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警楊攀第三次出警,還是上次那對吵架的夫妻。他覺得他們的矛盾已經(jīng)到了不可調(diào)和的地步,可他們卻堅持困在那段畸形的關(guān)系中。
頻繁報警
許久不聯(lián)系的表姐,周一大早上突然氣沖沖地跟我發(fā)微信,問我市紀委的聯(lián)系方式,她要投訴法院的調(diào)解員。
我一頭霧水時,表姐的六十秒語音方陣發(fā)過來了。當(dāng)律師的表姐最近接手了一個離婚案,委托人是我們小縣城一位很普通的家庭婦女,70后,和我縣70年代的很多女人一樣,沒什么文化,早早結(jié)婚,家里老公最大,一輩子操勞著家里大小事情,好不容易把孩子拉扯大,準備靜下來享福的時候,老公出軌了。
大姐找到了我表姐,要求簡單,只要能離婚,不要財產(chǎn)都行。在表姐的授意下,取證等工作很順利,表姐胸有成竹帶著大姐去了法院。
法院照例庭前調(diào)解,一位四十多歲的女調(diào)解員一席話說得表姐直接原地爆炸。調(diào)解員對表姐提出的每一條有利的訴求都不予置評,一個勁地勸說大姐:
“你說你四十多馬上奔五的女人了,離婚了別人怎么看?”
“你說你這個年紀離婚,誰還和你結(jié)婚?”
“這么多年的感情就沒啦?”
“你兒子都那么大了,兩口子鬧離婚你兒子怎么想?”
表姐在旁邊氣得一直冷笑,但那位大姐沒有發(fā)飆,就那樣靜靜地坐著、聽著,一點怒氣都沒有。想來是這么多年,聽得太多了。更可怕的是,那位大姐竟然聽進去了,要回家再考慮一下,無視了表姐的百般勸阻。
仿佛一場鬧劇,要求起訴的是那位大姐,被別人幾句話就勸得放棄的,也是她。
“離了婚年紀大就沒人要了,所以呢?一個人過不行嗎?憑什么要受這氣,我看著都生氣,最可笑的是這調(diào)解員自己也是個女的,她那些話我都不知道怎么能說出口?!北斫銡獾糜悬c哽咽。
我默默地將市紀委網(wǎng)站甩給她,又嚇唬她:“你想清楚了?你這一投訴,以后去法院,人家可能給你穿小鞋呢?!北斫銢]有立即回我語音,過了幾秒,很鄭重給我回了一段文字:“不怕,大不了這律師不干了?!?/p>
表姐的語音方陣還在我耳邊轟炸,我很快想到曾經(jīng)出過的一個警。
2020年春,指揮室派警,轄區(qū)一高層小區(qū)疑似有人喊救命。到了現(xiàn)場,沒有滿屋子的碎片,只有坐在沙發(fā)上抽悶煙的男人和在房間里抱著小熊玩偶哭泣的女人。
照例登記信息,男的叫張明遠,42歲,女的叫孟嬌嬌,38歲,孩子在學(xué)校寄宿,報警的是隔壁的鄰居。
我們到的時候,門開著,男人看到我們來沒有任何意外,低頭繼續(xù)抽著煙,房間里的女人也只是哭泣不肯出來。
出警的領(lǐng)隊趙哥問:“什么情況?吵架了還是打架了?”男人不說話,趙哥嘆了口氣,自來熟地將餐桌下的椅子拉出來,坐在那,又示意我也坐下。
或許是趙哥的注視讓男人感到不自在,他按滅煙頭說:“沒咋,兩口子吵架了?!壁w哥皺眉,讓我?guī)е鴪?zhí)法儀去問女人怎么回事。
進了房間,我看著地上的一攤血猶豫了一下,和女人隔著兩米遠的距離:“您好,派出所的,發(fā)生什么事了?”女人不說話,一直哭,好像懷里的小熊是她的全世界。我默默站在原地,女人哭了好久,才哽咽著說:“沒事?!?/p>
男女都一樣言不由衷,但我們總不能賴在人家里硬要人家說有問題,這不符合規(guī)定。我跟趙哥搖了搖頭,趙哥只好站起身:“兩口子有什么話攤開說,都克制點,別吵到鄰居了?!?/p>
這是我們第一次和孟嬌嬌打交道。
兩周后,第二次報警,還是那位鄰居。這次我們敲了一分多鐘,沒人開門,只能聽到里面激烈的爭吵聲。
趙哥將敲門改成拍門,里面停了有個小半分鐘,這才打開門,想來是將我們當(dāng)成了抗議的鄰居。門開后,我看見孟嬌嬌臉上紅紅的一個巴掌印,張明遠脖子中間破了皮。
趙哥背著手進門,依舊是上次那把椅子,自覺地坐在了那兒:“說說唄,什么情況,第二次了?!泵蠇蓩梢谎圆话l(fā)地回了自己房間,張明遠又點了根煙,悶著頭抽。
趙哥直接讓我將孟嬌嬌喊了出來,孟嬌嬌坐在和張明遠離得最遠的沙發(fā)上,默默地看著旁邊的地板。
這種沒人說話的出警是最磨人的。過了3分鐘左右,可能是覺得再不理會我們就很失禮,張明遠憋了一句話:“沒事,就是夫妻吵架?!?/p>
趙哥邊嘆氣邊搖頭:“不打算解決嗎?下次還讓我們來?大哥,我們很忙的。”孟嬌嬌忽然說道:“我要離婚?!睆埫鬟h瞬間瞪大了眼睛:“離你媽個……”看到我們都在盯著他,他將臟話咽了回去,彈了彈煙灰沒說話。
趙哥看孟嬌嬌沒了后續(xù),繼續(xù)問道:“離婚那得上法院,說點我們能管的。”孟嬌嬌再次看向地板不再說話,張明遠看著煙灰缸也不說話。
第二次又沒結(jié)果。
畸形婚姻
派出所的日子很忙,忙到我們沒法盯著某個人的警情頻繁關(guān)注,貓把狗追了、狗把尿撒人家輪胎上了,各種無厘頭的警情消耗著我們的精力,吵架的兩口子也被我們漸漸淡忘。
5月底,凌晨1點多,又一個警情下派:“指揮室呼叫,在市第八中學(xué)旁的小區(qū)入口報警人求助民警,派出所是否是到?”
“收到,已出警?!?/p>
到了現(xiàn)場,一個女大學(xué)生站在那兒沖我們招手,旁邊有一只金毛:“警察叔叔,這有只狗好像沒主人,我?guī)Я怂?0分鐘,沒人來領(lǐng)?!?/p>
流浪狗一般會被直接送往救助站。救助站坐落在城市邊緣,太晚只能第二天送,我們囑咐女生早點回家小心安全,準備將狗先帶回所里。“這應(yīng)該不是流浪狗,一點都不怕人,而且一般也不會有流浪的金毛?!迸粗覀儯酝庵馐窍M覀兡苷夜分魅?。
我們給周邊幾個社區(qū)的領(lǐng)導(dǎo)發(fā)了狗的照片,讓他們問問居民群里有沒有人丟狗,有的話來派出所認領(lǐng),這是我們唯一能做的事。
第二天中午,我見到一個似曾相識但叫不出名字的女人,包裹得嚴嚴實實來領(lǐng)金毛。直到她說話我才聽出,是孟嬌嬌!她見到狗就蹲下來抱著狗哭,越哭越委屈,越哭越停不下。
半個小時后,孟嬌嬌對我們千恩萬謝地走了。再見就是夜里八點多,這次沒有鄰居報警,孟嬌嬌自己報的。
又是一地的狼藉,不過比上次少了很多,應(yīng)該是能摔的已經(jīng)摔完了。趙哥已經(jīng)不說話了,進門直接拉椅子坐下,等著孟嬌嬌開口。
“警官,我要離婚?!泵蠇蓩呻p目無神地坐在沙發(fā)上?!半x婚得去法院呀妹子,上次說過了,你們有什么能讓我在能力范圍內(nèi)幫到你們的嗎?”趙哥也有點無奈。
“我聽說報警會留記錄,后面起訴離婚的時候法院要記錄,我就是要這個記錄?!泵蠇蓩蓱?yīng)該是咨詢律師了。
趙哥看了眼玩手機的張明遠,見他不說話,給孟嬌嬌解釋道:“法院調(diào)出警記錄會發(fā)函的,調(diào)記錄也是法院來人不是你,你這會兒要我肯定給不了?!?/p>
孟嬌嬌應(yīng)該是知道這些,并沒有意見,屋內(nèi)歸于平靜,沒人說話。令人窒息的氛圍中,趙哥嘆了口氣,主動開口道:“兩口子吵架正常,到底啥原因說說唄,說個難聽的,能解開就解,解不開就離,兩個人耗在這都不開心何苦呢?!?/p>
孟嬌嬌捂著臉又開始哭。我也不端著了,自覺地拉了一把椅子坐下,打字給同事匯報現(xiàn)場情況。
張明遠聽孟嬌嬌哭了幾分鐘,忽然火了,咬著牙說:“老子對你不好嗎?老子狗毛過敏陪你養(yǎng)狗養(yǎng)了十二年,狗比我地位都高,你對我永遠都是冷暴力,我結(jié)婚是找人過日子,不是看人臉色的!”說完,張明遠像是失去了力氣,轉(zhuǎn)身看著窗外。
孟嬌嬌也急了:“你這么偉大你一個月掙四千,我結(jié)婚是找人過日子不是來扶貧的?!蔽覀円宦犨@話就知道要壞,立馬站起來擋在兩人中間,嘴里喊著“冷靜,冷靜”。
可是遲了,沒有什么比當(dāng)面指責(zé)一個男人沒本事更扎心。張明遠用全身的力氣從嘴里吐出三個臟字,怒氣無處發(fā)泄,直接頂著我的身體要過去,我趕緊拉住。
張明遠努力克制著情緒,咬牙切齒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我想出去走走,也不行嗎?”趙哥上前勾著張明遠的肩膀,自來熟地說道:“兩口子吵架太正常了,走,我陪你出去散散步?!?/p>
我和同事大??粗麄z就這樣下了樓。
趙哥帶著執(zhí)法儀出去了,大海拿手機錄著,我開始和孟嬌嬌聊天。孟嬌嬌在張明遠出門后反而冷靜了,給我和大海一人倒了一杯水,開始說她的事。
她跟張明遠有矛盾很多年了,張明遠算是上門女婿,房是她家里買的:“我也不知道兩個人怎么就成這樣了,我吵完架確實不愛說話,一來二去就成了我冷暴力了?!?/p>
我看著一地的狼藉,問出了我最好奇的問題:“那為什么不離婚呢?”孟嬌嬌這次沉默的時間很久,慢悠悠地說:“想過離婚,但是離過婚的女人不是口碑不好嗎?父母也跟著丟人,我家里人不會同意的。”
這種話放在現(xiàn)今的年代,我總覺得略微違和。短時間的交流,我沒資格評價,因為你不知道兩邊當(dāng)事人都經(jīng)歷了什么,這已經(jīng)是刻在我們骨子里的規(guī)矩。我們不能隨便站隊,尤其是家庭矛盾。
場面再次陷入安靜,只有時不時端起水杯的喝水聲。
一聲唏噓
手機震動,趙哥短信來了:“?”我回了三個字:“冷靜了?!边^了一會,在壓抑的氛圍中,張明遠和趙哥回來了。
張明遠沒跟孟嬌嬌說話,跟趙哥說道:“想喝啥?我給你拿?!壁w哥擺手,又對著孟嬌嬌說道:“女士,你跟我出來一下,咱倆聊聊?”
孟嬌嬌猶豫了一下跟趙哥出去了,張明遠從冰箱里翻找著,拿出兩罐可樂給我們,我們放在桌子上沒開,屋子再次陷入了尷尬的沉默。
“跟你們罵了我不少吧?”張明遠像是看開了一樣,腳搭在茶幾上問道。“沒罵你,跟我們講了講你倆吵架的原因?!蔽业脑捵審埫鬟h也陷入了沉默。
張明遠站起來默默地將煙灰缸撿起來,忽然眼淚下來了:“這煙灰缸買的時候130一個,我爸為了省錢連煙都戒了,我真是個畜生?!?/p>
女人哭我們見多了,男人哭著實見得少,我拍了大海一把,大海將鏡頭對準我,我過去拍了拍張明遠的肩。
“沒了,啥都沒了?!睆埫鬟h越哭越大聲,嘴里念叨著爸媽,哭了五分鐘左右,張明遠定睛望著我問:“胸?zé)o大志犯法嗎,警官?”我嘆了口氣,拍了拍張明遠。張明遠搖著頭,喝了口可樂,小聲地抽泣。
我心中盼望著這場警情能快點結(jié)束,真的很煎熬?!爸袊?4億人,我真的每個月只能掙4000啊,掙得少不配活著嗎?”張明遠問我們,但并沒有等我們的回答,只是自顧自地說著。
“我不如小張的老公,不如王姐的老公,我誰都不如,我是廢物,廢物啊,我爸這輩子都沒住過帶電梯的房子,我沒本事給他買房?!?/p>
聽一個男人罵自己,那種煎熬感快要把我逼瘋,張明遠像是喝可樂把自己灌醉了。
半小時后,孟嬌嬌和趙哥進來了。
夫妻倆一個坐在餐廳邊,一個坐在沙發(fā)上,隔得遠遠的,不說話。趙哥給我們使了個眼色,我眼神瞟了張明遠一眼,對趙哥搖了搖頭,趙哥詫異地看著臉上尚有淚痕的張明遠,仿佛在問我怎么把他搞哭了。
大海如釋重負地關(guān)掉了錄像,這幾十分鐘錄了二十多個G的內(nèi)存。趙哥站在兩人中間開始勸道:“兩個人走到一起都是緣分,如今有了矛盾,很正常,中國那么多家庭誰不吵架,你們不是個例,我也知道家事難斷,我只希望你們用合法的、不傷害對方的方式解決問題?!?/p>
兩個人都沒接話,但都已經(jīng)情緒穩(wěn)定了。趙哥試探性地說道:“那我們走了???”孟嬌嬌站起來說送我們,趙哥拒絕了,對著跟到門外的孟嬌嬌囑咐道:“別起沖突,有問題保護好自己,及時聯(lián)系我們?!?/p>
孟嬌嬌點點頭,站在門口目送我們進了電梯。下樓后,我和大海開始大口呼吸,在那種窒息的氛圍里,大口呼吸都顯得很吵。
“趙哥,你前面和張明遠出去聊了些啥?”大海好奇地問道。
趙哥哼了一聲:“聊個屁,人家能聽進去嗎?這種警就聽他說,聽他抱怨,抱怨完了,氣就消了。”很多時候,報警的雙方需要的不是你警察來主持公道,就是需要個傾聽者。
我們上車趕回所里,路上我猶豫著發(fā)問了:“哥,這種夫妻矛盾已經(jīng)到了不可調(diào)解程度的多嗎?”趙哥想了想:“對我們來說,非常多,能調(diào)解的矛盾是不會報警的,每一個報警的幾乎都已經(jīng)做了一切的努力?!?/p>
我想起了那番憋在心里的話,又問道:“我感覺他們這種真的沒有在一起的必要了,我本來想勸他們趕緊離了,但是沒說出口?!?/p>
說到這,我停了下來,沒有繼續(xù)。趙哥“嗯”了一聲:“別說你了,我都想勸他們趕緊離了,但人就是很奇怪,你聽著好像這個家已經(jīng)沒救了,結(jié)果人家第二天和好了?!?/p>
車上陷入了沉默,大海又問:“那個女的不追究男的打人嗎?”
趙哥說道:“當(dāng)事人不追究,我們也沒辦法。聽她跟我說的,這張明遠打人還挺頻繁的。張明遠說孟嬌嬌動不動就用言語激怒他,兩口子各有各的理,不是冤家不聚頭啊,這一對我估摸著還會這么耗下去?!?/p>
因為趙哥發(fā)現(xiàn),孟嬌嬌跟他在門口說話都不愿意,一定要去樓下,她怕鄰居聽到,一過來個路人就立馬停嘴,太在乎別人看法。
之后,我沒再聽過孟嬌嬌報警,也沒遇到法院來調(diào)記錄,恐怕真如趙哥所說,兩個人畸形地維持著這種壓抑的婚姻。
至于要投訴調(diào)解員的表姐,隔了一周,給我打來電話:“你猜我那個委托人怎么著?”
“撤訴了唄,還能怎么著?!蔽铱嘈χ鴮⑹种心潜瓭獠枰伙嫸M。
編輯/徐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