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祖榮, 散文作品刊發(fā)于《人民日報》《人民日報海外版》《光明日報》《北京日報》《中國周刊》《安徽文學》《清明》《作家天地》《金山》等。曾獲“昭明文學獎·散文獎”,著有《民意社區(qū)》等。
宋朝的雨,淅淅瀝瀝到現(xiàn)下。米公的書跡,如墨池魚龍,亦躍躍欲飛。
投硯止蛙
一池的殘荷,在雨聲里。荷深處,萬般禪意,有清風,清風舞動,或舒緩,月影之下的低吟淺唱;或狂疾,有竹,如方戟,指天刺地。
一聲清響,是投硯止蛙,還是叩石問天下。聽聞人,似會意,不知歸處。
臨池,登閣,賞碑,拜石。苔痕古意,青藤纏繞歲月。四圍煙火,米南宮書之如來,豈止投硯,定當拂袖廢園而去。不過,拂不拂袖,歲月斑駁其園。
爾來多少年,江東古城大成殿,江北米公祠,走過看過又造過,難遂米公意。
一祠之長,清瘦,少語,號竹,有節(jié),對米黃蘇蔡有識見,對齋,對閣,對碑,對池,有難言之隱。
秋雨綿綿中造訪。去不易,四圍不只是煙火裊裊,且商業(yè)凌厲。祠,逼仄,破敗,滿是愁緒。
我有一種幻覺,蛙聲陣陣如鼓。在韻律中把玩奇石,縱橫筆墨,陶然沉醉,何來投硯止蛙?芭蕉有俳句:蛙躍古池內(nèi),靜潴傳清響。傳達了生命的驚悟。米公縱逸,雖愛賞石玩硯,當豪情陡起時,在硯上縱筆,閣中逸情,怎比以池研墨,大地寫書作畫,淋漓酣暢。當投硯,當癲,當對明月潑灑心中快意,抑或愁緒。
蛙聲穿越,似古意綿延。投硯,蛙從塘中躍出,是撕破時間之網(wǎng),仿佛永世眺望。這是硯,蛙,人,天空,大地,昨夜,今晨,互為投射,構(gòu)筑了一個書人的深沉意象。你還以為米公投硯是止蛙?一個更大的聲響,止一時之蛙鼓,待投硯聲響和漣漪漸息,蛙聲又一片。明月下,清風拂動一池的荷,蛙鳴荷香??v然時間流逝,今夕何夕?
米公祠多舛。千余年來,一直在毀與建中。相對于書寫,求新建大,或如書法中的衰筆和敗筆,米芾有知,不只是投硯。米公祠,并不需要多大,安放石碑,安放一段歷史,就可以了。
天空陰郁,四圍高樓,米公縱逸,祠也難語。不聞蛙聲,唯是陰雨濕人。一池殘荷,與誰說。悵然。歸也無語。
生命的律音
蛙,看似古拙,但跳躍之姿完美。起勢,伸展,入水,如一道優(yōu)美弧線閃過。發(fā)出了聲響,是生命的律音。
蛙,先于人類而存在。在漫長的演進中,我們無法想象它的卓絕歷程。當人類諦聽蛙聲,發(fā)出會心一笑時,蛙連同蛙聲入詩入畫,歷史進入了文明。
蛙,形制最古最異。最古是,蛙類似化石動物有兩億多年的演變。形制雖異,給人感覺卻是天然的藝術(shù)臻品。
蛙,聲音最古。聲音的進化,透出生命的氣息。它的發(fā)聲是本能的生命氣息,還是在呼喚人類,或是在建構(gòu)世界。蛙鼓陣陣,群聲起,從邈遠而來,有破網(wǎng)時間之意趣。發(fā)聲響,有低沉、有擂鼓、有歡暢。
人在蛙聲中極易動情。春雨過后,夜色漸起,清風拂過,蛙拉開了表演的序幕。蛙成了田園池塘的主體。一陣蛙聲一種情境,是人在聽聞,還是蛙擬人聲。蛙聲里,人不作前思后想,只是沉浸其中。有思古,則從洪荒而來。思遠,人類有蛙相伴,福澤綿綿。在蛙聲里,人的情思弦動。
蛙與荷池,與田野最配。蛙,在愜意的時空里,有自主發(fā)聲、動作。春末夏初,夜晚來臨,有一場蛙的盛大表演。蛙,兩眼睜圓,透出的光,射向生命深層。先是一蛙引領(lǐng),咕咕有聲,聲音漸起,走向高亢,然后,引領(lǐng)群蛙齊聲。星月之下,打破寧靜,又最靜美。人不是這個夜晚的主角,而是聽頌者、旁觀者、激賞者。
古人最能領(lǐng)會此中真諦。稻花香里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蛙聲里,稻花揚穗,清香飄遠。蛙,從蝌蚪而來,抖落歷史的塵埃,與人,與天地日月,與河湖大地,保持了最好的生態(tài),形成一個有聲、有色、有嗅覺和觸角的時空情境。
蛙聲一片,不是聽取,而是自在。蛙聲里,有靜,有情。聽者,聽出了自然的鳴響,和歷史的回響。
蛙,從遠古來,浸潤著日月光華。從蟄伏中醒在當下,創(chuàng)制生命。一只蝌蚪從卵中運化成蛙,躍然于田野池塘中。曾有那么一個時空,米公在池畔寫書運思,聞蛙聲或其他哪個蟲兒聲響,幻化成雜音,包括人的聲音,投硯止蛙,抑或止人。
硯入水,止蛙,當下聲響成了歷史回響。米公投硯,是試圖把自己的情緒拋水中。初夏,還伴看蟬鳴,連小蟲唧唧,可能會擾得你恨不能遁入真空。
當下的蛙,歷經(jīng)萬年、億年。一直蛙鼓不止。躍入池中的聲響,表達著詩畫般的存在,和昂然生意。
天地間,蛙聲,是清響,是生命的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