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jīng)過去一年多了,蔡婆沒想到她的這間房子還沒租出去。她實(shí)在想不明白,58號房子地段好啊,臨近公路,對面又有海灘景區(qū),人來人往,怎么就是租不出去。她顫顫地拿出老花眼鏡,打開老人機(jī),開始對著記錄在本子上的號碼一個個按下去。報(bào)數(shù)字的聲音響徹客廳。
“喂,是李先生嗎?”
“是,你誰???”
蔡婆把手機(jī)靠得離嘴巴特別近,生怕對方聽不到。
“我是之前你去看那房子的房東,”她已經(jīng)老了,七十多歲,駝背,平日不怎么出門,帶人看房的事,她早就派給兒子和媳婦去做,“你考慮得怎么樣了?”身高縮水的她坐在沙發(fā)里像一個十來歲的孩子。
“實(shí)在對不起,我已經(jīng)找好房了?!?/p>
蔡婆只好假裝不在意,順便給李先生道個喜,再掛掉電話。她又接著打,但都不順利,就算還在物色的,都不愿說再考慮考慮她的房子。
蔡婆喝口水,讓嘴巴歇了會兒,又打通了一個電話,那端是女人的聲音。她聽到對方還沒找到房,而且又不著急掛斷她的電話,心里起了盼頭。她說,房子靠海灘,風(fēng)景好,人多,又靠公路,交通方便,無論開店做生意還是收拾出來自個兒住,都是極好的。她還拿葉秋田當(dāng)例子,她是58號房子的第五任租戶,在那兒開了十幾年水果店,都賺夠回鄉(xiāng)下蓋三層樓的錢了。
“這間房旺人的!”
“你說的這些,我都明白。”
蔡婆覺得有希望,便打出最后一張王牌,降價。只要女人想簽,月租少五百,不用押金,頭三個月水電費(fèi)也全免。
“好是好,”女人遲疑道,電話那頭亂哄哄的,蔡婆聽得耳腔疼,“但……但你有沒有辦法把房子外面的瘋女人弄走?”
“瘋女人?”
“對啊。只要你把她弄走,加上你剛說的條件,我們簽三年都沒問題。”
她問了幾句,才知道有一個瘋女人常常蹲在58號房子的周圍。蔡婆說會想辦法,等解決了,再聯(lián)系她。掛斷她的電話,蔡婆立馬給兒子打了電話。
“你怎么沒跟我說過我們房子附近有瘋女人?”
“有嗎?”兒子說,“反正我?guī)巳タ捶康臅r候,沒見過?!?/p>
“你確定?”
兒子已經(jīng)掛斷了電話。蔡婆對兒子這么粗魯?shù)貟鞌嚯娫挼姆绞讲皇呛芨吲d,她抓抓自己稀疏的頭發(fā),想想也不能怪他,孩子們怎么會比她還熟悉以前的老房子呢。她不如親自去瞧一回。
隔天早上,她收拾好后出門,把手背在后背,戴了頂遮陽草帽,拎了個小袋,里面裝有保溫杯和毛巾。錢什么的,她不放心,就藏在褲子的暗袋里。她喜歡給自己的褲子加暗袋。太陽曬在她的后背上,久了,就燙,手心也出了汗。海風(fēng)吹來,她感覺自己的皺皮膚被覆上了一層鹽。偶爾有熟人跟她打招呼,但不多,跟她差不多年紀(jì)的人被土埋得差不多了。等她走過熟人的身旁,就會蕩出一圈漣漪來,旁人會打聽她是誰?于是解釋就跟著來,像她往前走時留下的腳印。她是已經(jīng)去世的高明的老婆。她男人走了二十年了,這樣也好,她可以用自己的名義在這個小鎮(zhèn)上生活。
走得越來越近,關(guān)于瘋女人的消息也越來越多。一個怪人總會給人留下更多的印象。有人說,她不是真瘋,只是弱智;有人說,她不是弱智,只是不會說話;有人說她模樣長得俊俏,只是長年游蕩在外,曬得像條黑泥鰍;有人說她命苦,是為了逃脫男人的魔爪,才裝成這樣在路上走。
蔡婆停住腳,緩緩伸直腰,抬起手擦擦鬢角的汗,如果她站在那里不動,很像一尊僵硬的石雕。她喝口水,穩(wěn)定了下心神。雖說目的明確,但其實(shí)她心里也沒有什么主意?;盍诉@么多年,她見過不少奇怪的人,比如把褲子拉下來嚇人的老男人,拿著掃帚挑著奶罩走街的青年人,斷了手臂罵罵咧咧的胖女人,但他們也不真的傷人,因而沒有人去報(bào)警,也沒有人去找上門。遇到他們的人只會掉回頭來罵自己一句,怎么不看看皇歷就出門,或者為遇到的這些人發(fā)出一點(diǎn)感慨,都是可憐人。他們家祖輩指不定做了什么壞事才報(bào)應(yīng)到了他們頭上。
蔡婆站在公路對面,穿過人行道,再往前走個幾百米,就到了。她沒戴眼鏡,但那兩個破舊的門面夾在起起伏伏的高樓里是那么的顯眼。58號,長不過五米,寬不過四米,右側(cè)留有一條小巷,可以走到后屋,有一片用圍墻包圍住的小土地,地的西角打了一口水井。她嫁過來之后,曾在那兒種下過白菜、辣椒、蘿卜、小蔥和薄荷。她也曾與男人在屋子里歡愉,生下了四個兒女,他們的嬉笑聲穿過房子的土磚塊,傳到在地里鋤草的她的耳朵里。她也曾在這兒偷偷落淚,為一些她已經(jīng)忘了容貌的親人以及她自己。她的男人原本是要推平58號,然后建兩層新樓房的,但那時附近海灘還沒有開發(fā),眼前只是一片荒土,她不同意,于是他們就在離58號遠(yuǎn)一點(diǎn)兒,但離市場更近的地方建了房子。她還記得,關(guān)上58號的門,落好鎖,舉家搬往新房子的時候,有幾只白鴿落在土褐色的瓦屋頂上。不知誰吹了一聲口哨,這些白鴿就盤旋而上,在空中撲棱著翅膀,飛往自己的家。但愿它們沒有把孩子們?nèi)釉谖蓓斏系娜檠缼ё摺?/p>
住在58號附近的李嫂在家門口和她打招呼,問她怎么會過來。她點(diǎn)點(diǎn)頭,聲音有點(diǎn)兒弱,說來看看房子。李嫂家正在組牌局,人有點(diǎn)兒多,鬧哄哄的。蔡婆躲著大家的目光,好像闖入了一塊禁地。但這明明就是她的房子。她低著頭想,到底有什么不對?大概是她曾經(jīng)留下的氣息已經(jīng)被時間吹散了。
現(xiàn)在的58號像上了粉的姑娘。在建設(shè)新城鎮(zhèn)的號召下,它也被請來的粉刷匠油了一層白漆。墻角還留有白點(diǎn)兒。但房子上了年紀(jì),像人一樣,涂多少粉,也掩蓋不了皺紋。她伸手摸摸有裂紋的墻壁,不少泥塊松落,留出大大小小的坑。坑洞里露出的紅色磚塊,像一些待人挖掘的寶石。以前58號的兩扇門是木門,門上貼著面孔威嚴(yán)的秦叔寶和尉遲恭,后來租給葉秋田,她老公脾氣大,曾經(jīng)在夜里喝得大醉,一腳把門踹飛了,他們就把木門改成了鐵門。兩片銀灰的鐵門在陽光的照耀下,有種進(jìn)入幻境的錯覺。但蔡婆知道里面不光塵封著很多記憶,還有久不清理的蜘蛛網(wǎng)、老鼠屎和死蟑螂,甚至可能還有一些植物的種子。因?yàn)榈谝粋€租下58號的人,是賣草藥的老中醫(yī)。蔡婆見他一個人生活,才收他每個月二十塊的房租。
蔡婆走到鐵門前,伸手推了推,露出門縫,里面就是一片黑。死蚯蚓般的味道,涌進(jìn)她的鼻子,她一連打了好幾陣噴嚏,差點(diǎn)兒把假牙都噴出來。過往的一切已經(jīng)無法再現(xiàn),她的眼睛渾濁,模糊。她側(cè)著耳朵,好像聽到了一種遙遠(yuǎn)的呼吸聲,忽上忽下,有點(diǎn)兒急促。
李嫂來到側(cè)邊,也一起瞧著門縫,和蔡婆說話:“你看得這么仔細(xì),是不是里面還藏有什么寶貝啊。那可得小心了,別被人偷了去?!?/p>
蔡婆不答,收回脖子,輕輕晃動,放松緊繃的頸椎。她左右來回地看,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怪異。只是她貼在墻上的招租信息褪了顏色,有必要換張新的了。
“太陽這么毒,你也走了半天的路,不如到我家歇歇腳、喝口水吧?!?/p>
蔡婆擺擺手,說自己帶水了。李嫂還望著她,她想干脆回去好了,她知道李嫂這人愛嚼舌根,拉住一個人總要東問西問,她可受不了。她記得二十幾年前,房子租給一個姓吳的開發(fā)廊,那人很大方,兩個門面都租下來,價也不殺,給到兩百。但每回來收租,李嫂都說人家干的不是正經(jīng)生意,她說一到晚上,里面就有哼哼哧哧的喘息聲。不到半年,發(fā)廊被舉報(bào),生意做不下去,姓吳的就退了租。蔡婆就是那時和李嫂生了氣,她覺得李嫂不過是眼紅她的房子能租出去賺錢。
蔡婆走到墻邊,膝蓋半蹲,彎腰擰開水龍頭,想洗把手再回去,剛才對這房子好一頓摸,手臟了。等了好一會兒,水也沒有從龍頭里奔流而出。該不會是壞了?她想,這可是在房子面門上的東西,來看房的人,最容易發(fā)現(xiàn)。她開開關(guān)關(guān)好幾回,還是沒出水。不會是水井干了吧。老人常說,山主人丁,水主財(cái),這要沒水了,可不是個好意頭。她想繞到后院看看。
她從暗袋掏出鑰匙,插進(jìn)右巷鐵門的鎖里。李嫂又喊了一聲,讓她小心,說里面久沒人進(jìn)去,草也不知道長多高了,小心有蛇。她假裝淡定,回了一句,沒事。李嫂被人喊了一聲,回了自己家。她舒出一口氣,為甩掉這個移動監(jiān)控感到愜意。隨著鐵門被推開,一陣穿堂風(fēng)撲面而來,把她的帽子吹掉了,她用手扒著墻,才沒被吹倒。
有一股野草的味道。草從水泥地的縫隙里破土而出,長得到處都是。南方天熱,什么都好長。她伸手抓了一把,仔細(xì)看葉面上的紋路,來回幾遍,也沒認(rèn)出是什么。迎面走去,野草有高有低,像一支形象不佳的儀仗隊(duì)。腿肚子忽然癢起來,她彎腰隔著薄長褲抓撓,手指頭能感受到皮膚上的那片紅塊在蔓延。她又反手撓撓后背,一時竟感覺全身都癢起來。
她罵了一句,葉秋田你這個短命的,我只讓你裝水管,沒想到你連后院都改了啊。從前后院是沙面的,穿著拖鞋走在上面有一種清脆的聲音,不像現(xiàn)在是啪嗒啪嗒的。種過薄荷的田埂也不見了蹤影。她看到圍墻的東角建了一間小房,這肯定也是葉秋田的杰作。她心想,葉秋田還真是蹬鼻子上臉,真當(dāng)這是她的家了。她忘了自己什么出身,她可是從山里來的。葉秋田很早就跟她說過,要買她的58號。不過,她才沒那么傻,留著房子出租才能錢滾錢、利生利。她跟高明一直都是生意人,她做海鮮生意的時候,葉秋田都不知道有沒有在山里出生。她嗤笑著想。
她用袋子掃蕩著野草叢,被嚇到的蚱蜢一個個蹬腿跳得老高,還有一些跳在她身上。她邊走邊念叨幾句密語,讓棲息在這片土地上的各路妖魔神靈不要怪罪,終于走到了那間小房。她用手試探性地推了推門,“吱”一聲,門開了。她還在想這是用來做廚房還是做廁所時,幾塊干糞便赫然刺進(jìn)她的眼球。旁邊還有一坨新鮮的,幾只蒼蠅飛在上面,一些血色的液體流淌在周圍,那應(yīng)該是尿。一聞到尿屎味兒,她就彎腰嘔吐。這是誰干的!她抹掉嘴角的殘漬,眼里生了怒意,一定是葉秋田。葉秋田在報(bào)復(fù)她,她不想讓她再租出去,那樣58號就只能再回到她的手上。她想買下58號。
她用手撐著膝蓋,直起腰,喘了口氣,又走幾步,移到屋子的后壁陰涼處。她靠著墻,上氣不接下氣,于是用力呼吸,想盡量平復(fù)下來。她掏出水杯,擰開瓶蓋,抬脖子準(zhǔn)備喝一口水,西側(cè)的雜物堆卻突然一下子塌了。那些木片、竹段、磚頭、箱子、瓶子嘩嘩四散開來,一條“黑泥鰍”赫然出現(xiàn)在雜物后。蔡婆嚇壞了,水杯也掉在了地上。她下蹲,雙手后抓,腳向右挪,做逃走的準(zhǔn)備。那條“黑泥鰍”也不動,只是敞著嘴,像只溫順的貓一樣看著蔡婆?!昂谀圉q”嘴里垂著項(xiàng)鏈一樣長的口水。
蔡婆原本想走,但看這“黑泥鰍”的樣子,心想她該不會就是別人所說的瘋女人吧?她深吸幾口氣,決定把問題一并解決了。
蔡婆問:“你叫什么名字?”黑泥鰍不答,只是睜著灰白發(fā)空的眼球看她。蔡婆又問:
“里面的屎尿是不是你拉的?”黑泥鰍還是不答,嘴角反而有了笑。蔡婆再問:“你是怎么進(jìn)來的?”黑泥鰍把一個瓶子里的水倒進(jìn)嘴,然后把空瓶子放進(jìn)她手上有點(diǎn)兒鼓的化肥袋里,又緊緊抓住化肥袋的口。
“我跟你說,別以為裝傻就沒事了,你這樣私闖我的房子,我要是報(bào)警,警察一定會把你抓走的?!辈唐艦樽约赫业搅酥?,便大了膽,一點(diǎn)點(diǎn)兒往前走。她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那黑泥鰍倒是好模樣,瓜子臉,丹鳳眼,細(xì)眉毛。只是頭發(fā)剪得像狗啃似的,參差不齊,有幾處還禿了。可惜了。
“你到底叫什么呀?”蔡婆半彎在她的面前。黑泥鰍仍然不應(yīng),只是蹲著笑,張著嘴,口水越流越多?!澳阏娌粫f話?”蔡婆伸手抬起她臟黑的臉蛋兒,“你是個啞巴?”黑泥鰍的口水流到蔡婆的手上,蔡婆原本想擦在褲子上,但想到帶了毛巾,就去袋子里掏。
毛巾剛出袋口,黑泥鰍的眼睛就亮了,她喜歡上這東西了。她的化肥袋里有棕色上衣、黑色褲子、小瓶子、毛茸茸的玩具,就少這么一條毛巾。毛巾很干凈,淡紫色的,正合她的心意。她伸手拿住一角,往自己的懷里拉。蔡婆沒留意,來了一個屁股蹲兒。
“你干嗎?這可是我的毛巾?!?/p>
蔡婆伸手把毛巾拿回來。黑泥鰍又拉。幾個來回,黑泥鰍勝了。蔡婆索性大方起來:“給你好了。但你拿了我的東西,就得聽我的話,以后別在這兒游蕩了。行不行?”
黑泥鰍不答,起身往前走,想去拿那個掉在地上的保溫杯。蔡婆罵她貪心,得了一還想二。蔡婆一扭頭,看到黑泥鰍褲子屁股處有一大塊兒紅血印。
“你的屁股咋啦?”
黑泥鰍不應(yīng),把保溫杯里的水往嘴里倒。不知道是熱還是怎的,她往外噴了一點(diǎn)兒。終于杯子里一滴水也不剩,她把它塞進(jìn)了化肥袋里。
蔡婆看著黑泥鰍走過水井蓋,來到圍墻下,她踩住水管,要往上爬。蔡婆叫住她,說爬墻危險(xiǎn),鐵門開著,讓她從門那兒出去。黑泥鰍不回答,繼續(xù)爬著。但水管太細(xì),塑料拖鞋踩在上面又滑,圍墻也高,黑泥鰍一時爬不上去。她溜下來幾次,前臂被墻面的石頭刮出絲絲血痕。蔡婆這才確定,這女人真是瘋了。
“你別爬啦?!辈唐抛叩胶谀圉q身邊,抓住她的手,往鐵門的方向指了指。黑泥鰍卻鐵了心,非要從這里爬出去。蔡婆看到掛在墻上的她,像待賣的黑皮旗魚?!澳闵?,我可沒空陪你傻。太陽都把我曬蒙了?!辈唐抛呓谀圉q,“我跟你說,從今以后你可別來我這地兒了。我們就當(dāng)啥事也沒有?!辈唐派焓峙拇蚝谀圉q的屁股,像小孩子闖禍要給一點(diǎn)兒教訓(xùn)的樣子。她收回手,發(fā)現(xiàn)手上有一股異味兒,不是魚腥味兒,那味道她熟悉,是……她邊挪腳,邊想,是……是經(jīng)血味兒。她頓了一下。
咚的一聲,黑泥鰍掉在水井蓋上。蔡婆扭回身子,罵道:“你真會惹事。你怎么不掉進(jìn)水井里死了算了?”這話像水蛭一樣,穿過溪水,悄無聲息地黏附到人的腿上,慢慢吸取紅色的血液。蔡婆心里一陣麻癢。要是黑泥鰍真的掉進(jìn)井里,會不會更快活一些?放魚歸生,也是靠海人積德行善的事。這樣她的58號房子就能租出去了,一年幾萬塊的房租也能到手了。
黑泥鰍發(fā)出嘶啞的聲音。不知道她是被摔出了什么毛病,還是痛經(jīng),只見她雙腿縮著,一只手壓著肚子,在井蓋上劇烈打滾,另一只手在地面抓出了五條長長的痕跡。她的臉色蒼白,汗珠打濕她的鬢角,又順著臉頰滑下來。蔡婆仰脖環(huán)繞一圈,這四角的天空沒有監(jiān)視器。她一步步走過去,像念經(jīng)一樣念著,她這是在做好事,做好事,做好事……
她用手機(jī)撥通了電話,這是她第一次撥打110。她的內(nèi)心像在海上,搖搖晃晃。
“救命啊,這是海灘景區(qū)對面的58號房子,有人在這兒胡打胡鬧?!?/p>
她說完馬上掛掉了電話。她在心里預(yù)計(jì)警車開來的時間,覺得差不多了,才拾起一塊磚頭。
葉秋田騎著摩托車來到58號時,附近已擠滿了人。她下了車,用手緊了緊車柄上掛的塑料袋,防止它滑落下來,里面裝的全是給老王女人的饅頭。老王女人,就是日日夜夜游蕩在這條街上的女人,她從不撐傘戴帽子,所以曬得很黑,被人叫作“黑泥鰍”。葉秋田也不記得黑泥鰍是什么時候出現(xiàn)在她的水果攤邊的。把化肥袋搭在肩上的黑泥鰍,用眼睛直勾勾看著攤子上的各種水果,口水直往下掉。葉秋田大聲呵斥,讓她快點(diǎn)兒走,別擋著她做生意。隔壁的李嫂,給她端了碗粥??赡芫褪沁@碗粥,讓黑泥鰍對這兒留下了特別的印象。每次走到這兒,她的腳就好像被注了鉛,走不動了。她用眼睛掃蕩著周圍,等著別人拿出一點(diǎn)兒東西給她。于是,她的化肥袋就越來越滿,像個百寶箱似的。
兩個年輕警察已經(jīng)開始盤問圍著的人群。葉秋田抓住一個人問發(fā)生了什么事,那人說,他在李嫂屋子里打牌,突然傳來很大的聲響,有人喊救命。李嫂出來看,才知道出了大事,都流血了,那么大一攤。他用手比畫著。
“咋回事?”
“聽說是黑泥鰍和58號的包租婆。”
“誰……”葉秋田原本想說“殺”這個字,但又被這個字所帶有的威力震懾。她雖然叫黑泥鰍幫她看住這個房子,但她絕對不會讓她去殺人。她只是想和黑泥鰍交換一些東西。只要她隔三岔五出現(xiàn)在58號附近,她就給她送點(diǎn)兒吃的穿的。誰讓蔡婆要漲房租,還漲那么多。一開始是五十,然后是一百,三百,五百,一千,現(xiàn)在還想漲到兩千。也不看看這破房子值不值?要不是她還在這兒做生意,政府都要把它當(dāng)危房處理了。可誰讓她對這破房子有了感情。她在這兒住了十六年,她的孩子從這兒去上學(xué),她就站在水果店門口看著,眼神不離開一步。她的孩子出遠(yuǎn)門回來,下了車就有一個歇腳的地方,就能吃上熱騰騰的飯菜。重要的是,她的水果店從一個門面開成兩個門面,人人都知道這兒有一個水果西施,她家的水果又便宜又新鮮。她不甘心,為什么她不能在這個小鎮(zhèn)上擁有一間自己的房子。
“是誰……傷了誰?”
“不好說?!蹦莻€人撓撓頭,“我膽子小。聽說有血,我都不敢去看。李嫂去得最快,她應(yīng)該一清二楚?!?/p>
“李嫂呢?”葉秋田四處張望。
“剛被帶走了。警察要她去問話。”
葉秋田向人群望去,高高低低,男男女女,或站或坐,他們互相交換著信息,企圖摸索出事故的全貌。只有葉秋田害怕了,黑泥鰍可別供出她來。葉秋田跺跺腳,讓自己別多想,這么多年,她都沒見過黑泥鰍說話呢。哪怕是她家人來找她回去,她都沒說過一句話??墒呛谀圉q要是因此喪了命,或者坐了牢,她怎么過得去?她是罪人啊!她這種人,會不會下地獄?她打了陣寒戰(zhàn),心里覺得逼壓,腳一軟,癱坐在地。她開口喊了一句,老王女人——又接一句,老王女人——聲音凄涼。兩個年輕的警察回過頭,讓她快起來,說沒出人命,而且誰傷了誰,還未下定論呢。葉秋田一聽,眼淚流了下來。
只有天知道,蔡婆當(dāng)時拿磚頭敲自己的腦袋時下了多大的勁兒。她認(rèn)定,瘋子打人也是要坐牢的。
責(zé)任編輯 申廣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