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八月的陽光灑滿午后的荷塘，姥姥騎三輪車帶阿太（姥爺?shù)膵寢專⒋笠毯臀胰ペs集。

風溫柔地梳理發(fā)絲，每一根都歡快地跳起舞來。筆直挺拔的白楊用生長了幾十年的樹蔭為我遮陽。養(yǎng)育了兩岸農(nóng)家的白露河依然嘩啦啦地流淌，為每半年回一次老家的我獻上悅耳動聽的音樂：“歡迎！歡迎！歡迎！”

逆風疾駛的每一刻都是一幅秀麗可人的水墨畫，每幅畫又連綴成畫冊，名為“從長青村到傘陂鎮(zhèn)”。畫冊突然不再翻動，定格于一幅荷塘畫前。一位位打著粉紅腮紅的芭蕾舞者踮起腳尖，伸直手臂，亭亭玉立，那是荷花。密密麻麻的綠圓盤高擎著清新與活力，遠遠望著我，那是荷葉。似曾相識！去年八月，你來過！你記得一個八歲小女孩的微笑，我也記得你們真誠而熱情的笑容。

大姨從車座上一躍而下，朝著荷花池奔去，不一會兒便消失在無窮碧中。再次見到大姨，她已變?yōu)椤安缮徟?，左手握著一株含苞吐萼的荷花花骨朵兒，四株青翠的蓮蓬插在她右手的花瓶里?！巴邸蔽殷@喜地大叫，急忙伸手接過這份來自八月的厚禮?？粗植季鶆虻纳徟钚∥?，每座密不透風的小屋子里都住著害羞的精靈吧！半含半露的蓮子是它們給予人類的禮物。“快掰開！看看每個盲盒里藏著什么寶貝！”一個小精靈扇動著透明似蟬翼的翅膀，用不可拒絕的急切語氣邀請我。剝開嫩綠的外衣，白白胖胖的蓮子看著我笑道：“嘗一嘗！正嫩呢！”我將一顆蓮子放入口中，小心地咬開，細細地嚼一嚼，慢慢地品一品，甜潤充溢在唇齒間。我又將第二顆蓮子放入口中。

真甜?。∵b望滿滿一池的荷花、荷葉、蓮蓬，仰望天空，白云在碧藍間悠悠飄蕩，白露河水聲泠泠作響。我愿成為一株荷花，就長在這片池塘里，閑時看云朵，靜時聽水聲，大口大口呼吸帶著淡淡稻香和花香的濕潤空氣，自由自在，無憂無慮。

二

“我愿成為一株荷花，就長在這片池塘里。我想，凡是來過這里，看到過這個池塘里自在生長的荷花、荷葉和蓮蓬的女孩，都會產(chǎn)生這種想法。”坐在我對面的大姨說，還給我唱起了她孩提時的采蓮曲。

炎夏，午后，等大人們都午睡時，她光著腳丫，踮起腳尖，“噔噔噔”，溜出家門，直奔荷塘而去，不穿鞋是怕驚動家長。滾燙的沙土地為她的腳底蓋上紅彤彤的貪玩印章。

到達幾近干涸的荷塘邊，她挽起褲腳，小心地踩進泥塘，一腳下去，腳踝以下被可惡的“泥怪”緊緊吸住。她費力拔出，努力前行，“吸盤”一點點往前挪動，越前進身上就越癢得厲害，甚至微微泛疼?！昂俸?，想背著大人偷蓮蓬吃，讓你吃點兒苦頭?！睖喩砩舷虏紳M細小尖刺的荷梗傲慢地警示道。她偏不信邪，誰也阻擋不了她尋找寶藏的腳步。她盡量不靠近荷梗，在那些或?qū)捇蛘目p隙里穿梭，發(fā)現(xiàn)大的蓮蓬便用右手握住，大拇指對著柄頭一掐，“砰”的一聲是成功的標志，再向卷起的衣角里一扔，穩(wěn)穩(wěn)接住。她接連摘下四五個大蓮蓬頭，滿足感從大大小小的蓮子孔里向外冒。

“誰在荷塘里？”正采摘得盡興的她聽到熟悉的呼喚——是奶奶。“快跑！我們的主人來了。”半露頭的蓮子精靈們齊聲提醒她。她嚇得驚慌失措，悻悻而逃。

大姨用調(diào)侃的語氣講完自己偷采蓮蓬的故事，末了補充一句：“那個時候哪兒有零食吃，不都是想方設(shè)法解饞??？又甜又嫩又脆的蓮子就成了我們經(jīng)常偷吃的東西了！”

三

“是的，那個時候哪兒有零食吃，不都是想方設(shè)法解饞?。俊钡湃喌睦牙迅胶偷?，饒有興致地為我們唱起她的采蓮曲。

依舊是驕陽似火的炎炎夏日，五彩布條拼接的書包陪她上學。當然，路上還有熱情過度的日頭。“要是有遮陽的東西就好了?！彼谛睦镟止局：俸?！說曹操曹操就到。前方，一大片綠意闖入眼簾，她眼前一亮，靈光一閃，心頭一喜，直奔荷塘而去，脫掉透明的塑料涼鞋，坐在岸邊，小心地把右腳探進去測量深度。第一個探測處的泥是“膠水”，它們完全包裹住腳底，不肯放松半分。拔小腳，拔小腳，嘿呦嘿呦拔小腳，費盡了早上的麩面饃提供的力氣，她才將腳拔出。她又選擇了一片干裂的泥進行第二次探測，這里的泥土干燥結(jié)實，沒有一點兒想坑她的意圖。就是這里了！

穿過長長的碧綠隧道，左顧右盼，東尋西找，在這片天然的“遮陽傘”聚集區(qū)，她終于發(fā)現(xiàn)了一柄最大的。她顧不得莖上鋒利小細刺的自我防御——對她掌心的集體反擊，從齊腰的高度使勁一掰，再用指甲嵌切一下，這把“遮陽傘”就歸她所有。碩大的綠傘下至少可以容納三個小伙伴。半路上，不斷有鉆入傘下的新“乘客”，她就是這輛“綠傘巴士”的司機，蹦蹦跳跳地把“乘客”送往目的地——學校。

“夏天打綠傘，秋天就能吃蓮藕。在池泥下找寶貝的故事更有趣呢！”姥姥賣起關(guān)子來。

風暖暖，水嘩嘩，荷葉綠綠，我想象著姥姥生吃蓮藕時甜甜的笑容，希望了解更多荷塘舊事。

四

風暖暖，水嘩嘩，荷葉綠綠，蓮子甜甜。坐在我正對面的阿太沉浸在兒時的回憶里，感慨萬千地唱起她的采蓮曲。

饑餓的1959年是烙印在信陽兒女心底的傷疤，慷慨的大自然母親貢獻出所有能夠食用的草木，信陽人也挖掘了可食用植物的底線：榆樹皮、蒲公英、曲麻菜、地膚草、野豌豆花、雞矢藤……陽光充足的八月，正是無與倫比的零食——野蓮子誕生的季節(jié)。

小伙伴們?nèi)宄扇海蛴壹缈钢敹私壷鴱濄^的竹竿，或手握割稻子用的鐮刀，直奔荷塘而去。越來越近，荷塘角落里，一片飽滿的碧綠隱隱約約映入眼簾，而這一小片綠意和整個荷塘和盤托出的綠意相比有些自慚形穢，因為那是野生的，不是人工種植的。但這絲毫不影響孩子們采摘蓮蓬的強烈欲望，因為空蕩蕩的肚子在抗議。

到達岸邊，顧不得欣賞構(gòu)樹葉縫間漏下的光點閃閃爍爍地在綠萍上舞蹈的水墨畫，脫下布鞋，挽起褲腳，開采！她盡力將鐮刀往前伸，身體前傾，左腳抬起，不必擔心會落入塘里，因為她的左胳膊已被兩名小伙伴緊緊拉住。岸邊的泥土緊實而富有彈性，把大地的力量全部送至左腳底。清風吹動光點，在她的右胳膊上來來回回跳動，那是一曲鼓勵之舞;鐮刀恨不得有孫悟空的伸展術(shù)，把自己伸展得更遠些;躲在蓮蓬里的蓮子們似乎在羞澀地喃喃低語，“加油”“加油”“馬上就夠到我們了”。終于，彎彎的鐮刀終于勾住了一個大蓮蓬拉到自己跟前，旁邊的小伙伴順勢揪住一擰，大家的零食手到擒來。21個蓮子，5個小伙伴，每人4個，因為她是采摘主力，多得了1個。至于分到的蓮子是大還是小，是飽還是癟，是實還是空，全靠運氣。這就是那個時代的盲盒。

阿太唱到這里，滿臉的褶子里盛滿得意。原來在那個年代里，快樂與滿足如此簡單。

五

我的快樂與滿足也十分簡單。

趕集回來的路上，再次路過荷塘，我也順手采摘了一片大荷葉和一個大蓮蓬。荷葉邊緣滿是塵土，我給它沖了個涼水澡。沐浴后的它容光煥發(fā)，碧綠的肌膚嬌嫩光滑。

給它打扮打扮吧！將一大杯水緩緩倒入荷葉中心，一大顆晶瑩剔透的“鉆石”就此成形?；蝸砘稳?，碩大的“鉆石”變成不安分的“果凍”，稍微傾斜一下角度，它就忍不住逃跑，看來它有著追求自由的靈魂。

一不小心，我讓三個自由的靈魂飛流直下。最后一次晃動時，我穩(wěn)穩(wěn)握住荷葉，盡量不制造出讓水珠逃跑的角度，用右手中指一彈“果凍”，瞬間，幾十顆小亮鉆四散飛起，從荷葉邊緣的乳白色“掌紋”滑梯處滑落。亮鉆飛舞處，心花怒放時。

細細端詳蓮蓬的蓮孔，想想阿太說過的鄉(xiāng)村俚語，不無道理：“小小蓮蓬孔，多少咕咚（信陽市潢川縣方言，意為生活）事?！?/p>

荷塘里的蓮蓬有多少，蓮蓬里的蓮孔有多少，往事就有多少。我看到了，看到一個蓮孔里，面黃肌瘦的阿太正與小伙伴們分享勝利的蓮子，“咯咯咯”的笑聲從蓮孔里傳出。

我看到了，看到另一個蓮孔里，細雨蒙蒙的日子，姥姥正舉起碧綠的荷葉傘，無數(shù)滴雨珠一落到傘上就變成亮晶晶的鉆石，又聚到中心形成擁有自由靈魂的“果凍”，然后沿著傘周圍傾斜的滑梯滑落，“滴滴嗒嗒”的雨聲從蓮孔里傳出。

我看到了，看到再一個蓮孔里，大姨卷起的衣角里擠滿了蓮蓬，每個蓮孔都在呢喃細語，悄悄話從蓮孔里傳出。

我看到了，看到又一個蓮孔里，我正在采摘荷葉，與上面的水珠嬉戲……

飽滿的蓮蓬、碧綠的荷葉、清雅的荷花一代代地生長，枯萎，凋落，再生，再次枯萎，再次凋落……只要荷塘在，它們就生生不息。

“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魚戲蓮葉間。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我輕聲唱起了屬于自己的采蓮曲。

（責編/李希萌 責校/袁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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