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紅,雪花白
涼州寒露涓涓的十月,我走進了馬塔蘭。
車子在一幢獨棟建筑前停下,我和錦染拖著笨重的行李箱站在一扇烏漆鐵柵欄門前,這是我們即將開始新生活的地方。在這里我們的身份是華文老師,將和一群不同語言和相貌的孩子們一起度過一年的時光。來時在飛機上幻想過無數(shù)次在異國他鄉(xiāng)的生活場景,沒想到八個小時后,我們的雙腳落在了這個名為拉納克的小區(qū)。
院子里草坪修剪得十分整齊,墻角的一株芒果樹上,綴滿了碩大的果子,幾叢竹子斜斜地伸出墻頭,翠綠的葉子簌簌地抖動著。房子一側(cè)緊挨著鄰居的住宅,三面都是花園,后園有一扇小門,和房東的弟弟家相連。女房東是位中年律師,長著典型的爪哇人的面孔,圓潤的臉龐,淺棕色的皮膚,很圓很大的眼睛上覆蓋著卷翹的睫毛,身材略矮且很豐滿。律師的姐姐去了香港,留下我們住的這棟房子,由她代為管理。房子打掃得十分干凈,有兩間臥室和一個寬敞的客廳,從哪一扇窗戶向外望去,都可以看見碧藍的天空和綠油油的葉子。灶臺在戶外的廊棚下,傍晚時分暑氣漸漸褪去,我們一邊做飯一邊聊天,抬頭就能看到橘紅色的霞光在枝葉間慢慢散開。
我們所在的龍目島是印度尼西亞這個美麗的海島國家一萬七千多個島嶼中一顆璀璨的珍珠,馬塔蘭市又是龍目島西部西努沙登加拉省的省府,同時也是玉米、棉花、糖、咖啡的貿(mào)易中心,比較繁華。第二天,學(xué)校的華裔老師洪順結(jié)帶領(lǐng)我們?nèi)埬咳Z國民學(xué)校報到。學(xué)校里有兩百多個學(xué)生和六十多名老師,分幼兒園、小學(xué)、初中三個分部,所設(shè)課程有國民課程(印尼語)、漢語和英語三種類型,所以叫“三語學(xué)?!?。學(xué)生們分別來自中國、新西蘭、巴西、馬來西亞等地,還有印尼本土和華人后裔,華裔孩子都有一個好聽的中文名字,比如我?guī)У木拍昙壱粋€白白凈凈的男生,他的中文名字叫“鄭清漢”,一個六年級的女生叫“林淑賢”。他們都是祖上幾代之前從福建、廣州一帶“下南洋”移居過去的,家里人都有很深的中華情結(jié),把孩子們送到“三語學(xué)?!苯邮軡h語教育,以示不忘祖國。孩子們都很愛笑且有禮貌,每天中午放學(xué)的時候逐個把我的手放在他們額頭上告別呢,這是他們表達敬意的一種儀式。
馬塔蘭來了兩個中國人,這在當(dāng)?shù)厥且患∑娴氖?。每?dāng)我們走在超市里或者在小路上散步,總有人好奇地打量我們并朝我們微笑,我們言語不通,只能同樣報以微笑。
一個星期以后的周末,學(xué)校董事長張先生和他的夫人王菲來接我們?nèi)⒓印叭A人會”。華人會是當(dāng)?shù)厝A人的一個民間組織,他們因著同一份血脈而團結(jié)在一起,定期聚會,有事議事,無事娛樂,誰家有了喜事一起慶祝,誰家遭遇困境,大家齊心協(xié)力幫助。我和錦染穿著繡有牡丹花圖案的粉色絲綢旗袍欣然赴會,在鋪著紅絲絨地毯的酒店大廳里,被隆重地介紹給在座的華人朋友。來賓都是盛裝出席,都是當(dāng)?shù)貥O有名望的企業(yè)家、商人。華人吃苦耐勞,在這片土地上不能躋身政界,但他們憑自身的聰慧和勤奮積累了不菲的家業(yè),成立了基金會,以慈善形式進行華語教學(xué)。在印度尼西亞共有七十所三語學(xué)校,基本都是華人的自發(fā)捐助、自發(fā)管理。學(xué)校董事會的人都是當(dāng)?shù)厣鐣?,他們親自參與學(xué)校管理,對學(xué)校的發(fā)展傾注了很多心血和熱情。
司徒先生拿起話筒,一位大叔彈琴伴奏,唱的卻是我最熟悉的《月亮代表我的心》“你問我愛你有多深,我愛你有幾分……月亮代表我的心。”自從蘇軾把酒問青天之后,那句“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就成了千古游子的思鄉(xiāng)曲。明月千里寄相思,在異鄉(xiāng)的月亮下,我聽著一首熟悉的歌謠,淚濕了眼眶。
每天清晨,都能被赤道的陽光喚醒,在碎碎的鳥聲里,晨風(fēng)吹拂著院里的竹子,窸窸窣窣的,飄來檸檬樹的清甜。有時候,還能聽到“通”的一聲,原來是成熟的果子墜落在了院子里。
各種顏色的蝴蝶在院子里飛來飛去,不過,我最喜歡的,還是白色的蝴蝶,像極了我童年時家鄉(xiāng)韭菜地里的那一種,它們輕盈的撲閃著翅膀,也不怕人,有時候,蜻蜓飛進房間里來,還有螞蚱,大搖大擺地蹦到院里的石桌上,真的實現(xiàn)了人與自然共存。
十一月是馬塔蘭雨季的開始。這個赤道邊的國家沒有四季,只有雨季和旱季。午后兩三點,會有轟隆隆的雷雨聲響起,緊接著就是一陣滂沱大雨,噼里啪啦地砸在金屬棚頂上,打在枝繁葉茂的芒果樹和木瓜樹上,發(fā)出“鐵騎突出刀槍鳴”的金石之聲,外面下雨的時候,待在房子里打電話是基本聽不清的,關(guān)著窗戶也沒用。第一次見到瓢潑大雨從天而降,像一塊雨簾遮住了眼睛,簡直把我驚呆了,拿著手機不停地拍攝,引得洪老師好一陣笑話。
每個星期,華人朋友們都要到海邊去爬山。我們在入住的第二個星期,也加入了爬山的大軍。王菲帶著珍珍和麗麗等一眾專職太太們開車來接我們。龍目島上的華人太太們是不需要工作的,丈夫在外打理生意,太太們只管在家里管理好傭人和孩子。她們的背包里裝滿了油膏、玉米、山竹和紅毛丹以及蓮霧,以待在山上吃。
車子在黎明時分的公路上前行,一路上風(fēng)景如畫。左側(cè)是長長的海岸線,右側(cè)是山野人家。高大的石頭房子上爬滿了丹藤翠蔓,露出一角屋頂,紅色、黃色、白色的雞蛋花開滿了枝頭。紫色的三角梅開滿了一面墻,熱熱鬧鬧地在夏日的晨曦里搖曳著。
終于到了山腳下,大家停好車子,帶上裝滿了食物和水的背包向山上出發(fā)。在半山腰,有一處平坦的草地,我們停下來歇腳。腳下藍色的大海一望無邊,拍打著岸邊的礁石,潮漲潮落,奔涌向遠方,天涯盡頭是我故鄉(xiāng)。不知是誰提議在這里合影留念,在按下快門的剎那,大家不約而同地說:“中國萬歲!”在那一瞬間,我鼻子一酸,淚水決堤而出。這些華裔,基本是華裔四五代了,很多人連中文都不會說,祖籍國對他們來說只是一個遙遠的名字,但是他們對中國有極深厚的感情。
陳興華叔叔是我們在馬塔蘭的好朋友。他帶我們?nèi)ソo當(dāng)?shù)厝A人上成人補習(xí)班,促進交流,還帶我們?nèi)チ寺锛雅c圣吉吉海灘,每當(dāng)做了什么好吃的總不忘給我們送來一份。除夕夜這天,他早早就開著車子來接我們,要我們?nèi)ニ疫^年。廊前掛著紅燈籠,客廳里燈火通明,是中式裝修。陳叔叔的太太和他的三個女兒,包括所有的客人都穿著鮮艷的紅色衣服,陳叔叔穿著一件深紅色唐裝。當(dāng)然了,我們也是。在去印尼之前我們就被告知,中國紅色的衣服是在印尼必備的服裝,是華人節(jié)日的盛裝,看來此言不虛。陳叔叔的大女兒和二女兒澳洲留學(xué)回來后出嫁到了雅加達做生意,小女兒還在加拿大留學(xué),但除夕夜她們跟我們所有的中國人一樣是要團聚的。
一張長條餐桌上擺滿了各色食物,有咖喱飯、意大利面,還有紅燒排骨等中餐。大家每人端著一只盤子取用自己喜歡的食物,一個面色黧黑的非裔朋友向我們微微頷首,十分害羞。餐畢,我們在陳叔叔的書房里聊天,欣賞他的攝影作品。陳叔叔來過中國東北,他動情地說:“中國很好啊,蘿卜這么大——白菜這么大——”他用雙手在懷里比劃著一個圓。
我就在那個圓圈面前再一次淚盈于睫,眼前浮現(xiàn)出余光中的《鄉(xiāng)愁四韻》:
給我一張海棠紅呀海棠紅
血一樣的海棠紅
沸血的燒痛
是鄉(xiāng)愁的燒痛
給我一張海棠紅呀海棠紅
給我一片雪花白呀雪花白
信一樣的雪花白
家信的等待是鄉(xiāng)愁的等待
給我一片雪花白呀雪花白
夢中的曼塔里佳
停了電的夜晚格外寂靜,墻頭壁虎“古噠古噠”的唱歌聲暫時停歇了,經(jīng)過每夜一場大雨,空氣變得格外涼爽的馬塔蘭,夢境也變得甜美了。王菲昨天過來告訴我們,明天是周末,要帶我們?nèi)ヂ锛押_呌瓮?,我們充滿期待。
王菲三十多歲,來自江西婺源,皮膚白皙,有一雙深邃明亮的眼睛,覆蓋著濃密纖長的睫毛,嘴唇圓嘟嘟的很飽滿,活力十足,第一次見她的人都說她長得像印尼本地人。她有四個孩子,其中有三胞胎兄妹,個個都健康漂亮,在我們?nèi)Z學(xué)校讀書。王菲的丈夫是我們學(xué)校董事會的董事長,家里有很大的路橋生意,有四個仆人和一個司機,但是為人十分低調(diào),一點兒也沒有貴婦人的架子。本地的華人女性,如果丈夫經(jīng)商,基本不參與家里的生意,她們的工作就是管理好家里的仆人和孩子還有狗。
說到狗,真是個十分有趣的現(xiàn)象,這里的人普遍好養(yǎng)狗,平均每家一只,特別是巴厘教的人,有些甚至一家養(yǎng)五六只。我們所住的小區(qū),算來是一個高檔小區(qū),居住的基本是公務(wù)員等人,比較恪守本分。然而我們來了數(shù)月,輕易不敢隨便去外面閑逛,都是拜小區(qū)里的狗所賜。
在這里的每條小巷,每家門前,不論早晨還是中午都蜷縮著一只或幾只狗??吹奖镜鼐用?,它們視若無睹,但倘若看到我和錦染過來,那必定是要站起來隆重“歡迎”一番的。它們一呼而百應(yīng),搖著尾巴,湊到我們跟前,我們既不敢動,也不敢叫喊,只能定定地站著,等它們把我們嗅夠,分辨我們是好人還是壞人,簡直是巷子里的一道風(fēng)景。有路過的本地Mas(小哥哥)或Mba(小姐姐),會笑著替我們解圍,把我們送回住處。
每天早晨,校工阿力和嘟嘟來接我們上班,一打開鐵柵欄的門,巷子里的狗便紛紛聞聲而動,來到我們門前,我們必須得給它們點什么吃的,才能彼此友好地各走各路,不然,它們會送一路的狂吠聲或者以咬破門口的垃圾袋作為禮物回饋我們的吝嗇。
有一天,負責(zé)接送我們的阿力和嘟嘟因為有事沒有來,我們嘗試自己回家,因為從學(xué)校到寓所也不過一公里地。在巷子口,我們受到了幾只大黃狗的熱情歡迎,它們圍上來嗅著我們的裙子,還搖著尾巴互相交談著什么,好像在說:“嘿!聞起來是個外國人呢,大家快來瞧瞧!”巷子里的其他狗很快就簇擁而來,我和錦染都快嚇哭了。
這時候從巷子深處的日影里走來一位約莫六七十歲的阿媽,她頭上頂著一只碩大的洗衣盆,里面裝滿了新從樹上采摘的芒果,走到我們跟前,她停下腳步,好奇地打量著我們,一張瘦削且久經(jīng)風(fēng)霜的臉上綻開了野菊花一樣燦爛的微笑。我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般地向她求救:“Atntie!We are afraid of dogs?!彼χ鴵u了搖頭,同時揮揮手表示聽不懂,我接著用剛學(xué)的單詞用印尼語拼湊,阿媽表示聽懂了,回頭對那群狗咕噥了句什么,那些狗居然神奇地各干各的事情去了。原來不同國家的物種之間也有屬于自己的語言。
阿媽把我們送回寓所門口,從頭頂?shù)拇笈枥锩聝蓚€滑溜溜、青翠欲滴的芒果,微笑著遞給我們,她說了什么,我們一句也聽不懂,但那動人的微笑所傳達的情誼,就是墻頭上打盹的貓也能感覺得到。
黃昏時分,我們登上了平緩的梅里斯山坡,夕陽已經(jīng)開始慢慢下落,給山坡鍍上了一層金色,因為旱季過于漫長,山上的青草有的已經(jīng)枯黃,等不來龍目酣暢淋漓的大雨,在這落日的余暉中,金茅草在風(fēng)中抖動著,幾只黃狗慢悠悠在山路上踱著步子。就在我們登上坡頂?shù)膭x那,一片浩瀚的大海裹著濤聲,卷著浪花向我們襲來,浪濤沖擊著岸邊的巖石,發(fā)出驚心動魄的巨大聲響。
曼塔里佳的風(fēng)溫柔地吹過山野,一排排棕櫚樹在愈加幽暗的落日陰影中舒展著手臂,發(fā)出一聲聲嘆息。
山頂?shù)牟蛷d披薩很美味,椰樹汁也很新鮮,滿溢著南風(fēng)的味道。
餐廳緊鄰一面棕黃色巖墻石壁,突出的石頭有鋒利的棱角,上面搭著涼棚,涼棚下擺設(shè)著一組樣式簡單的灰綠色布藝沙發(fā),我正吃驚于這種極致粗獷自然的山壁與室內(nèi)柔美文藝家具的組合,麗麗拿出了自制的椰蓉餅干和甜甜的芒果冰花,鋪在一張寬大的方格桌布上,花花綠綠的水果和瑩白的桌布花邊相襯,像是卡拉瓦喬的油畫一般,令人的思緒進入了甘醇芬芳的葡萄園。
慵懶地靠在沙發(fā)上,吹著海面上蕩過來的咸濕海風(fēng),我們一邊品嘗著甘美的紅毛丹和山竹的味道,一邊眺望遠處的風(fēng)景。海的那邊依舊是海,碧空如洗,山頂?shù)娜姝h(huán)繞著高大挺拔的椰子樹,綠箭一樣舒展著手臂,像是為這片海灣戴上了一串翡翠項鏈,藍色的曼塔里佳翻卷著雪白的浪花,向遼遠的天邊涌過去,涌過去。
珍珍拿出了炸油糕和黃姜飯,黃姜飯就是用香茅、印尼檸檬葉、南姜、黃姜、椰粉等幾十種食材做出來的姜黃色的米飯,本地人喜歡把黃姜飯做成蛋糕的樣子,層層堆疊,用新鮮翠綠的烏米葉和潔白的雞蛋花裝飾,這樣一盤黃姜飯簡直是一份絕美的藝術(shù)品,讓人不忍下箸。毫無疑問,這里的華人女性對美食有特別的鐘愛和獨到的理解,在互相交換美食的過程中也增進了彼此的情誼。
每逢節(jié)假日,珍珍麗麗和王菲都會身著鮮艷的衣服呼朋引伴,邀約我們輪流去她們家里做客,或者去圣吉吉海邊拍照。她們有時提著新鮮的芒果和木瓜來,有時提著剛炸的肉餅,端午節(jié)提著福建一帶風(fēng)味的肉粽子來看我們。這些美麗的女子讓我們了解了印尼華人女性的美好生活和各種有趣的靈魂。歡歌笑語,碧海藍天,相映生輝,生活也變得搖曳多姿。
珍珍丈夫做鞋子外貿(mào)生意,家里有四個仆人,凡妮專門做飯,薩莉亞負責(zé)養(yǎng)狗,阿雅負責(zé)孩子們的飲食起居,一個皮膚黝黑壯碩的中年男子堤姆負責(zé)修剪草坪和打理花園。幾乎每個周末我們都會到珍珍家里去,凡妮給我們做本地料理辣椒烤雞和米餅咖喱湯,錦染則蒸出又香又軟的花卷給大家吃。飯后大家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聊著天,電風(fēng)扇一直在吱呀呀地轉(zhuǎn),珍珍和凡妮在水池邊洗碗,不一會兒又端上來冰冰涼涼的椰子布丁。
曼塔里佳的藍色一直洇染在我的夢里,一首悠揚婉轉(zhuǎn)的《橄欖樹》在我的心上飄蕩開來。
晚安,馬塔蘭
印度尼西亞馬塔蘭的晚上八點鐘,我們早早吃完了飯。早上校工阿力給我們買了一周的菜,我們把它們整理好放在了冰箱里,炸好了豆腐,冷凍起來,等著明天炒。
晚風(fēng)涼涼,空氣中飄蕩著悠遠的唱經(jīng)聲,這真是一個神奇的民族,不論你什么時候凝神靜聽,他們都在唱經(jīng),虔誠地禱告,晚上八點有,凌晨四點醒來也有,白天就更有。剛來的那天傍晚,聽到還有點孤單害怕,慢慢地時間長了也就習(xí)以為常了,所以說,要凝神靜聽呢。
我和錦染坐在客廳的竹椅里,一人捧著一部手機,雷婷的《當(dāng)我想你的時候》單曲循環(huán)了很久,這是我們都喜歡的曲子,忽然感覺回到了故鄉(xiāng),我們都開著車子,慢慢行駛在夜色闌珊的街道上,車內(nèi)音樂如此緩緩流淌,車窗外流光溢彩的是十里燈火,如今,親人們已經(jīng)穿上了厚厚的大衣,我在赤道邊感受著夏日烈焰的時候,也有點懷念家鄉(xiāng)的白雪飄飄呢。想念故鄉(xiāng)的小樹林,在皚皚白雪中,世界如此寂靜。
新年前夕,我們隨著學(xué)校去了馬塔蘭市最大的商場“Central mall”,帶領(lǐng)學(xué)生表演節(jié)目。商場里人聲鼎沸,掛滿了紅燈籠,搭建起了用紅色絨布裝飾著“崇文尚德,美麗華?!弊謽拥男》孔印S兄鴾\棕色皮膚、大眼睛和翹睫毛的印尼孩子們穿著各式各樣深紅淺紅玫紅色的中國旗袍在茉莉花的背景音樂中翩翩起舞,讓人忽把他鄉(xiāng)作故鄉(xiāng)。就在此時,手機響了,視頻打開,是果果可愛的面容,看到我,她撇了撇嘴,但是沒有哭,反而笑了起來,問我晚飯吃的是什么。眼淚就在這個時候猝不及防地落下來。我以為我會抵不過異國他鄉(xiāng)的寂寞,但是我真正抵不過的卻是對親人的牽掛。商場里熙熙攘攘,人來人往,我的眼淚就那樣肆意地在臉上流淌,眾多的黧黑又大眼睛厚嘴唇的面孔中,我是特征明顯的外國人,連KFC里的小哥都問我是不是中國人,那刻,我拼命擦拭著奪眶而出的淚水,重復(fù)著這徒勞的動作。
這幾天,我們跟周圍的鄰居們漸漸地熟悉了,傍晚的時候,孩子們開心地玩耍,全世界的孩子的童年都是一樣的,一只皮球,就能度過一個快樂的下午。馬塔蘭的孩子們,小學(xué)生中午一點就放學(xué)了,初中年級的三點放學(xué),下午都不用去學(xué)校。放學(xué)后的孩子們,有的去各種補習(xí)班,有的就像這樣,歡快地踢球、捉迷藏,或者騎著小童車在小巷的日影里穿梭。有風(fēng)拂過,院墻上的芒果在枝頭搖搖欲墜,可是沒有人去摘它,仿佛就是為了讓它們點綴這一段靜好的歲月。
由于語言不通,我和鄰居們基本沒有什么交流,因為我的印尼語還停留在“德力瑪噶噻”和“噻啦瑪棒給”,近期唯一一次和鄰居——一位三十來歲戴眼鏡兒的斯文女子隔著柵欄說話還是因為停電了,我不知道是真的停電了還是跳閘了,我用英語問她“Excuse me, is there a power outage?”她很友善地微笑著說:“Yes,Madam。”一圈和善的笑意在她臉上蕩漾開來,顯然,她因為能幫助到我這個異鄉(xiāng)人而感到高興,也為我居然也會一點英語而覺得驚訝。
巷子里還有一個叫“達芬”的男孩子,他六年級了,可以用英語和我們說話,有一次我問他收垃圾的車子一般都是什么時候來門口收垃圾,他很高興地告訴我是星期一和星期三,還有星期六,早上七點左右,我擔(dān)心他說的不準確,用印尼語再次確定,“瑟寧(星期一),挼布(星期三),單(和),撒不度(星期六)?”達芬聽我用他們的語言和他說話,顯得非常驚訝并很高興。有時候,他們的皮球踢進了我們的院子,我撿起來,隔墻拋給他們,他站在柵欄外,很開心的說一句“德力瑪噶噻”,我回一句“撒瑪撒瑪”,他們就燦爛地笑著,抱著球繼續(xù)戰(zhàn)斗起來。
馬塔蘭的天空很藍,巷子里種滿了木槿花和雞蛋花。紅的黃的花朵熱烈地燃燒著,映紅了黃昏的天空,風(fēng)兒輕輕地吹拂著,葉子隨風(fēng)搖擺,這一刻真有一種感覺叫歲月靜好。
昨天,校工阿力終于來幫我把空調(diào)修好了,他帶著她的老婆吉莉亞和孩子。孩子有四五個月大,一雙滴溜溜的圓眼睛,頭發(fā)毛茸茸的,很可愛。赤道的陽光曬黑了他們原本就黧黑的肌膚,也漂白了他們的牙齒,笑容很美很羞澀。阿力像所有進入我們庭院的本地人一樣脫下了鞋子,打著赤腳,走上臺階。吉莉亞是一位二十歲出頭的年輕女孩,穿著人字拖鞋配著棉襪,這是阿力對妻子的愛,也是對我們的尊重,讓自己的妻子看起來更體面。阿力在忙活,吉莉亞坐在沙發(fā)上輕輕拍著熟睡中的嬰兒。我很尷尬,因為怕巷子里的狗,我們沒有出去購物,沒有招待他們的東西。
“The baby is very beautifull!”我稱贊小孩子,吉莉亞很不好意思地笑著搖了搖頭,表示她不懂英語。她長著當(dāng)?shù)厝颂赜械膱A臉蛋,五官分明,雙眼深邃而黑亮,深棕色皮膚如綢緞一樣細膩,鼻子小而直挺,厚厚的嘴唇很豐滿。她顯得很羞澀,當(dāng)?shù)匾膊⒉欢嘁娡鈬?,阿力可能是專程帶著老婆來參觀我們呢。
空調(diào)修好了,我們送阿力一家到門口,赤著腳的阿力在門口穿上他的人字拖,我注意到他的腳又臟又粗糙。這里的男人女人都一樣,在進入別人家的時候,都是把鞋脫掉,要么穿著襪子,要么打著赤腳,像在中國留過學(xué)的洪老師就穿著襪子,娘家在湖北在這里開商店的丁老師進門就直接穿著拖鞋。這里的人對別人表達體面和尊重的方式,隨著自身的條件和風(fēng)俗習(xí)慣而有所不同。吉莉亞的棉襪,讓我看到了阿力對妻子的疼愛。
下午六點半的馬塔蘭,夜色漸漸籠罩,安靜的巷子里能聽到狗吠聲,還有唱經(jīng)聲,墻頭那邊,鄰居家的小孩喊了一聲“媽咪”,聲音在夜色里一瞬間勾起了我的愁腸,她的聲音,好像我的果果的聲音,全世界叫媽媽的聲音都是相似的,雖然每天都能在視頻里看到我的兩個寶貝,但還是好想念她們啊,想把她們抱在懷里,親親小臉蛋,摸摸小腳丫。
雷婷的歌,真的很適合在這樣寧靜的夜晚聽,柔美,深情,蒼涼的歌,在異國他鄉(xiāng)的月亮下,《另一種鄉(xiāng)愁》忽然勾起人的柔腸和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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