴掌,那只瘋狂的蠓蟲,就在他臉上變成了一只扁扁的標(biāo)本。
天亮媽媽說:“亮子啊!那是你自己的臉,使那么大勁干什么?不怕把自己的臉蛋子抽歪了?”
那兩天,養(yǎng)狗的人家,都把狗圈在院子里,拴上繩子,不讓狗出門。但是,沒有殺狗的人,到了晚上,農(nóng)場里狗的叫聲,還是像受到了傳染一樣,一只狗叫,就引來很多的狗叫,此起彼伏,不絕于耳。
天亮聽了狗叫聲,心情好些了,他跟我說:“誰能殺掉自己家的狗?誰舍得?誰能下得了手?”
我擔(dān)心地說:“廣播還是天天播很多遍的,那么大的聲音,比牛叫聲都大!大街上的通知還貼在墻上,這不是鬧著玩的!”我心里想的是,要對巴巴采取點(diǎn)兒保護(hù)措施。
“沒事的!我還沒看見誰家主人對自己家的狗下手的!”
天亮的自信,安慰了我。在滅狗的通知到了最后一天的時候,家家戶戶的狗還在自己家的院子里叫。
天亮說:“看來,農(nóng)場不殺狗了!下通知都到了最后一天了!”他跟我說這件事的時候,已經(jīng)是晚上了。過了凌晨十二點(diǎn),就是殺狗通知的第四天了。他的臉上洋溢著少有的笑容。
我們都希望生活在農(nóng)場的狗們,能順利躲避邊境摩擦,能順利躲開這場奪命的災(zāi)難。
但是,第四天的早上,天剛剛有些亮,就從遠(yuǎn)處傳來了狗的叫聲,叫聲跟往常不同,有尖厲的叫聲,細(xì)聽聽,那是慘叫聲。
狗的叫聲是從農(nóng)場住宅區(qū)的東區(qū)傳過來的。我和天亮家都住在農(nóng)場的西區(qū)。東區(qū)的人能看到日出,我們西區(qū)的人能看到日落。
有東區(qū)人跑到西區(qū)了,告訴我們,農(nóng)場派出打狗隊,打殺狗了。他們個個長得身強(qiáng)力壯,手執(zhí)棍棒,袖子上套著一塊紅布。
這個從東區(qū)跑到西區(qū)告訴我們這個噩耗的人,家里的狗已經(jīng)躺在院子里了。
“他們真動手了!一只狗都不能留!”
這回,天亮急了,朝家里跑去。我家里沒狗,巴巴等于就是我的狗,我也跟著天亮跑。這時,我看見街上挺亂的,養(yǎng)狗的人都在想辦法保住自己的狗。
天亮沖進(jìn)自己家院子,開始叫巴巴,“你在哪里?給我出來!再不出來,你就沒命了!你躲哪里去了?”
在滅狗的通知第一天下達(dá)的時候,天亮就沒有用繩子拴巴巴。但是,巴巴不出院子,像是知道了院門外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打狗隊都要來了,巴巴能跑到哪里去?”
天亮一急,開始用難聽的聲音叫著巴巴。他氣急敗壞地沖進(jìn)他家的后院,連茅房都找了,然后推倒了后院的木柴垛。天亮媽看見倒塌的木柴垛,罵他:“你推倒柴垛干什么?你的巴巴能鉆進(jìn)木柴里去嗎?”
我對天亮媽媽說:“他找不到巴巴,有點(diǎn)兒急了!”
“找不到巴巴,也不能把房子點(diǎn)了?。 碧炝翄屩钢⒙湟坏氐哪静裾f,“把木柴給我碼放整齊了!”
天亮狠狠地說道:“找不到巴巴,我什么也不干!”
他媽聽了,撿起地上的一根木柴舉起來要打天亮,天亮拔腿就跑。
……
生下巴巴的那只狗死了。它是巴巴的媽媽。我和天亮站在院子外面,看見它躺在院子里,四肢軟軟地癱在地上,眼睛睜著,望著它還能看見的地方。它能看見這個世界嗎?我回頭看見天亮的眼圈紅了,我的鼻子也一酸。
打狗隊的人一家家查,尋找狗的蹤跡。他們終于在下午的時候,從東區(qū)搜查到了西區(qū)。我一直跟天亮在一起,看著打狗隊的人進(jìn)了他家院子,幾個人在前院搜查,另幾個人去了后院??匆姶蚬逢犼爢T手里的棒子上,血跡斑斑,我后背有寒氣鉆出來。
馮天亮緊張極了,他擔(dān)心巴巴這時候會從某一個地方突然出現(xiàn),被打狗隊發(fā)現(xiàn),倒在打狗隊的棍棒之下。
打狗隊隊員離開了天亮家院子,趕赴另外一家住戶。打狗隊領(lǐng)隊的是一個高高大大的男人,他提前穿上了一件羊皮大衣,讓人生畏的是,他故意把羊毛穿在外面,像是一只披著羊皮的站著行走的狼。
我跟在一個打狗隊隊員的身后,怯聲問道:“叔叔,為什么非要打殺狗?。俊?/p>
打狗隊隊員是個矮個子,聲音卻粗壯無比:“你沒聽廣播嗎?你沒看通知嗎?”
我故意搖頭,說自己一無所知。
“戰(zhàn)爭打響,敵人的轟炸機(jī)飛過來,聽見狗叫,暴露了居民區(qū),炸彈就扔下來!到那時,房子、人、雞鴨鵝狗全炸沒了!知道了吧?”
前面?zhèn)鱽砹斯返慕新?,矮個打狗隊隊員匆忙追了上去。
我的兩條腿開始發(fā)抖。
天亮跟我說:“去找巴巴,一定找到它!”
我問他:“去哪里找?”天亮說:“去白菜地!”我說:“白菜地藏不住巴巴了!”天亮問我:“白菜地為什么藏不住巴巴?”我說:“因為白菜地里白菜都收回來了,光禿禿的什么都沒有,哪里藏得住巴巴?”
我說完這句話,突然想到,巴巴曾經(jīng)獨(dú)自跑到學(xué)校呆呆望著榆樹上的鐵輪子的一幕。巴巴會不會藏身在已經(jīng)停學(xué)一年的學(xué)校里?但是,我沒把這個猜測告訴馮天亮,心里怎么想的,我一時也沒搞清楚。我就是想自己知道巴巴藏在哪里,我想要單獨(dú)跟巴巴交流。
我想單獨(dú)擁有巴巴?這個念頭跳出來時,我的腦袋瓜子轟的一聲,響了一下,然后就嗡嗡的,停不下來。
我借故跟天亮說:“我餓了,回家吃飯了!”
天亮奇怪地看看我,看看太陽:“才幾點(diǎn)???最多下午四點(diǎn)鐘,也不到吃飯的時候??!”
我說:“我餓了,就是想回家找吃的東西。”
天亮說:“你現(xiàn)在不是找吃的,而是要跟我找到巴巴!”
我說:“我餓著肚子,哪里有力氣跟你找巴巴?”
天亮將信將疑地看著我回家了。我繞了一圈,飛快地跑向?qū)W校。
學(xué)校走廊沒有門,但是,每間教室的門卻鎖著。教室面對走廊,都有兩扇窗戶,每扇窗戶,都有已經(jīng)碎掉玻璃的窗格,透過沒玻璃的豁口,能看清教室里的桌椅。
“巴巴!巴巴……”我用巴巴能聽見的聲音呼喚起來。
長長的走廊,一共有八間教室。我趴在窗口,除了聞到灰塵味道,還有一股股發(fā)霉的不見陽光的氣味。
當(dāng)我趴在第七間教室的窗口朝里望時,我看見碎掉玻璃的窗口上,還殘留著碎玻璃碴,玻璃碴上,掛有一綹灰黃色的毛。
我心里一跳,激動起來。那毛的顏色,就是巴巴身上毛的顏色。巴巴就是從這扇窗口鉆進(jìn)教室里的。
“巴巴,巴巴!我知道你在里面……”
巴巴果然藏身在這間教室里。它慢慢地從教室最后一排的椅子底下鉆出來,傷心地看著我。我把一只手從碎掉玻璃的窗口上伸進(jìn)去:“巴巴,你出來,我領(lǐng)你去一個安全的地方,誰也找不到你的地方,誰也傷害不到你的地方!”
天黑的時候,我又去了學(xué)校,用一條麻袋,裝上巴巴,把它背回我的家,藏身在我家挖好的防空洞里。跟誰都沒說。背著它朝我家走的時候,還有狗的慘叫聲傳來。麻袋里的巴巴顫抖起來,嗓子里發(fā)出我從沒聽到過的呻吟聲。那是動物的痛苦?。?/p>
當(dāng)天晚上,我躲在家里隱蔽的防空洞,點(diǎn)了一根蠟燭,抱著巴巴。我聽見天亮在我家的院門外喊我的名字。
我在防空洞里,享受著跟巴巴單獨(dú)相處的時光。我抱著巴巴,在搖晃的燭光下,看見它眼睛四周的毛,像是被水泡過后又干了,倒伏在眼睛的四周。
我心里突然一抽,巴巴是狠狠哭過的。它看見了自己媽媽的死亡嗎?要不然,它誰也不告訴,會獨(dú)自選擇空曠的學(xué)校教室里隱藏起來,以淚洗面,忍受悲痛?
哦,巴巴啊!
第二天的中午很平靜,我想讓巴巴見一見冬日的太陽。“走,出去見一下太陽!”巴巴聽懂了,從防空洞里跳出去,站在草垛邊上抬頭望天。冬天太陽很遠(yuǎn),像是燒不旺的爐子,沒有暖意。
但是,巴巴一直就那么望著,那個狀態(tài),就像它那天呆呆望著學(xué)校大門前榆樹上的鐘。因為巴巴眼神的專注,我也望著天。天上有一只盤旋的鷹。有那么片刻時間,鷹就像是定格在了天空中,然后,又悠閑地消失了。
我知道鷹沒消失,它只是飛到了更高處,飛到了我目不能及的地方。
巴巴看見了鷹的自由嗎?我還不知道,那只根本看不清面容的鷹,成為巴巴一生的向往,并改變了它的生活。
巴巴盯著天上的鷹,盯得太久了。我提醒巴巴:“回防空洞里去!”
它看了我一眼,搖了一下尾巴,嗓子里發(fā)出了一聲呻吟,像是埋怨我打攪了它和鷹的談話。
它還是不肯將望向鷹的癡呆目光收回來。我再次提醒它:“回到防空洞里去!站在外面很危險!”巴巴看了我一眼,讓我的心里一緊。在它的眼光中,我讀出了一種告別。
11. 巴巴的嚴(yán)冬
我偷偷去防空洞給巴巴喂食時,又聽見天亮在我家院門口喊我的名字。我還聽見媽媽跟天亮說:“哎?大水應(yīng)該找你去玩了,他剛剛出門了!你沒碰到他嗎?”
“大水去哪里了?一整天都沒見到他!”天亮遠(yuǎn)去的聲音,他肯定又滿農(nóng)場找我去了。
我對巴巴說:“我要去找天亮了,要不然,他會懷疑我的!你在這里,哪里也不要去,我會把防空洞的門關(guān)死,遮擋?。∥也恢滥阍谶@里要待多久。但是,在這里,你能活下去!先活下去!你懂我的話嗎?”
巴巴能聽懂。不然,我跟它說話時,它不會看著我?,F(xiàn)在,它一直盯著我,聽懂了我說出的每一個字。
我在想,巴巴的主人是天亮,我在巴巴的心目中,也是主人吧?起碼,是最好的能讀懂它內(nèi)心的朋友吧?
我蓋好了防空洞的門,又抱了一些草,遮蔽住門,然后,去找天亮了。天亮在他家的院子里一見我,就喊道:“你去哪里了?上你家,找不到你,我就在家里一直等你,一直等一直等,你連影子都不見。你說,你去哪里了?”
我有點(diǎn)兒心虛,就說:“我在街上轉(zhuǎn)了轉(zhuǎn)!”
“你在街上轉(zhuǎn)了轉(zhuǎn)?街上有什么好轉(zhuǎn)的?你看見巴巴了?”
天亮一提巴巴,我就不敢看他眼睛了。
夏天被太陽曬出的黑還留在我臉上,估計天亮看不出紅來。我的嘴巴笨了,有點(diǎn)兒像口吃一樣支支吾吾的。
“大水,你有事?”
我只會反問一句:“我能有什么事?”
天亮湊近我,把臉湊近我的臉:“你今天很怪??!”
我嚇得后退一步:“我怎么……怪了?”
“你說話的口氣,你的表情,都怪!跟以前可不一樣!”
我不敢再聊這個話題,打岔說:“我們?nèi)フ野桶桶???/p>
天亮最關(guān)心這件事,馬上說:“再去找找,一晚上都過去了,它跑哪里去了?”他突然站住了:“巴巴是不是已經(jīng)被打狗隊打死了,咱們還不知道。”
我說:“巴巴不是一般的狗,它不會被人輕易抓到殺掉的!”
“去找去找去找!”
天亮帶著我,漫無目的地亂轉(zhuǎn)。我跟著天亮,心里有事藏著,一點(diǎn)兒熱情都沒有。天亮回頭看著我:“你老是跟著我干什么?”
我一愣:“不跟你,跟誰?”
“我是說,咱倆應(yīng)該分頭找巴巴???”天亮一急,就瞪眼睛。
我說:“好,你先別急,我們分頭找巴巴!”
“我急了嗎?”
“你都瞪眼睛了,還不是急?”
“算我急了,求求你大水,我們分頭去找巴巴吧!”
和天亮分手之后,我心里一直在想,巴巴藏在我家的防空洞里,我為什么不告訴天亮。第一,我是為了巴巴的生命安全;第二呢?我想獨(dú)自占有巴巴嗎?……我被自己的占有欲嚇住了。
我一個人時,腦子被這個問題塞得滿滿的,沒有縫隙,讓我喘不上氣來。我是想占有巴巴嗎?
我站在馬路上,茫然地四下看,什么也看不清。我揉了一下眼睛,不知道自己眼里什么時候有了眼淚。我還不清楚,眼淚為何而流。
我又去防空洞偷偷看望了巴巴,隱蔽好洞口回家時,媽媽還問我:“你去哪里玩了?蹭了一身的土?”
我撒謊說:“幫著同學(xué)家里挖防空洞了!”
媽媽問我:“天亮家的狗被打狗隊處理了嗎?”
我心里抽動了一下:“處理了吧?”
“你們倆天天泡在一起,他們家的狗處理沒處理,你不知道?”
我接著撒謊:“我真的不知道,只是沒看見巴巴!天亮也到處找他家的巴巴!”
那天晚上,天亮又來找我,他站在院子里喊著:“大水,大水!”我媽媽說:“天亮,你進(jìn)屋吧!”天亮說:“阿姨,我不進(jìn)去了,在院子里等大水!”過去,天亮來我們家,就像進(jìn)自己家一樣,不敲門就進(jìn)屋了。
我走出去,看見天亮站在院子里。傍晚時剛剛落了一場薄薄的雪,我和天亮挪動腳步時,地上就有清晰的嘎吱嘎吱的聲音。
天亮不進(jìn)屋,原來他哭了,他不想讓我家里人看見他的哭相?!按笏桶涂隙ㄋ懒?!多久了,都沒它的影子,連個影子都沒有,它肯定死了!”
我垂著頭,看著月光下發(fā)藍(lán)的雪地上的兩個悲傷的人影,像是一幅紀(jì)念巴巴悲傷的畫。
“你哭啥?你都沒看見巴巴,怎么就知道它死了?”
“都多久了?!”
第二天,街上張貼的滅狗通知,又被一張紅紙通知覆蓋了。通知上說,為了安全,為了不留下一只狗,農(nóng)場的打狗隊要嚴(yán)格地進(jìn)行最后一輪的搜索,絕不讓一只狗漏網(wǎng)。
我呆呆地站在紅紙黑墨的通知前,那粗大的黑字,突然在我眼前扭動起來,糾纏廝打在一處,揉成了一個字,亂!最后,那些混亂的字累了,都松了手,分離了,找到自己的角落安靜下來,恢復(fù)了自己。墻上的紙還是紅的,怎么黑字也變紅了?
我哭了。
我最擔(dān)心打狗的人會沖進(jìn)我家的后院,發(fā)現(xiàn)被草垛遮蓋住的防空洞的洞口。讓我沒想到的是,想去看看我家防空洞的人,不是打狗隊的人,而是馮天亮。
他沒有懷疑巴巴在我家的防空洞里,他是因為他家的防空洞沒挖好,單純想看看我家的防空洞。
“防空洞有什么好看的?你又不是沒見過防空洞?!蔽倚睦锞o張,尋找不想帶他去我家防空洞的理由。
“我看看你家防空洞怎么啦?”天亮沒想到我會拒絕他。
我說:“沒怎么,改天再帶你看!”
天亮又彎著身子,把臉湊近我的臉,問道:“大水,你很怪啊?”
我躲開他的臉:“哪里怪?老說我怪!怎么怪了?”
天亮直起腰,用手指著我的臉:“哪里怪?就你現(xiàn)在的表情很怪,特別怪!越來越怪!”
我,我差點(diǎn)兒就跟天亮說出巴巴的藏身之地了。但是,我猶豫了。我一旦說出實情,天亮?xí)栁遥骸拔叶颊伊税桶湍敲淳?,你為什么到現(xiàn)在才說出來?”那時,我怎么回答?再說了,這幾天,巴巴已經(jīng)是我的了!我獨(dú)自擁有巴巴已經(jīng)幾天了。
我對天亮說:“進(jìn)屋說!”
天亮說:“帶我去你家的防空洞!”
我的臉肯定紅了,因為臉頰有燒灼感。我覺得天亮已經(jīng)在懷疑我了,懷疑我把巴巴藏在了我家的防空洞里。
我不能失去天亮這個朋友。在一年的時間里,從1969年冬到1970年冬,我和天亮幾乎天天在一起,度過了春夏秋冬。
我不能沒有天亮這個朋友。
“跟我走吧!”我領(lǐng)著天亮去了我家的后院子,草垛上落著積雪,我用手一碰,雪粉從草垛頂上滑下,堆積在防空洞的門上。防空洞的門是貼到地面上的,我用腳和手把雪清理了一下,我的動作很慢,像是在拖延時間。這個時間里,隔著木板釘成的門,沒有聽到下面有任何的聲音。我愣了一下,突然慌亂起來,飛快地把門板上的雪清理掉,一下子掀開了防空洞的門,從里面冒出一股暖暖的白色蒸汽。我沒有沿著在墻壁上挖出的腳蹬梯走下去,而是一收腿,從上面直接跳到下面,因為慌亂,我是摔進(jìn)防空洞里的。
巴巴沒了。我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沒有巴巴的影子。我懷著心里巨大的失落,對蹲在防空洞口的天亮說:“你下來吧!”
天亮卻蹲在頭頂上,露出半截黑乎乎的身影,對我說:“我不下去了,沒什么看的!”
我坐在防空洞的地上,還能聞到巴巴留下的味道。它為什么自己逃離了防空洞?這里不安全嗎?到了外面的世界,有多危險,巴巴不知道嗎?除了天寒地凍,還有威脅它生命的打狗隊啊!
“走??!你坐在里面干什么?走吧!”天亮又在頭頂上催我。
那天,我的話很少。我像是丟了魂一樣,丟了巴巴,我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
12.巴巴還活著嗎?
除了我和馮天亮一起去找過巴巴,我一個人也去尋找巴巴。凡是巴巴可以容身的地方,我都去找。我比天亮更清楚巴巴喜歡的藏身之地。
找不到巴巴,我的心里越來越絕望,比馮天亮更絕望。我從馮天亮的言談話語中,聽出他對找到巴巴也不抱希望,在他心里,巴巴已經(jīng)死了。
我對天亮說:“巴巴沒死!”
天亮說:“死了!”
我天天在問自己:“巴巴還活著嗎?”
媽媽盯著我的臉:“大水,你怎么瘦了?”
我摸摸臉,沒覺得自己瘦了。
媽媽說:“大水,你要好好吃飯??!”
我答應(yīng)著媽媽好好吃飯,可是,我沒有胃口。
農(nóng)場的冬天,再沒有狗的叫聲。風(fēng)聲卻大了,就連風(fēng)把地上的樹葉卷起來甩到墻上和窗戶上的聲音都能聽見。
又過去了三天,我斷定,巴巴的確不在這個世界上了。
有一天,農(nóng)場傳出一個奇怪的消息:在冬夜,一只狼闖入了農(nóng)場,并咬傷了一個人。很多養(yǎng)活過狗的人都在議論,農(nóng)場沒有了狗,都被處理光了,狼就可以肆無忌憚地出入農(nóng)場了。但是,問題來了,那只傳說中的狼,不咬雞不咬豬,為什么咬人?再說了,站在狼的角度上看,吃一只雞咬一頭豬,總要比咬一個人容易得多??!因為人的手里有槍,有刀,有棒子!
因為這些疑問,人們開始關(guān)注那只深夜闖入農(nóng)場的狼了。那只狼,成為農(nóng)場冬天的傳說。誰也沒見過那只狼,又必須相信有這只狼。因為,被咬的人,是農(nóng)場人都認(rèn)識的。是打狗隊的隊長。
農(nóng)場打狗隊又在居民區(qū)進(jìn)行了第二次搜狗行動。那個把羊皮大衣毛朝外穿的高大的男人,就是打狗隊的隊長。這次,還是他領(lǐng)隊,搜查得很細(xì)。到了我們家,問我媽媽:“你家的防空洞在哪里?”
我站在媽媽身邊,看見身上的毛朝外的羊皮大衣上有狗的血跡,他清理過血跡,但是還殘留著斑駁的血痕。
“我們家沒養(yǎng)狗!”媽媽口氣一點(diǎn)兒都不友好。毫無疑問,打狗隊成員,成為農(nóng)場居民最最討厭的人。
“你家的防空洞在哪里?”
“我們家的防空洞是藏人的,你問我們家的防空洞在哪里是什么意思?”
“我是擔(dān)心,別人家的狗偷偷溜進(jìn)防空洞里!我們今天在一家人的防空洞里發(fā)現(xiàn)了小狗!所以,我們要重點(diǎn)搜查防空洞!”
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打狗隊隊長從進(jìn)我們家院子開始,右胳膊就沒拿出來過,他披著大衣,只用左手揮來揮去。在他忍不住想使用右手時,他的嘴巴就咧開了,倒吸一口涼氣,還呻吟一聲。他的右手纏著紗布,纏著很厚的白紗布。
媽媽看見我站在那里,對我說:“大水,帶他們?nèi)ゲ樵奂业姆揽斩?!?/p>
我指了一下后院的門,在前面引路。
披著羊毛朝外的大衣的隊長用腳把后院門踢開,帶頭走進(jìn)后院。我看見那個最矮的打狗隊隊員還是跟在最后,他的聲音依舊粗壯無比:“你家到底養(yǎng)沒養(yǎng)狗?”
我說:“沒有!”
打狗隊隊長彎腰看了一下防空洞的門,他伸頭朝下看看,用左手摸了一下右胳膊,回頭看了一眼矮個子,對他說:“你下去看看!”
矮個子看看打狗隊隊長,又看了看我,用粗壯的嗓門兒說道:“他們家沒養(yǎng)狗!我問過了!”
“你問過了?問過有用嗎?在防空洞發(fā)現(xiàn)狗的那家,也說自己沒養(yǎng)狗,結(jié)果怎么樣?那只狗差點(diǎn)兒咬斷人的腳脖子!”打狗隊隊長怨氣沖天地說。
我看見矮個子扶著防空洞的門框,把身體下沉到防空洞里?!皼]有!什么都沒有!”矮個子的聲音從防空洞里傳出來,更加的粗壯無比,防空洞像是一個大音箱,把他的聲音攏在一起,從防空洞的小門里嗡嗡地沖了出來。
還沒等矮個子從我家的防空洞里爬出來,打狗隊隊長把肩膀一抖,羊毛朝外的大衣就朝上跳了一下,他轉(zhuǎn)身就走。
等矮個子從防空洞的小門鉆出來時,其他的打狗隊隊員已經(jīng)走到前院了。矮個子看看站在防空洞邊上的我,問道:“你養(yǎng)狗了?”
“沒養(yǎng)啊!”我一愣,因為矮個子問得太突然了。
“沒養(yǎng)?沒養(yǎng)狗,你家防空洞里為什么有狗屎?”
“狗屎?”我腦瓜子開始暈了,想想,防空洞里只有巴巴待過,它才能留下自己的糞便,我怎么就沒注意這件事呢?要是心細(xì)的話,我應(yīng)該把巴巴的屎清理掉的。
“是不是一只挺難看的狗?”
“它不難看!……誰難看?……”我順著矮個子的話說漏了,想改過來,有點(diǎn)來不及了。
矮個子盯著我,像是嘲笑了我一下:“還是養(yǎng)狗了吧?你改口也不行!”
“沒養(yǎng)狗!”
“你嘴挺硬!非讓我把防空洞里的狗屎弄出來讓大家看看?”
一聽說他要把狗屎從防空洞里弄出來,我的嘴巴真的變硬了:“你把狗屎弄出來吧!”
矮個子一聽,怔怔地看著我,一伸手,把我扒拉到一邊去了:“小屁孩子,誰有閑工夫弄狗屎玩?”他朝前院走去,一邊還拍打著在防空洞里蹭到衣服上的土。在快要走出前院大門時,他突然站住了,回頭問我:“你說,你家防空洞里的動物屎,不是狗屎吧?”
“是……什么屎?”我不明白矮個子要說什么,他腦子里藏著什么念頭,因為心里慌亂,只能聽他推理。
“狼屎!也不是狼屎!”他的聲音再次顯得粗壯無比,讓我的耳膜和心臟受到了撞擊。我的腦子里一片混沌,巴巴、留下的屎、狼屎,朝我涌來,旋轉(zhuǎn)著,讓我看不清面前的東西。等我混亂的思緒平靜下來,也清醒許多之后,矮個子已經(jīng)走了。我記得他留下的話:“狼屎!也不是狼屎!”
我跑到后院,鉆進(jìn)防空洞,尋找巴巴或是狼的糞便。它縮在角落里,像謎一樣。我用一根草棍,扒拉一下它,它已經(jīng)變硬了,像石頭一樣。我開始在腦子里搜尋對狼屎的知識記憶。狗屎,所有人都見過。狼屎,也被農(nóng)場的大人,和那些進(jìn)山打過獵的人講起過,狼是食肉動物,只吃肉,所以,狼的屎是白色的。
我眼前的屎,就是常見的狗的糞便。再說,我家的防空洞里只有巴巴待過,一只狼怎么會待在我家的防空洞里?平時,防空洞的門都是蓋住的,狼會自己掀開門跳進(jìn)防空洞里睡一覺?太不可能了。防空洞的門,只有在洞的里面伸出手一推,門才能輕松推開。巴巴就是用嘴巴一拱,才沖出防空洞的。
我用鏟煤的鐵鏟子,把防空洞里的糞便鏟出來,問爸爸:“能看出這是什么屎嗎?”爸爸不看糞便,先看看我的臉:“你最近讀過什么書嗎?什么也沒讀過吧?所以,你才有時間端著狗屎問這問那,閑的?太閑了是不是?再問這種無聊問題,我把它煮了,給你當(dāng)晚飯吃!”
我心想,爸爸是老師都去學(xué)校喂豬了,還管我讀沒讀書,也是閑的吧?
我扔下糞便跑了。
那天,沒有北風(fēng),還有太陽。白茫茫的雪地,在陽光下呈現(xiàn)出一片藍(lán)白色,盯著藍(lán)色的雪久了,會在一瞬間就掉進(jìn)了幻夢中。
我仰身倒在雪上。我側(cè)過臉,看著農(nóng)場住宅區(qū)的方向。我不知不覺已經(jīng)走出了兩三里路,躺在雪上,才知道世界這么靜。房屋頂上的煙囪冒出的白色煙霧,在空氣中變幻出有生氣的動物,它們飛升得越高,它們的影像就越模糊,越浪漫,像是跟我告別。
農(nóng)場沒有熟悉的狗吠傳來。
我突然傷心起來,有淚掉出來,淚水剛剛脫離眼眶的時候還是熱的,掉到臉頰上,它就變成了涼的。
一個沒有狗叫聲的農(nóng)場多可憐啊,它無聲無息,沒有生命跡象。一座座低矮的房子,就像是一塊塊被雪覆蓋了的石頭。
那天的晚上,天亮有點(diǎn)兒興高采烈地跑到我家玩。跟我說了一個驚天動地的消息:農(nóng)場打狗隊隊長又被狼咬了!
我真的感到吃驚:“又被狼咬了?狼怎么專找他咬啊?還是那只狼嗎?”
天亮說:“你也不問問,狼咬他哪兒了?”
“咬哪兒啦?”
天亮重重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左臂:“這一次,狼咬了他的左胳膊!”
“左胳膊?”
“好奇怪??!”
“我也覺得奇怪,農(nóng)場的人都覺得太奇怪了!”
真的是太奇怪了,一只狼從山上跑到農(nóng)場的住宅區(qū)尋找食物,不咬雞鴨鵝,專找一個人咬?專咬他的手?先咬右手,過兩天,再咬他的左手?這是一只什么狼啊?……
我問天亮:“打狗隊隊長的手,是狼咬的嗎?”
天亮說:“絕對是狼!這只狼專咬一個人,也算這個人倒霉!”
我說:“怎么感覺不像狼咬的?!?/p>
“那像什么咬的?聽打狗隊隊長跟別人說,就是狼咬的!他左手腕上還戴著一塊手表,那只狼咬他左手腕時,把他的手表咬碎了,狼就是不松口。要不是那塊表,打狗隊隊長的手腕子就被狼咬斷了!”
“把手表都咬碎了?”
“咬碎了!還聽別人說,打狗隊隊長拼命甩自己的胳膊,就是甩不脫那只狼,他還跟別人說,那只狼把表咬碎了,狼的牙齒也硌掉了一顆!”
我能想象當(dāng)時現(xiàn)場的血腥和慘烈。我問道:“你確定不是狗咬的?”
“狗咬的?……你什么意思?大水?農(nóng)場的狗都被打殺光了!”
“是巴巴!”
天亮的臉像是被雷擊中了一樣:“巴巴?”
“巴巴還活著!”
“你說巴巴還活著?”
“是農(nóng)場唯一幸存的狗!”
天亮的身體變成了面條,軟軟地貼在墻上:“我不能相信!太不可信了!你怎么……能想到,是巴巴?”
我說:“我信!”
13. 巴巴做了它想做的事情
因為我相信巴巴活著,天亮也相信了。于是,我和天亮又開始重新尋找巴巴的蹤跡。在這個冬天,我不知道天亮是怎么想的,我是為巴巴還活著的最后殘留的念頭熬過每一天。
我會在雪地里尋找巴巴的腳印。在被大雪覆蓋的農(nóng)場街道,還有住宅區(qū)的郊外,積雪上會留下細(xì)密的麻雀爪印,麻雀像是在雪地里剛剛跳過了舞。那些粗大些的三趾印,是野雞留下的,它們是急躁尋找食物的旅行者,漫無邊際地四處行走,沒有方向。還有說不出是什么動物留下的足印。這些足印,會讓我和天亮久久地發(fā)呆。
進(jìn)入三九天了。那是冬天最冷的時候,不下雪,北風(fēng)先把地上的雪吹散了,然后再揚(yáng)向天空,天上和人間本來一幅寧靜的畫,就像被一個不懂事的男孩子,涂成了一張糟心的臟紙。河溝里的冰,已經(jīng)凍到了底,寒冷還想繼續(xù)暴虐,就把河溝里的冰凍裂了,讓平整的冰面,撕成橫七豎八的裂縫。
邊境緩和下來,戰(zhàn)爭沒有在這個冬天升級。
我有一天進(jìn)了防空洞,發(fā)現(xiàn)防空洞里的土壁上,有了返潮的水汽。我用手摸了摸,土壁上沒有那么涼了。媽媽把一些過冬的土豆和蘿卜,也放了一些在防空洞里。有的土豆上,都生出了白色的芽子。
冬天快過去了嗎?
那天,我去天亮家,看見他們家的人都像木樁一樣站在院子里,呆呆地望著地上。我推開院門進(jìn)去,他們家的人都沒回頭看我。在院子里的地上,到處都是血,一只黃鼠狼橫躺在地上,雞鴨鵝都驚恐地跳到雞窩上,飛到房頂上,大鵝縮在角落里發(fā)抖,它寬大的腳蹼也站不穩(wěn),不停地晃著肥大的身軀。
我問天亮:“叔叔打死了黃鼠狼?”
天亮搖著頭說:“我爸是第一個起床的,推開門,就看見這只黃鼠狼倒在院子里。我家的雞鴨鵝一只都沒少,黃鼠狼在吃雞鴨鵝之前,它肯定遇到什么厲害的東西了,把它咬死了……”
天亮的爸爸圍著地上的黃鼠狼轉(zhuǎn)啊轉(zhuǎn),不停地用鞭桿子扒拉著黃鼠狼軟軟的尸體,他說:“我見過黃鼠狼咬死過雞鴨鵝。但是,我就是沒見過有動物把黃鼠狼咬死了……我實在是想不通這件事!”
天亮的爸爸是馬車?yán)习澹娺^世面,趕著馬車去過山上,去過野地,走過春夏秋冬,馬車輪子碾過草地和冰雪,他什么動物都見過。他如果想不清楚,這只黃鼠狼為什么死在他家的院子里,那誰也想不清楚了。
就在這時,天亮想起了他家的那只黑貓:“是不是咱家的黑貓咬死了黃鼠狼?”天亮的話一下子提醒了院子里的所有人,大家一起用眼光搜尋黑貓。天亮的媽媽說:“不用找貓了,它一晚上都睡在屋里,它可怕冷!”
我跟天亮進(jìn)了屋里,果然看見養(yǎng)尊處優(yōu)的黑貓,正賴在炕上,抬起一只爪子,在給自己洗臉呢。
天亮說:“肯定不是貓咬死黃鼠狼的!”
我說:“要真的是黑貓和黃鼠狼咬起來,現(xiàn)在躺在院子里的肯定是黑貓!”
天亮說:“黑貓看見黃鼠狼,早跑沒影了!”
我說:“老鼠怕貓,貓怕黃鼠狼。巴巴可什么都不怕!”
一聽我提起巴巴,天亮就開始發(fā)呆。當(dāng)天亮發(fā)完呆回頭看我時,他眼里閃著光,是那種在黑暗中燃燒的光。
“是巴巴?”
我的心也是一跳一跳的:“是巴巴?”
“巴巴來過?”
“巴巴來過?”
我和天亮一直在互問對方,不斷地問,是為了逼近一個現(xiàn)實:巴巴在夜晚回到了天亮家,遭遇到黃鼠狼,發(fā)生了一場生死大戰(zhàn)。橫尸院子里的黃鼠狼,就是搏斗的結(jié)局。
“是巴巴?”
“真的是巴巴?”
天亮沖出屋去,跟院子里的他爸媽喊道:“不是黑貓!是巴巴!”
天亮的爸爸沒聽清,問了一句:“是什么?”
“是巴巴!”
這一聲,連院子里的雞鴨鵝都聽清了。但是,天亮爸爸沖他喊道:“你給我滾一邊去!”我從天亮爸爸眼神中就能看出,在他心里,巴巴早就死了。
“真的是巴巴!”天亮固執(zhí)地重復(fù)道,他跟我一樣,想在心里確定巴巴還活著的事實。
天亮爸爸對著天亮又一連串地說道:“去去去,一邊去!”說著,他一手抓著鞭子,一手拎起黃鼠狼的小耳朵,把它拎起來,在眼前轉(zhuǎn)著,仔細(xì)打量著黃鼠狼身上的每一處傷痕,有點(diǎn)兒惋惜地說:“皮都咬壞了,要不然,黃鼠狼的皮還能賣點(diǎn)兒錢!”
我對天亮爸爸說:“叔叔,黃鼠狼是怎么躺在院子里的,你都不想知道,只想著黃鼠狼的皮能賣多少錢?是巴巴!”
天亮爸爸像是沒聽見我的話一樣,拎著黃鼠狼出了院門。
我看看天亮,天亮也一直盯著我,我們都想用自己堅定的眼神,證明巴巴活著,它會像以前一樣,在深夜或是凌晨走進(jìn)院子,保護(hù)家中的雞鴨鵝。
那天,天亮在河溝邊上用腳踏冰,一下子踩漏了冰,嘩啦一聲,天亮的一只腳就陷進(jìn)冰下的水里了。
天暖和了。
這段日子,我和天亮一直沒有停止對巴巴的尋找。讓我和天亮感到最難最難的是,農(nóng)場沒有狗叫聲。我們找不到它的蹤跡。
最讓我絕望的,是巴巴在那個應(yīng)該沉默的時候,為了保護(hù)自己學(xué)會了沉默,它不會發(fā)出自己的聲音了。
巴巴到底來沒來過啊?
有一件突然發(fā)生的事,讓我和天亮堅定地認(rèn)為,巴巴真的還活在這個世界上。我們班的大個子張海東被狼咬了。張海東的個子高,總讓人覺得他該上中學(xué)了。他跟同學(xué)打架,很輕易就把對方的手臂擰麻花一樣擰到身后去,然后把臉從后面貼到對方的耳朵上,用羞辱的語言把對方的祖宗八輩罵一遍。男同學(xué)都躲著他,不敢招惹他。他跟同學(xué)最多的交流就是:“天亮,幫我把算術(shù)題做一下!”“大水,幫我寫篇作文!”……
張海東被狼咬了?讓知道這個消息的男同學(xué)都覺得好笑。我們都想知道的是,張海東被狼咬哪里了?
最后,大家都確定了,那只狼咬了張海東的屁股。為什么啃了他的屁股?知道細(xì)節(jié)的人說,張海東在野地里大便的時候,那只狼出現(xiàn)了,咬了他。當(dāng)時,張海東嚇壞了,提著褲子就跑,那只狼沒有攆他,只是站在原地望著他。張海東逃到安全的地方,一邊嗷嗷地哭,一邊回頭看自己被咬的地方,他看不到,就用手摸,沒發(fā)現(xiàn)少肉,只摸出狼的牙齒印。因為沒有流血,也沒有少一塊肉,張海東就停止了哭泣。
我又一次突發(fā)奇想地問天亮:“又是巴巴干的嗎?”
天亮也疑惑地問:“又是巴巴?”
但是,張海東見到我們,他竟然編了一個與狼搏斗的故事。在他吹得天昏地暗的時候,我問張海東:“在哪里被狼咬的?”
“問這個干什么?”張海東編謊言,也怕露出破綻。
我說:“我想知道??!”
“在農(nóng)場酒坊堆放酒糟的地方!”
我和天亮去了酒坊堆積酒糟的地方。酒糟可以喂豬、喂家禽,酒糟被高高的木板攔住。在冬天大雪封山的時候,山中的狼、野雞和野豬,都會跑到有人居住的地方覓食。高高的木板圍墻,就是阻擋野獸的。在木板圍墻的外面,木板圍墻根上,還有去年留下的一叢叢倒伏的黃草,我們很容易就找到了張海東被狼咬了屁股的現(xiàn)場,因為,我們發(fā)現(xiàn)了三年級使用的算術(shù)課本。
我和天亮看著地上的課本,然后抬頭望著對方。
“是巴巴!”我說。
“絕對是巴巴!”天亮說。他肯定想起自己拿著馬老師為他出的算術(shù)題擦屁股,巴巴沖他狂吠的事情。
巴巴悄悄來酒坊吃酒糟時,意外看見了用算術(shù)課本擦屁股的張海東,生氣了,不輕不重地下口咬了他。那是對一個不珍惜書本的男孩子的口頭警告。
這是我和天亮認(rèn)定的事實。也是天亮和我都曾經(jīng)歷過的。
巴巴做了它想做和該做的事情。
14.巴巴偷偷見過天亮?
天亮變得話少,是我突然間發(fā)現(xiàn)的。我在路上看見他,大聲喊叫他的名字,竟然叫了三聲之后,他才回頭看著我。
他變得遲鈍和木訥。
“天亮,你怎么啦?”
天亮有點(diǎn)兒茫然地四下看了看,像是又有誰叫他,他擔(dān)心自己沒聽見……
我指著自己鼻子說:“沒人叫你,是我!是我在叫你!”
天亮看著我,眼神像是被身邊水溝里的水泡過了一樣,是顫動的,渾濁的,又是激動的:“大水,有件事,我想不明白了!”
“什么事?”
天亮又看了看四周,像是有什么東西在走近我們。
我提醒天亮:“別看了,什么都沒有!只有你和我!”
“你說,你說……”
“說啊,你要問什么?”
天亮突然哭了:“你說,你說……”
我被天亮突然的哭嚇住了:“你怎么啦?天亮?老是你說你說的?”
天亮委屈地蹲下,雙手捂住臉,大哭起來。
我站著,看著他抽搐的身體,他顫抖的身體像是被悲傷的風(fēng)抽打著、肆虐著。我過去見識過天亮的哭泣。但是,像現(xiàn)在這樣的痛哭,把五臟六腑都快哭出來的,從沒有過。
讓他痛哭的風(fēng)停了,天亮的身體平靜下來,不再顫抖。他站起來,眼睛是紅的,是無助的、可憐的。
我等著他主動開口。我擔(dān)心再問他,已經(jīng)遠(yuǎn)去的悲傷的風(fēng)會再次卷土重來,抽打可憐的他。
“你說,巴巴活著,它,它為什么不來找我?”他終于把這句話說出來了。
我回答不了。
現(xiàn)在,巴巴就像神一樣活在我們心里。我們已經(jīng)確定巴巴還活著,做出了一件一件只有巴巴才能做出的事情。但是,巴巴為什么不來找天亮,也不來……找我?
“它也沒找過我!”我脫口而出。
天亮并沒留意我話中的意思,他揉著眼睛說:“巴巴都不找我,為什么會找你?”是啊,天亮是巴巴的主人,天亮從沒改變過。
我不能把巴巴藏在我家防空洞里的事說出來,但是,我說出的一個理由,讓天亮不會追究我:“你不覺得巴巴是我們兩個人的朋友嗎?”
天亮承認(rèn)巴巴是我和他共同的朋友。
那天在路上,我碰到了馬天倫老師,他站住了,上下打量我:“大水,學(xué)校要恢復(fù)上課了!你玩夠了吧?玩了快一年了吧?阿拉伯?dāng)?shù)字,還能從一數(shù)到十嗎?”我心里明白,馬天倫老師從來就不喜歡我,他用這種又是老師,又是大人,又是對我有特別權(quán)力的口氣嘲諷我,我只能接受。
他突然問我:“天亮沒跟你在一起?”
我搖搖頭。我也是突然發(fā)現(xiàn),馬天倫老師今天穿戴得比較整齊干凈,一件藍(lán)色的外衣領(lǐng)口一直頂?shù)剿氖莶弊拥暮斫Y(jié)處,讓他說話時必須揚(yáng)起臉,為了能看到比他矮的我,他的臉依舊朝上仰著,眼球卻朝下移, 把視線落到我臉上。馬老師的這種眼神,怎么看都是在藐視我。
我問道:“真要開學(xué)了?”
馬天倫老師哼了一聲:“你現(xiàn)在玩野了,聽到要開學(xué)了,心里是不是特別不舒服?心里想,如果這輩子不開學(xué)才好呢?”
“沒有……”
“你想不想上學(xué),你這里知道!”馬天倫老師用一根手指點(diǎn)著我的心窩說。這時,遠(yuǎn)處有人喊叫馬老師,我看見是我們班的女同學(xué)溫榮榮和馬秀麗。
溫榮榮離著很遠(yuǎn)就招著手問:“馬老師,要開學(xué)了嗎?”
馬天倫老師變了一個臉,笑容滿面,熱情地說:“是的,要開學(xué)了!”
馬秀麗說:“我們早想上學(xué)了!”
馬天倫老師回頭對我說:“你看看人家!”他剛想教育我,我已經(jīng)飛快地跑掉了。我不想當(dāng)他的反面教材。我也不承認(rèn)自己是一個自甘墮落的野孩子。
我去找天亮。沒想到,天亮在上午十點(diǎn)鐘左右的時候還在炕上睡大覺。“他病了嗎?”我問天亮媽媽。
天亮媽媽說:“一晚上起來好幾次,沒睡好!”
“拉肚子了?”我有過這種情況,吃東西不衛(wèi)生,半夜拉肚子,一趟趟朝茅房跑,肚子拉空了,又睡不好,眼圈都黑了。
“天亮沒拉肚子!只是覺得院門有聲響,他起來看看誰!”
“夜里院門有動靜?”
天亮媽媽說:“我和天亮爸爸都沒聽到院門有動靜,天亮偏偏說,他聽到動靜了!這孩子,一晚上根本就沒睡覺!”
炕上的天亮,睡成了一頭死豬。
我坐在炕沿上,看著天亮睡不醒的樣子,覺得他是不跟我打招呼,獨(dú)自闖入了一個夜世界,在那個我不知道的天地里,經(jīng)歷了搏斗、逃亡、求生種種的驚險,終于在曙光初照的早晨,回家了。
中午,天亮的媽媽已經(jīng)在飯桌上擺飯了,天亮還在深睡。“讓他睡吧!睡醒了再吃!”天亮媽媽看了一下他的睡相說道。
我回家吃午飯,下午再次來到天亮家時,天亮在狼吞虎咽地埋頭吃午飯。我問他:“昨天夜里出什么事了?”
天亮不回答我,一直把嘴巴塞得鼓鼓的,等他咽下最后一口飯,才抬頭看著我:“巴巴昨天晚上來了!”
我心里一驚:“什么?你說什么?”
“你聽見我說什么了!”
“我想讓你再說一遍!”
“昨晚,巴巴來了!”
“什么時間?它在哪里?進(jìn)了院子?你怎么知道的?它叫了?你爸你媽聽見巴巴叫了嗎?”
天亮說:“只有我知道巴巴來過了!”
“你看見巴巴沒有?”
“沒看見!我知道它來過了!”
我著急地問道:“你到底親眼看見巴巴沒有?”
天亮媽媽站在我身后,對我說:“別聽天亮瞎說了!他就說巴巴來了,聽見了巴巴叫他!我和天亮爸爸什么都沒聽見!天亮說夢話呢!”
天亮沖著他媽媽吼道:“我就是聽見巴巴叫我了!我聽見了!”
看見天亮情緒激動,天亮媽媽不再跟他說巴巴了,而是問他:“飯夠吃嗎?再給你盛點(diǎn)兒?”天亮余怒未消:“不吃了,氣飽了!”說著,天亮站起身去茅房了。天亮媽媽跟我說:“我和天亮爸覺得他有夜游癥!你千萬別跟天亮說這件事?!?/p>
我問天亮媽媽:“什么是夜游癥?”
天亮媽媽就說了夜游癥挺可怕的行為:“他會在半夜醒來,在屋子里,在院子里,轉(zhuǎn)一圈,然后回到炕上睡覺去了,第二天問他,他不知道自己在半夜醒來過!”
“?。俊边@確實把我嚇得夠嗆。
“天亮又不像得了夜游癥!他對昨天夜里起來幾次,他自己知道!”
我懸起的心又放下了。
單獨(dú)跟天亮在一起時,我問他:“你確定巴巴在夜里來過,只是聽見了它的聲音?”上過茅房的天亮平靜了許多:“聽見了,我真的聽見巴巴在窗前叫我了!它的聲音我還聽不出來嗎?你說,巴巴隔著窗戶叫,你聽不出它的聲音嗎?”
我點(diǎn)頭。我承認(rèn),我會在一百只狗的叫聲里,聽出巴巴的叫聲。但是,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情,自從農(nóng)場有了打狗隊,巴巴已經(jīng)學(xué)會沉默,學(xué)會用眼睛看清這個世界。
邊境戰(zhàn)事的腳步遠(yuǎn)去,巴巴預(yù)感到了威脅自己生命的危險也遠(yuǎn)去了嗎?它不會輕易發(fā)聲的,它已經(jīng)學(xué)會了保護(hù)自己。
“巴巴敢張口叫你?它就不怕被打狗隊的人聽見?就是別人聽見了,告訴打狗隊,也危險啊!我覺得巴巴不會叫,你聽見的也不是巴巴的聲音!”
本來剛平靜下來的天亮,再次激動起來:“就是巴巴叫我!”
“我不跟你爭!我也希望是巴巴在叫你!就是沒人能證明這件事!”
天亮用手指點(diǎn)著我:“大水!你腦瓜子里裝的不是大腦,是一泡屎!”
看見天亮急起來的樣子,我笑起來。
讓我沒想到,在當(dāng)天的夜里,天亮一個人偷偷裹著一件他爸在冬天趕馬車穿的棉大衣,睡在院子里。
天亮在等巴巴。
北方春天的夜里很涼,天亮感冒了。他在等不到巴巴的時候,就睡了過去。在他睡過去的時候,他做了一個掉進(jìn)冰窟窿里的噩夢,又冷又不見天日。
天亮燒得滿臉通紅,含糊地跟我說:“剛才,我去了一個冰洞,爬不出來了!”我說:“不是剛才,那是昨天夜里,你做夢了!”
“……我聽見冰洞里巴巴在叫。我摸進(jìn)去,看不見巴巴!等我出來時,回頭看,才發(fā)現(xiàn)那不是冰洞,是你家的防空洞!”
聽見天亮說出巴巴在我家的防空洞,我心里一驚。天亮竟然夢見我曾經(jīng)把巴巴藏在我家的防空洞里了?看著天亮燒得迷迷糊糊的可憐樣子,我不想再瞞著這件事情,我對他說:“打狗隊滿農(nóng)場尋找狗時,我真的把巴巴藏進(jìn)我家的防空洞里了,我沒告訴你。我也沒搞清自己怎么了,當(dāng)時怎么想的,為什么把巴巴藏起來不告訴你!”
天亮聽了,竟然笑起來:“巴巴在你家的防空洞里?太好了,你現(xiàn)在就把巴巴抱來吧!快去??!把巴巴抱來!”
我跑出天亮家,一個人坐在路邊的一塊石頭上。我只能等著天亮退燒了,不糊涂了,清醒了,我再找他。我已經(jīng)將這件事情告訴了天亮,心里舒服了很多。
但是,巴巴真的在夜里偷偷看望過天亮嗎?
15. 巴巴是主角
天亮爸爸趕馬車給農(nóng)場最遠(yuǎn)的一個連隊送玉米種子,送到目的地,卸了種子該回農(nóng)場時,天有些晚了。他爸爸為了節(jié)省時間,就抄了一條近路。近路都是不太好走的路。太陽只把泥土路面曬干了,表層下面隱藏著泥濘和陰謀。馬車輪子碾上這樣的路面時,很容易就陷進(jìn)去了。天亮爸爸的馬車就是這樣陷進(jìn)去的,他揮著鞭子,讓鞭梢在空中發(fā)出尖厲的呼哨,嘴巴里大聲命令著駕轅的馬:“駕!駕!駕!……”轅馬使勁了,它巨大的蹄子蹬啊、踏啊,把蹄子下的路面,也踩出了坑。鞭子抽在它身上,把它身上的毛都抽得豎起來,可馬車輪子還埋在泥坑里不肯出來。
天亮爸爸后來告訴家里人的時候,我也在場,聽得我心里直發(fā)毛。天亮爸爸說,當(dāng)時的情況,靠馬是不行了,不可能拉出那個泥坑。他去找石頭,把石頭填進(jìn)泥坑,才是唯一的辦法。附近沒有石頭,他就朝遠(yuǎn)處找。就因為找石頭,他耽誤了時間,天就黑了。
天亮爸爸扛著一塊石頭走向馬車時,五六只狼也跟著他朝馬車方向移動。他把肩上的石頭扔到馬車邊上, 石頭砸在地上發(fā)出很悶的聲響,幾只狼站住了,它們低垂著頭,在夜色的掩護(hù)下,默默觀察著天亮爸爸,等待時機(jī),撲向它們的獵物。
因為從挺遠(yuǎn)的地方扛回石頭,天亮爸爸累了,坐在地上休息,喘著粗氣。就是天亮爸爸嘴巴里呼出的粗重的喘氣聲,讓狼們興奮起來,狼們通過它們的生存天性,判斷出坐在地上的那個人,是個沒有攻擊力,饑腸轆轆疲憊體弱的人。
狼們把下巴幾乎都貼到地上,兩條前腿屈著,背跟地面形成了一個危險的銳角,慢慢逼近天亮的爸爸。
“我一點(diǎn)兒都沒感覺到,幾只狼已經(jīng)離我那么近了,我覺得身后有響動,我回頭看時,已經(jīng)看見了最少三只狼的眼睛閃著賊光。當(dāng)然了,還有幾只狼的眼睛我沒有看到!我第一個動作是抓起身邊的鞭子,站起身來……”天亮爸爸給我們講這段經(jīng)歷時,不停地用大鐵缸子喝水,他喝水的聲音很響,咕咚咕咚的,像是只有大口地喝水,才能講述下去。
“然后呢?”天亮在他爸爸身邊催促道。
天亮爸爸把剛剛放在桌上的鐵缸子端起來:“我再喝兩口!別急!”
我急了:“快喝啊,叔叔!”
“……我的腿不好使了!就在這個時候,我的腿不好使了!發(fā)軟,沒有力氣,身體像喝了酒一樣晃起來!沒有鞭桿子杵在地上支著我,我又會倒在地上!”
天亮更急了:“爸,你的腿怎么不好使了?!”
“餓,累,還有要吃我的狼,恐懼,還有……”
“還有什么?”天亮繼續(xù)催他爸爸快點(diǎn)兒講下去。
“是啊,還有什么?”我也緊張起來。
“還有……遇到這種事情,心里的絕望!……”
“絕望?”天亮和我都能理解天亮爸爸說出的這句話中的含義。
“你們還小,沒經(jīng)歷過什么事情,不懂得什么是人的絕望!”天亮爸爸繼續(xù)喝水。
天亮說:“爸,我們就想聽絕望!”
“……我趴在了地上,心里想,第一只撲向我的狼,我會抓住它,用我的雙手掐住它的喉嚨,不松開!……”
這時,天亮媽媽打斷了天亮爸爸的講述:“你快行了吧!跟孩子講這些,不怕嚇壞了孩子?!”
天亮說:“我們是男人!能嚇壞嗎?”
天亮媽媽在旁邊說了一句:“你是什么男人?是個上了三年級,沒上幾天課的搗蛋鬼罷了!還男人呢!”
天亮突然就沖他媽媽叫起來:“我們正聽爸爸講狼呢,說我是不是男人干什么?”
在這個問題上,我堅決站到了天亮一邊,對他媽媽說:“阿姨!讓我們聽叔叔講狼行嗎?”
天亮媽媽故意說反話:“好啊好?。∽屗o你們講,他是怎么咬跑一群狼的!”
天亮爸爸把鐵缸子朝桌上一砸:“你們到底是讓我說還是不讓我說?”
我和天亮一起喊起來:“讓說讓說!”
“都別說話了!”
天亮媽媽說:“說吧說吧!”她轉(zhuǎn)身忙別的事情去了。
“我剛才講到哪里了?”天亮爸爸問我和天亮。
天亮說:“講到狼要咬你的喉嚨!”
我打斷天亮的話:“不是,是叔叔要用手掐住狼的喉嚨!”
天亮爸爸用眼睛瞪我和天亮,嚇得我們趕緊閉了嘴巴,擔(dān)心他又不接著講了。這個時候,我還仔細(xì)盯著天亮爸爸的脖子,看他的脖子上有沒有傷,狼留下的牙印什么的。沒有,什么都沒有,除了風(fēng)吹雨淋太陽曬留下的黑,一切都正常。
“……你們知道最要命的時候發(fā)生了什么?”天亮爸爸問道。
我和天亮趕緊搖頭,不敢再說一個字。
“……我看不清狼的身體,只能看見離我最近的兩只狼眼,在空中撲向我!我下意識地伸出右臂去阻擋,我要保護(hù)自己的脖子!只能犧牲掉自己的胳膊!……你們孩子不知道,在北方春天里的狼,最兇惡了,它們餓了一冬天,身體很瘦,但是,它們很靈敏,誰也阻止不了它們對食物的貪婪。你們說怪不怪?我在那個時候,都開始聽天由命了,那只撲向我的狼被另一只狼從右邊撞了一下,它的嘴巴偏離了我的喉嚨,嘴巴咬到了我的大衣,扯下一塊布,露出了里面的棉花。兩只狼滾到了一起,發(fā)出的聲音很可怕,那是動物玩命的叫聲,結(jié)果,幾只狼開始撕咬那只半路殺出的狼!……”
“那是什么狼?。俊碧炝两K于憋不住問了。
我同樣沒憋住一腦瓜子的問號:“狼咬狼?”
天亮爸爸給出了一個答案:“它們是搶食物吧!”
“搶食物?”天亮不信。
我也不能理解,天亮爸爸的答案照樣說服不了我。這時,天亮爸爸喝光了缸子里的水,把缸底朝上,說道:“我也沒弄清這件事!再說,狼相互撕咬起來,這是我逃掉的時候!”
我突然問天亮爸爸:“出事的地方在哪里?”
天亮爸爸問我:“問這個干什么?”
我說:“我就是想問!”
“出事地點(diǎn)在蛤蟆塘!”
后來我才搞清楚,從邊遠(yuǎn)的連隊到場部有大路,是能跑汽車拖拉機(jī)和馬車牛車的沙石路。為了走近路,縮短路程,經(jīng)常有人從蛤蟆塘經(jīng)過。那里地勢低洼,有積水,坑坑洼洼,不好走。冬天地凍硬了,馬車拖拉機(jī)都能經(jīng)過,春天,地就化了,沒有了堅硬。但是,有人以為能走,天亮爸爸就是這樣想的,馬車輪子陷進(jìn)去了,就遇到了危險。
我跟天亮說:“咱倆去一趟蛤蟆塘!”
“去蛤蟆塘?蛤蟆塘大了,去蛤蟆塘的哪個地方?”
“你爸爸趕車走過的那條近路!”
“干什么?”
“看看!”
“看什么?”
“看看你爸爸在那天夜里都發(fā)生了什么事情?!?/p>
天亮點(diǎn)頭答應(yīng),覺得這件事很讓人動心。我和天亮去了蛤蟆塘。蛤蟆塘是指方圓五六平方公里的濕地。我們到了蛤蟆塘?xí)r,那條臨時的土路已經(jīng)比天亮爸爸出事的時候更加難走了,除了稀泥,還是稀泥。
我和天亮都記得,在狼偷襲天亮爸爸的位置,有一片濃密的一人多高的柳樹叢。我們看見了柳樹叢,但是,走到那里很困難,因為腳下不是泥了,水已經(jīng)把鞋浸透了。
“別去了!走不了了!前面看不見路了,都是水了!”天亮不走了。
我像沒聽見一樣,繼續(xù)朝那片低矮的柳樹叢走去。
“大水,不走了!你到底要干什么???”
我腳下的水已經(jīng)把鞋淹沒了,我站在泥水里喊道:“天亮!你爸說,一只狼跟一群狼打架,救了你爸爸!我想的是,那根本就不是狼,是巴巴!”
我看見天亮張大著嘴巴,愣怔在那里。
我轉(zhuǎn)身繼續(xù)朝柳樹叢走去。我聽見后面?zhèn)鱽砉緡\聲,是天亮腳踩泥水發(fā)出的聲響。天亮在我身后問道:“假如就是巴巴,怎么證明這件事?。俊?/p>
我眼里的淚水一下子涌了出來:“假如是巴巴,你想啊天亮,它獨(dú)自能打過一群狼嗎?”
“然后呢?……”天亮已經(jīng)猜到我要說什么,但是,他不想說,只想讓我說出來,證明不想發(fā)生的事情。
“找到它!”
“巴巴的尸體?”
天亮先把這句話說出來了。我眼里的淚一下子噴了出來:“我就想找到它!”天亮見我哭了,也承受不住心里的悲傷:“我們說這個干什么?為什么要說出來?。俊?/p>
我擦掉了臉上的淚,說了一句:“去找巴巴!”然后脫掉鞋,用手拎著,朝柳樹叢走去。天亮學(xué)我的樣子,也脫了鞋,一手拎著一只鞋,又去擦臉上的淚,鞋上的泥把他的臉都擦花了。
我們走到那片低矮的柳樹叢時,腳下已經(jīng)都是水了,不見隆起的泥路。我們四處環(huán)顧,滿眼的水和泥,沒有一點(diǎn)兒動物的氣息,不見狼和巴巴的一絲痕跡。夏天到時,這里將是一片汪洋。
天亮開始懷疑我的猜想:“……可能,都是你幻想出來的吧?根本就不存在!大水!是不是?剛才,你想出來的事情,都把咱倆弄哭了!……”
我突然就激動起來:“什么幻想出來的?就是巴巴!是我們沒找對地方!”我想,能陷住馬車輪子的地方,肯定是更低洼的地段,而我和天亮此時站的地方,還是路面比較高的地方。我指著前面水多的位置說:“去那里看看!”
蛤蟆塘里越是低洼的地方,柳樹叢就越茂密。我們都被柳樹的枝杈上掛著的動物身上的毛吸引了。毛色不同,有灰白色的,有灰黃色的?;野咨氖抢敲尹S色的,是巴巴的?
當(dāng)我看見熟悉的灰黃色動物毛時,我的眼前出現(xiàn)了幻覺,看見了巴巴被幾只兇惡的狼圍殺時的身影。
天亮也看見了巴巴身上留在柳樹枝上的毛。他也不停地將目光掃向我,似乎是不敢相信我的猜測已經(jīng)逼近了現(xiàn)實。
我扒拉開擋住腳的柳叢,仔細(xì)在樹枝間尋找更多巴巴留下的痕跡。越是尋找,心里越是感到悲愴,因為我看見了血跡。血跡證明了當(dāng)時狼與狗糾纏廝殺時的慘烈。血跡噴灑在樹枝上,還有地上凸起的石頭上,石頭還沒有被水淹沒。那被水淹沒的地方,掩蓋了多少巴巴的痕跡?
在柳樹根和兩塊石頭之間,我和天亮找到了巴巴的頭顱。頭顱上還有毛,被泥沙覆蓋著……
我和天亮都看見巴巴微微張開的嘴里,少了一顆牙齒。這也印證了是巴巴咬碎了打狗隊隊長手腕上的手表。
它就是巴巴。就是那只歷盡滄桑的巴巴!
我和天亮目光呆滯地望著巴巴,我們倆跪倒在它的面前,像是等它短暫的瞌睡之后慢慢醒來。
奇怪的是,我們漫長的等待、猜測、幻想、尋找之后,看見巴巴的頭顱,我和天亮都沒哭。
當(dāng)天晚上,我和天亮把巴巴的事情告訴了天亮爸爸,天亮爸爸也是目光呆滯地望著他手里的酒碗,不吃菜,只是一口一口地喝酒。
我從天亮家的院門走出,準(zhǔn)備回家時,突然聽見天亮爸爸驚天動地的哭聲。我被天亮爸爸的哭聲嚇壞了。
聽久了,那哭聲像是一個人在走失了伙伴后的深情呼喚。
16. 巴巴的見證人
邊境無戰(zhàn)事。
停課一年多之后的1971年3月,我們終于聽見了上課的鐘聲,我們終于走進(jìn)了三年級的教室,終于坐在課桌前。像我們這樣的農(nóng)場孩子,一年多沒上課,那是一個不算小的空白。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桌子剛剛擦過,還有水漬。我用手指頭把水印抹開,竟然涂成了一只狗的頭,我想繼續(xù)把它畫完,畫出它的身體,還有尾巴。但是,水漬干了。桌子上的狗已經(jīng)淡去,就像遠(yuǎn)離的巴巴。
在走進(jìn)我們久違的教室之前,我看見爸爸教的五年級學(xué)生在操場上排隊,我朝他們的隊形瞭了一眼,隊形散亂,拖拖拉拉,一年多沒排過隊形,學(xué)生都忘了還有列隊這件事情。爸爸陰沉著臉,隨時都要爆發(fā)的樣子。
馬天倫老師站在講臺上,許久都不說話,停課一年之久,他像是忘了怎么當(dāng)老師,忘了怎么講課了。他身上的藍(lán)布制服的袖口和領(lǐng)邊,都有點(diǎn)兒泛白,但是很干凈。領(lǐng)子也是堅挺的,挺得有點(diǎn)兒太明顯。有眼尖的同學(xué)后來告訴我,馬老師為了不讓舊制服的領(lǐng)子松垮下來,他用硬紙殼鉸了一個領(lǐng)子,墊到了藍(lán)制服的領(lǐng)子里面,讓衣服領(lǐng)子堅挺著,不會倒下去。
他不說話,同學(xué)們開始面面相覷,都猜測馬老師此時此刻,在等著什么?!拔覀兘K于上課了!……”說完這句話,馬老師又停住了。
這時,女同學(xué)溫榮榮小聲跟馬老師說:“馬老師,點(diǎn)名吧!”過去,一直是溫榮榮代替老師們點(diǎn)名。馬老師稱贊過溫榮榮的聲音沒有南腔北調(diào)的口音,普通話很標(biāo)準(zhǔn)。
馬老師看著同學(xué)們說:“點(diǎn)名!我都忘了應(yīng)該點(diǎn)名了!太久了!太久了!……”溫榮榮走上講臺,接過馬老師遞給她的點(diǎn)名冊,剛要轉(zhuǎn)身回到座位上,被馬老師攔住:“你就在講臺上點(diǎn)名吧!大點(diǎn)兒聲!”
馬老師很激動,聲音有點(diǎn)兒顫抖。溫榮榮也很激動,抬頭看了我們一眼,樣子不像點(diǎn)名,像是要詩朗誦。她用我們熟悉的標(biāo)準(zhǔn)普通話點(diǎn)名,這時,馬老師又顫抖著聲音提醒溫榮榮:“再大點(diǎn)兒聲!”
溫榮榮放開了嗓音,讓每一個人的名字,如同塞進(jìn)了一臺機(jī)器,加工后被放了出來,讓每個人都變大了。
點(diǎn)完名,就出現(xiàn)了一個大問題。一年多前發(fā)下的算術(shù)課本語文課本,很多同學(xué)都丟掉了,沒有課本的大多是男生,包括天亮和我。我的算術(shù)書丟了。天亮的語文書和算術(shù)書都丟了。馬老師本來就一直激動著,聽說很多同學(xué)都丟失了課本,他更加激動了:“現(xiàn)在,請丟了課本的同學(xué)站起來!”
丟了課本的同學(xué)都緊張起來,臉色復(fù)雜地看著馬老師。我猜想,那些被遺失的課本,肯定有了它們不同的命運(yùn)。
“扔了課本的同學(xué),你們是不是以為永遠(yuǎn)不會開學(xué)了?永遠(yuǎn)不會再走進(jìn)校門了?上課的鐘,再也不會敲響了?”馬老師的話讓我們抬不起頭來。“都把頭抬起來!”
我們勉強(qiáng)把頭抬起來,但是,脖子里的筋,是軟的。我覺得馬老師用了一個“扔”字,聽上去非常刺耳,便解釋道:“馬老師,我沒扔課本,只是一年多不上課,弄丟了!……”
“課本弄丟了?你怎么不把你的腦袋弄丟了?怎么還扛著腦袋來學(xué)校?”馬老師揪了一下自己的領(lǐng)子,讓他的細(xì)脖子扭動了幾下。可能領(lǐng)子里的紙殼太硬了,讓他的脖子不舒服。
馬老師人嚴(yán)厲,話更尖刻,我不敢再說話。說一千道一萬,我的課本還是自己弄丟了,走到哪兒都沒理。
見我不再說話,馬老師的情緒平穩(wěn)下來:“站著的同學(xué)先坐下!我會想辦法解決這個問題。有書的,兩人一起用。想獨(dú)有一本書的,可以借書抄一遍!我下面想問問大家,你們在一年多的時間里,都做了什么?做了什么事情可以跟同學(xué)們分享一下?”
本來,我們站著的人坐下后放松了心情,聽見馬老師又提出新問題,我們再次緊張起來。不知道自己在過去的一年來,有什么東西值得拿出來分享給大家的,有什么事情可以講出來的。
我偷偷用眼光掃了一下同學(xué)們,發(fā)現(xiàn)大多數(shù)人的表情都一樣,都像是犯了錯誤一樣,垂著頭,擔(dān)心馬老師看見自己。
“馬秀麗!”馬老師喊了一聲馬秀麗的名字。
馬秀麗站起身,昂著頭,齊耳短發(fā)甩動著,一身的自信??匆娝淖孕牛覀冞@些男生反倒顯得害羞、慚愧,像老鼠搗洞鉆進(jìn)去再也不準(zhǔn)備出來見太陽。
“馬秀麗跟大家說一說,你的課本還在嗎?”
馬秀麗把語文課本和算術(shù)課本舉了起來,我們都看見,她把兩本書都包了書皮,書皮上還貼了紙花。
馬老師說道:“都看看馬秀麗同學(xué)在不上課的一年多的時間里,是怎么愛護(hù)自己書的!特別是那些丟了書的同學(xué),好好看看,馬秀麗同學(xué)的書!現(xiàn)在,讓丟書的同學(xué)傳閱一下馬秀麗同學(xué)的書,瞪大眼睛好好欣賞一下!”
馬秀麗包了書皮貼了花的書開始在同學(xué)中傳閱。有人嘀嘀咕咕說馬秀麗把書包得很漂亮,手很巧,將來指不定能干出什么漂亮的事情來。
正在大家嘀咕著,馬老師覺得同學(xué)們的思路跑偏了,他要把大家遠(yuǎn)離了主題的思路拽回來:“我讓大家傳閱馬秀麗同學(xué)的書,是想讓你們知道一個愛書如命的人是如何愛惜自己的書的!不是讓你們單單欣賞書皮,紙花!一個熱愛學(xué)校的學(xué)生,在她離開了學(xué)校一年多的時間里,她從來沒忘記自己是一個學(xué)生,她要有書讀,書是她的生命!……”
聽見這句話,拿著書的一個男生像是被馬老師說中了,羞愧地把書放在桌子上,不敢再看書的封皮了。
“下面,我想讓馬秀麗同學(xué),背誦一下語文書的一篇課文!我知道,馬秀麗同學(xué)在沒有上學(xué)的這一年里,她不但自學(xué)了算術(shù),還自學(xué)了語文書上的每一篇課文。她不但自學(xué)了課文,她還能把每一篇課文都熟練地背誦下來!……”
聽到馬老師如此介紹馬秀麗,讓我吃驚不小。我跟馬秀麗比起來,簡直就是一泡屎。別說自學(xué)語文書算術(shù)書,連書丟哪兒了都不知道。我偷眼看天亮,這小子的脖子挺在那里,很直,好像馬老師批評和影射的人里沒有他。
馬秀麗在背誦一篇課文,背得很熟, 背得很自信,她背到一半時,我感到自己的臉紅了,后背上出了汗。再看天亮,他的脖子挺得沒那么直了,頭開始朝脖子里縮,像烏龜一樣。馬秀麗背誦完課文后,馬老師問大家:“都聽見啦?都聽清楚了?”
馬老師像是預(yù)感到自己的問話不會有回應(yīng),所以,他開始問天亮了:“馮天亮!”天亮聽見馬老師突然叫他的名字,嚇了一跳:“老師,叫我?”
馬老師點(diǎn)著頭說:“叫你!問你三句話!”
天亮站起身,不知道老師要問他哪三句話。他的樣子看上去,像個三歲淘氣包,被大人拎起腿,大頭朝下,滿臉控得紫漲通紅。
“你的算術(shù)書呢?”
“丟了……”
“語文書呢?”
“丟了……”
“我在一年前,為你專門留下了一百道算術(shù)題呢?”
“……”天亮沒回答,我相信,他和我都想起巴巴從茅房里叼出算術(shù)題紙那一幕。
“也丟了?”馬老師問道。
天亮咬著腮幫子點(diǎn)頭,不敢再看馬老師一眼。馬天倫老師把頭轉(zhuǎn)向了窗外,一臉失望和傷心:“我不知道,你們在該上課該學(xué)東西的時候,為什么把重要的東西都丟了?我想問問你們,你們還會丟下什么?你們就想成為走在大街上的行尸走肉嗎?就想這樣度過你們的一生嗎?”
窗外的操場上終于傳來爸爸熟悉的聲音,他在大聲訓(xùn)斥五年級的學(xué)生,說的什么,聽不清,聲音卻震耳欲聾。
這時,我們都看見馬老師轉(zhuǎn)向窗外的臉上掛著淚。他當(dāng)著全班同學(xué)的面,不好意思擦淚,先用手在頭發(fā)上捋了一下,然后再抹了一把臉,順勢將淚擦掉了。
有同學(xué)的眼眶里也攔著淚,不想讓它掉出來。
像是為了安慰馬老師,想讓馬老師不要對我們這些丟了書的學(xué)生太失望,我忍不住說了一句:“馬老師,我們沒那么糟!”
天亮回頭看了我一眼,那眼光的意思很清楚,你還沒那么糟?你還要怎么樣才不算糟啊?
“是嗎?沒那么糟?說出來聽聽,讓大家都聽聽!”馬老師看著我,把手向座位上的同學(xué)們掃了一下。
天亮再次回頭看我。他的眼神又讓我輕易讀懂了,肯定認(rèn)為我多嘴多舌,引火燒身,自找的,罵我活該!
“我想說……”我不知道從何說起。一年多不上學(xué),滿世界跑,到處野,說什么?可是,我的腦子里卻被過去的四季裝得滿滿的,讓我的腦子發(fā)漲,嗡嗡響,像電影中的一顆水雷要爆炸。
“你想說什么?”馬老師的臉上竟然出現(xiàn)了笑意。當(dāng)一個大人看透了一個孩子的內(nèi)心,又知道一個孩子面對世界無從張口的時候,大人的權(quán)威就會顯現(xiàn),就會讓一個孩子顯得更加弱小和手足無措。
這時,剛剛背誦完課文,已經(jīng)有點(diǎn)兒高高在上的馬秀麗說話了:“大水,你到底要說什么???”全班的同學(xué)都看向我。天亮看著我的表情很復(fù)雜,比我還難堪,還緊張十倍。我像是代表了他,我丟人,就是他丟人,他就是我,我就是他。
我確實不知道該從何說起:“老師,這一年,我好像經(jīng)歷了好多好多事,腦子里很亂,但是,它們就在這里堵著……”我指著自己的嗓子:“就在這兒,它們要沖出來,比在學(xué)校里經(jīng)歷的還多得多!”
馬天倫老師說:“大水,再多,你要說出來啊。”
我抬了一下臉,像是看見巴巴從天上走向我。我試探地說道:“老師,我從一只狗說起,行嗎?”
一提狗,很多男生的眼睛里就開始放光了。天亮的表情也撥云見日,明朗起來。這時,女生溫榮榮插話道:“在學(xué)校,說一只狗干什么?”
馬老師沒說話,他沒有馬秀麗和溫榮榮那么簡單,他的眼神告訴我,他想知道我要說什么,為什么要提起一只狗。
我開始努力尋找肚子里可憐有限的詞匯,來形容在我的生命中出現(xiàn)了又消失的巴巴:“它是我的朋友,是老師,是英雄,是批評家,是一只偉大的……狗!……”我再找不到詞了,直接用了偉大。
“一只狗是老師?還是批評家?……”
“狗是偉大的?”
“有這樣的狗嗎?”
“你編了一只狗在哄我們玩嗎?”
“這怎么可能?。俊?/p>
教室里嗡嗡起來,像一群蜜蜂擁進(jìn)教室,要在我這朵奇葩花上采蜜。我的嗓子本來剛要打開的門,被它們堵死了。
天亮突然大吼一聲:“別吵吵了,聽大水說!就是有這樣的狗!它叫巴巴!我家的狗!我們的狗!”教室里一下子靜極了。天亮這時站出來證明巴巴確實存在,說是自己的狗,很有分量,很有說服力。他特別在最后一句,說巴巴是我們的狗,讓我很感動。
而我,又是已經(jīng)不在人世的巴巴的故事講述人。
“夏天,我和天亮想到停課的學(xué)校體育辦公室,打開門,偷一個籃球出來,被巴巴阻止了!”我說得很慢,因為說到偷字,感覺心虛,很丟人。
天亮搶話道:“那只狗就是巴巴!”
“也是夏天,天亮把馬老師留給他的一百道算術(shù)題拿到茅房擦屁股,是巴巴從茅房里把算術(shù)紙叼到天亮面前!沖天亮大叫!它在批評天亮!”
天亮又搶話:“大水,你提這件事情干什么?”
馬天倫老師眼睛里竟然出現(xiàn)了笑意:“別打斷大水!大水,你說下去!”
天亮還是提醒我:“說你該說的,別什么都說??!”
我漸漸興奮起來,就像一個慢熱的運(yùn)動員,已經(jīng)找到了傾訴的感覺:“我們都知道,因為邊境緊張,農(nóng)場要處理掉全農(nóng)場的狗!巴巴的媽媽被打狗隊打死,躺在院子里,被巴巴看見了;下手殺了狗媽媽的人,巴巴也看見了!它在一個夜里,咬了打狗隊隊長的手腕,又在另一個晚上,又咬了打狗隊隊長戴著手表的手,巴巴的牙齒咬碎了手表,把一顆牙齒咬斷了!”
馬秀麗忍不住又插話了:“大水,你瞎編什么呢?!”
天亮站起身:“大水說的都是真的!”
馬老師做了一個手勢,讓大家不要干擾我講述下去。這時,我用余光看見我們班的教室窗外站著一個人,他的臉露出一半,隔著窗戶,像是在用耳朵搜索我的聲音,聽得很認(rèn)真。我覺得半張臉露出的鼻子和下巴,很像我爸爸,我沒顧得上這些,我已經(jīng)走進(jìn)了自己的故事里。
“……我想跟天亮說,對不起,天亮,在打狗隊瘋狂尋找狗時,是我背著你,把巴巴藏在我家的防空洞里,沒告訴你!”
“不怪你!”天亮說。
“……有一天,巴巴從我家的防空洞里跑出去了,再也沒回來,它變成了一只野狗。但是,但是,巴巴是一只有情有義的狗!它會經(jīng)常在夜里去看望天亮,天亮爸爸媽媽以為天亮發(fā)燒說胡話,得了夜游癥。巴巴還在半夜里咬死了一只吃雞血鴨血的黃鼠狼!你們都無法想到,春天大地融雪時,天亮爸爸趕著馬車經(jīng)過蛤蟆塘?xí)r,天黑了,車輪子陷在路上,遇到了幾只餓狼,很危險,已經(jīng)是野狗的巴巴沖出來,救了天亮爸爸。但是,巴巴……沒了!……”
“沒了?”
“沒了是什么意思?”
天亮說:“巴巴死了,被狼咬死了!我們?nèi)フ野桶蜁r,只找到巴巴的頭,它的嘴巴里還少了一顆牙齒!”
“?。俊蓖瑢W(xué)們聽了都黯然失色。
“戰(zhàn)爭沒發(fā)生,可是,巴巴沒了,全農(nóng)場的狗都沒了!”我眼眶里涌出淚水,為巴巴,也為自己。
當(dāng)我擦去臉上的淚時,我看見窗外聽我講述故事的爸爸轉(zhuǎn)身離去了。大家還沉浸在巴巴的故事里。悲劇、悲傷、感動、惋惜交織的網(wǎng),讓我們的心情無法掙脫。
馬天倫老師點(diǎn)著頭說道:“但愿大水講的都是真的!”
天亮又站起身:“都是真的!我和大水,還給巴巴修了一個墓!”
“哦?”教室里又是一片驚呼。
“給小狗修了墓?”
“在哪里?”
馬老師先是環(huán)顧教室,看著同學(xué)們的一臉疑問和亂哄哄的氣氛,他垂頭想了一下,抬起頭時,開口說話了:“今天是開學(xué)第一天,我想領(lǐng)著大家去看看巴巴!”馬老師問我:“大水,是叫巴巴吧?”
我說:“是,它叫巴巴!”
天亮第一個站起身,朝門口走去。同學(xué)們和馬天倫老師呼呼啦啦跟在后面擁出教室。在學(xué)校大門外,我看見爸爸站在那里,不問我們在上課的時候要去哪里,只是抬手向我揮了揮。爸爸的舉動讓我很感動,很像是一個大人跟另一個大人行了一個舉手禮。
我站住,也向爸爸揚(yáng)了揚(yáng)手。
17.巴巴,你好!
我和天亮把馬老師和全班的同學(xué),領(lǐng)到了距離蛤蟆塘最近的山坡上。那個山坡上,只有一個墓地,就是巴巴的墓地。墓地是用一塊塊石頭壘起的,上面插著一塊木板,木板上用刀刻出的一行字:批評家巴巴!
用刀刻出的字不好看,歪歪扭扭的。但是,字被刻得很深。我和天亮用藍(lán)墨水涂在刀刻的字跡里,讓它清晰可見。
同學(xué)們圍了一圈,猜想著里面的叫巴巴的狗。
巴巴,你好!
今天,竟然有這么多人來看它。
幾分鐘之后,馬天倫老師才回頭看著我和天亮說:“一年多,你們都經(jīng)歷了什么???”
我說:“太多太多了!……”我還想跟馬老師說,生活一點(diǎn)兒都不像語文書里的課文,課文可以背誦下來,用標(biāo)準(zhǔn)的普通話背誦。但是,生活中的每一天都不一樣,我背誦不下來。這些話,我說不出來,只能感覺。
當(dāng)馬老師領(lǐng)著我們離開巴巴的墓地,走下山坡時,我回頭望了一眼,看見山坡上有一個人影,人影靠近了巴巴的墓地,停留了很久。
我問天亮:“天亮,你看巴巴墓地前站著一個人,是誰???”
天亮看了看,踢了我一腳:“那是你爸!你爸,你都不認(rèn)識了?”
我說:“我看著像是我爸。讓你看,我就是想確認(rèn)一下!”
大約是兩年之后的夏天,我已經(jīng)上了五年級了。我和天亮還是在暑假的時候,去野地里采苦苣菜和灰灰菜給家里的雞鴨鵝吃。我們會管不住自己的腳, 情不自禁地去我們經(jīng)常光顧的地方,就是當(dāng)年巴巴領(lǐng)著我們?nèi)サ哪瞧撞说?。每一次去,我和天亮都滿載而歸。
有一天,我們在白菜地里尋找苦苣菜和灰灰菜,我看見一只動物從遠(yuǎn)處,沿著白菜地的壟溝,向我和天亮跑來,我簡直是呆住了,連張口喊叫天亮的聲音都發(fā)不出來。在它就要沖到我面前時,我大叫一聲:“巴巴!”
它在我眼前消失了。
天亮面帶驚慌地問我:“你叫什么?怪嚇人的!你嚇到我了!”
我用手指著它出現(xiàn)的軌跡,又消失的路線:“就在那兒露出頭,向咱倆跑過來,就從面前跑過去,消失了!”
“誰?”
“巴巴!”
“巴巴?你大白天凈胡扯!”
“是巴巴!”
天亮本來把一筐子野菜挎到胳膊肘上了,聽我這么肯定地說是見到了巴巴,他胳膊上的野菜筐子滑落到地上。
“……真的假的?……”
“真的!”我堅信自己剛才看到的。
“是不是幻覺???”
“不是幻覺!”
“怎么證明你剛才看到的不是幻覺啊?”
我說:“咱倆先不回家,坐在這里等,等它回來!”
“等它回來?傻等?”
“它是巴巴的話,它會回頭找咱們!”
“那剛才,它沒看見我們嗎?”
“都兩年了,我們長高了多少你知道嗎?我們胳膊變粗了,你知道嗎?我們今年夏天曬得有多黑,你自己知道嗎?兩年了,巴巴能認(rèn)出我們倆?”
天亮開始反擊我:“狗不是靠眼睛認(rèn)人的,好不好?狗是用鼻子認(rèn)人的好不好!它剛才經(jīng)過你身邊時有多遠(yuǎn)?”
我指著離我一米遠(yuǎn)的地方說:“就從這兒跑過去的!”
“這么近,它沒聞到你的味嗎?沒聞到我的味嗎?”
我被天亮問住了,茫然地環(huán)顧著白菜地。已經(jīng)是下午的太陽了,光線把張開的白菜葉子涂抹了一層金燦燦的亮色,白菜的根部,又是玉一樣的誘人,很有層次。
我?guī)е笳f:“我們再等一會兒吧!”
天亮說:“我不等,我沒那么傻!再晚一會兒,蚊子瞎蠓都跑出來咬我了!”說著,天亮挎起筐子,順著壟溝,朝家走了。
我一個人站在白菜地里,很生天亮的氣。他真的越走越遠(yuǎn)了,沒有回頭跟我一起等巴巴的意思。我沖著天亮喊道:“如果是巴巴,它就是我的!跟你再沒半毛錢關(guān)系!”
天亮站住了,沒有回答巴巴是不是屬于我,而是大喊一聲:“大水,快回家吧!”
我不理天亮。我堅定了一個信念,我真的等到了巴巴,巴巴就是我的了,它將來一定跟我生活在一起,你馮天亮只有每天來看望一下巴巴的資格。
太陽快掉進(jìn)山后時,天色已經(jīng)暗了。我看不清繞著我亂飛的蚊子和瞎蠓,只能聽見它們興奮的嗡嗡聲。我不停地拍打落在胳膊上臉上脖子上的蚊子,讓它們的尸體留在我身上,沒時間清理它們。
我的眼睛盡力在白菜地里搜索,一直到什么也看不見?;氐郊視r,我的臉被蚊子和瞎蠓咬得面目全非,讓爸爸和媽媽差點(diǎn)兒沒認(rèn)出我。媽媽給我的臉上擦藥水時,問我:“筐子里的野菜都蔫巴了,你去哪里了?還不早早回家?看你的臉被咬的!”
我齜著牙,忍著擦上藥水的疼:“等巴巴!”
“等什么?”媽媽舉著藥水棉球問道。
“等巴巴!”
聽見我說等巴巴,爸爸從我身后繞到我面前,彎下腰說:“你看見巴巴了?”
“看見了,離我一米遠(yuǎn)的地方,跑過去了!”
好半天,爸爸才用手摸了一下我的頭:“你都五年級了,還神經(jīng)質(zhì)!別傻了!”
我的眼淚再一次為巴巴流出來。兩年了,我還是在等巴巴,在癡癡地尋找巴巴。
因為它活在我心里,沒有死。
一直到有一天,一只灰黃色的狗從我面前跑過,我擰了一下自己的腿,很疼,不是夢,我追了上去。我沖它大叫道:“巴巴!巴巴!”
聽見我叫它,它真的站住了,回頭望著我,并搖著友好的尾巴。
“你真的是巴巴?”我?guī)缀跻獡湎蛩恕?/p>
這時,一個小男孩子,看上去最多只有一年級的樣子,迎著狗跑過來,口中大叫:“巴巴!巴巴!”
我驚呆住了。
它真的是巴巴???!
巴巴轉(zhuǎn)身撲到男孩子的懷里,因為巴巴太過熱情,把瘦小的男孩子撲倒了,男孩子并沒撒手,抱著巴巴滾到了一起。
我走到他們面前,想抱起巴巴,想仔細(xì)地看看它,男孩子還是沒松開巴巴,他兩手抱著巴巴,用兩條腿吃力地支撐起身體,站起來,看著我:“你?……”
我說:“你抱著我的巴巴!”我指著他懷里的狗,又指指我自己的臉:“我的!”
男孩子抱著巴巴將身體一扭,只讓巴巴露出一張臉來:“我的巴巴!……”
我有點(diǎn)兒激動:“你的巴巴?那你告訴我,它幾歲了?”
“一歲!”
“不對,它已經(jīng)三四歲了!”我伸出四根手指,證明他懷里的巴巴已經(jīng)三四歲了。
“你說得不對,它就是一歲!”
我伸出手要摸一下巴巴,男孩子再次扭動身體,把懷中的巴巴藏在身后:“別動我的巴巴!”
那個瞬間,我像是掉進(jìn)了夢中:“巴巴真的是我的!”
“我的!”男孩子聲音很尖厲,我的固執(zhí),好像已經(jīng)觸碰到他的底線了。
我緩了一下,讓自己盡量平靜下來,小聲說道:“那好吧,讓我說,這個世界上,只有一只狗叫巴巴。巴巴的名字是怎么來的,你知道嗎?它是由演化過來的!我說了你也不懂!”
男孩子說:“我的巴巴名字,是從一個故事里來的!”
“故事?什么故事?”
“我們都知道的故事!你這么大了,都不知道,真的可憐!”
“講講給我聽!”
男孩子不耐煩地說:“我才不跟你說哪,想知道,自己去山上看看!”
“看什么?”
“看一座墓!”
“墓?”
“你都那么大了,你什么都不知道??!一座叫‘批評家巴巴’的墓!”
我懂了。
男孩子跟我說話到離去,一直抱著他的狗。我呆呆地看著男孩子懷里的狗,覺得我的巴巴還活著。男孩子懷里的狗,一直伸著頭看我。
我沖它擺手:“巴巴!你好!”
它像是認(rèn)識我。
尾聲
我終于要把這個故事講完了。這個故事有歡喜,也有讓人忘不掉的悲傷。孫子的眼睛有點(diǎn)兒凝固了,像冬天的河溝里的冰,遇到陽光,冰開始融解。孫子的眼睛里就有了流光的種子,正在他的眼眶里長大。那是晚上十點(diǎn)鐘的時候,對于孫子來說,他媽媽要求他九點(diǎn)半一定上床睡覺。他光著腳去關(guān)門,想把他媽媽擋在門外。他媽媽妥協(xié)了,要坐在那里跟他一起聽。一直要聽到我講完。
在快要結(jié)束這個故事時,孫子的媽媽不停地端著空杯子去客廳里續(xù)水,不停地喝水。她可能是太緊張了,不停地看著她的兒子,我的孫子。她是擔(dān)心我的故事會嚇住孫子嗎?
孫子聽得很激動,一直用兩只小手抓著我的胳膊。他媽媽問他:“你抓著你爺爺干什么?故事已經(jīng)講完了!”
“爺爺!”
“你說!”
“我能買一只巴巴嗎?”
我心情復(fù)雜地說:“它很貴!”
孫子問:“貴?是多少錢?”
“因為,買不來!”
“是沒有嗎?”
“千載難逢!”
孫子說:“我還是想得到一只巴巴!”
我感動得眼含熱淚:“你真的聽懂了!但是,對不起,爺爺真的找不到像巴巴這樣的狗了!”
孫子喊他的媽媽:“媽,你快看??!爺爺哭了!”
“爺爺哭了?”
孫子繼續(xù)喊:“爺爺找不到巴巴了!”
聽見孫子對他媽媽說的話,我竟然沒忍住童年就埋在心里的悲痛,哭成了一個孩子。
孫子像我哄他一樣哄著我:“爺爺,別哭了!”
孫子一勸,我哭得更兇了,根本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悲傷。孫子也被我的情緒感染了,繼續(xù)勸我:“爺爺,你不要哭了,我領(lǐng)你一起找巴巴!”
我停止了悲傷,對孫子說:“對,明天,你領(lǐng)爺爺去找巴巴!”
從那時開始,孫子無論在街上,在公園里,在每一個角落,每次遇到一只狗,都會認(rèn)真地問我:“它像不像巴巴?”
有時,我會反問他:“你老是這樣問,是想讓爺爺哭嗎?”
孫子馬上說:“不問了,不問了!爺爺太愛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