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流金鑠石。每年入伏之后,白龍江兩岸郁郁蔥蔥的花椒林,就進(jìn)入了如火如荼的采摘季節(jié)。六月梅花椒,也稱大紅袍,是白龍江沿岸獨(dú)有的香辛料,這種獨(dú)特的香麻味兒,往往持久而迷人,是所有花椒品種里的佼佼者。凡是吃過六月梅花椒的人,記憶里就沉淀下了那種令人著迷的香味,從此不肯再吃別的花椒了。
20世紀(jì)80年代,是個繽紛炫目的時代。人們剛剛從禁錮中走出來,外面的世界有多活泛我不知道,只知道鐵壩溝里,人們的經(jīng)濟(jì)模式不再是提著雞蛋換茶葉、換鹽巴這么單調(diào),市場經(jīng)濟(jì)的浪潮也涌進(jìn)了小小的山溝里,商販們滿世界地跑,開店的、擺攤的、走街串巷的,只有一條馬路的鐵壩街變得繁華生動起來。山貨賣出去了,白米白面也就進(jìn)了家門,蛤蟆鏡、自行車、高跟鞋和喇叭褲,山溝里的年輕人一樣可以給自己置辦齊備,然后扛上錄音機(jī)去打麥場喝啤酒、跳迪斯科,溝里人的生活一下子變得光芒萬丈。可供銷社門口賣涼粉、釀皮子的四川大媽并沒有多少變化,因為她做生意的重點(diǎn)不在“賣”而在于“換”,只是比從前更忙了。她和她的男人拿剛剛出鍋的熱豆腐換取黃豆,也拿切在小碗里的釀皮子、涼粉換花椒、換雞蛋。奶奶家只有一棵老椒樹,一斤花椒四塊錢,卻也能賣十幾塊。我和妹妹就很羨慕,一斤花椒可以換二十碗涼粉?。?/p>
有一天,父親從一本紙張發(fā)黃的農(nóng)業(yè)科技書上學(xué)到了花椒育種知識,他在村子里東拼西湊找來了兩斗椒籽,先用草木灰浸泡,然后帶我們搓洗椒籽上的那一層油脂。草木灰浸泡出的堿水侵蝕著肌膚,兩只手都搓得生疼,現(xiàn)在想來,當(dāng)時若有一雙橡膠手套,就不用吃這個苦頭了。好不容易,把椒籽搓洗得外殼兒變灰失去了光澤,父親就用草木灰和黃土按照一定比例把椒籽攪拌均勻,然后倒進(jìn)陰涼的洋芋窖里儲存下來,等到播種冬小麥的深秋時節(jié)再把它們種到田里。
也就是這一次,我們的六月椒育種成功了。鐵壩、莫洛、喇嘛街、燕麥壩、木頭嶺、茶坪,各個沿河的村寨都有人跑來買椒苗。三年掛果,五年豐產(chǎn),鐵壩溝里的花椒樹一下子多了起來。隨著一年年擴(kuò)大的種植規(guī)模,房前屋后,田埂地邊,花椒樹蔥蘢,于每一陣蟬鳴中盡情地舞蹈著。它們汲取著日月精華,結(jié)出一攢攢又麻又香的小紅果子,染紅了整個河谷的溝壑阡陌。我的碎花長裙,妹妹的新書包,姐姐的格子襯衫,爺爺奶奶龍碗里的細(xì)茶,阿媽瓷罐子里每天都要用到的堿面、鹽巴,都是開口笑成梅花模樣的花椒果子換回來的。
江南人說采茶苦,明前茶的采摘只有短短的三五天時間,必須在極短的時間里把茶樹上的嫩芽采摘回來,還要?dú)⑶?、翻炒等很多工序才能出活,往往是天不亮就去茶山,不管下沒下雨,一站就是一整天,其間的辛苦可想而知,可我覺得采摘花椒才是最苦最苦的差事。
花椒成熟時節(jié)正是一年中最熱的三伏天,頂著炎炎烈日,也是等不得天亮就要去椒園采摘。蟬鳴攪擾得人心煩意亂,花椒樹的枝葉間,經(jīng)常藏匿著一些不易覺察的黃蜂和馬蜂等野蜂類,它們偷吃花椒樹桿上滲出的黃色汁液,吃得越多汁液滲出越多,最后整個椒樹會因為“失血”過多而枯死。如果你沒有注意到它們,搖動了某個樹枝,蜂群就會窮追不舍,一定要找你尋仇。
椒樹長著密密麻麻的尖刺,叫人發(fā)愁怎么出手采摘。如果這是一棵曾經(jīng)被山羊啃食過的椒樹,它身上的刺兒會格外密集。就算是同樣的品種,那些缺肥、干旱、管理不善的椒園里,椒刺也會長得更加密集,苦難的出身,讓它有了自己獨(dú)特的處世秘訣:不輕易裸露自己的柔軟而處處設(shè)防。
采摘花椒不僅需要耐心和耐力,更需要超常的體力和熟練的技巧?;ń返孽r果上布滿了無數(shù)個小泡泡,這些小泡泡里飽含刺激性極強(qiáng)的椒油,經(jīng)驗不足的人采摘時極易擠破這些泡泡,不僅自己的眼睛遭到椒水沖擊受苦,這樣的花椒容易發(fā)黑曬不出好顏色。采摘時必須掌心握空,指尖掐去椒果的梗,然后迅速松手讓其自然墜入竹籃,整個過程行云流水,切不能把椒果握在掌心。至于,拿一把小剪刀慢慢剪花椒的,那就是家里只有一兩棵椒樹的人。椒樹多的人家,往往自己采摘不過來,得請人幫忙采收。工價有算天工資的,也有稱斤頭算計件工資的,主雇雙方皆大歡喜的當(dāng)數(shù)領(lǐng)取計件工資這種做法了。
工人們用一段綁著鐵鉤的麻繩鉤下樹枝,然后用腳踩住麻繩的另一頭,這樣就可以騰出手來高效率地采摘了。他們摘滿一籃子,就在陰涼的樹底下張開布單子,把花椒攤開晾好,一定不能堆起來讓花椒鮮果窩了顏色。整個采收過程既要手腳麻利,還要能吃苦耐勞,男人一般都沒有耐心做這項工作。午后,大家在地頭上泡方便面,就著饅頭一吃又接著摘,午間休息不會超過半個小時。
黃昏,大家都把各自的收獲裝進(jìn)背篼,回到村子里過秤結(jié)算工錢。那一次,正趕上我也在老家,稱過的花椒陸續(xù)上樓攤晾(當(dāng)日采收的花椒須晾開一晚上,次日再移到陽光下曬,椒色才會更紅),一個人的背篼底里赫然倒出了好大一疙瘩石頭,足足有六七斤重,我驚呼:“這是什么?”阿媽看到后立刻用眼神制止了我,然后平靜地說:“阿拉邁!你看你,都多大的人了,做個事情還是咋咋呼呼的,椒園子里有坡地,背篼里不小心滾進(jìn)來個小石頭很正常?!比缓?,順手用自己的籃子扣住了那個大石頭,再不讓其他人看了。
那天摘椒的人很多,遇到的奇葩事也多,另有三個女人的花椒從背篼里倒出來全是失色發(fā)白的,只有表面那一層是紅的,這樣的花椒曬出來根本就賣不出去。年年出去給隴南人打工摘椒的人都很清楚,如果在隴南雇主那里發(fā)生這樣的事情,她們不僅拿不到工錢,還要賠償東家損失。此刻,所有的工人都瞪著她們看,甚至有人開始嘀咕:“你們也是,老人家種點(diǎn)椒樹也不容易,本來今年花椒就賣不上價,上好的干椒才給一斤五十塊錢,除去采摘的工錢,還有松土、施肥等等開支,老人還能落下什么?還出這樣的事情,你們好意思嗎?就算是趕時間摘,也應(yīng)該把花椒晾在陰涼的地方,你們光摘不晾,再怎么辦呢?”
阿媽皺著眉頭說:“你們也辛苦了一天,我讓他阿爸給你們把工錢結(jié)了吧,花椒雖然失去了顏色可味道還在,誰家沒有椒樹都帶一些回去,曬干了自己吃。剩下的我曬,留著自己用?!蔽乙宦牼突鹆?,朝阿媽扔過去冷冰冰的一句:“這么多,得有二十多斤干椒,你自己一年用得了這么多嗎?老好人,一輩子讓別人坑蒙拐騙!”
工人們洗手吃西瓜,領(lǐng)了工錢回去了,我也把飯菜端出來擺在外面,一家人在院子里納涼吃晚飯。我對阿媽還是冷冷的態(tài)度。她對阿爸說:“那個背篼里裝石頭的山上女人也很可憐,男人有病不能出去打工掙錢,家里還有孩子要供著念書,摘一斤鮮椒三塊錢的手工,她也就多拿了二十塊錢的樣子,就當(dāng)給娃買了作業(yè)本了。”我對她的糊涂很生氣,不想和她說話。第二天,因為單位上有事,我也提前返回了縣城。
一個月后,老家曲告納發(fā)生了暴洪泥石流災(zāi)害,交通、電力、通訊統(tǒng)統(tǒng)中斷,整整一周我打不通父母的電話,也不能回家去看望他們,于是心里特別懊悔自己對母親說過的那些話語,偷偷哭了幾次也不敢讓人知道。后來才知道,父母受了驚嚇但很平安,父親的診所差點(diǎn)被洪水沖走,他都不打算再去管那個小房子了,卻發(fā)現(xiàn)雨停的間歇,親戚們七手八腳把診所里的藥品,全都裝上三輪車運(yùn)回了家里,在整個道路受阻期間,鄉(xiāng)親們看病也沒有受到影響。
這兩天,又是一年采摘花椒的忙碌季節(jié),我因為工作忙沒有回去看老人,只在電話里問候了一下。阿媽說,去年洪水把最大最好的那片椒園沖走了,其他幾個小園子還沒到豐產(chǎn)期,所以只有幾個親戚在幫忙采收,也不怎么忙。她不說自己關(guān)節(jié)炎疼得怎樣了,只說雨太大了,把農(nóng)田都淹了,祈求老天讓眾生平安……
責(zé)任編輯 晨 風(fē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