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青龍?zhí)胶?/h1>
2024-10-09 00:00:00劉洪鵬
當代小說 2024年9期

1992年夏天,我18歲,沒考上大學,賦閑在家,平生第一次感到深深的失落。

爹問:“繼續(xù)復讀嗎?”我搖搖頭。

娘說:“亮子,干脆出海打魚吧,漁家孩子早晚要走這條道。”

爹沉著臉,吧嗒吧嗒地抽著旱煙。看得出,他在為我的前途擔憂。爹一直希望我走另外一條路,考上大學,掙一個“鐵飯碗”,過上城里人的日子??伤吹侥桀^耷腦的我,心中充滿了沮喪。

沮喪歸沮喪,日子該怎么過還得怎么過,容不得我們漁家人多想。

第二天,爹決定帶我出海。我們天不亮就起床,吃罷母親做的早飯,收拾好打魚的家什兒,就到船塢去開船。

我們家還用著一條老舊木帆船,11米長,3米寬,9個艙位。這些年家里供我上學,爹一直沒舍得換機器船。

跟我們同時起錨的,還有關(guān)水生家的雙12馬力的機器船。水生和我從小一塊兒長大,又一塊兒上學,最近一塊兒高考落榜,真正算得上同病相憐。他比我矮一輩,管我叫叔。他家住鵝蛋灣南側(cè),我家住在北側(cè),因為他家離張秀芝家近,我還暗暗嫉妒過他呢。

水生的爹關(guān)山哥過去曾當過漁業(yè)生產(chǎn)隊的頭頭,長得人高馬大,腰板筆直,捕撈技術(shù)一流。他出海一趟,幾乎沒有空艙而歸的時候,再加上和社會上各色人等混得非常熟絡(luò),所以很吃得開,是個“場面人”。水生也和他爹一樣,身材高大,結(jié)實而英俊,善于呼朋喚友,深受人們喜愛。

漁家人出海,一般一待就是六七天,大船有時到河北、天津沿海一帶捕魚,甚至一待兩三個月,日用品、糧食都要準備充足。這次也不例外,爹準備了夠吃一周的口糧,娘特意給我準備了加炒了兩個雞蛋的“青龍?zhí)胶!薄?/p>

“蝦醬是秀芝家的,知道你從小愛吃?!蹦镎f。

所謂“青龍?zhí)胶!?,就是大蔥蘸蝦醬。用我們村家家戶戶都能制作的蝦醬,配上清洗得干干凈凈的綠葉白稈的大蔥,就構(gòu)成了這道地方名吃。

秀芝小名叫二妮,模樣瘦瘦的,從小不愛說話,沒事時總躲在角落里擺弄頭發(fā)或者衣服角,有時候還自言自語的。雖然不太惹人注意,但待人總有些冷淡,讓人覺得她個性中透著那么一點兒倔強。不過,二妮繼承了她娘趙嬸的勤快和她爹石頭叔的機巧,尤其擅長做“青龍?zhí)胶!?。印象里,全村每家做的“青龍?zhí)胶!蔽叶汲赃^,無論蝦醬生著吃還是炒熟了吃,沒有一個能比得過二妮做的,盡管她開始做這道菜時還不到十歲。小時候,每逢她家飯桌擺上“青龍?zhí)胶!?,我隔著鵝蛋灣總會第一個聞見味道,也總會死皮賴臉地拽著娘的胳膊,拎著一只小板凳去湊熱鬧。二妮一家也總是熱情地招呼我在飯桌旁坐下,請我吃面粉摻玉米面蒸的“窩窩頭”。每到這時,水生就領(lǐng)著幾個調(diào)皮鬼在我面前吐舌頭,扮鬼臉。

我曾私下問二妮:“你家的‘青龍?zhí)胶!@么好吃?”

“這還用問?做醬用谷雨前的蛐蝦子,帶子的,最好的料加最好的人做出的‘青龍?zhí)胶!?,自然最好吃!”二妮不屑地瞟我一眼,像回答一個本不該成為問題的問題。

“二妮,告訴我,你和你姐大妮為啥不煩我哩?”我繼續(xù)傻傻地追問。

“因為你長了個‘狗鼻子’,將來能幫我們看家護院。”二妮的調(diào)皮勁兒上來了,露出潔白的小虎牙,咯咯地笑著。

“二妮……”

這時二妮耍起了性子,噘著嘴說:“亮子,我們都上學了,以后不許再‘二妮、二妮’的,叫我張秀芝!大姐也不準叫大妮,叫張愛芝。再混叫,我真煩你了!”

“二妮姐,不,秀芝,以后保證不混叫!”我信誓旦旦地說。不知怎的,我那時已經(jīng)把秀芝當成崇拜的對象,生怕惹她不高興。萬一她真生起氣來,我就再吃不到好吃的“青龍?zhí)胶!绷恕?/p>

從小愛吃“青龍?zhí)胶!保绕涫切阒プ龅摹扒帻執(zhí)胶!?,簡直成了我身上無法醫(yī)治的怪癖。這也曾引起娘和姐姐的強烈不滿,她們都試圖用自己做的“青龍?zhí)胶!贝嫘阒プ龅模勺罱K都敗下陣來。

娘有時故意生氣說:“要是秀芝將來嫁人,你吃不到她做的‘青龍?zhí)胶!?,怎么辦?。俊?/p>

“那我不讓她嫁人!”我鼓著小腮幫說。

“不讓人家嫁人?呸,你當你是‘南霸天’啊!”姐姐努著嘴搶白。

“我就是!我就是!”我一邊耍賴,一邊上前撓姐姐,嚇得姐姐躲在娘身后,一個勁兒地說:“娘,娘!亮子瘋了!”

娘這時用手點著我的額頭,說:“好女不嫁打魚漢,一年到頭不見面,最后只剩淚蛋蛋!除非你小子上學有出息,跳出漁家門!”

娘說的是大實話。我們村里的女孩子,除非倒插門,還沒有嫁本村人的先例。漁家人娶的媳婦十有八九都是附近鄉(xiāng)鎮(zhèn)窮家主兒的孩子。她們的爹娘圖的是價值高昂的彩禮,嫁閨女簡直跟做買賣差不多。

唉,今天我往船上搬漁具時,娘的話一直在耳邊回響,像鋼針一樣扎心。

我和爹用力把船推下水,扯起帆向河口行駛。坐在船頭,我茫然地盯著倒退的河岸,滿腦子都是秀芝的影子。

渤海西部一帶的風有“早西、晚東、夜轉(zhuǎn)南”的規(guī)律。早晨,西風正勁,這時下海一帆風順。爹熟練地操著帆,船如離弦的箭快速駛向徒駭河下游的套兒河,又從套兒河口駛進渤海。像我們這樣的小型木帆船從不敢到深海捕魚,一般只停留在套兒河入??诩巴堇瓬稀潖潨先牒?谝粠戮W(wǎng)。而水生家的機器船則可以往深海里去一些。機器船速度就是快,我們同時起航,到套兒河入??跁r,早已不見他家船的蹤跡。

我記得小時候跟爹在套兒河捕過一次開凌梭。黎明時分下的漲潮網(wǎng),正趕上魚群上溯,不到半日就滿載而歸,還沒來得及到渤海,根本算不上出海。這次不同,從谷雨到夏至那段“一網(wǎng)金、一網(wǎng)銀”的黃金漁季已經(jīng)結(jié)束,為了增加捕獲量,我們必須將船盡量駛?cè)牒V?,遠離陸地。

正值雨季,套兒河水勢盛大,河水和海水攪在一起,激流滾蕩,發(fā)出隆隆的響聲,入??谧蟀陡浇纬梢粋€巨大的旋渦。從旋渦旁駛過時,爹反復叮囑我:“進靠右,回靠左。一定記準嘍,這是規(guī)矩,莫出差錯?!?/p>

我點點頭。

我們打魚人家是有很多規(guī)矩的,自古使然,必須遵守,一點兒違拗不得。比如,在船上碗和鞋都不能倒扣,那樣做象征翻船,是大忌;吃飯時筷子不能橫放在碗上,那樣做象征擱淺,也是大忌;還有解手一定得在船尾,絕不能到船頭,否則象征晦氣臨頭,沒有收獲,一樣是大忌……

常年使船的人,都練就了一手硬功夫,白天看太陽晚上看星星,來定方位;一輩子行船的老船家,大多能夠預(yù)測海上天氣;還有更厲害的,從海底取出一點泥沙放嘴里嘗一嘗,就能判斷船行駛到哪個位置、下面出什么海貨。

爹出海,一般依靠一臺收音機判斷天氣。那時候當?shù)貪O政部門每天都要發(fā)布兩次天氣預(yù)報,不過,并不十分準確。

出了河口,借著西風,我們的船一路向東行駛。這時已是上午八點左右,右邊的陸地已經(jīng)成了一條線,前后和左側(cè)都是碧藍碧藍的大海,太陽照在不斷涌動的波浪上,反射著耀眼的光芒。我們的船一直向東,駛過拋尖河、順江溝,不久就來到洼拉溝外海。洼拉溝是潮河入海口,溝內(nèi)河汊縱橫,其中的一支溝、二支溝是天然避風港,遇到緊急情況,可以在那里躲藏。洼拉溝離彎彎溝也比較近,從彎彎溝上去不到十里水路,有個海鋪,一般情況下我們漁船都到那里卸貨、交易。成百上千的漁船涌進彎彎溝鋪卸貨,場面十分震撼。

爹選了一片海域把船停下,在那里下了三張網(wǎng),口沖著大海方向,這叫“漲潮網(wǎng)”,一般要網(wǎng)狗杠、鯧魚、鰨犸、快魚等。如果下的是 網(wǎng),就能捕到毛蝦、白蝦、蛐蝦子。那時候螃蟹、海龜、爬蝦是不值錢的,因為沒有人愿意吃。

下完網(wǎng),無事可干,爹就教我一些捕魚的知識,還跟我說關(guān)于某些魚類的趣事。

“狗杠這貨什么都吃,春季出生就到河口底部尋小魚小蝦吃,身體長得極快,一年能長到一尺左右。秋后鉆進淤泥里越冬,第二年春天產(chǎn)子后即死亡。”

“為什么只能活一年?”其實早聽娘講過這個故事,為討爹的歡喜,我故意問了一句。

“因為這貨可傲性哩,它曾四處夸耀:一年長一尺,十年長一丈,一百年趕上大龍王!一眾水族聽了,趕緊報告東海龍王。龍王爺一聽,勃然大怒,這狗杠膽大包天,竟然想趕上我,豈有此理!它不是能長嗎,我就叫它一年一死!從那以后,這貨的壽命變成了一年?!?/p>

爹不善言辭,說完這段就坐在船頭吸煙,陷入沉默。

中午時分,早早吃過午飯,我們趁著潮水最盛的時候收了網(wǎng)。三只網(wǎng)網(wǎng)了很多魚,有鱸子、狗杠、鰨犸、青鱗、白眼等,還有少量紫蟹和對蝦,爹估摸估摸數(shù)量,約有三四百斤,不算多也不算少。把魚拖進船艙,濃烈的魚腥氣引來了遠處的一群海鳥在船上方不停盤旋、鳴叫,有的甚至朝著船俯沖,意欲“虎口奪食”,都被我揮動著搶網(wǎng)柄趕跑了。

爹重新扯起帆,駕著船繼續(xù)向東行駛,想盡快趕到彎彎溝鋪去卸貨,如果耽誤了時間,客戶散去,那就賠大了。

彎彎溝傳說是一條長蟲精變成的,因觸犯天條,被天兵天將鎮(zhèn)壓在這里,形狀果然是彎彎曲曲的。從入??诘胶d佊幸蛔鶡羲?、三座導航岸標,海鋪很容易找到。臨近彎彎溝口,就見有上百條大大小小的船云集而來,都是上海鋪送貨的。因為滿載,每條船吃水都很深。貨物中最多的要數(shù)毛蝦和白蝦,裝進大魚筐堆在船艙里,顏色雪白,被中午的陽光一照,銀光閃閃,分外喜人。

到了彎彎溝鋪,船方靠岸,就有專管裝卸的人來卸貨。那些人曬得和船上人一樣,皮膚黝黑,肩上搭塊臟兮兮的破毛巾不停地擦汗。他們將一筐筐魚蝦背上岸,裝在地排車或者手推車上,運到不遠處的加工廠加工或者曬貨場上去晾曬。像我們這樣的散客,一般就在船上等著,主顧到了,精挑細選一番,然后議定價錢,便分揀裝筐,運到收購站過秤交款,由收購站代收漁業(yè)稅。

那天有一個剛開飯店的青年主顧看中了艙里的魚,一船貨賣了二百多元錢。爹高興得很,決定帶我到海鋪轉(zhuǎn)一圈,然后吃飯住宿,第二天清早再出海。

當時的彎彎溝鋪盛極一時。我平生第一次來,才知道這里又叫海防辦事處,只有一條長長的主街,兩旁建有哨所、稅務(wù)分局、糧所、衛(wèi)生所、信貸所、氣象站、郵電局、招待所、水產(chǎn)公司等,靠近碼頭還有一個小型造船廠。街上來來往往走著的人摩肩接踵,陌生的臉孔上無不顯露著好奇、興奮的神色。賣各種小玩意兒的攤位應(yīng)有盡有,一眼望不到頭,每天少說也有上萬人在此會集。這里是生意人、冒險家、暴發(fā)戶的樂園,角角落落都演繹著鋪天蓋地的熱鬧、繁華,但空氣里也不斷冒出難以遮掩的空虛、浮躁。

我和爹轉(zhuǎn)完一圈回來時,正碰到關(guān)山哥領(lǐng)著水生在逛街。原來他們捕獲了大約一千多斤水清米,賣給水產(chǎn)公司,得了個好價錢。爺兒倆臉上洋溢著笑,一前一后地走著。

“叔,亮子,晚上我弄倆下酒菜,咱們到漁業(yè)隊的宿舍喝點兒?!?/p>

爹臉上也掛上笑,滿口答應(yīng)著。

晚上,我們和十幾個參加海防辦事處漁業(yè)隊的本村人聚在一起,擺了滿滿一桌子菜,喝著當?shù)禺a(chǎn)的“軍馬場”散酒,邊說邊吃邊喝。很多人脫光上衣,赤膊劃拳,頗具一種我們“結(jié)義村”人特有的豪邁之氣。

我和水生坐在角落里只吃菜,不喝酒,聽著大人們天南地北胡吹亂侃。他們笑,我們倆也跟著笑。有時候我出來方便,發(fā)現(xiàn)遠處碼頭上仍然燈火通明,有很多準備出海的船正在裝淡水、補充柴油、整理漁具。那些身影一會兒被燈光拉長,一會兒又被壓扁,像海里的鬼魅一樣。

我和水生、秀芝自小一塊兒玩大,又同班上學,彼此感情深厚。

趁一塊兒出來方便時,我悄悄問水生今后有什么打算。

“學上不成,當漁民唄。還能有什么打算?”水生嘆口氣。

我們兩個來到彎彎溝大堤上,抬頭望著遙遠的閃爍不定的星光。

水生突然語氣肯定地說:“亮子,你應(yīng)該去復讀!”

“為什么?”

“我知道,”水生加重了語氣,“你高一成績班里拔尖,可上高二時,二妮因為她姐姐家出事輟學,從那以后你成績就滑下來了?!?/p>

“沒有的事,是我腦子不夠用?!蔽覈肃橹?/p>

“看得出,你真喜歡二妮?!彼D難地說。

“有人也一樣!”我語氣有些激動。

“亮子,我這幾天想開了。二妮爹娘絕不會讓她嫁給打魚的,大妮就是前車之鑒?!?/p>

水生的話說得明白我聽得也明白。秀芝的姐姐愛芝前幾年嫁給鄰縣張村打魚的首富的兒子,婚后才兩年,首富和兒子駕駛遠洋捕撈船到深海捕魚,結(jié)果觸礁沉沒,爺兒倆連個尸骨都沒落下。愛芝年紀輕輕便成了寡婦,守著個咿呀學語的兒子,整天淚眼難干,全村人見了沒有不同情的。即便秀芝自己愿意嫁個打魚郎,她爹娘也不可能同意的。

“亮子,為秀芝,也為我,不要再打魚了,復讀吧!求你了!”

水生撂下這句話,頭也不回就走了。我分明覺得,他回頭那刻,有兩滴亮晶晶的淚水順著面龐滑落。

深夜,外面的燈光還沒有完全熄滅,遠遠傳來漁船靠岸的聲音,躺在漁業(yè)隊宿舍雙人床的上鋪,我瞅著天花板根本無法入眠。

我不曉得秀芝的影子是哪年哪月在我心里住下來的。小時候,只覺得她做的“青龍?zhí)胶!弊涛丢毺?,對人卻沒有什么感覺。上小學的時候整個人懵懵懂懂,覺得她老跟在身邊有點礙手礙腳,比如監(jiān)督我下課玩游戲不說,就連我跟鄰村的孩子比賽跑步、跳遠、摔跤,她見了都要打小報告,整得娘天天上學前批我一通。要不是看在她會做“青龍?zhí)胶!钡姆萆?,早和她分道揚鑣了。

初中上的是雙馬鎮(zhèn)中學,有晚自習。從鎮(zhèn)上到我們村要經(jīng)過一片墳地,同村的女同學不敢走,每次都是我和水生幾個男同學為她們護駕。一來二去,秀芝騎自行車的影子就印在了我腦海里。冬夜,寒風凜冽,清澈的月光灑在皚皚積雪上,四周一片明亮。一群人飛快地騎行,輪胎軋在雪地上咔嚓咔嚓直響。水生總是在前邊領(lǐng)路,邊騎邊和女同學說笑,高興了還會打個長長的呼哨,瀟灑得很。我在最后不緊不慢地騎著。一隊人無論怎么變換位置,我總能一下辨認出秀芝的影子。騎到村口,其他人分散開回家,很快不見蹤影,只有秀芝一個人推著車子等我,見我慢吞吞騎到跟前,笑著說:“從小黏黏歪,大了還是個黏黏歪!”說罷,辮子一甩回家去了。

初中畢業(yè)之后,我們村只有三個人考上了高中,秀芝、水生和我。我們一起到縣一中讀書,因離家太遠,只得住校。那幾年村民以家庭為單位紛紛買船單干,日子過得熱火朝天。也許該著漁民時來運轉(zhuǎn)吧,那些年海上風平浪靜,魚汛一波緊著一波,海鋪上收貨的客戶也多,錢掙得特別快。幾年下來,很多家蓋起齊刷刷的磨磚到頂?shù)男峦叻?,我們也受到特殊?yōu)待,被大人允許上高中。漁家的孩子,過去從落生到死幾乎都是水里來水里去,上高中簡直是奢望。我們仨特別珍惜上學的機會,學習比別人更用功。第一學年結(jié)束,我和秀芝被選進重點理科班,而水生因數(shù)理化成績欠佳,進了普通文科班。

記得第二學年開學不到兩個月,秀芝家里來人接她回去,死活不讓她上學了。因為愛芝出事后回娘家住,婆家人打官司要收回彩禮錢。還了彩禮錢,家里虧空很大,不僅再無錢供她上學,而且還要秀芝掙錢幫襯家里。

“秀芝,你就這么忍心拋下我嗎?”私下里我拖著哭腔說。

“這是我的命,有什么辦法?我不能不管一家人的死活!”秀芝滿臉無奈。

“那將來呢?我們……”我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你好好上學,考上學,也許……”她兩眼潮濕,嘴唇顫抖。

“可是,沒有你,我實在學不下去……”

“聽天由命吧!”她扭頭走了。時間不長,她托人給我捎來一小罐蝦醬和一把洗得干干凈凈的羊角蔥……

學校里不見了秀芝,我整日無精打采的。同班同學后來說,見到我那副樣子才真正懂得了什么叫“失魂落魄”。

我成績下滑得厲害,高二下學期干脆降到了普通班。爹娘急得不行,后來姐姐出了個主意,讓爹娘騙我說已向秀芝家提親,她們家同意了,只要我考上大學就給我們倆訂婚。我聽后精神為之一振,當天就把消息悄悄告訴了水生。誰知水生聽后反而像一頭暴怒的獅子,非要跟我打一架。我這才恍然大悟,原來喜歡秀芝的,不止我一個。

為公平起見,我倆約定星期六放假那天到徒駭河橋上比賽跳河,看誰敢從河面上十米高的地方跳下并第一個游到徒駭河最后那道大閘,失敗者自動退場,一生不許反悔。比賽前一天,不知誰走漏了消息,老師知道了,通知家長來勸解。在宿舍里,娘一把鼻涕一把淚道歉說不該騙我。爹仍舊沉著臉,最后憋出一句至今仍令我由衷欽佩的話:“小時候在鵝蛋灣游泳你就贏不了水生,咋不和他比賽考大學呢?誰考上誰贏!”聽了爹的話,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有多幼稚。

我和水生的比賽最終偃旗息鼓,不久我們倆也達成了和解。友誼第一,愛情第二,再說秀芝同意不同意還不知道呢!可我一根筋的毛病又犯了,去年暑假里見不到秀芝,我就在她家門前游逛。她家大門始終關(guān)著。我曉得,秀芝一定在家沒日沒夜地織網(wǎng)拴魚鉤掙錢。有一天中午,天氣悶熱,我鉆進蘆葦叢到鵝蛋灣洗澡。剛滑入涼絲絲的水里,猛然見秀芝端著大盆抱著搓衣板出來洗衣服。我從灣北一個猛子扎下去,直游到灣南才露出水面。秀芝正在洗第一件衣服,沒搓幾下,抬頭忽然見水里鉆出個人來,登時嚇得哎呀一聲,花容失色。

“秀芝,是我。”

看清我的面影時,秀芝才撫著胸口緩緩站起來。

“大白天的怎么嚇唬人呢。”她嗔怪說。

“好久不見,真想你啊!”

“呸!是想‘青龍?zhí)胶!税桑俊?/p>

“都想!”

說這話時,我抬頭望著秀芝。她比以前更瘦了,顯得更成熟了,幾句話下來,她眼圈紅紅的。

“胡說!什么‘都想’,你凈知道吃‘青龍?zhí)胶!∧慵艺Σ粊硖嵊H?”聽得出她心情激動。

“害怕你娘不答應(yīng)?!?/p>

“沒準兒她會答應(yīng)的。好了,不說了,我走了,旁人瞧見不好?!?/p>

衣服沒有洗完,秀芝就轉(zhuǎn)身走了。

望著秀芝那熟悉的背影,我恨不得立即跳上岸一把抱住她,并且永遠不松開??杀澈蠛鋈粋鱽硪魂國喿拥慕新暋;仡^看時,只見鵝蛋灣明鏡似的水面上靜悄悄的,除了風吹蘆葦沙沙作響,其他什么也沒有。

回到家,我第一個把消息告訴了姐姐,求她幫忙出出主意。

姐姐正準備出嫁,只要閑著沒事就拿個小鏡子左照右照,被人打斷她還有點不耐煩。

“哎呀,亮子!你嘴上的毛還沒長全就巴望著娶媳婦啦!”沒等我說完,她就夾七夾八地一陣奚落。

“你到底管不管?”我氣不打一處來。

“自己的事自己辦。不管!”

“真不管?那你結(jié)婚我也不管了,少讓我當送客。”

我們當?shù)氐牧曀?,一般姐姐結(jié)婚,當天晚上娘家弟弟必須登門看望,這叫送客,是新娘子很在乎的一件事。

姐姐一聽,知道我急了。她放下鏡子扭頭沖我認真地說:“亮子,不是姐說你,你肚子里的書白念了!”

“為什么?”

“你想想,他們家愛芝剛攤上那么檔子事兒,你一個漁家小子就上趕著提親,不碰一鼻子灰才怪呢?!?/p>

“那可怎么辦呀?”

“甭急!等明年考上大學,你拿著大學錄取通知書自己上門去說,還用得著什么媒人?你琢磨琢磨,是不是這個理兒?”

我頓時啞口無言??磥恚彩逻€得靠自己。

從那以后,我就把提親的事放在了一邊,專心學習??僧吘股夏旯φn落下太多,短時間內(nèi)根本補不過來,當年高考,我以五分之差落了榜。回家后我愧悔交加,向秀芝家提親的事就放下了。

今晚水生的一席話,令我翻來覆去睡不著??磥?,為了秀芝,為了親事,還得去復讀。相信這也是秀芝的心愿。記得落榜回家那天,秀芝遠遠見到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大概也是這個意思。對,我不能讓他們失望。復讀!復讀!一定要復讀!

第二天出海,剛到洼拉溝,爹就發(fā)現(xiàn)遠處海面上忽然漂來很多海蜇,圓圓的透明的頂子像一朵朵盛開的花,隨著海波蕩漾。奇怪,不該來這么多海蜇?。〉炜?,只見從東北方向過來很多云彩。“可能要變天了。”爹自言自語地說。

海蜇是非常珍貴的海產(chǎn),從海里撈上來用清水浸泡沖洗,切絲,加鹽、醋、醬油、蒜末兒后涼拌食用,是餐桌上一道不可多得的美味。市場上搶購的人很多,價格連連上漲,卻幾乎天天脫銷。

誰會拒絕老天爺這么豐厚的賞賜呢?

在這片海上行駛的大大小小的漁船,紛紛開始搶收海蜇。用搶網(wǎng)子隨便撈,不到半天就能裝上滿滿一艙。有的船返回后,還能回來再裝第二次。

我們裝滿一艙海蜇返回彎彎溝鋪后,賣了個好價錢。爹樂得合不攏嘴,一個勁兒夸我運氣好,剛出海就有這么好的收獲,將來日子肯定錯不了!當天下午,我們也返回去又裝了一船回來。

第二天天麻麻亮就出了海。天陰沉沉的,而且刮起了東北風,我覺得身上有點冷,就向本村常出海的人借了件夾襖穿。爹打開收音機聽了聽,下午東北風五到六級,就沒有太在意。因為頂風,爹一邊控帆,一邊指揮我用槳劃船。船走著“S”路線,速度非常慢,不一會兒就被水生家的船落下很遠。

等趕到洼拉溝海面,我們發(fā)現(xiàn)海蜇漂上來的更多了,這時機器船們已經(jīng)裝滿艙準備返航了。水生返航時,沖我打個手勢,遠遠地對我說,他們卸了貨很快趕回來,那時如果我們碰巧返航,他可以放下繩子拖我們一程。

爹剛把船停好,就見東邊上來了云,好像要下雨,而且風也比以前大了許多。爹忙打開收音機,這時突然傳來氣象臺的緊急播報:今天上午渤海西部海面,東北風五到六級,中午時分東北風加強到七到八級、陣風十級。

爹一聽著急了,他俯身看了看海水。海水顏色變得很深,成了墨綠色,而且從底部不時冒起一串串渾濁的水泡。

“不好,這是風暴潮要來的前兆,怪不得會有這么多海蜇。亮子,我們得趕緊走!”

說完,爹收拾好漁具,扯起半帆,向洼拉溝河口駛?cè)?。剛到河口,風更大了,浪頭不斷向船尾涌來,一浪緊過一浪,天氣也突然變得寒冷,幸虧借了件夾襖,否則真會凍壞的。

我們的船進了河口,一路顛簸著駛向二支溝。爹知道,那個河汊是天然的避風港,可以躲避這場突如其來的風暴潮。我看見,很多船也和我們一樣,從河口駛進來,他們的目的地也是二支溝。

進了二支溝,風果然比剛才小了些,但潮水還是一個勁兒往上漲。二支溝內(nèi)漸漸多了許多船,迎著潮頭,順岸停下,一字排開,互相拉開三十多米距離。因為行船的人都知道,碰到大風暴潮,兩條船如果距離很近,有可能發(fā)生碰撞,造成船毀人亡。

為了穩(wěn)住船,爹把帆降了下來,接著想下錨,可他瞄一眼河灘遠處矗立的一座兩米多高的建筑,覺得漲潮速度比往??旌芏?,就住了手。

已經(jīng)到了下午,風一點沒有要停的意思,一排排渾濁的海浪像小山一樣壓過來,小船如同一截枯樹枝被拋來拋去,劇烈的起伏讓人難以承受。接著,又下起一陣疾雨,銅錢大的雨點打在船板上,噼啪作響。我和爹只得躲進船艙避雨。我們傴僂著身子,還是擋不住衣服被打濕。我們的牙齒上下打架,好長時間沒吃飯,彼此都能聽到肚子里咕嚕咕嚕的叫聲。真是又冷又餓。潮水漲勢迅猛,遠處河灘上的建筑很快淹沒在水下。

天漸漸暗下來,周圍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我和爹只能通過對方的咳嗽聲互相辨認。海風越刮越大,潮水越漲越高,船在劇烈地顛簸,我忍不住“哇”地吐了出來,正好吐到爹的身上。接著就是天旋地轉(zhuǎn),我不由得倒下身去,一直吐個不停,好像要把五臟六腑都吐出來。

隨著船身搖晃,我覺得自己的靈魂就要脫殼了,恍恍惚惚間,似乎聽到爹拖著哭腔在喊叫:“亮子!醒醒!醒醒!亮子!”我拼命掙扎著,后來還是睡著了……

夢中的我來到一處有山有水,到處鮮花盛開、鳥鳴嚶嚶之地。這么美的地方,就是沒有人。不,有人。我看見一個女子,仿佛秀芝的模樣,頭上戴著五彩花冠,身上披著透明的長裙,正微笑著朝我走來。我準備迎上去,可看到她幾乎全裸的身體,又感到無比羞澀,趕緊閉上雙眼。有微風從身邊拂過,鼻子里有香氣進入,我睜開眼,秀芝忽然不見了,我急得大喊,秀——芝!我被自己的喊聲吵醒了,發(fā)現(xiàn)自己獨自躺在船艙里,上面蓋著爹用刀割下的帆布。

我一骨碌爬起來,頭咚地撞到艙板上,眼前直冒金星。

爹正彎腰在前艙忙活著什么,聽到響聲,回過頭來?!傲磷樱】尚蚜?,你可把我嚇壞了!”爹看我醒了,嘴角向上翹了翹,似乎想笑,可我看見那臉上的笑容比哭都難看。

天已經(jīng)大亮了,但天空中還是烏云滾滾,風也沒有要停歇的意思。

我掙扎著爬起來,看見爹正在用舀子從前艙舀水。不好,原來是前艙被浪頭打破了。我想過去幫忙,可兩條腿軟得抬不起來,我暗罵自己不爭氣,關(guān)鍵時刻幫不上手。

爹一邊舀水,一邊用另一只顫抖的手從大襟里掏出半塊饅頭塞給我。“吃吧,吃下去才有勁兒!還得跟老天爺斗呢!”爹的眼睛里充滿血絲,他一夜未眠。爹守著我和船,全神貫注地在舀水,像只不知疲憊的獅子。

我接過饅頭,感覺它涼涼的、硬硬的。我沒有絲毫猶豫,一下咬住它,大口地吞咽。若在往常,沒有“青龍?zhí)胶!?,干饅頭我死活都咽不下去的,但那一刻,我卻能大口大口地把它吞下去,因為我決心要向爹學習,做個真正的漁家漢子!

也許是饅頭增加了身體的能量,不多會兒,我感到身上明顯有勁兒了。我跟爹說:“爹,您歇歇,讓我來!”

爹的胳膊突然抖了一下。他停住手,把舀子交給我。

過去風平浪靜時,爹一般會走船沿,而且氣定神閑,如履平地。這次他卻格外小心翼翼,彎下腰,艱難地順著中間甲板爬過來。

經(jīng)過一番努力,我和爹互換了艙位,我去前艙舀水,他到后艙休息。除了后艙,整條船已經(jīng)沒有一點兒干的地方。爹早把剩下的面和其他能吃的東西藏進了艙里。

我抬眼看看四周,發(fā)現(xiàn)船比昨天晚上少了好幾條,有被海浪擊斷的船板漂流在浪頭中間,那黝黑的顏色,不禁讓人想起深埋在地下潮濕發(fā)霉的棺材板。

“爹,船怎么……怎么少了?”我的話音被海風吹得斷斷續(xù)續(xù)的。

爹似乎要回答,可不停的咳嗽打斷了他,終于也沒有回答。

雖然沒有回答,而我卻明白了。

我還想問爹些什么,爹的喊聲打斷了我:“看!有人落水!”

我順著爹手指的方向,發(fā)現(xiàn)二百米開外的地方,一艘機器船嘩啦一聲解體了,聲音大得蓋過了風暴潮的咆哮。潮水翻涌的間隙里,有兩個腦袋露出水面,掙扎著朝最近的另一艘機器船游去。

那只船上的人遠遠地拋下一條繩索。爹站起身直著聲喊:“快!抓住繩子!”

游在前邊的人抓住了繩子,被拽到船上,可后面那個腦袋再也沒有浮出水面。

隱隱約約傳來哭喊聲,那種撕心裂肺的痛隔著遙遠的距離也能感覺得到。

爹頹然地蹲下身,嘴里喃喃著:“完了!完了!徹底完了!”

我驚恐地睜大眼睛。在我的記憶里,爹還從未說過如此喪氣的話。

我和爹倒替著往外舀水,我的右手已經(jīng)累得抽筋,于是換成左手,可是左手很快也麻木了。天又漸漸地暗下來,夜色吞噬了一切。已經(jīng)被死神扼住了咽喉,我心中充滿絕望,這條船根本撐不過今晚。

“二妮,不,秀芝,永別了!我對不起你,早知有今天,還不如早點兒讓家里去提親,這樣也好了了今生今世最大的心愿!

“不!還好,幸虧沒提親!如果這次躲不過災(zāi)難,你也就不用歉疚,不用傷心難過了。因為我們倆現(xiàn)在除了同學、同村,根本沒有任何關(guān)系,我們相互都沒有給對方什么名分。沒有名分,也就沒有任何負擔,今后反而可以輕輕松松地生活。對,你要好好活下去!這才是我最大的愿望。真正的愛沒有私心!

“還有水生,還有關(guān)山哥,還有一起受苦受難的漁家兄弟們,希望大家平平安安,都能活下去!”

……

我就這樣胡思亂想著。

而這種胡思亂想如同回光返照一樣讓人興奮。我忽然覺得能看清腳下的東西了,也許胡思亂想進一步激發(fā)了我體內(nèi)的潛能。

我閉上眼,四周漆黑一團。當再次睜開眼,我甚至能看清爹所在的位置,他正跪在船艙里,雙手合十,不停地朝空中作揖,口中念叨著:“謝謝大慈大悲的天妃娘娘!謝謝大慈大悲的天妃娘娘!”

我順著爹禱告的方向抬起頭,發(fā)現(xiàn)桅桿頂上方離風旗不遠的夜空中升起一顆別致的星星,正發(fā)出微紅的光芒。這種光芒好像手電筒電池不足時發(fā)出的光,雖然微弱,卻剛好能讓人看清船上的一切。隨著光芒在海面上彌散,風漸漸變得小了,浪頭也不像剛才那樣洶涌了,大海似乎正在恢復往日的平靜。

“天妃娘娘點燈!”我不覺驚呼起來。

“對,是天妃娘娘來救咱們了!這下咱們有救了!”爹的聲音嘶啞卻有力。

潮水慢慢退去,困在海上兩天兩夜的人終于看到了生的希望。

我后來常常回想起那夜的情景,究竟是天妃娘娘點燈,還是海上風暴潮將要停息時出現(xiàn)的自然現(xiàn)象,我至今也搞不清楚。但是我知道,我和爹,還有困在二支溝的成百上千的漁民兄弟從死神手里逃了出來。

我和爹駕著船緩慢地回到岸邊。當腳踏上陸地的那一刻,我們才曉得大地原來是那樣堅強有力,那樣值得我們托付一切。

世界上有幸運就會有不幸。

再次見到關(guān)山哥,我驚呆了,才兩天不見,他似乎老了二十歲,頭發(fā)花白,腰板坍塌,眼光呆滯,他的神志似乎已不受自己控制?!翱?!水生!抓住繩子!抓住繩子!”

我知道,世界上再也沒有水生了!

天啊,誰也不知道痛苦到底有多么大的威力,它能一瞬間讓人身心交瘁,叫人肝腸寸斷,令人悲傷欲絕。

為了救災(zāi),海防辦事處和縣里的漁政部門緊急出動,派出救援隊幫忙修船、拖船、送醫(yī)送藥救護傷員,同時搜救落水人員。水生的尸體兩天后被打撈了上來,一塊兒打撈出來的還有另外十多具尸體。

水生的尸骨運回村里安葬,全村人都來送行。

后來聽說關(guān)山哥在水生墳前不吃不喝地躺了三天三夜。

給水生送完行回來,我就病了。發(fā)燒,頭疼,滿嘴長泡,后來昏迷不醒。

娘和姐姐都怕了。姐姐拖著重身子,整夜守著我,給我換洗頭上的濕毛巾。

不知過了幾天,我被“青龍?zhí)胶!碧赜械南銡庖T著,終于醒了過來。發(fā)現(xiàn)我睜開眼睛,娘哭道:“小祖宗,可醒了!”

“娘,秀芝呢?秀芝肯定來過,她在哪里?我要見她,我有幾句心里話要告訴她。”我掙扎著爬起身。

“傻兄弟,你再見不到秀芝了。”姐姐用手捂著嘴,嗚咽著。

“是水生看不見了,不是秀芝!你們騙我!”我大聲駁斥。

“秀芝嫁人了。這碗蝦醬是她姐姐愛芝送過來的,不信,你看她留的字條?!蹦锪鳒I了。

一張字條遞過來,分明是秀芝的字跡:好好活著。

我扔下字條,猛地起身向外跑,一邊跑一邊發(fā)瘋似的喊:“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你們都騙我!”

娘在后面猛地摟住我的腰。我掙扎了兩下,無力地坐在炕沿下,像個婦人一樣抽抽搭搭地哭泣起來。

秀芝真的嫁人了。原來我出海的那天,她娘就答應(yīng)了收蘆葦?shù)暮未蠼腥私o自己兒子何小江說的媒。何大江現(xiàn)在承包了葦板廠,在縣里算得上是有頭有臉的企業(yè)家,兒子何小江高中畢業(yè)沒工作,到廠里銷售科當經(jīng)理。來村里收蘆葦時,何大江早替兒子物色好了媳婦。眼看著秀芝出落得一天比一天水靈,而且有文化會持家,就決定先下手為強。他備了重禮提親,再加上媒人能說會道,把秀芝爹娘的心說動了,老兩口便答應(yīng)了下來。

秀芝心有所屬,根本不同意這門親事。怎奈她久病纏身的爹苦口勸說,她性格倔強的娘又以死相逼,實在沒有辦法,最后萬般無奈只得含淚點了頭。

何大江最能算計,他見秀芝家答應(yīng)了婚事,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讓兩個孩子見面、登記,看好了日子,十天之內(nèi)完了婚。

這些事都是后來娘慢慢說給我的?!霸蹅兗依喜蝗ヌ嵊H,秀芝準是惱著你哩。要不然不會這么快答應(yīng)何大江家的婚事,更不會這么快就結(jié)婚。”

“還不是看中了人家的彩禮!”姐姐滿臉不屑。

“不準說她,她不是那種人!”我條件反射般辯駁。

“好好好,她是個好人,行了吧!都成人家老婆了,還護著。”看得出,姐一肚子怨氣。

“別再往傷口上撒鹽了。”娘制止道。

娘和姐問起我今后的打算,我毫不猶豫地說:“復讀!”

我傷心欲絕,恨不得早日離開這個令人討厭的村子。

一個月后,我進入了縣一中的復讀班。我什么也不再去想,只一門心思讀書。

我是經(jīng)歷過生死的人,什么也不怕了。我甚至堅信,一個人只有經(jīng)受住自然和社會的雙重鍛打,才能百煉成鋼。往后的日子里,這句話幾乎成了我的人生信條。

1993年9月,我以全縣理科第一名的成績告別家鄉(xiāng),登上了去南京求學的火車。

大學、碩士、博士,然后到國外讀博士后,畢業(yè)后結(jié)婚生子在新加坡定居,我過上了別人心目中夢寐以求的生活。

新加坡是一個以華人為主的國家,教育資源豐富,社會安定,環(huán)境整潔。不過,也有缺點,就是天熱,白天一定得開空調(diào),這點與四季分明的故鄉(xiāng)截然不同。

我的家安在武吉知馬的山腳下,比市區(qū)稍微涼快一點兒。窗外,新雨過后一片蓬勃的綠色,朝天空仰望,能看見大團的云朵和絢麗的彩虹。

有妻兒陪伴,在新加坡我也算安居樂業(yè)。但是一到中秋,或者春節(jié),總有解不開的濃濃鄉(xiāng)愁縈繞心頭。時隔多年,心中的怨憤早已蕩然無存,剩下的唯有牽掛,牽掛家中的親人,牽掛故鄉(xiāng)的變化。多少次夢回故鄉(xiāng),我又坐在秀芝家的飯桌旁,津津有味地吃著“青龍?zhí)胶!薄糁阒?,夢著“青龍?zhí)胶!?,夢著鵝蛋灣,有時竟會淚濕枕巾,夜半驚醒。那種難以割舍的滋味浸潤著我的靈魂,我有時甚至想,“青龍?zhí)胶!庇挚嘤掷庇窒?,回味起來卻那么香甜,不正是人生的寫照嗎?異國漂泊十幾年,工作固然安定,家庭雖然幸福,可一顆心卻總像被風吹起的蒲公英,終日懸浮空中落不到地上。無情的歲月想把人心磨礪得像石頭般堅硬,殊不知人心都是肉長的,柔弱才是它的本性。難道這里就是我的歸宿嗎?我和秀芝今生今世還能否再見?我還能否吃到她做的“青龍?zhí)胶!??隨著不惑之年的到來,那種柔弱的本性所滋生的憂慮好似冰塊一樣,沉重地臥在心底。

這一切一年后終于改變了。

那一年,我應(yīng)邀到南京的母校講學。我的恩師已經(jīng)擔任這所學校的校長,他邀請我回母校任教,并擔綱光學所首席專家,主持光電芯片研發(fā)項目。

我猶豫著,因為我很愛我的妻子和孩子,他們在國外生活得很好,我還不想離開他們獨自來國內(nèi)生活。

為爭奪我這個所謂的人才,母校真的做足了功課。他們甚至派人趕到我家鄉(xiāng),鼓動家人來勸說我。

那天,幾輛越野車駛進校園。爹、娘、姐姐一家人提著大包小包從車上下來,后面還跟著一個二十多歲的姑娘——乍看時,我不由愣住,這不是當年的張秀芝嗎?我使勁眨眨眼睛,才發(fā)現(xiàn)她比秀芝要高一些,也胖一些。

“她是?”我起身迎上去,詫異地問走在前面的姐姐。

“你猜?!苯憬氵€像當年那樣喜歡逗我。

“是外甥媳婦?”我隨口說。

“別讓他猜了,猜也猜不著。告訴你吧,這是秀芝的閨女,何葉!大學畢業(yè)后在秀芝開的海產(chǎn)公司上班?!蹦镖s上前說道。

“叔叔,今天可見到您了。我媽老夸您,您是我的偶像!”何葉見到我,沒有一絲一毫拘謹。

“我媽給您捎了點兒東西,說您從小就愛吃!”

從何葉手里接過包裝盒,一行熟悉的英文標識映入眼簾,我心中頓覺一陣春風拂過。啊,原來它和我一樣走出國門,走向了世界!那一刻,臥在我心底的冰悄悄融化了。

“不用問,這一定是你最愛吃的‘青龍?zhí)胶!?!”老校長微笑著從我身后走過來。

“亮子,答應(yīng)我吧,留下來在母校教書。”恩師極其誠懇地朝我伸出手。

“老師,我答應(yīng)您!這次是‘青龍?zhí)胶!f動了我?!?/p>

“‘青龍?zhí)胶!瘍H僅是一道菜,可它代表著咱中國人的情感和中華民族的文化,真正讓人割舍不掉的,是這個!”

我們師生彼此對視著,手緊緊地握在一起。

荆州市| 上犹县| 榕江县| 山阴县| 芒康县| 色达县| 息烽县| 泗水县| 右玉县| 松桃| 津市市| 宁国市| 民勤县| 泗水县| 汝城县| 保德县| 万盛区| 法库县| 茌平县| 孟连| 伊金霍洛旗| 小金县| 麟游县| 航空| 都兰县| 马龙县| 习水县| 石阡县| 楚雄市| 光山县| 探索| 汨罗市| 密云县| 美姑县| 上蔡县| 徐水县| 普格县| 麦盖提县| 长丰县| 濮阳县| 建瓯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