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美國當代杰出小說家科馬克·麥卡錫以敏銳的問題意識將所憂所思介入小說創(chuàng)作，思考并反思社會問題、戰(zhàn)爭問題和生態(tài)問題。在對社會問題的介入中，麥卡錫將家庭衰敗與貧窮、酗酒、吸毒和犯罪等問題建立起因果聯(lián)系，認為家庭衰敗導致的兒童社會化不足和精神問題讓衰敗家庭中成長的群體成為社會問題人群，飽受貧窮之苦，步上酗酒、吸毒和犯罪的道路。在對戰(zhàn)爭問題的介入中，麥卡錫通過回顧美國歷史上發(fā)生的戰(zhàn)爭揭示戰(zhàn)爭帶來的苦難并警示未來核戰(zhàn)的危險，表達了作者反對戰(zhàn)爭的和平立場。在對生態(tài)問題的介入中，麥卡錫追溯農耕畜牧社會到工業(yè)社會日益嚴峻的自然環(huán)境問題，想象未來的生態(tài)災難，勾勒出生態(tài)不斷惡化的進展過程，傳達作者對生態(tài)問題的認識與焦慮。通過不斷介入人類共同存在和可能面臨的問題，麥卡錫積極引導讀者認識、思考和反思這些問題，謹防災難性悲劇。

［關鍵詞］ 科馬克·麥卡錫；問題意識；文學介入

［中圖分類號］ I106．4［文獻標識碼］ Ａ［文章編號］ 1008-1763（2024）05-0108-07

On Problem Awareness and Literary

Engagement of Cormac McCarthy

LIU Manshi

（School of Foreign Studies， Jilin University， Changchun130012， China）

Abstract：As an outstanding contemporary American novelist， with keen problem awareness， Cormac McCarthy is engaged with the current problems of the time and writes about them in his novels， thinking about and reflecting on social problems， war problems and ecological problems. In his engagement with the social problems， McCarthy establishes a causal link between family decay and poverty， alcoholism， drug abuse and crime， believing that the insufficient socialization and mental problems of children caused by family decay make the groups growing up in decayed families become social problem groups， suffering from poverty and stepping on the road of alcoholism， drug abuse and crimes. In his engagement with the war problems， McCarthy expresses his stance of peace against war by reviewing the wars in American history to reveal the sufferings brought by wars and utter warnings of the danger of nuclear war in the future. In his engagement with ecological problems， McCarthy traces the increasingly severe natural environmental problems from the farming and animal husbandry society to the industrial society， and he also imagines the ecological disaster in the future， during which he outlines the progress process of ecological deterioration， and conveys his understanding and anxiety about ecological problems. By constantly engaged with the common existential problems and potential problems of mankind， McCarthy actively guides readers to understand， think about and reflect on these problems， and beware of catastrophic tragedies.

Key words： Cormac McCarthy; problem awareness; literary engagement

科技的快速發(fā)展與社會的巨大進步在給人類帶來前所未有利益的同時也帶來了諸多問題。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略薩認為文學必須有問題意識，必須介入生活，必須探及時代問題：“我們寫作，為的是讓人們意識到他們生活中的問題；為的是激勵他們采取行動，促使他們所面對的問題得以解決?！盵1]每個時代有每個時代的問題，文學難以規(guī)避時代問題，介入時代問題既是文學家的責任和文學的使命，也是文學行動之必然?？岂R克·麥卡錫被認為是繼“塞林格之后美國文學界最著名的文壇隱士”[2]，但他并非避居不問世事，而是積極介入生活，關心時代問題。美國文學評論界巨擘布魯姆盛贊麥卡錫是“一位有遠見的小說家”[3]8。麥卡錫以作家的良知和責任感，以敏銳的問題意識將小說作為載體反映和反思時代問題，關心“人類的境遇”[4]。對于時代問題，麥卡錫沒有給出多少答案，也難以給出令人滿意的答案。但正如馬克思所言，提出問題、分析問題比答案本身更值得贊賞：“一個時代的迫切問題，有著和任何在內容上有根據的因而也是合理的問題共同的命運：主要的困難不是答案，而是問題。因此，真正的批判要分析的不是答案，而是問題?！盵5]203提出問題、分析問題比答案本身還重要，這是因為只有提出問題、分析問題才能呼喚人們關注問題，從而最終解決問題：“問題是時代的格言，是表現(xiàn)時代自己內心狀態(tài)的最實際的呼聲?！盵5]203美國當代作家不乏問題意識，但大多數(shù)作家的作品多介入單一問題，這些問題多集中于局部性或美國特有的問題，對世界性或全人類共同的問題關注不足，也少有對問題的思考與反思，更缺少引導讀者深入反思時代問題。麥卡錫則不同。麥卡錫服兵役期間閱讀了大量書籍，他終生喜歡閱讀，積累了豐富的閱讀體驗；大學期間修讀了很多與創(chuàng)作有關的課程，曾獲創(chuàng)意寫作獎，他一生不僅執(zhí)著于藝術創(chuàng)新，也積極思考時代問題的癥結所在。由于他的人生經歷、閱讀體驗和對時代問題的細心觀察，他的小說不僅反映美國存在的問題，也反映人類共同存在和可能面臨的問題，包括社會問題、戰(zhàn)爭問題和生態(tài)問題。他不僅介入問題、思考和反思問題，還以問題書寫警醒讀者，引導讀者認識問題、思考和反思問題。

一社會問題與反思

麥卡錫盡力避開媒體與評論界的紛擾，但社會問題一直是他關注的重點之一。麥卡錫在《老無所依》中借警長貝爾之口道出對社會充滿戾氣的擔憂。他經常通過報紙了解并反思社會問題，“每天早上都看報紙，主要是想搞明白那些人這樣作惡究竟是為了什么”[6]38。麥卡錫的作品積極介入社會生活，反映并反思社會問題，其中家庭衰敗、酗酒、吸毒和犯罪等社會問題是作者關注的焦點。麥卡錫將家庭衰敗與貧窮、酗酒、吸毒和犯罪等社會問題聯(lián)系起來，并將家庭衰敗作為社會問題的核心問題在小說中大力呈現(xiàn)。

透過麥卡錫密集的暴力書寫，細心的讀者會發(fā)現(xiàn)，其小說中的人物普遍家庭不幸，主人公多是無家可歸之人，而且作品中其他人物也多來自破碎的家庭。這些無家可歸的貧苦人中不少人酗酒、吸毒、嗜暴，甚至違法犯罪。無家可歸、家庭破碎正是家庭衰敗的表現(xiàn)。麥卡錫之所以致力于寫家庭衰敗，塑造如此多無家可歸之人的形象，正源于他強烈的社會責任感和社會問題意識。在進入現(xiàn)代化階段前，美國傳統(tǒng)家庭生活的真諦是“家庭成員既各自獨立，又相互依靠，是二者的和諧統(tǒng)一”[7]，家庭成員間理想的關系是“愛與義務相統(tǒng)一，家庭責任與外面事務相協(xié)調，個人需求與家庭收入相匹配，個人想法與家庭倫理不悖逆”[8]12。然而美國社會的現(xiàn)代化沖擊了傳統(tǒng)的家庭結構，家庭的功能日漸式微，家庭衰敗成為嚴重的社會問題。自20世紀60年代中期以來，美國公眾對家庭衰敗關注度越來越高，越來越多的美國人將“家庭衰敗列為最重要的社會問題”[9]。

健全的家庭不僅生育后代，還要幫助后代進入社會化過程，為家庭成員提供衣食住行等生活資源以及照顧、關愛和陪伴，對性行為進行規(guī)制，幫助個體確定血親關系，以避免因亂交帶來個體沖突[10]303。作為一種社會現(xiàn)象，家庭衰敗是指作為共同體的家庭喪失了家的基本功能，即喪失了家庭的兩個核心功能，“撫養(yǎng)子女和為其成員提供感情和陪伴”[11]。麥卡錫小說中無家可歸的人都來自衰敗家庭，因得不到父母關愛而缺少情感慰藉和陪伴，因無法接受完善的家庭教育而不能正常進入社會化過程，這些人物“從某種意義上都是孤兒，無家可歸”[12]18。這些無家可歸的人四處漂泊，成了貧困、無依無靠、沒有情感寄托，被社會邊緣化的無根之人。

麥卡錫在《老無所依》中借主人公之口表達了對家庭衰敗的憂慮：“在這個國家有一些孩子是由他們的爺爺奶奶養(yǎng)大的。我忘記百分比是多少了。非常高，我想。年輕一代父母都不愿意撫養(yǎng)自己的孩子。”[6]167父母拒絕承擔正常的撫育責任形成新的家庭衰敗問題。每當閑暇時貝爾就不由自主地思考這些問題，有時甚至為此夜不能寐：“有時候，我會在半夜里突然醒來，心里明鏡似的知道，只要不是基督再次降臨，沒有任何東西能使這輛列車緩慢下來?！?[6]167衰敗家庭中的父母責任缺位導致子女的社會化出現(xiàn)問題，貝爾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的年輕人似乎很難成熟起來” [6]166。

家庭是孩子成長和社會化的第一環(huán)境，也是最重要的基礎環(huán)境，以父母教育為主的家庭教育在未成年人健康成長和社會化過程中具有極為重要的作用。家庭教育甚至比學校教育還重要，“家庭教育是自然女神的設置”，“任何可能從所謂學校教育學到的東西，都不可能彌補那幾乎一定且必然被它喪失掉的東西于萬一”[13]279。遺憾的是，由于家庭衰敗，美國有相當數(shù)量的兒童生活在不健全的家庭中，無法在家庭中完成初級社會化，未來的成長與發(fā)展受到極大影響。由于社會化出了問題，人們缺少明辨是非的能力。貝爾觀察到，“現(xiàn)在的人們，你要是跟他們講事情對或錯，他們只會沖著你露出滿不在乎的傻笑”[6]167。正因缺少是非觀念，《守望果園》的主人公約翰不僅不舉報一直違法販賣私酒的馬里昂，甚至在警察了解到他知道詳情，數(shù)次要求他作證時，他仍向警察說謊。約翰在單親家庭長大，缺少母愛，家庭教育嚴重缺失。約翰救了運輸私酒出車禍的馬里昂，馬里昂送他一只可愛的小狗，約翰就把馬里昂當成了好朋友，甚至于精神父親，對他幾乎言聽計從。《駿馬》的主人公格雷迪因父母關系緊張、最后離異，同樣社會化不足，是非判斷能力嚴重欠缺。他不聽勸告，讓來路不明、行為可疑的14歲男孩布萊文斯加入他們的冒險旅程；明知布萊文斯因偷馬被抓，還冒險去救，險些因此喪命。《蘇特里》中無父無母、沒有家庭的小伙子哈羅蓋特經常住橋洞，號稱“城市老鼠”。他窮困潦倒，經常小偷小摸，有一天竟然計劃去炸銀行，因勘察錯路線，只是把地下管道炸壞了，自己也險些喪命?！渡系壑印返闹魅斯屠率枪聝海讜r母親出走，酗酒的父親不久自殺。缺少家庭教育與家庭關愛的他經常饑寒交迫，無法融入社會，做了很多違法的事情，最后變成了殺人奸尸的惡魔。

家庭衰敗不僅影響兒童的社會化，原家庭成員在物質上、精神上和感情上的支持與關愛等也都受到影響[14]46-47。麥卡錫小說中的人物多來自衰敗的家庭，這些人物不僅在生活中遇到各種問題，也給社會帶來各種問題。在衰敗家庭長大的孩子容易出現(xiàn)“違法行為以及其他眾多的問題”[10]292。在麥卡錫筆下，衰敗家庭中成長的人物在精神與生活的雙重痛苦下，很多人酗酒麻醉自己。他們生活困苦，沒有親人陪伴，“除了酒”沒有什么可以依靠的[12]25。酒吧是他們喜歡光顧的地方，他們借酒澆愁，在酒精的麻痹下滋事甚至犯下罪行?！短K特里》中的蘇特里在酒吧酗酒與人斗毆被警察抓走，《血色子午線》的主人公“男孩”在酒吧酗酒與輕侮他的酒保發(fā)生沖突，殺死對方后逃到美墨邊境。

衰敗的家庭也容易出現(xiàn)癮君子。在美國，吸食毒品的人各階層都有，但來自衰敗家庭的最多，“廢棄建筑里、橋下和舊汽車里”不乏無家可歸的癮君子[15]34?！独蠠o所依》的主人公深知，沒有人吸毒，就不會有毒品生意，但他更清楚人們不會毫無理由地吸食毒品。衰敗家庭的成員因精神痛苦可能成為吸毒者，甚至衰敗家庭中家庭教育缺失的孩子也可能成為癮君子。貝爾在調查一起毒品殺人案時發(fā)現(xiàn)，一群上高中的來自衰敗家庭的孩子在酗酒后還吸食了毒品，他們高速駕車闖紅燈，撞上了犯罪嫌疑人駕駛的卡車，造成數(shù)人死傷：“是幾個吸毒的小子。他們闖過紅燈，然后攔腰撞上一輛新牌子的道奇輕便卡車。那輛卡車的側面被撞得一塌糊涂?！盵6]303

麥卡錫深知健全家庭的重要性，也清楚家庭破碎的苦痛。他雖出生在幸福的核心家庭，卻經歷了兩次失敗的婚姻。他因生活艱辛而離婚，因離婚而更加貧窮，因窮困而酗酒。雖然為了寫作戒了酒，但坎坷的經歷讓他非常關注破碎的家庭，他筆下無家可歸的人都在尋找家，他也積極思考這些社會問題的癥結所在?！独蠠o所依》將美國社會問題的癥結指向了重商主義道德觀：“你最終會在重商主義的道德觀中陷入某種崩潰，那種道德觀會讓有些人死在自己車里，并被丟在荒漠里；到了那個時候，一切也就太晚了。”[6]323重商主義道德觀影響了美國家庭，特別是二戰(zhàn)以來，美國家庭成員不愿為家庭付出，甚至父母都不愿為孩子付出：“孩子們過去是由他們的父母帶大的，而今天已經不同了?！盵14]61雖然麥卡錫借貝爾之口數(shù)次聲明不知如何消除社會問題，但他提出問題和分析問題無疑是對讀者的召喚，這是“一種召喚結構，把讀者引入到問題中來”[16]40。在利用召喚結構呼喚讀者積極參與和思考問題的同時，麥卡錫以隱蔽的方式似乎給了一個供參考的解決之策。有觀點認為，盡管美國有各種各樣的家庭，但由成年男女結合與所生的孩子構成的核心家庭是美國社會健康與穩(wěn)定最重要的家庭模式，“對于解決從貧窮到犯罪等社會問題起到關鍵作用”[17]。麥卡錫用核心家庭解決當今社會問題的認識與之不謀而合。貝爾數(shù)次夸贊妻子對自己工作和生活的關愛與幫助，認為如果連個太太都沒有，就難以把工作做好，生活也不會如意。在貝爾看來，沒有家，就沒有好的生活，甚至犯過罪的年輕人，包括一些干過相當惡劣壞事的人一旦成家，有了孩子，“生活過得也不錯”[6]168。麥卡錫借貝爾之口表達其對核心家庭回歸的強烈愿望。雖然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美國主流社會越來越重視核心家庭的重要性，甚至在競選期間競選人都經?！靶麚P作為丈夫和父親，或者作為妻子和母親的奉獻精神”[17]，但美國家庭多元化卻是不爭的事實，回歸傳統(tǒng)的核心家庭并不現(xiàn)實。不過，從貝爾對越來越多的年輕父母不愿意撫養(yǎng)孩子的憂慮中，讀者或許可以得到啟示，無論是何種類型的家庭，每個家庭都應該認識到并踐行撫養(yǎng)孩子、教育孩子并培養(yǎng)他們成為未來合格公民這一義務，這對解決社會問題大有裨益。

二戰(zhàn)爭問題與反思

戰(zhàn)爭是無法回避和必須面對的人類問題之一。雖然人們普遍厭惡戰(zhàn)爭，但羅素發(fā)現(xiàn)人們不僅對戰(zhàn)爭災難認識有限，而且受輿論影響容易戰(zhàn)爭狂熱，“雖然我沒有預見到戰(zhàn)爭的全面災難，但我比大多數(shù)人預見到的要多得多”，戰(zhàn)爭造成的災難“讓我充滿了恐懼，但讓我更加恐懼的是，大約90%的人卻對屠殺歡欣期待”[18]6。正因為戰(zhàn)爭帶給人們的災難和可能出現(xiàn)的戰(zhàn)爭狂熱，文學應該介入戰(zhàn)爭問題，文學不僅要表達“憐憫”，更要呼喚和平，“反對戰(zhàn)爭”[19]271。

麥卡錫不僅關注社會問題，還關注戰(zhàn)爭問題。麥卡錫少年時代經歷過二戰(zhàn)，成年后加入美國空軍，在阿拉斯加服役兩年，親身感受到冷戰(zhàn)期間北約和華約之間危險的軍事對峙和緊張關系。麥卡錫非常清楚戰(zhàn)爭的災難性，同時也認識到人們有時會對戰(zhàn)爭非常狂熱，“年輕人熱愛戰(zhàn)爭，老人心里也熱愛戰(zhàn)爭”[20]277?！堆游缇€》不僅有大量的戰(zhàn)爭情節(jié)，還有大量關于戰(zhàn)爭的言說與思想，書中雖然寫的是美墨戰(zhàn)爭和后期的軍事阻撓，但被普遍認為是指涉越南戰(zhàn)爭；《駿馬》《穿越》《平原上的城市》因背景跨越一戰(zhàn)、二戰(zhàn)，牽涉墨西哥內戰(zhàn)且隱含對未來核戰(zhàn)的擔憂，有評論認為其“中心主題是戰(zhàn)爭”[21]31。雖然麥卡錫從未創(chuàng)作過一部真正意義上的戰(zhàn)爭小說，但幾乎他的每一部小說都有戰(zhàn)爭，若統(tǒng)而觀之，其戰(zhàn)爭書寫頗為可觀。麥卡錫書寫戰(zhàn)爭，不以單部小說呈現(xiàn)，而是綴在不同小說之中，這并不能反映他對戰(zhàn)爭問題不重視；麥卡錫如此摹畫恰恰是因為“戰(zhàn)爭，一直以來都是最難解的人類謎題之一”[22]1，“戰(zhàn)爭的最終原因迄今還沒有為人們完全理解”，但又是需認真對待的問題，因為“世界上沒有一個社會未經受過戰(zhàn)爭的苦難”[14]327。麥卡錫被視為?？思{和海明威的真正繼承人，就是因為他在創(chuàng)作上兼收并蓄兩位文壇巨匠的菁華。麥卡錫推崇海明威的冰山原則，其小說具有極簡主義風格，將戰(zhàn)爭書寫散綴在不同小說篇什形成召喚結構，從而調動讀者參與其中，思考與反思戰(zhàn)爭問題。

麥卡錫發(fā)現(xiàn)“這個國家根本不曾有過長時間的太平時光”，他“不敢肯定它曾經有過太平的年代”，［6］326深感自己必須介入戰(zhàn)爭問題，因而要了解“這個國家擁有的似乎是一段不可思議的歷史，同時也是一段血腥的歷史”[6]301。在《老無所依》中，麥卡錫借貝爾之口表達自己研究美國歷史，尤其是美國戰(zhàn)爭史的經歷。麥卡錫研究歷史就是為了更好地在小說中書寫戰(zhàn)爭，其戰(zhàn)爭色彩最濃的《血色子午線》參考了眾多歷史著作以及很多當時軍人的傳記。[23]162-169

《血色子午線》中慘絕人寰的屠殺情景來自歷史真實的記載，但麥卡錫的描述更令人毛骨悚然，連布魯姆都驚駭不已，兩次放下，第三次才讀完：“因為麥卡錫所描繪的令人透不過氣的大屠殺，把我嚇退了”[24]285。小說大段描述格蘭頓武裝對印第安平民實施的不分婦幼老弱的殺戮。“不到一分鐘，屠殺就已全面展開。女人厲聲尖叫，孩子光著屁股”，“很多屋舍已經著火，一排難民開始沿著湖濱擁向北邊逃跑，瘋狂哀號，而他們中間的騎手就像牧人一樣棒擊落后者”[20]176。這些殺瘋了的武裝人員連傷者、奄奄一息者、求饒者都不放過，他們拖出鮮血淋漓的受害者，砍死垂死之人，砍下跪地求饒者的頭。更有甚者，連嬰兒都活活摔死。一個特拉華人雙手各提一個裸嬰，“提著他們的腳輪流甩動把腦袋猛摔在石頭上血淋淋的腦漿穿過囟門迸出”[20]176。小說中“少年”看到灌木叢上懸掛著嬰兒的尸體，死狀凄慘，似乎受過虐待：“這些幼小的受害者大約有七八個，頜骨下方穿孔，就這樣透過喉嚨掛在砍斷的牡豆樹樹枝上，雙目無神地瞪著赤裸的天空。光禿的身體蒼白腫脹，好似什么難以名狀的生物的幼體?！盵20]65

戰(zhàn)爭不僅造成士兵傷亡，財產損失，還奪走無數(shù)平民的生命，毀掉無數(shù)家庭。戰(zhàn)爭中平民不僅被意外殃及，還有專門針對平民的襲擊，甚至大屠殺。襲擊平民雖被認為是不人道的野蠻行為，但卻能達到“促使敵人投降”“打擊其士氣”“一個有足夠價值的目的”。[25]80因而這種野蠻行徑時有發(fā)生。在越南戰(zhàn)爭中，美軍曾頻繁襲擊平民，甚至屠殺平民，而且毫無人性地使用炸彈和汽油彈：“當美國開始在越南打一場持久戰(zhàn)爭時，美國政府認為用炸彈和汽油彈轟炸平民是一種可以接受的行為。”[26]40由于越戰(zhàn)中美軍多次襲擊平民，制造屠殺血案，甚至殘忍殺害嬰兒，美國民眾私下里對歸來的越戰(zhàn)軍人冠以“嬰兒殺手”的稱謂?！独蠠o所依》中越戰(zhàn)老兵摩斯因嬉皮士向他吐口水、罵他是“嬰兒殺手”被激怒，與對方發(fā)生沖突。麥卡錫在小說中未直接寫越南戰(zhàn)爭，但在《老無所依》《邊疆三部曲》《上帝之子》《蘇特里》中都提及越南戰(zhàn)爭，《血色子午線》更因血腥殘忍，含有士兵濫殺婦幼老弱的情節(jié)而被認為幾乎是“一部真正以越南為主題的小說，一種美國卷入東南亞的寓言和那段歷史在美國人心中的反響”[27]65。

戰(zhàn)爭對所有人的生活都會產生影響，對經歷過戰(zhàn)爭的軍人則影響更嚴重，“戰(zhàn)爭經歷可以從根本上改變一個人的自我或身份感”[28]10。《邊疆三部曲》中格雷迪的父親在二戰(zhàn)中成為日軍戰(zhàn)俘，這位原美國優(yōu)秀軍人“被戰(zhàn)爭毀了，內心孤獨”[29]84。他變得悲悲切切、唯唯諾諾，整天萎靡不振，無精打采，成了無法適應社會的人。《老無所依》中貝爾警長雖是戰(zhàn)斗英雄，但一直為戰(zhàn)友的犧牲而飽受心理折磨，多虧妻子關懷體貼，他才沒有像那么多從戰(zhàn)場回來的退伍軍人那樣與周圍的人“總是格格不入、無話可談”[6]204。盡管如此，戰(zhàn)爭創(chuàng)傷仍不時影響他。他感到自己的生命是偷來的，無論自己多么努力，仍感覺生活已不歸自己所有，直到近三十年后向叔叔傾訴，他的戰(zhàn)爭創(chuàng)傷才得到緩解。戰(zhàn)爭給經歷戰(zhàn)爭的人最嚴重的創(chuàng)傷之一是對世界信念的瓦解，“受過創(chuàng)傷的士兵對世界的積極信念會瓦解，隨著這些信念的瓦解，士兵認為重要的一切——對家人和朋友的愛，對未來，對保護自己的生命都不會在意”[28]10?！独蠠o所依》中的齊格就是因越戰(zhàn)創(chuàng)傷而對世界信念徹底瓦解的冷血殺手。他沒有任何信仰，不相信任何人，更不愛任何人，也不愛任何動物，甚至連自己都不愛。他用各種可怕的武器殺人，他以猜硬幣的形式決定人的生死，他的行事原則就是，無論誰阻礙他行事，他都會毫不猶豫置對方于死地。戰(zhàn)爭同樣改變戰(zhàn)爭中失去孩子的父母的生活。貝爾17歲的叔叔哈羅德在一戰(zhàn)中不知所蹤，這給貝爾的奶奶帶來終生傷痛，她一直忘不了上了歐洲戰(zhàn)場的兒子，以給兒子寫信的方式寄托思念。摩斯在看望越戰(zhàn)中死去的戰(zhàn)友的父母時，從他們臉上看到了希望幸存者是自己的兒子而死去的是摩斯的表情，這些父母生活在失去孩子的痛苦中難以自拔。

戰(zhàn)爭是殘酷的，戰(zhàn)爭造成的災難和傷害是多方面的。歷史上的戰(zhàn)爭留給人們可怕的記憶，更可怕的是，在科技快速發(fā)展和社會不斷進步的同時，也潛藏著野蠻主義，人類存在被戰(zhàn)爭毀滅的可能。核戰(zhàn)爭是人類共同面臨的最大威脅之一，“核威脅是世界末日恐懼的最大來源”[30]18?！镀皆系某鞘小分忻绹喜看笃珊地汃さ哪翀霰卉姺秸饔眠M行核試驗?！洞┰健分腥祟愒诨哪锸状芜M行的核武器試驗令人驚懼，“他在荒漠中午的白光中醒來”，“那印在對面墻上的原木窗框的影子眼見著開始失色和消退，好像是有一片云遮日而過”[31]409。比利看到的荒漠深處升騰的蘑菇云代表著人類開發(fā)出能毀滅人類自己的致命武器，預示著未來戰(zhàn)爭可能是核戰(zhàn)。由于擔心世界未來可能面臨核戰(zhàn)威脅，很多著名科學家簽名為人類設置“世界末日之鐘”，麥卡錫在《穿越》結尾處設置核爆炸的場景，無疑在警示人類將可能面臨自我毀滅的核戰(zhàn)危險。

三生態(tài)問題與反思

麥卡錫不僅關心社會問題、戰(zhàn)爭問題，他同樣關心生態(tài)問題。麥卡錫青年時代長時間生活在山清水秀的美國南部邊遠山區(qū)，但隨著工業(yè)化、城市化進程不斷推進，現(xiàn)代化的觸角伸向美國各地，伴隨而來的是環(huán)境破壞越來越嚴重，生態(tài)問題越來越多。麥卡錫深切感受到社會發(fā)展的同時生態(tài)環(huán)境在不斷惡化。他心系自然，關注生態(tài)并以小說創(chuàng)作介入生態(tài)問題，為瀕危的生態(tài)環(huán)境寫作。麥卡錫雖未創(chuàng)作過任何完整的生態(tài)小說，但他的每一部小說都涉及生態(tài)問題，且體量不小。麥卡錫在小說中追溯自采集狩獵社會到農耕畜牧社會再到工業(yè)社會，人類與自然日益緊張的關系和越來越嚴重的自然環(huán)境問題，勾勒出生態(tài)不斷惡化的進展過程。

麥卡錫在《穿越》中反映人類自采集漁獵時期開始越來越嚴重地掠奪自然、破壞自然，對其永不饜足的行為進行了整體性批判，稱人類是挺著蒼白無毛身子殘害自然萬物的“邪惡的小兇神”，是“貪婪、殘暴的兇神”[31]16。小說譴責人類不斷向大自然索取，甚至肆無忌憚地利用自然、奴役自然、傷害自然，痛斥他們“暴殄天物，大肆屠殺它們的異胞和族親，把它們驅趕出自己的天賜家園”，“獸類的血和肉永遠也灌不滿、填不飽他們的巨大食囊”[31]16。由于農耕畜牧社會之后自然環(huán)境才遭到比較嚴重的破壞進而出現(xiàn)生態(tài)問題，麥卡錫的小說對采集漁獵時期未置太多文字，而是對農耕畜牧社會以來人類對自然的破壞與自然環(huán)境的惡化過程予以了濃墨重彩的呈現(xiàn)。

《守望果園》開篇設置人類砍伐森林的情節(jié)。為獲取耕地，人類不斷毀林開荒，山間出現(xiàn)大片開墾的農田和建起的果園。賽維爾縣曾是荊棘叢生的偏僻之地，隨著毀林開荒，山坡種上農作物或栽上果樹。以販賣私酒為生的馬里昂回到家鄉(xiāng)后發(fā)現(xiàn)，幾十年前樹木參天、風景宜人的紅山地區(qū)現(xiàn)在樹木已所剩無幾，山上的田地在遭受無休無止的土壤侵蝕之后裸露出石灰?guī)r；山上很多植物不見了，負鼠葡萄和麝香葡萄到處繁衍，“有毒的紅鵝膏在上面聚集起來”[32]8。由于人類開墾的耕地和開辟的果園接近野生動物棲息地，人類與野生動物發(fā)生直接沖突。野生動物經常襲擾家畜，于是政府鼓勵捕殺野生動物，導致野生動物的數(shù)量越來越少，幾近滅絕。當沃恩設陷阱逮住一只動物時，只能憑《北美毛皮動物狩獵指南》確定它應該是山貓，而山貓是附近唯一有“這樣鋒利的爪子”的野生動物了[32]246。生態(tài)的失衡引發(fā)嚴重生態(tài)問題。

草原地區(qū)為建立和擴大草場，牧民不斷侵占野生動物領地，并建起柵欄和鐵籬笆，大肆捕殺野生動物。牧民的牛羊深入野生動物的領地，與野生動物發(fā)生激烈沖突。《穿越》記述當牧場伸展到狼的領地，牧民的牛遭到狼的兇猛報復：“好像這些溫順的牛在它們心里激起了莫名的憤怒，好像這些孺牛因違反了某種古老的規(guī)律、古老的典儀、古老的禮節(jié)而冒犯了它們似的?！盵31]24由于大型野生動物對牧業(yè)構成威脅，不僅牧民自己獵殺這些動物，政府還對獵殺者給予獎勵?！洞┰健分v述了灰狼在美國草原地區(qū)幾乎絕跡的歷史，比利用捕獸夾抓到的狼已不是當?shù)氐睦牵莵碜赃b遠的墨西哥。不僅野牛、狼和美洲獅遭到獵殺，土狼和野狗也被成批捕殺。由于牧民過度養(yǎng)殖牛羊，加上大量掠食動物被捕殺，草原生態(tài)遭到嚴重破壞，越來越多的牧場日趨衰敗沒落?！厄E馬》的主人公格雷迪在自家牧場破敗后開始流浪，在路上他不時看到廢棄的牧場。一天下午，他經過一個廢棄的舊牧場，看到殘缺的籬笆和銹蝕的鐵絲網，而“這東西在周圍一帶已經多年不見了”[33]21。人類的貪婪最終使草原生態(tài)失衡，草場退化，牧民的生活受到威脅，大批牧民被迫離開他們祖祖輩輩棲息的家園。

隨著美國以工業(yè)化和城市化為特征的現(xiàn)代化全面推進，原來的農村和牧區(qū)也先后加入現(xiàn)代化進程。由于工業(yè)發(fā)展造成的嚴重空氣污染和其他各種有毒廢棄物的排放，加上大量使用殺蟲劑和除草劑，原來良好的生態(tài)環(huán)境被破壞殆盡?！妒赝麍@》中的河流泛著巧克力般黑色的泡沫，很多鳥類消失了，“除了那些烏漆麻黑的鳥你什么都看不見了”[32]164。環(huán)境破壞嚴重的紅枝區(qū)已很難看到浣熊，美洲豹早已不見蹤影，以前還有不少水貂，“但現(xiàn)在沒了”[32]168。因為空氣污染和經常下酸雨，很多農作物無法生長，沒到七月末玉米莖稈已顯出頹敗之勢，只有些蔫巴巴的西紅柿，好多果樹死掉了。即使大量施用化肥，又噴灑殺蟲劑和除草劑，奧恩比的果園還是越來越衰敗，結的桃子又小又硬，需要用刀割下果肉才能吃，而蘋果“充滿毒意的苦澀，像柿子一樣刺激著他的口腔”[32]216。

隨著生態(tài)環(huán)境持續(xù)惡化，出現(xiàn)了可怕的全球變暖趨勢和極端氣候變化，這給人類生存的地球帶來更持久和更嚴重的威脅，“如果我們展望未來，自然災害會變得更加頻繁。人為的氣候變化和全球變暖將導致更多的極端天氣。颶風會變得更猛烈，山體滑坡會更頻繁，洪水會更具破壞性，干旱期會更長”[30]17?！妒赝麍@》中位于崇山峻嶺中的紅山過去夏季溫和多雨，但在全球變暖趨勢下，夏季遭遇高溫，極為干旱，路上揚起紅色塵土，“一切綠色存在之物都失去光彩和水分”“炙熱的風從峽谷吹來，沿著山坡而上，那是一種可怕的氣息”[32]8?！堵贰分心┤諡碾y前極端氣候引發(fā)了自然災害，“湖岸就像一處亂石堆，全是枝丫扭曲殘斷的樹，灰撲撲光禿禿”[34]9。由于氣候異常，處于熱帶地區(qū)的美國南部卻不斷下雪，積雪很厚；原來多雨的地區(qū)卻持續(xù)干旱，河床干枯，溪水斷流。臨近海岸的寬闊平原地帶狂風卷起漫天黃沙，父子二人嚇得趕快找地方躲避：“他們穿行于鄰近海岸的寬闊平原地帶，狂風驅使他們在這呼呼刮起的漫天飛沙中趕緊找一個能遮蔽的地方。房子、倉庫、路邊的壕溝，在那里他們扯上幾床毯子搭在頭頂上，中午的天空幽冥如地獄之窖?！?[34]163父子倆不久看到了驚悚的生態(tài)末日場景：“這片大地已經被切割、被侵蝕，變得荒蕪了。死去的生物的殘骸橫七豎八散布在干枯的河床上。一堆堆不可辨認的垃圾雜物。田野上村舍的油漆已經消磨殆盡，護墻板也彎折上翹了。一絲影子都沒有，萬物失去了個性?！盵34]163麥卡錫筆下的人類滿懷豪情與希望向大自然進軍，最終遭到反噬以生態(tài)劫難收場，作者以此傳達對生態(tài)問題的認識與焦慮，引發(fā)人們進行思考與反思。

四結語

西方文化有很深的末日情結，《圣經》中人類因墮落而兩次被毀滅的故事在西方幾乎無人不曉，瑪雅文明關于世界末日的預言曾盛傳許久。當今世界不僅有核戰(zhàn)爭威脅，還有嚴重的生態(tài)問題，人們擔心世界范圍的核災難或生態(tài)災難引發(fā)世界末日。著名語言學家喬姆斯基認為“核戰(zhàn)爭和全球變暖趨勢給人類帶來的威脅正在日益加劇”，“世界末日之鐘”只差三分鐘就到災難時刻[35]171。麥卡錫不僅一直關注社會問題、戰(zhàn)爭問題和生態(tài)問題，并在小說中呈現(xiàn)給世人，更擔心這些問題的惡化給人類帶來滅頂之災。

《老無所依》的主人公感慨世風日下，社會問題越來越嚴重，擔心社會崩潰因而研究《啟示錄》?！厄E馬》中格雷迪與牧師談及戰(zhàn)爭、饑荒以及世界上其他問題，在與羅林斯的交談中擔心有一天太陽不再升起，相信世界末日會到來。麥卡錫的《路》被認為是后啟示錄小說。小說展現(xiàn)了世界末日的各種情景，評論界對末日有各種猜斷，如禮崩樂壞招致天災，核戰(zhàn)或核災難引發(fā)核冬天，自然環(huán)境惡化導致全面生態(tài)災難等。麥卡錫認為《路》中的世界末日有各種可能：“有些人說這看起來像是流星造成的。但是任何情況都有可能——火山的活動，也可能是核戰(zhàn)爭?！盵36]202小說中未指出確切原因，麥卡錫也不愿給出答案，但這正是他的睿智之處，也是《路》在設計上的高妙所在。無論如何，原因成謎，小說便有了更大的魅力，引發(fā)人們思考與反思。人類究竟是怎樣走到末日這一步的？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但正如作者所言，原因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會去做什么”[36]202。麥卡錫通過作品介入時代問題，最后以啟示錄小說警示人們，為了防止悲劇發(fā)生，人類真的到了該采取行動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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