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安靜了,我以為我活在畫里。
天上的云相互簇擁,如同地上的雪沉默無聲,填滿了空曠的溝壑。地上的馬蹄印被雪覆蓋,帶血的狼爪清晰可見。我們幾乎沒有夢,如果有夢,夢里只有白茫茫的大地。跟往日一樣,早晨是從沉默中開始的,我們不知道要交流什么。
在無聊沉悶的時日里,我被閑適束縛著。我煮了一杯咖啡,手工磨的豆子,口味偏酸,但是很香,香氣彌散在我和雪山之間,模糊了我的視線。蘇迪爾盯著我手中的杯子,如鷹眼掃視,留下一道無痕的光。我問他:“要不要喝一杯?”他端起茶杯,拿出茶漏,將上面的幾滴茶水點入杯中,搖了搖頭說:“享受不了。”他的茶杯是戍邊二十年的紀念品,已經(jīng)被磨得光亮油潤,鋼制杯身有些坑洼,那些劃痕如同他的皺紋一樣深刻。他問我:“怎么還不習(xí)慣喝磚茶?”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說:“磚茶釅一點兒也是苦的?!?/p>
他說話時,頭頂?shù)你y針在晃動,這是我插上去的。我讀研究生時學(xué)過幾年針灸,很久沒操作過了。
我們之間確實沒什么可聊的,但還是要聊點什么,才能證明時空沒有停滯,可又常常聊到無話可聊。他的話少,總是用抽煙代替表達,我懷疑他的語言功能退化了。有時,我不想沒話找話,就望向雪山。無法逾越的雪山,讓人平靜安寧,它更像一個傾聽者。
喀斯特并非沒有春天,只是埋在溝壑里,又醒得比較晚。我來的時候就是春天,陽光透過云朵,在漆黑的路面上留下羞澀的影子,干燥的空氣充滿顆粒感,積雪下的暗河冒著白氣,一些細碎的冰凌緩慢地落下,滋潤著牧民皴裂的臉。這個情景印在我的腦子里,反復(fù)出現(xiàn)。
我數(shù)了數(shù)掛歷上的記號,再填六十三個格子,我就可以離開這里。確實想家了,雖然春天還未來到,但我的心已經(jīng)發(fā)芽,蓬勃地生長出回家的航道。夜里,我與妻子隔空耳語,妻子的柔情蜜意灌醉了我,整個腦袋都在缺氧,加重了夜的寂寞,以至于我無法早睡。昨夜就是這種狀態(tài),目前我感覺仍然浮在空中。
警務(wù)室很小,兩個人就塞滿了,如果有一個人外出,又顯得有些空蕩。蘇迪爾一直在這里生活和工作,很少走出高原。高原的邊邊角角他都用腳丈量過,小時候他是帶著妹妹撿牛糞,工作以后是和戰(zhàn)友巡邊,他的記性比墻上的地圖更準(zhǔn)確。盡管國家給了他至高的榮譽,可他仍然普通得像那根樹棍兒,沒有裝飾,也沒有變化,想想都覺得無趣。
雪停了,天空干凈得找不出一點兒瑕疵,雪地晃得睜不開眼。蘇迪爾曾經(jīng)栽下的幾棵樹,一年了,還是光溜溜的細棍兒,無論費多少心思,始終不見活的跡象。我把窗戶推開一條縫,屋檐上的幾片雪花,伴著冷氣溜進來,落在窗臺的蟹爪蘭上,隨即化為晶瑩的水珠滑落。在即將落地時,我將它收入杯中,混合在咖啡里,仰頭倒入口腔中。
警務(wù)室的平靜是被桌上的電話鈴聲打破的。為了一匹馬,我們要去一趟熱卡木。報案人叫哈其圖。他說丟的不是普通的馬,是救命的馬。我問他是什么時候丟的。他說不清楚,反正不是狼崽子干的。如果不是狼所為,那么這件事,在這個冬天就可以稱得上“事件”了。
熱卡木海拔不算高,四千多米,比警務(wù)室還低一些,但無盡的山連在一起,路掛在山邊,去一趟很不容易。蘇迪爾說:“為了哈其圖,再難也得去?!碧K迪爾一臉無奈,心事重重,沒有征求我的意見,就準(zhǔn)備出發(fā)。當(dāng)然,他沒必要征得我同意,這里他說了算。
警車埋在雪中,連院子都出不去,只能騎馬。一股寒氣灌進貝爾的眼中,它瞇了瞇眼。它的毛色很漂亮,鬃毛舒展,遺傳了母親的優(yōu)點。它看到蘇迪爾走來,向后退了兩步,轉(zhuǎn)過身,屁股對著我們,掛著草料的馬尾差點兒甩到我的臉上。蘇迪爾牽住韁繩,撫摸著貝爾的脖子,像愛撫自己的孩子。貝爾用后腿將草料彈起,又轉(zhuǎn)了幾圈,才停下來。蘇迪爾跟著它走了幾圈,終于把馬鞍放正。
喀斯特高原像個沉默古怪的男人,脾氣說來就來。我和蘇迪爾行走在雪山里,風(fēng)雪將我們吸入深處,我們得動手把自己刨出來,才能繼續(xù)前進。寂靜的雪,沉默的山,還有不說話的我們,這世界純凈得連聲音都被過濾掉了。
終于看到了一處平緩地,我走不動了??神R有些驚恐,不肯停留。蘇迪爾拍了拍馬背。順著馬首望去,不遠處的雪里露出幾根白骨,一團黑色的皮毛在風(fēng)中哭訴。蘇迪爾說:“狼崽子又來了?!蔽艺f:“還沒見過真的狼。”他說:“最好別遇見?!?/p>
我們不敢停留太久,加速趕路。
熱卡木村不大,在一片蒼白中,只有一條路,也被雪蓋住,兩行楊樹之間,有兩條車轍被另外兩條車轍軋斷,縱橫在路的盡頭。路的盡頭是幾排紅頂新房。一群孩子在投擲石塊,目標(biāo)是墻上的孔洞。最先看到我的是一位小姑娘,她跑到母親的懷里,轉(zhuǎn)過頭盯著我。
我們走到一處院子前。院子不大,破落、零亂,生銹的鐵門掛在石頭墻上,積雪堆在墻下,通往屋子的路上滿地牛糞。我發(fā)現(xiàn)牛糞時,它已經(jīng)粘在了我的鞋底。那是一攤外表硬朗、內(nèi)部柔軟的牛糞,還能看到一絲熱氣騰起。我試圖借助雪搓洗鞋底,但那黑色泛綠的東西,仿佛粘到了我的眼球上,無法徹底清除。
“滾,快滾!”一根馬鞭從門里飛出,然后是臉盆飛出來。一只公羊被攆出來,一個男人緊跟著。他的拳頭捶擊在門上,輕薄的木門多了一個凹坑。一只母羊驚恐地躲避著,一副可憐相。那只公羊追上來,把母羊逼到墻角才停下。它的犄角差點兒撞到我的屁股,它回頭瞪著我,眼神并不友善,似乎我壞了它的好事。
蘇迪爾說:“他就是哈其圖!”
哈其圖將那頭公羊拽回來,公羊不太服氣,用挑釁的眼神盯著他。他拾起鞭子抽過去,那山羊低下頭,但并非認錯,而是準(zhǔn)備戰(zhàn)斗。他退了一步,抽得更狠,直到公羊繞著繩子,咩咩咩地叫,他才停手。
“我的馬丟了!”哈其圖說。
“知道了?!碧K迪爾說。
“不是狼吃的。地上沒有血?!?/p>
“知道了?!?/p>
哈其圖逐漸平靜下來。他說有人敲他腦子。他用手拍打自己的腦袋,以便解釋得更準(zhǔn)確。然后,他又無因無果地講起當(dāng)兵的事,盡管時間已經(jīng)久遠,但是細節(jié)都記得很清晰。我認真端詳起這個男人。他一手握鞭,一手提木棍,棍子一端油亮發(fā)光,另一端墨黑疏松,那架勢不像歡迎我們。他披著灰白的羊皮襖,羊毛外翻出來,皮襖里是一件褪色的迷彩服。迷彩帽壓在頭上,遮住了半張臉。他斜眼看著我,嘴角的疤痕通往眼角,像一根完整的魚骨嵌在臉上,左眼受到疤痕的拉扯而變得狹長下垂。右邊卻是半張英俊的臉,挺拔的鼻梁,深陷的眼窩。
哈其圖也盯著我看了好一會兒,直到蘇迪爾介紹我的掛職身份時,他才松弛下來。他端了碗熱氣騰騰的奶茶,放在我的眼前。他的拇指摳著碗沿,指甲黑色的部分浸泡在奶茶里。我猜想著黑色指甲的成分,是牛糞,還是羊糞?或許是沾著馬尿的泥土。我端起碗,剛挨到嘴唇,一股強烈的羊膻味沖進肺里,惡心得我差點兒流出眼淚。他問我:“不喜歡喝奶茶?”我只好屏住氣息,舔了一口。他看了一眼蘇迪爾,變得更加平靜,似乎蘇迪爾就是控制他腦子的人。
哈其圖讓我坐下。坐墊上有各種曬干的食物渣子,我提起坐墊,抖落上面的東西,頑固的膻味再次被蕩起。我盤腿坐下,褲子開線的聲音突兀入耳,令我難堪。
哈其圖遞來一塊羊肉,他那五根帶著黑色污漬的手指,泛著油光,仿佛再次伸進我的胃里攪動起來。那簡直就是一塊羊油,一條瘦肉夾在肥厚的白肉中間,顯不出它存在的意義。我想拒絕。哈其圖說:“新鮮的,泡到奶茶里好吃,走遠路抵餓?!碧K迪爾說:“吃吧,好東西!”他把一塊更肥的羊肉塞到嘴里,給我做了示范。哈其圖看我的眼神如同我看那塊肥肉,充滿了不確定性。我深呼吸幾口,反復(fù)嘗試,仍然無法讓它靠近我的嘴巴,實在憋不住了,只好放回盤中。我收回手的那一刻,哈其圖的臉比鞋底還黑,發(fā)黃的牙齒緩慢地合起來。
蘇迪爾端起滾燙的奶茶,將嘴唇輕貼在碗沿上吸吮。他的齙牙仿佛能過濾熱能,用極細的氣息把奶茶吸進嘴里。他喝了幾口,放下碗,對我說:“試一下,好喝的!”我只好裝聾作啞。
哈其圖對蘇迪爾說:“一定要把馬找回來!”哈其圖蹙額的樣子有些滑稽,眼珠、鼻子、嘴巴縮成一團,然后又扭曲地展開。他用眼神表達了堅定的意愿,不像訴求,更像要求。
“沒你說得那么簡單,我們要調(diào)查取證?!蔽也荒苋淌芩麑μK迪爾指手畫腳的樣子,手拍在桌子上。
“馬找不著了!”哈其圖說。
“這可不是你說什么就是什么!”我更嚴肅地說。
“肯定幫你找!”蘇迪爾搶先答應(yīng)了。
“怎么找?”我表示反對。
“你不清楚?!碧K迪爾說。
蘇迪爾無原則地承諾,很老到,像是應(yīng)付哈其圖,又似乎早有了答案。果然哈其圖臉上有了光。
這時,太陽離山頂越來越近,雪山現(xiàn)出羞紅的臉,變?yōu)槌燃t色。
“德力雅,明天別起晚了!”院門外一個女人喊道。
“哦。”另一個女人走進院子。她神情淡然地推開院門,穩(wěn)健地穿過院子,踏上臺階,拍拍衣服上的碎雪,將散開的頭發(fā)和白凈的臉塞入頭巾。鵝黃色的頭巾十分耀眼。她把袖口處的幾縷羊毛扯下,團起,壓到了窗臺上的磚塊下。
她眼眸如明珠,隔著玻璃看見我們,無語,表情變得凝重。她進屋后,提起搪瓷茶壺,重重地甩到桌上,然后從地上端起一口鋁鍋,幾乎是拋到火爐上的。
哈其圖灌了一口酒,放下酒瓶,從火中取出燒紅的木棍,點燃了銜在嘴角的煙,然后將煙取下,放在爐邊,又灌了幾口酒。為了熄滅木棍上的火星,他把它在地上來回搓動,又在空中搖了幾下,直到火星熄滅。他掀起皮襖,突然把木棍插到腰間的皮肉上,一股焦煳的白煙冒起。他雙眼緊閉,嘴唇抽搐,露出黑黃的牙齒。
事情突然發(fā)生在我眼前,令我震驚。焦煳的味道和羊膻味混合在一起撲過來,我的胃里再次掀起巨浪。
蘇迪爾說:“哈其圖年輕時落下的毛病,又不舍得吃藥,疼得厲害,燙一下能緩解?!?/p>
“要是你不來,他的病就好了!”德力雅說。
蘇迪爾點燃煙,沒說話。哈其圖靠到墻邊,雙眼迷離,又喝了幾杯酒,醉倒,呼嚕聲震得桌上的碗在移動。
屋里越來越暗,掛在墻上的獎狀,已經(jīng)看不清上面的字跡。起風(fēng)了,風(fēng)卷起白毛般的雪,古怪的聲音灌入我的耳朵,如同飛機從頭頂掠過,我的心與窗戶上的玻璃共振起來。蘇迪爾大聲說:“又要下大雪了,得快點回去,走夜路會迷路的?!钡铝ρ潘坪鯖]聽到,繼續(xù)手中的活計,始終不抬頭,毫無留客的意思。也許,在她眼里,既然解決不了問題,我們就不該出現(xiàn)。
臨走時,蘇迪爾把帶來的磚茶和冰糖放在桌上,又拿出幾盒藥遞到德力雅手上。他說:“找人從內(nèi)地買的,要勸哈其圖吃藥?!钡铝ρ沤舆^藥,轉(zhuǎn)過身,雙肩抽動。我們剛走出門,她說:“起雪了,住下吧?!毖垌锿钢?。她把干凈的枕頭推到蘇迪爾的胸前,然后走到院子里,檢查羊圈的鐵柵欄,隔著窗戶能清晰地聽到她數(shù)落羊群的聲音。
這是一個漫長的夜,因為停電,而變得更加冗長,顯得蠟燭格外短小。德力雅一直在摔摔打打,似乎每一件落到她手里的器物都是有罪的,都應(yīng)該受到懲罰。黑暗中,蘇迪爾的煙分外明亮。他將煙捏在手指間,一再向我靠近,雖然我從不抽煙,可那明晃晃的火光,讓我覺得溫暖和安全。我接過煙,吸了幾口,并無不適,我的情緒得以舒緩。我說:“太沉悶了,能不能講講哈其圖的事?”
他繼續(xù)抽煙,繼續(xù)沉默,直到煙頭燙到手指,才將其搓滅。在我毫無準(zhǔn)備的情況下,他說:“哈其圖是從父親手里接過馬鞭開始巡邊的。馬鞭和馬是世代相傳的,是家族的責(zé)任和榮耀。哈其圖把馬丟了,就相當(dāng)于丟了父輩的傳承?!碧K迪爾告誡我,千萬別問哈其圖為什么把馬丟了。他這么一說,我大約明白了哈其圖發(fā)狂的原因,似乎又沒完全懂。我想再問得詳細些,蘇迪爾又陷入沉默。真是令人討厭的搭檔,沉悶得像一塊石頭,堵在氣道上,讓我無法呼吸。這一夜,我?guī)缀鯖]睡,鼻子里有散不去的羊膻味,耳朵里的鼾聲勝過風(fēng)雪聲,腦子里有一群泛著熒光的狼與我對視,我連外套都沒敢脫。
終于熬到天亮。炊煙彌散在空中,含著新鮮的碎木味。德力雅準(zhǔn)備好了早餐,油餅、奶茶、羊肉、奶酪,都是我不愛吃的東西。我翻開背包,拿出一片壓縮餅干。德力雅又開始摔打東西了,我只好把壓縮餅干收起來。突然,哈其圖奔到雪地里,滾來滾去,發(fā)出嘶吼。他說他身上長了羊毛,很癢,肚子里的羊骨頭,都是他吃過的羊。
“他怎么了?”我問。
沒有人應(yīng)我。
德力雅奔過去,扯過哈其圖的胳膊,擼起他的袖子,露出變形的骨頭,又摘下他的帽子,扒開頭發(fā),展示了一塊錯位的腦骨,密布的縫合如一條拉鏈。德力雅的身體在發(fā)抖,她用仇恨的眼神瞪著蘇迪爾,嘴巴里似乎藏著一只宿醉的鳥。她問蘇迪爾:“哈其圖心里是黑的,看不到光亮,你知道嗎?”蘇迪爾不敢看她的眼睛,只顧低頭抽煙,呼吸急促起來。
“病得這么厲害,還等啥?”我的意思是,要去醫(yī)院。
“等死唄!你以為他活著,他只是不想死?!钡铝ρ耪f。
回去的路上,狂風(fēng)裹著雪,打在臉上,叫人透不過氣。蘇迪爾說:“可惜了,他以前是多好的一個人,光腳跑十幾公里都不累……”我問他哈其圖到底怎么了。他說都是過去的事了。我繼續(xù)追問。他說:“沒經(jīng)歷過危險,不能算喀斯特的人?!边@樣答非所問的對話,我們之間已經(jīng)有過多次,通常都是以一方的沉默結(jié)尾。我不再追問。
大雪漫天的時日里,停電和斷網(wǎng)擠壓著我的生活空間,實在沒什么事可干。雪山阻斷了一切。好在我和雪山之間,除了誘人的咖啡香氣,還有一棵樹。那是我親手種的,枝葉繁茂,也許是楊樹,也許是高原柳或沙棘樹,我分不清楚,但是它的存在令我愉悅。
蘇迪爾喜歡站在地圖前消磨時光,他撐開手掌丈量距離,他用紅色鉛筆標(biāo)記界碑的位置。他說自己在這里干了二十年,說話時臉上有笑容掠過。有時,他也會吹口琴,吹得很一般,每一句都是收縮雙肩擠壓出來的,還用腳打拍子,每一拍都不在節(jié)奏上,反而將地上的灰塵揚起。我夸他口琴吹得好,其實我也不太懂,不過是鼓勵,人情而已。他卻信以為真,吹完一遍,還要吹一遍,唯恐我沒聽夠。于我而言,真的無所謂,太靜了,有點兒聲音也好,至少會讓我忘記無事可做的日子。
他告訴我,這把口琴是戰(zhàn)友的,可惜他那時對口琴不感興趣。戰(zhàn)友跟他打賭,退伍前一定要教會他吹口琴。我夸他:“還真學(xué)會了!”他說:“沒有?!蔽艺f:“那你贏了!”他說:“輸了!”我說:“難怪你不跟我打賭!原來怕輸?!币苍S他覺得這番對話實在無聊,所以沒再回應(yīng)我。
我看著他,他看著锃亮的口琴??谇僭谒掷锶珩唏倮锏暮⒆?,安靜,充滿光芒。他移到窗邊,打開一條縫,點燃煙,看著我的那棵樹,手要觸及時卻收了回來。他吐出的煙隨風(fēng)而去,消失在靜寂中。他用緩慢的語氣說了一件事。有一次出任務(wù),天氣預(yù)報是好天氣,可突然雪下得很稠,風(fēng)也大得離譜,從來沒見過那么大的風(fēng),吹得他們在原地轉(zhuǎn)圈,轉(zhuǎn)著轉(zhuǎn)著就找不到方向了。一處能避風(fēng)的山崖救了他們,狹小的空間里,他們和馬匹共用體溫,連新鮮的馬糞都是那么溫暖。干糧丟了,饑餓比寒冷更難熬,但他們硬是熬了一天一夜。雪停后,他提議返程,戰(zhàn)友不同意。講到這里,他刻意強調(diào)戰(zhàn)友是執(zhí)拗的人,語氣中充滿責(zé)怪。
我問:“完成任務(wù)了嗎?”他說:“沒有?!蔽艺f:“那挺失敗的?!蔽业恼Z氣里流露出嘲諷,連我自己都覺得不合時宜。他說:“戰(zhàn)友掉進了暗冰洞……”
我的目光倏地固定在他的臉上,他的臉上看不出悲傷,仿佛在講別人的故事。我的心驟然收縮,抽搐感一直升到頭頂,拉扯著頭發(fā),頭皮感到麻脹。
電話鈴聲及時化解了尷尬。德力雅在電話里說,哈其圖又犯病了。蘇迪爾的眉擰成一團,低著頭走來走去,抽煙時才張開嘴巴,像在地上尋找去熱卡木的捷徑。突然,他鄭重地說:“能不能給哈其圖也扎扎?”我愣住了,我可不是醫(yī)生,哈其圖應(yīng)該去醫(yī)院。蘇迪爾說:“你試一試,也許就救了他?!蔽覐乃谋砬橹锌吹搅诵湃危@才有了第二次去熱卡木的理由。
天空透亮,兩個人,兩匹馬,一直走在畫面里,在蒼茫的大山下顯得渺小??斓綗峥緯r,畫面節(jié)奏被房頂?shù)拇稛煷騺y,一陣風(fēng)飄起,改變了炊煙的軌跡。
德力雅聽說我能給哈其圖治病,特意給我們準(zhǔn)備了駝肉面。她從烏黑油膩的柜子里拿出兩只涂著金邊的碗,關(guān)柜門時,看見一根細長帶卷的羊毛,她用手指將其捏起,隨手抹在衣角處。熱氣騰騰的面就在眼前,蘇迪爾吃得如海浪翻滾,而我的眼里只有一碗卷曲的羊毛。
我問德力雅哈其圖到底是什么病。德力雅說:“問他。”她粉白的臉憋出血色,側(cè)目蘇迪爾。蘇迪爾眼神撲朔躲閃,抽出一支煙,點燃,深吸一口,吞咽進去,沒吐出來。他看著哈其圖,避開德力雅滿是敵意的目光。德力雅打量著我,目光落在我的手上,那針變得格外沉重。我腦子里莫名地出現(xiàn)了很多拉直的羊毛,胸腔開始鼓脹,呼吸急促起來。他們也隨著我一起呼吸,仿佛我們幾個人用的是同一個肺。
我重新拿起一根針,針頭大身子細,在昏暗的燈光里閃動著驕傲的光。哈其圖好奇地看著我手中的銀針。蘇迪爾對他說,扎一扎就不疼了。哈其圖就像個孩子似的點點頭,伸手摸那針,針尖刺到了他粗糙的手指。
“他害我!”哈其圖喊叫起來,揚起了手里的馬鞭,差一點兒就抽到我身上。幸好蘇迪爾擋在我的前面,抓住了鞭子。德力雅趕快上前,環(huán)抱哈其圖坐下,輕拍他的后背,重復(fù)說:“沒事,沒事?!彼霃乃稚先∠卤拮?,他握得更緊了,身體卻柔軟得像只羊羔。
蘇迪爾緩緩開口,開始講述。那次巡邊時,風(fēng)大雪密,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見。暴雪中他們?nèi)俗呱⒘耍瑧?zhàn)友掉進了暗冰洞,他怎么喊,都無人應(yīng)?;仡^就發(fā)現(xiàn)三只狼鉆到馬肚下亂咬,馬抬起前腿呼嘯著踏向狼頭。狼又去咬馬腿。哈其圖舉起馬鞭,狠狠地抽到馬屁股上。那匹馬驚叫著,奔向白茫茫的遠方。兩只狼轉(zhuǎn)頭撲倒哈其圖,齜開森白的牙齒,發(fā)出兇狠的嚎叫。第三只狼正盯著他,兩道寒光刺穿暴雪射在他身上。他舉槍對準(zhǔn)狼頭。狼張開狹長的嘴,發(fā)出惡嚎,兩顆鋒利的獠牙嚇得他后背發(fā)涼。撕咬哈其圖的兩只狼也轉(zhuǎn)向他,三只狼邊移動邊觀望,步伐一致,訓(xùn)練有素,隨時準(zhǔn)備撲向他。這時,哈其圖的馬鞭劃破雪幕,打到一只狼的腿上,狼腿鮮血直流,它抬起腿渾身發(fā)抖。另外兩只狼見狀,發(fā)出咆哮,縱身躍起,撲向哈其圖。蘇迪爾拉動槍栓,可怎么也瞄不準(zhǔn)。哈其圖的手臂被狼咬斷,骨頭斷裂聲清晰可辨。哈其圖揮動著手里的馬鞭,發(fā)出比狼更兇狠的喊聲。蘇迪爾說,當(dāng)時他與哈其圖只有百十米,可他嚇壞了,真想朝那個方向開一槍,可不敢開,只能眼睜睜看著哈其圖與狼搏斗。
“為什么不開槍?”我問。
“哈其圖越境了,開槍會引發(fā)事件。”蘇迪爾說。
“你真的見死不救?”我問。
“馬跑回來把狼引開了,哈其圖爬回來,我救起了他。”蘇迪爾說。
“馬呢?”我問。
“沒回來……”蘇迪爾說。
“我的馬!”哈其圖望著窗外說,他頭頂?shù)你y針抖動起來。
德力雅默默地哭,眼中的敵意被柔弱的淚花遮住。蘇迪爾輕摸著她的肩說:“過去了?!钡铝ρ潘﹂_他的手,哭得更加傷心。哈其圖挪移到德力雅身旁,用手掌擦去她臉上的淚痕。他粗糙的臉,被燈光照得忽明忽暗,他又變得聽話乖巧了,看著我,等待著。接下來的針灸,他非常配合,銀針扎到幾個穴位上,他臉部和腰部的肌肉松弛下來,能看出治療起到了效果。
那次針灸之后,哈其圖稱我為兄弟。他問我:“還來嗎?”我望著他,點點頭。他站得筆直,目光堅毅,給我敬了一個標(biāo)準(zhǔn)的軍禮。我給他回禮時,心頭涌起一陣暖流。
之后的日子里,我常做一個夢,夢中見到哈其圖與狼搏斗,內(nèi)心蕩起無數(shù)道光芒。這光芒似乎有魔力,拉著我去熱卡木。為了給哈其圖針灸,我請教了很多老師,還搞到了特效藥。哈其圖夸我扎得好,扎幾針身上就不痛了。我很清楚,他所說的不痛,只是沒有以前痛了,體內(nèi)的毒素并沒有減少。不過,他的痛苦得到緩解,也算我做了點好事,成就感在身體里蔓延著。
這個冬季真是漫長,為了哈其圖,我忘記了冬季,多次往返于那條有狼出沒的路上。我?;孟耄f一有狼出現(xiàn),也許哈其圖的馬會來救我,這幻想就成了戰(zhàn)勝恐懼的力量。
哈其圖的病情明顯好轉(zhuǎn),仿佛有光照進了德力雅眼中,她陰郁的臉常常放晴。我問蘇迪爾為什么德力雅眼里會有敵意。滿地的煙頭,沒有換來他的一句話,只有低沉的嘆息。停電的夜里,我用一瓶酒撬開了他的嘴。
“她不是針對你,是怪我沒開槍。”他說。
“她憑什么怪你呢?是他越境了。”我問。
“不,他是我妹夫,我向德力雅保證過,要保護他的?!?/p>
“那你為什么不離開這里?”我問。
“我得陪著他們?!彼钢矍暗难┥秸f。
“誰?”我問。
“戰(zhàn)友!”他沉浸于講述中,告訴我有會吹口琴的“大學(xué)生”,得了肺氣腫無法送到山下的“海南弟”,開車翻到溝底的“魏哥”……他講了很多人,包括哈其圖。我終于明白,一直與他沉默相伴,消除他孤獨和恐懼的人不是我,而是那些把命留在高原的戰(zhàn)友。這次對話不再無聊,我卻不知道如何進行下去,我知道我不屬于他們。我曾想打破平靜,現(xiàn)在才明白,平靜就是這里的內(nèi)涵。
有事可做的日子過得很快。我每周都為哈其圖針灸,還為村里人治點兒小病。他們不叫我警官,而稱我為大夫?;丶乙郧?,我想趁天氣好下山采買些藥品給哈其圖送去。在蘇迪爾的陪同下,采買的過程極為順利,外貼內(nèi)服的藥備了許多,可以確保哈其圖用一年?;貋淼穆飞?,蘇迪爾失去了前幾天的活力,沉默復(fù)發(fā)。我不問,他不說,我問了,他說半句,也許我們都在留戀沉默相伴的日月。
我望向車窗外,性情剛烈的春風(fēng),從四面八方回旋而來,將雪片卷起,濃黑的公路被寒氣塑封在薄冰下,變得濕滑。蘇迪爾一手駕車,一手夾煙,雨刮器在他眼前開道。海拔越來越高,手機的信號越來越弱,我抓緊時間翻看著視頻,有種短暫的刑滿釋放的輕松。
突然,天地旋轉(zhuǎn),我腦袋嗡嗡地響,在一陣劇烈的翻滾中,失去了知覺。車是怎么翻的?我想不起來了。可是,我夢到了和蘇迪爾把逃犯從邊境上押回來,夢到了和蘇迪爾救起冰洞里的戰(zhàn)友,夢到我手撕了一頭野狼,夢到哈其圖牽著馬走來……這個夢很長,我還沒做完,就聽到耳邊有人用手刨雪,喊我的名字。我真正醒來的時候,已躺在警務(wù)室里。警務(wù)室從來沒有這么多人,好熱鬧!蘇迪爾憂慮地望著我,頭上纏著繃帶。我的腳底麻脹,心里卻涌起一股暖流。我看到哈其圖在憨笑,他捧著我的腳,把它裹在皮襖里。
“快暖和一下!”德力雅端著一碗熱氣升騰的羊肉面,屋子里滿是春意。我餓了,幾口就把面吃完了。德力雅問我:“好吃嗎?”我突然意識到,已經(jīng)忘記了羊膻味。
很快,我被轉(zhuǎn)移到山下休養(yǎng)??粗R子里的自己,缺了三顆牙,上下嘴唇有些錯位,嘴角縫了五針,仿佛老了十歲。也許還有點兒腦震蕩后遺癥,時而心情變得阻塞而煩躁。
蘇迪爾帶著德力雅和哈其圖,給我送來了新鮮的燉羊肉,保溫盒用羊皮裹著。羊肉很瘦,看不見一點兒肥膩,我把骨頭啃得差點兒冒火星子。他們?nèi)齻€人朝著我笑,笑得很好看。我想說感謝,似乎蒼白無力,眼淚滴在油乎乎的手指上。
我第一次有了留下來的沖動,也許不在喀斯特經(jīng)歷生死,不會明白堅守它的意義??墒俏也]有留下,我選擇了離開。我送給蘇迪爾一個新保溫杯,亮得晃眼。他說:“浪費錢?!毖劾飬s帶著笑。他的樹終究沒長出新的葉子,只是似是而非地鼓出一個芽苞。他倔強地說:“還活著,石頭太堅硬,根沒扎下去。”我托付他好好“照顧”我的樹。他伸出手指,撫摸著玻璃窗上用油彩畫的樹,點頭,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