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西域聞見錄》是記載清中前期的西域史地、民族風俗的重要私修著作,本文綜合運用歷史學、人類學研究方法,從民族志文本分析的視角考察了《西域聞見錄》的寫作意圖、行文邏輯與編纂體例,探討其在民族志視域下的書寫特征。作者七十一在“自序”中完整表達了自己基于親歷見聞、為彌補相關典籍記載缺失、提供超越前人的西域地理風俗記載之主旨,刻畫出“在彼處”之人的形象,建立敘述權威;該書行文、內(nèi)容與邏輯協(xié)調(diào)形成了一套真確、融貫的西域知識表述,其內(nèi)容詳瞻、筆觸細膩,在確保敘述客觀性的同時,拓展了作者觀點的表達空間;該書體例頗得乾嘉時期紀傳體志書精要,兼采歷時性與共時性記述之所長,統(tǒng)合“時間”與“空間”要素,成功描繪出動態(tài)變遷中的西域文化整體面貌。上述三方面書寫特征使該書得以容納清朝統(tǒng)一西域之初當?shù)囟嗝褡逦幕呢S富內(nèi)涵,在復雜而多元的語言符號世界里自有其強盛之生命力,促進了各民族文化的交往交流交融。
[關鍵詞]
《西域聞見錄》;清代西域;民族志文本分析;解釋人類學
中圖分類號:C95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9391(2024)03-0122-07
基金項目:
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中國古代民族志文獻整理與研究”(12&ZD136)、國家“十四五”規(guī)劃重大工程《(新編)中國通史》纂修工程中國民族史卷、國家社科基金一般項目“喀什老城傳統(tǒng)建筑文化的保護調(diào)查研究”(23BMZ030)、南開大學人文社會科學基本科研業(yè)務費專項“民族志文獻與民族史研究”(320-63232133)階段性成果。
作者簡介:沈雪晨(1992-),
男,南開大學歷史學院講師,歷史學博士,研究方向:清代西域史、民族史;阿比古麗·尼亞孜(1986-),女,中國社會科學院民族文學研究所副研究員,藝術學博士,研究方向:文化遺產(chǎn)學、民間文學。
《西域聞見錄》(以下簡稱《聞見錄》)是記載清中前期的西域史地、民族風俗的重要私修著作,作者名七十一,姓尼瑪察(nimaca hala),號椿園,滿洲正藍旗人。他曾于四方游歷,中進士后任武陟知縣,又赴西域任職庫車印房章京,①所著《聞見錄》自乾隆四十二年(1777)成書后,即成為清人了解西域狀況之“枕中秘”,抄印廣泛、版本眾多,②凡前往西陲赴任者莫不參考翻閱,有“臚列明確,了若指掌,考據(jù)精確,記載詳明”之謂,[1]清代西北史地學者如祁韻士、魏源、何秋濤等莫不對此書關注有加,③現(xiàn)當代從事西域歷史研究的學者們更將此書作為探究清中前期的西域史地、民族風俗狀況的重要參考資料,圍繞此書的相關研討經(jīng)久不衰。④
目前針對《聞見錄》的專題研究多著眼于考證版本異名和作者姓氏生平,⑤這有助于我們掌握《聞見錄》的基本信息,但其內(nèi)涵與價值仍有待進一步探究。萬斯年曾謂《聞見錄》“所記以風俗、習慣、種族、物產(chǎn)為多,儼然一西域邊外之民族志也”,[2]而當我們將此書視為一種中國古代民族志時,[3]新的問題隨之產(chǎn)生:七十一的寫作意圖為何,其行文如何描繪所見之西域面貌?其編纂體例有何特征,如何影響成品之表現(xiàn)?這些問題不僅能深化我們對《聞見錄》的理解,更能幫助我們理解此類由漢文書寫、記載中國邊地少數(shù)民族狀況文獻的普遍書寫特征。⑥本文采用解釋人類學(interpretive anthropology)對民族志文本進行分析研究的方法,[4]1-34、181-207聚焦民族志視域下《聞見錄》的寫作手法,通過細讀(close reading)和語境化分析(contextualized anlysis),從作意、行文與體例特征著眼,回應上述問題。
一、 作意:刻畫“在彼處”之人
一本書的作意乃指作者寫作此書時的主觀意圖,[5]凡欲理解一書之作意,作者自序往往為其關鍵?!堵勔婁洝纷孕蚨绦【?,不過五百字,但已包含七十一對自身實地觀察經(jīng)驗、相關典籍記載之不足、本書的立意與主旨之完整表述。在這段序言中,七十一首先指出“中原在地之中”,不過“一隅”,要了解周圍各地更廣闊的情景,需通過“耳聞目治”方能達成;他自己曾長游于秦、晉、齊、楚、吳越、南嶺等地,壯年之時更西出陽關,在“殊異之鄉(xiāng)”見聞良多。隨后他考察了傳統(tǒng)文獻對西域的記載“不常見于簡冊”,列史所載之內(nèi)容“既多齟齬而未安意者”,又無法涵蓋古今人事的滄桑變遷;清朝統(tǒng)一西域后,出現(xiàn)了觀察西域“言語侏俚,衣冠詭異之倫”的寶貴時機,官方編纂的《西域圖志》乃“巨構鴻裁、輝耀千古”之作,但對“里巷瑣屑之事,殊方猥鄙之情”卻“棄置不言、采擇弗及”,而其他西行歸來之人,則多述“附會失真,抑揚過當”之作,只能誤人聽聞,以至于清人仍未掌握這塊“自古之險不到,兇頑負固之地”的實際情況。最后,他強調(diào)自己“居其地最久,考究最詳”,對自己親眼所見之事,則詳細記述,而道聽途說、少無可據(jù)之聞,則加以放棄,最終通過親歷見聞完成了這部作品。[6]1-2
若我們將《聞見錄》置入它所產(chǎn)生的時空背景,則能理解七十一序言所建立論述何以有效。清朝平定西域之初,漢人士大夫對西域狀況的認知程度尚淺。自明代陳誠出使西域,作《西域行程記》《西域番國志》以來,⑦親身途經(jīng)《聞見錄》所經(jīng)路線且留下著作之清人,僅有圖理?。╰ulien, 1667-1740)與阿克敦(akdun, 1685-1756)兩人。然圖理琛出使為聯(lián)絡土爾扈特阿玉奇汗,《異域錄》所載沿途所見,唯有自然風物與城郭營帳等;[7]阿克敦出使乃為清準議和,其和談奏議與《奉使西域集》詩作,受限于體裁,對西域風俗所言寥寥。⑧清初士人西域知識的來源,大致仍以漢唐舊史、筆記、僧侶游記、詩賦、通俗小說為主,[8]且長期依賴陳誠的記述。清朝平定西域后,乾隆帝又主導開展了豎立紀功碑、刻畫戰(zhàn)勛圖、繪制輿圖、編修志書與方略等一系列弘揚清朝卓越武功的文化工程,士人在附庸稱頌之余,在朝野內(nèi)外形成了一種對西域知識的濃厚興趣。[9]七十一敏銳把握此種時代風潮,在《聞見錄》序言中,他一方面指出了史料典籍對西域記載之缺失、遺漏與失真,一方面又強調(diào)自己的記述乃基于實地調(diào)查而來,真實且可信——一種超越前人認識、足以應對清人西域知識不足的調(diào)查記述隨之產(chǎn)生。
在人類學家的民族志寫作中,一種關鍵的能力是說服讀者相信他們是真正的“在彼處”(Being There)之人,即證實他們所言全部是自己對另外一種生活方式進行實地考察后的成果,也只有在說服讀者相信這種“幕后的奇跡”時,民族志寫作才能發(fā)生。[4]22七十一并非現(xiàn)當代人類學家,但他與科學民族志工作者在講述異域見聞時卻面臨著幾乎相同的挑戰(zhàn)——只有說服讀者相信自己是真正的“在彼處”之人,他的西域記述方能成立。值得注意的是,七十一在序言中采取的話語策略相當成功,在同類型漢文著作十分缺乏的情況下,《聞見錄》在傳抄刊印過程中逐漸被認為是基于實地考察講述西域知識的權威著作——嘉慶八年(1803),周宅仁將《聞見錄》重編刊印,在刊序中,周氏認為此書乃七十一“居其地、觀其情,游歷幾遍,考核甚詳,凡耳目之所不及者,又莫不就其來人而采訪之”而成,以致喟然而嘆曰:“井蛙不可語于海者,拘于墟也;夏蟲不可語于冰,篤于時也。莊生之言信哉!”在周氏眼中,《聞見錄》所載之事令人大開眼界:雪山、星宿海之鉅大于五岳四瀆,控噶爾、俄羅斯之廣大于中國九州,壓油之鳥、長角之羊、雪中之蓮、涌泉之柳更為中國禽獸草木之所絕。周氏并以“瑣談”之名乃謙詞,將其改名為《西域總志》。[1]除了周氏在刊序中對此書的肯定,我們更能從《聞見錄》在傳抄刻印過程中形成的二十余種不同書名,分為“瑣談本”與“聞見錄本”兩大系統(tǒng)可見其流傳之廣,⑨另有王初桐抄撮《聞見錄》等書而成之《西域爾雅》印證其為一時風潮。B10勞拉·紐比(Laura J. Newby)曾謂《聞見錄》乃清人記錄西域史地狀況著作中最早、最聞名者,[10]而七十一早已在此書自序中成功建立起自己作為“在彼處”之人的形象,乃構成此書在清人獲取西域知識過程中重要影響力之關鍵。B11
二、行文:描繪融貫的西域文化面貌
除自序中建立之西域記述權威與有效性,《聞見錄》行文亦處處與七十一對此書的基本作意相配合,令全書在結構、內(nèi)容與邏輯上協(xié)調(diào)一致地完成了對西域面貌的融貫性描繪。
《聞見錄》的篇章結構與作者的行經(jīng)路線緊密結合,以第一人稱視角將西域各地情狀向讀者娓娓道來。本書卷首為手繪輿圖,既令讀者對全書所涉地理范圍產(chǎn)生印象,又顯示作者對該區(qū)域內(nèi)的地理知識已有相當程度掌握。[11]全書卷一、卷二“新疆紀略”開篇即為“雪山”(即天山),自嘉峪關而起,蜿蜒向西,“或嶐然岌聳,干插云天;或散漫平岡,回環(huán)千里”,隨后以天山為界,將西域地區(qū)劃分為南北兩部,由東向西,依次呈現(xiàn)天山南北路之城市分布。北路依序所載諸大城為巴里坤、烏魯木齊、伊犁、撻拉巴哈臺(塔爾巴哈臺,今塔城地區(qū)),[12]1、5、10南路所載諸大城為哈密、辟展(今吐魯番、鄯善一帶)、哈喇沙拉(喀喇沙爾)、庫車、烏什、阿克蘇、葉爾羌、和闐、喀什噶爾。B12在詳敘各城狀況時,《聞見錄》基本遵循自然地景、行政建制、經(jīng)濟生活、民風物產(chǎn)的分類敘述,秩序井然地呈現(xiàn)出自嘉峪關一路西行所見之自然景觀和人文物產(chǎn)。
《聞見錄》行文所提供之內(nèi)容十分確鑿、詳細。卷一、卷二“新疆紀略”所載之商業(yè)貿(mào)易信息,總體上勾勒出清初西域的兩條重要貿(mào)易線路——沿天山東西向溝通內(nèi)地與中亞、貫穿天山南北溝通回部與準部。該部分對烏魯木齊、伊犁、喀什噶爾、葉爾羌四座中心城市的商業(yè)景觀進行了生動描述,如烏魯木齊“市街寬敞,人民輻輳,茶寮酒肆,優(yōu)伶歌童,工藝技巧之人,無一不備”,有“繁華富庶,甲于關外”之景,[13] 6-7喀什噶爾“極繁盛,習技巧,攻玉鏤金,色色精巧,風尚奢華”,令讀者身臨其境;[13]15其中所載清朝西域軍政建制,將各城選址、設官、兵防、卡倫、軍需、屯田一一呈現(xiàn),列舉伊犁將軍、參贊大臣、領隊大臣、辦事大臣、提督、總兵、巡檢、卡倫侍衛(wèi)、筆帖式、撫民同知、大小事務司官等清朝官員職務名稱與權責范圍,涵蓋回部當?shù)刈匀钒⑵婺静艘韵轮疗咂凡说纳萌蚊?、?zhí)掌管轄、各城分布,另包含駐扎于此的滿蒙親貴自汗王、貝勒、貝子、公、臺吉等詳細品級,以及駐軍中滿、漢、索倫、錫伯、察哈爾、額魯特、回子等不同族群成分,內(nèi)容詳瞻、巨細靡遺。卷三、卷四“外藩列傳”記錄了七十一尋訪記錄所得之哈薩克、布魯特、安集延、浩罕等外藩之歷史與現(xiàn)實情狀,反映出七十一對中亞民族身份的復雜度有著較以往學者官員更清晰的認識。[14]481-486“西陲紀事本末”則分別敘述了清朝平定達瓦齊、平定阿睦爾撒納叛亂、平定大小和卓叛亂和烏什叛亂、土爾扈特部東歸,故事脈絡清晰,敘事節(jié)奏平穩(wěn),涵蓋了清朝統(tǒng)一西域進程中最重要的歷史事件。彼時平定準回方略雖已編修,但篇幅極大、難以閱讀,同題材歷史事件敘述如《聞見錄》般簡明扼要者,至道光中后期魏源《圣武記》成書時方可見到。隨后七十一專設“回疆風土記”一卷,集中描述回部居民的衣、食、住、行、婚、喪、節(jié)慶、民間信仰、圣墓朝拜等風俗,將記錄的筆觸深入到當?shù)鼐用竦娜粘I钪腥?,十分符合自序中所言對“里巷瑣屑之事,殊方猥鄙之情”的關注,同時能以飲食男女中最隱秘幽微之事吸引讀者,填補彼時清人的回疆知識空缺。B13“軍臺道里表”詳載自嘉峪關西出哈密,至天山南北路各城各道里距離遠近,彰顯作者親歷行走、測量之用心。
《聞見錄》在行文邏輯上又將全書之描述與評論分開呈現(xiàn)。在描述各城狀況與相關歷史進程時,七十一保持了“隱身”狀態(tài),隨后再附上“椿園氏曰”之評論,既有歷史回顧,也有現(xiàn)實評價。這種做法不妨礙文本描述西域各方面內(nèi)容之客觀色彩,同時拓展了作者的解釋空間。在科學民族志寫作中,作者需盡量隱藏自己的主觀感受,以客觀的描述加強民族志工作的科學色彩,[15]但即便是馬林諾夫斯基也早已承認,描述即已包含作者對所觀察到事物的解釋,它將每一種風俗、物質(zhì)對象、思想信仰放入到所處文明中的特定位置,藉此幫助人類學家尋找文化的本質(zhì)。[16]132-133七十一在《聞見錄》中對西域狀況的諸種描述,亦同人類學家的民族志寫作一般,將陌生、雜亂的事實加以整理并歸入熟悉、有序的范疇,包含著作者對所見所聞進行的解釋與創(chuàng)作,而篇尾的“椿園氏曰”則可視為七十一對自身描述所做之觀點總結,如同《史記》每篇后附有“太史公曰”用以點明宗旨“成一家之言”一般,[17]38-44進一步統(tǒng)合融貫全文,給予作者充分表達自身文化觀點之空間。
在哲學界對真理的定義中,真理的融貫論(coherence theory of truth)主張之“真”,并非指陳述與事實間的關系,而是一種陳述與另一種陳述間的關系,若一個陳述可以被表明和我們所準備接受的其他一切陳述相融貫且適合,那么它就是真的。[18]73-74,83-89《聞見錄》行文之結構、內(nèi)容與邏輯,既適應七十一在自序中提出之種種寫作原則,又如同優(yōu)秀的小說、詩歌作品一般,在情節(jié)和說理上沒有自相矛盾之處,成功地在文本層面建立起一套關于西域知識真確、融貫之表述,使其創(chuàng)作在文學性(literariness)上臻于完善,在以整體呈現(xiàn)時具備更豐富深刻之內(nèi)涵。
三、體例:兼采歷時性與共時性記述之所長
編纂體例乃作者選擇承載內(nèi)容之形式(form),關乎作者主觀意圖之達成與成品意蘊的表現(xiàn)。任何一個文本都并非孤立存在于世,它與自身所處的語言和文化體系密切相關,[19]83-118若我們將《聞見錄》與同時期的西域著作相比較,則能發(fā)現(xiàn)它在體例選擇上之獨特考量。
相較同時期官修西域志書《回疆志》《西域圖志》,《聞見錄》的內(nèi)容豐富程度與門類細分程度上并不具顯著優(yōu)勢?!痘亟尽酚浕夭匡L俗文化,以“回教”開篇,并包含對伊斯蘭教自創(chuàng)立以來之宇宙觀、世界觀等根本內(nèi)容,全書寫作均圍繞此關鍵文化要素整合展開,分節(jié)詳述了回部之宗教、經(jīng)宇、禱祀、年節(jié)、音樂、面貌、性情、房屋、衣冠、飲食、婚喪、耕作、交易、物產(chǎn)等風俗文化。[20]《西域圖志》則分十九個主題對西域狀況分類詳述,其中“風俗”“音樂”“服物”“土產(chǎn)”“雜錄”乃載有準回二部及其他民族之文化,凡每一項記載,若有歷代文獻所言及之處,皆逐一標注;在“風俗”卷中,則詳細描述了準回二部之宗教、歲時、政刑、祭祀、禮儀、婚喪等事;另單獨分卷詳載 “被服、坐臥、飲食、日用”等生活細節(jié),并梳理了準回世系和語言文字。B14是故祁韻士對《聞見錄》“附會失實,有好奇志怪之癖;山川沿革,按之歷代史乘,皆無攷據(jù)”的批評并非空穴來風。[21]1相較中國古代的其他方志而言,《聞見錄》亦未超出“求實”“資政”“教化”“存史”“樸實”“詳今略古”等編修原則,B15甚至在完成度上不如同時代之《回疆志》與《西域圖志》。
《聞見錄》采取的編纂體例或可用“紀傳體輿地志”加以概括,全書分紀略、列傳、紀事本末、記、表各部分,頗得乾嘉時期紀傳體志書之精要。自宋代周應合撰《建康志》以來,紀傳體志書歷元、明二代逐漸發(fā)展成熟,至清乾嘉以降,已成為志書之主流。它的主要特征是將《史記》等正史體例移入志書,將地方眾多資料納入紀(記)、表、志、傳、略、錄等門類,各門類下再分若干細目。B16七十一可以在“紀略”部分中便利地記述自己的西域行程、將見聞有效歸納分類,在“列傳”與“紀事本末”部分中敘述與各民族相關的歷史事件發(fā)展變化進程,在“紀略”“記”“表”部分中呈現(xiàn)現(xiàn)實世界之完整結構。如此則既處理了特定族群和區(qū)域社會內(nèi)的縱向歷史發(fā)展線索,展現(xiàn)了社會的動態(tài)變遷過程,又將對現(xiàn)實世界觀察而來的橫向剖面結構呈現(xiàn)而出,避免了《回疆志》《西域圖志》采用單一橫向平面架構在敘述歷史時可能產(chǎn)生的重復、零碎問題,使本書具有紀傳體史書敘事流暢之優(yōu)點,增強了可讀性。
“紀傳體輿地志”的編纂體例實際上解決了民族志寫作中長期存在的難題,即便在當代人類學的科學民族志寫作中,要使文本同時兼具共時性與歷時性特點,亦非輕易達成之事,[22]128馬林諾夫斯基晚年作《文化論》,即是為了處理現(xiàn)實平面描述中的文化變遷問題。[23]1-41曹樹基曾對王銘銘所作民族志《社區(qū)的歷程》做出批評,指出當代人類學家在描述特定社區(qū)歷史變遷時遭遇的困難:“當敘述的時段進一步拉長,人類學家的知識就更顯得捉襟見肘了”。[24]《回疆志》《西域圖志》因其寫作中采取的橫向平面結構而在詳細分類上更見優(yōu)勢,但也因此陷入了當代民族志在敘述歷史方面遭遇的難題。相較而言,《聞見錄》的文化分類盡管粗略,卻使“時間”與“空間”要素成功并存于文本之中,既在“新疆紀略”“回疆風土記”“軍臺道里表”中清晰呈現(xiàn)出基于現(xiàn)實觀察而來的西域文化橫向剖面,又能在“外藩列傳”“西陲記事本末”中以扼要之敘述闡明西域各部及清朝統(tǒng)一此地的歷史,得以兼采歷時性與共時性記述之所長,實現(xiàn)了對動態(tài)變遷中的文化作整體性的描繪,顯示出它在編纂體例上之獨到。
四、結論
成書于乾隆中后期的私修史地著作《西域聞見錄》流傳廣泛、版本眾多,甚至被前往西域赴任的官員視為“枕中秘”,與之相關的研究與討論亦持續(xù)至今,然而關于此書何以能造成如此重大影響的問題,卻尚未得到充分解釋。本文綜合運用歷史學、人類學研究方法,從民族志文本分析的視角考察《西域聞見錄》作者七十一的寫作意圖、所采取的行文邏輯與編纂體例,探討此書作為一種由漢文書寫、記載中國邊疆少數(shù)民族文獻的書寫特征。研究發(fā)現(xiàn):七十一敏銳察覺到清朝統(tǒng)一西域之初士大夫群體普遍渴望西域知識而又缺乏相應讀物的時代風潮,他在“自序”中完整表達了自己基于親歷見聞、為彌補相關典籍記載缺失、提供超越前人的西域地理風俗記載之寫作主旨,如同現(xiàn)代人類學家般刻畫出“在彼處”之人的形象,并在后續(xù)被傳抄刊印的過程中逐漸為人接受,確立起自身西域敘述的權威;與上述作意相符,《西域聞見錄》在行文邏輯上形成了一套協(xié)調(diào)一致、真確融貫的表述,它的篇章結構與作者的行經(jīng)路線緊密結合,有序呈現(xiàn)出西出嘉峪關沿途所見之自然景觀與人文物產(chǎn),清晰地提供了西域當?shù)厣虡I(yè)貿(mào)易、軍政建置、歷史沿革、民族分類、風俗文化等詳細內(nèi)容,用細膩的筆觸將記載深入到當?shù)鼐用竦娜粘I钪?,另在行文中將全書之描述與評論分開呈現(xiàn),在確保敘述客觀性的同時,拓展了作者表達自身觀點的空間;在編纂體例上,《西域聞見錄》的門類細分程度并不較同時期的官修志書具有顯著優(yōu)勢,但卻頗得乾嘉時期紀傳體志書之精要,即在“列傳”“紀事本末”部分敘述西域各民族的歷史演變進程,在“紀略”“記”“表”部分呈現(xiàn)現(xiàn)實世界之完整結構,使其兼采歷時性與共時性記述之所長、統(tǒng)合“時間”與“空間”要素,有效處理了民族志寫作中如何呈現(xiàn)文化面貌動態(tài)變遷之難題。以上書寫特征令《西域聞見錄》承載了清中前期西域多民族文化的豐富內(nèi)涵,在復雜而多元的語言符號世界里自有其強盛生命力,不僅體現(xiàn)出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悠久博大、應物變化的特性,更促進了各民族文化的交往交流交融。
注釋:
①(清)熊寶泰撰,〈異域瑣談跋〉,熊寶泰,《藕頤類稿》,性余堂嘉慶八年刻本,天津圖書館藏;張伯國, 《〈西域聞見錄〉著者新疆任職問題新探》,歷史檔案2022(2):121-125。
②中國古籍總目編纂委員會編寫,《中國古籍總目》,中華書局,2012:4072;(清)祁韻士,〈西陲要略自序〉,祁韻士,《西陲要略》,道光十七年刊本,中國方志叢書,成文書局,1968:1;(清)阮燦輝,〈跋〉,(清)七十一,《西域記》,嘉慶十九年盧浙味經(jīng)堂刻本,溫州市圖書館藏;(清)丁丙撰,《善本書室藏書志》,卷五,“《西域爾雅》一卷”條,《續(xù)修四庫全書》,第927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218。
③(清)祁韻士輯,《西陲要略》,“西陲要略自序”;(清)魏源,《圣武記》,中華書局,1984:175;(清)何秋濤,《朔方備乘》,咸豐九年刊本,早稻田大學圖書館藏,第五六卷,“辯證西域聞見錄”。
④(日)佐口透著,凌頌純譯,《18-19世紀新疆社會史研究》,新疆人民出版社 ,1984:121-178;劉正寅,魏良弢,《西域和卓家族研究》,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8:228;(美)米華?。↗ames Millward),賈建飛譯,《嘉峪關外:1759-1864年新疆的經(jīng)濟、民族和清帝國》,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2017:154、162-163、175-180;Matthew Mosca, From Frontier Policy to Foreign Policy: The Question of India and the Transformation of Geopolitics in Qing China, Stanford, California: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3, pp. 83-85;Peter Perdue, China Marches West: the Qing Conquest of Central Eurasia, Cambridge, Mass.: 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5, pp. 481-486.
⑤王重民,《七十一傳》,大公報,1937-06-10(13);吳豐培,《吳豐培邊事題跋集》,新疆人民出版社,1998:209-210;高健,《〈西域聞見錄〉異名及版本考述》[J],中國邊疆史地研究,2007(1):118-122;李亞茹,《清人七十一與〈西域聞見錄〉》,新疆大學學報,2008(5):67-71;李鵬翔,《〈遐域瑣談〉為〈西域聞見錄〉最初版本新證》,西域研究,2021(2):140-144;張伯國,《〈西域聞見錄〉著者新疆任職問題新探》,歷史檔案,2022(2):121-125;蘇利德,《〈西域聞見錄〉刊行年代考》,西域研究,2024(2):130-134。
⑥同類型研究參見何羅娜(Laura Hostetler),湯蕓譯,《〈百苗圖〉:近代中國早期民族志》,民族學刊,2020(1):105-119;Laura J. Newby, The Chinese Literary Conquest of Xinjiang[J]. Morden China, Vol. 25, No. 4, Oct., 1999, pp. 451-474;趙四方,《結構、文本、敘事:〈十二諸侯年表〉與〈史記〉編纂新論》,史學理論研究,2020(3):75-88。
⑦王繼光,《關于陳誠西使及其〈西域行程記〉、〈西域番國志〉》,(明)陳誠,周連寬校注,《西域行程記、西域番國志》,中華書局,2000:2、5;肖超宇,《〈西域番國志〉所見明代西域多民族社會》,貴州民族研究,2020(10):156-162。
⑧(清)阿克敦:《初使準噶爾奏》《再使準噶爾奏》《奉使西域集》,見阿克敦:《德蔭堂集》,收錄于《清代詩文集匯編》,第五二六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550-553,572-590,550-553頁。其中《準噶爾歌》收錄于阿克敦所著《奉使西域集》,見同著作第551-552頁。
⑨萬斯年,《〈西域聞見錄〉之版本與著者》,大公報,1936-12-03(11);張婧:《椿園〈西域聞見錄〉研究》,青海師范大學中文系碩士學位論文,2018:19-20。
B10(清)丁丙撰:《善本書室藏書志》,卷五,“《西域爾雅》一卷”條,收錄于《續(xù)修四庫全書》,第927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218。
B11遲至道咸年間,祁韻士的《西陲要略》(道光十七年,1837)、徐松的《西域水道記》(道光十九年,1839)、何秋濤的《朔方乘備》(咸豐九年,1840)等作品方與《聞見錄》形成有效對話,得以補充其中記載之不足。按,《西域水道記》版本及相關研究參見(清)徐松撰,朱玉麒整理:《西域水道記》,中華書局,2005;朱玉麒:《〈西域水道記〉:稿本、刻本、校補本》,榮新江,李孝聰主編,《中外關系史:新史料與新問題》,科學出版社,2003:383-404。
B12關于天山南路回部諸城,有多種說法,有“六城”“七城”“八城”之說,均為相對北路諸城而言的地理概念,指有別與天山北側的草原綠洲環(huán)境,環(huán)繞巨大的塔克拉瑪干大沙漠邊緣上可以居住的各個沙漠綠洲城市。[俄]庫羅帕特金(A. N. Куропáткин)著,凌頌純,王嘉琳譯,《喀什噶利亞》,新疆人民出版社,2001:19頁;毛拉·穆薩·賽拉密,《安寧史》,新疆人民出版社,1989:408;(清)七十一,《西域聞見錄》,國家圖書館藏清刻本,卷一,第1頁。
B13(清)七十一,《西域聞見錄》,卷七;阿比古麗·尼亞孜,沈雪晨:《〈回疆風土記〉中的清代回部風俗研究》,貴州民族研究,2020(10):163-169。
B14(清)傅恒等纂,鐘興麒,王豪,韓慧校注,《西域圖志校注》,新疆人民出版社,2013:677-742,790-811。
(清)章學誠著,葉瑛校注,《文史通義校注》,中華書局,1985:571-586,842-852,869-872;傅振倫,《中國方志學通論,商務印書館,1935:60-77。
B15清中后期洪亮吉纂《登封縣志》,李鴻章等修《畿輔通志》,曾國荃等修《山西通志》均為紀傳體志書之代表,見張格菲主編,《中國方志學綱要》,西南師范大學出版社,1992:1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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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稿日期:2023-11-08 責任編輯:丁 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