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眠鎮(zhèn)一切如常,還是這樣的色彩斑斕,永不墜落的白晝美好得似一場幻夢。
一
一聲巨大的聲響盤旋在山谷之間,而后滾滾黑煙涌入天際,大火將浮云染成橘色的霞光,宛如已近黃昏。
韓蓯立在村莊入口前,炙熱氣流撲面而來,將他額前碎發(fā)皆灼得飛揚凌亂。烈火席卷之處生靈涂炭,整個村莊一片死寂。微風(fēng)拂過,將幾枚火星子撩至半米外的空中,燃爆兩聲之后,不情不愿地泯滅于天地間。
“大功告成!”先聞其聲,隨之一個身影出現(xiàn)在火光中,一步一步朝韓蓯走來。
“確保無人生還,沒有漏網(wǎng)之魚?”韓蓯取下腰間手帕擦拭姜心聞面上的灰塵污漬,動作極輕極緩,仿若世間無價珍寶此刻正被他握于手中。
“井水中的迷藥下了十足十,我放火之前挨家挨戶地探過,皆已沉入夢鄉(xiāng)!”
在韓蓯溫柔的指尖下,姜心聞的模樣逐漸清晰,極小的鼻翼與極小的雙唇在一張極小的錐子臉蛋上,唯有一雙大眼睛顯得格格不入,此刻正眨巴著望著他,眸中皆是等待夸獎的期頤,似將整捧日光皆落在了她的眼中,熠熠生輝。
就連身后熊熊燃起的大火也在頃刻失了色彩。
“做得很好?!表n蓯笑意愈發(fā)濃烈,將手帕收回手掌,雙指在她頭頂輕輕地落了一下,又迅速移開了。
手帕上的塵埃不曾觸碰到她分毫。
“那我算是交了投名狀吧?”姜心聞低著頭扯開自己的紅色發(fā)帶將打結(jié)的發(fā)捋順。
“嗯?!表n蓯微微點頭:“晚些時候我就將今日之事如實報于魁首?!?/p>
“嘶——”姜心聞沒個輕重,一時扯傷了發(fā),將她頭皮拽得生疼,發(fā)帶也隨之翩然落下,一瞬被灰燼掩埋。
韓蓯欲拾起這抹藏于黑暗的紅卻被姜心聞握住了手腕:“那我什么時候才能見到魁首?”
“信鴿一個來回約兩月之久?!?/p>
“還得這么久啊……”姜心聞沮喪喃喃,片刻后又驀地抬首問道:“你會一直陪伴在我身邊,直到我成為守問派一員嗎?”
“當(dāng)然?!表n蓯答得很快:“我會達成你的心愿?!?/p>
火風(fēng)更大了,將覆在深紅發(fā)帶上的碎片吹向天邊,姜心聞垂眸看了一眼,眉間蹙得很深,眼中的嫌惡昭然若揭:“我現(xiàn)在的心愿是想要一根新的發(fā)帶?!?/p>
她的力度不減,韓蓯感受到手腕有一股沒由來的,牽引的力量。再回過神時,他已被她牽向了城鎮(zhèn)的方向。
散落的及腰鴉發(fā)如瀑一般擋在韓蓯眼前,而她的另一只手臂在前進時擺得很高,令韓蓯無故想起多年前曾看見的那只秋千。
那時的秋千,也是這樣來回擺動在風(fēng)中,很高很高。
日光忽而強烈,韓蓯伸出五指擋在眼前,但日光依然透過他的指縫逼入了他的雙眼,一時之間竟令他有想流淚的沖動。
何止是區(qū)區(qū)一根發(fā)帶。世間萬物,只要她想要,她都能得償所愿。
二
“我們還有多久可以到?”
已走了有十幾個日夜,皆是些小路崎嶇的山道,姜心聞看了一眼彎彎繞繞沒有盡頭的遠方,臉上是隱藏不住的疲憊。
“累了?”韓蓯側(cè)首將目光落到旁邊的一塊大石上,示意她先休憩片刻。
姜心聞仰頭將韓蓯遞給她的竹筒水喝了個干凈,一滴不剩的時候才吐著舌頭略有些羞愧地道:“忘記給你留了?!?/p>
“無妨?!表n蓯笑著用指腹拭去沾染在她唇側(cè)的水漬:“越過這個山頭便有一個城鎮(zhèn),我們在那個城鎮(zhèn)多休息幾日?!?/p>
“可是……”姜心聞揉著自己腳踝:“我們才到半山腰?!?/p>
韓蓯垂眸,笑意稍斂,他看見她的小腿之下已紅腫了一大片。姜心聞目睹背過身去的韓蓯眸中乍現(xiàn)無辜的迷茫。
“上來。”韓蓯伸手拍了拍自己的左肩側(cè):“你需要上藥?!?/p>
沒有想象中的重量覆上,良久之后,微風(fēng)將少女的低喃帶到韓蓯耳畔:“守問派究竟是什么樣的?”
韓蓯還來不及思考這句問詢?yōu)楹味鴣?,炙熱的體溫就已緊貼在他后背,將他所有理智燃燒殆盡,一時忘記自己因何成為這守問派一員的。
“很快你就能親眼看到了?!表n蓯雙手攬著她膝蓋下腘處,攬得很緊,即便姜心聞不將雙手搭在他脖頸間也沒有絲毫摔落的擔(dān)憂。
過了許久,就在韓蓯以為這聲問詢不需要答案的時候姜心聞忽而又開了口,她說:“若其他人都似你這般,或許這個門派并非江湖傳聞那樣的窮兇極惡。”
“我哪般?”韓蓯微微回首,姜心聞的發(fā)絲將他耳廓處掃得一片酥麻。
“壞人不會莫名對一位素未相識之人施以善意與信任?!?/p>
韓蓯又將頭偏回,目光望著遙不可及的云端盡頭,刺眼的日光將他眸子打得晦暗不明。直到,他身后的姑娘傳來了均勻的呼吸與睡夢囈語。
究竟是誰信任誰?韓蓯唇邊泛起一抹苦澀的笑意。如此不設(shè)防,她獨自一人真能好好走下去嗎?韓蓯這么想著。但是,他只是輕輕道了一句:“你怎知我與你素未相識?”
話語極輕極淺,宛如蜻蜓點水般的撩撥,女孩睡得很深,沒有反應(yīng)。
極致的黃昏被墨一樣的黑暗吞噬,立在山頂抬頭望去,已能看見城鎮(zhèn)中星星點點的燈火,好似在模仿墜落的星辰。
終于快要到了,不眠鎮(zhèn)。
三
姜心聞是在柔軟錦被中醒來的,腳踝有冰涼觸感,是包裹在白布中的碎冰。
“你!”姜心聞臉頰迅速染上一抹緋紅,將小腿縮回被中:“男女授受不親!”
韓蓯眉間微挑,將碎冰隨意扔在案板上:“你耍賴犯懶在我背上睡著的時候倒是沒有想起對女性的規(guī)訓(xùn)。”
姜心聞臉更紅了,心虛地將頭埋進軟枕中狡辯:“那是有衣裳相隔,這是肌膚相觸,不一樣……”
“你的腳踝已有極深的腫塊,再不上藥祛腫只怕會留下后遺癥。在傷痛面前,女性所謂的禁錮便顯得不值一提。還是說,你哪怕后半生要與拐杖伴行也要謹守女德?”
韓蓯擲地有聲,姜心聞聽得出來他已有慍怒,但所言皆是以她為先。姜心聞這才后知后覺看見自己小腿處已上好了療愈的藥粉,紗布綁成一個整齊好看的小結(jié)。
良久無聲,窗外有商販的叫賣透過窗縫繞于房梁,韓蓯拿起手邊的支棍輕輕將窗戶支起,而后回首,沖姜心聞?wù)辛苏惺?。她看見他臉上的憂憤已捕捉不到分毫,好似從未存在,唯剩一如既往和煦的溫柔。
姜心聞翻身下床,一瘸一拐來到韓蓯身側(cè),他并未伸手拉她一把,姜心聞揣測他實際上也在為適才過重的話語感到抱歉。這些桎梏女性的條規(guī)早已存在千年,姜心聞成日浸泡在其中怎會不與之融為一體?韓蓯作為男子,深覺自己高高在上的指責(zé)過于荒謬。但他沒有想到的是,姜心聞竟主動挽上了他的手臂:“想了想,還是老了再用拐杖吧,這些寫在紙上的確實沒有我的雙腿重要。”
姜心聞臉上的紅還沒有消退,韓蓯深深地望向她,而后握緊了她扣在他臂彎的手,五指插入她的指縫中。姜心聞的手掌有溫暖的濕意。
無眠鎮(zhèn)此前韓蓯就與姜心聞提起過,坐落在通往守問派據(jù)點的路途之中。韓蓯很少會與她提起某處,或說自己的事,這算是一個例外,所以姜心聞記得很清楚。
可是,韓蓯帶著她將整座城鎮(zhèn)轉(zhuǎn)完之后,她并未看出什么特別之處。韓蓯將她失落的悵然盡收眼底,但只是笑問:“晚餐想吃什么?”
酒足飯飽之后姜心聞有些體力不支,腳踝又復(fù)痛,韓蓯便提議回客棧。姜心聞是有些奇異感的,但她看著韓蓯一切如常便只當(dāng)是自己的錯覺。直到日光逐漸褪去,清明的月色落在青石地磚上,夜晚如期降臨了。
四
燭火吞噬最后一抹純白,亮點沒有眷戀,房間內(nèi)一瞬淪為黑暗。打更人正在鳴報迅疾而至的子時,鑼鼓聲整齊而密集。
姜心聞雙眼一瞬失明,頃刻便又被星星點點的光斑喚回。她的目光追隨著這些光斑的來源,原來是外面的燈火透著竹篾紙糊的窗格灑落在她眼前。
“不眠鎮(zhèn)?!表n蓯并未多言,只是將這個小鎮(zhèn)的名字復(fù)述了一遍,而后用力一推,萬千色彩斑斕的光就都落在了姜心聞眼中。
目所能及的房屋檐下皆掛滿了手掌大小的球燈,外表色調(diào)皆為不同,每隔半尺串聯(lián)在紅線之上,燭火燃起,便能將冥暗的夜幕染出五光十色。
“原來這便是無眠鎮(zhèn)名字的由來,這里徹夜皆是如此嗎?”姜心聞眸色未動,依然落在眼前的奇異景觀上,不舍挪動分毫。
所以她也沒有看見,身側(cè)人望向?qū)Π稌r,極盡柔軟的,釋然目光。
此時此刻,姜心聞忽而萌生了日后想來無眠鎮(zhèn)定居的沖動。永恒沒有黑夜,宛如世外桃源的仙境,是她曾經(jīng)所有的向往。
“燭火會在朝陽升起時燃盡,無眠鎮(zhèn)沒有晝夜更迭,唯有模仿墜落星辰的燭與日光交替。雙眼再也不必目睹黑暗?!?/p>
每一個字都似為她而來,清清楚楚落在了姜心聞的心頭,讓她心狂跳不止。姜心聞終于側(cè)首,她看見各色的光落在韓蓯臉上明明滅滅,但他眼里的光依然明亮,每當(dāng)他望向她時,好似世間萬物皆在他生命之外,只看得見她一人。
心跳愈發(fā)快了,胸腔的阻礙顯得無力異常。倏地,一抹艷麗的紅光流轉(zhuǎn)至韓蓯唇上,將他的薄唇印得嬌艷欲滴,宛如一朵逢春初綻的花,讓人忍不住想擷下這朵芬芳。
一念之差,姜心聞凡心微動,踮起腳尖向韓蓯靠近一步。瞬間,她看見他盛滿不可思議的雙眼在她眼中逐漸放大。但就在即將觸碰的那一刻,冰涼的指尖抵上了姜心聞的唇。她的理智在這抹冷冽的觸感中逐漸回歸。
而后她聽見他說:“我怕你會后悔?!?/p>
是會后悔的。姜心聞后退兩步與韓蓯拉開距離,也一同將窗臺外的絢彩隔絕在了視野之外。他們不是一個軌跡的人,以后也不會是。沉溺于片刻柔情的溫柔鄉(xiāng)只會令自己萬劫不復(fù)。
“魁首有回信了嗎?”姜心聞話鋒一轉(zhuǎn),不再執(zhí)著于他為她筑造的這一場幻境,夢只會是夢。
韓蓯深深望著她,很久之后才將眸子從她臉上移開,望向延伸的遠方。
她沒有看見他眼中忽而席卷的,鋪天蓋地的不舍。
“魁首已派人驗尸。你放火的村莊,一百二十一條人命,一個不差?!?/p>
五
春光旖旎,一路草長鶯飛。
拜別無眠鎮(zhèn)后韓蓯將姜心聞帶到了守問派的據(jù)點。姜心聞已納入派必需的投名狀,守衛(wèi)驗身后給予她一張令牌,以此昭示同門身份,以免誤傷。
守問派魁首半倚在一席幽簾之后,姜心聞看不見他的真實面貌。
但是,已經(jīng)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這盤踞了多年的,燒殺擄掠壞事做盡的邪派,終于要被一舉殲滅,自此從這人間消失,還給百姓一片安寧盛世。
韓蓯將姜心聞帶到提前備好的廂房之后便與她分別,并囑咐她好好休息,之后還有許多事要耗費精力。姜心聞只是漫不經(jīng)心地頷首,待到韓蓯退出門外欲關(guān)門之際,她忽然用力拉扯住了他的護腕。
韓蓯眸中乍現(xiàn)一瞬驚異,旋即恢復(fù)如常。他一如既往地溫柔淺問:“怎么了?”
姜心聞眉間蹙得很深,看向他的眼中有萬語千言流轉(zhuǎn),但最后只歸成一聲簡單的問詢:“你……殺過人嗎?”
幾乎是立刻就后悔了,多么愚蠢啊……守問派的投名狀可是一整個村落的人命,他既已是門派要員,定是手染無數(shù)鮮血,踩著無辜百姓的命向上爬的。
可是姜心聞不明白,她真的不明白。一個這樣溫柔的人,怎會面對人命的隕落無動于衷?
韓蓯沒有回答,因為他知道姜心聞已給了自己答案。他只是伸手很輕地撫過她的發(fā)頂,很輕。
“早些休息吧?!彼f。
韓蓯走得很快,沒有留戀。當(dāng)腳步聲徹底消失在長廊盡頭之時姜心聞來到窗邊,她將食指指尖與拇指指尖相接,并成一個圓貼于唇邊,一聲長哨頃刻響于天際。很快,有羽翼豐滿的白鴿落上窗欞。姜心聞安撫了它片刻,隨之將一枚卷好的紙張綁于白鴿黃爪處,而后將它捧于兩手之間,往空中用力一拋。
白鴿撲騰了兩下翅膀,迅速消失在了浩瀚的天地間。唯剩抖落的羽毛隨著夜風(fēng)緩緩飄落,立于窗邊的人微微伸手,便將這抹柔軟握于手中。
官府的重兵來得很快,幾乎踏著朝陽的第一縷晨光。
此邪派早成心腹大患,朝廷異常重視,重重官兵浩蕩千里,將整個守問派據(jù)點圍得水泄不通,姜心聞立在一旁看著他們將邪派之人一個一個押出,但遲遲不見韓蓯。
姜心聞是忐忑的,她想象過無數(shù)次當(dāng)這一刻降臨,韓蓯會以怎樣的神色望向她。
震恚?憤然?還是怒不可遏。
她何嘗不知他惡貫滿盈,可他一次也不曾傷害過她。在他們兩人之間,她才是那個背叛者。
終于,熟悉的身影逐漸倒映在姜心聞眼中,她在看見他的一剎那,心臟不可抑制地翻涌出至痛,好似利刃穿刺后,收縮地抽搐。
一向倨傲一塵不染的韓蓯,何曾這么狼狽?被幾人摁壓在地,雙手綁縛于身后,勒出的血痕清晰可見,而官兵的膝蓋用力抵在他的脖頸之間,幾近動彈不得。
姜心聞以最快的速度撥開人群來到他身邊,雙眼不受控制地淚如泉涌,在這一刻,韓蓯終于艱難側(cè)過首來,將目光落到了她身上。
可是……沒有她想象中的怒火,唯有難以言喻的平靜。他平靜地凝視著她,如一汪沒有波瀾的湖。
但只是一瞬,他的頭又被撥回原處。
這就是韓蓯留給她的最后一眼。此生的最后一眼。
六
邪派被悉數(shù)盡繳,姜心聞立了首功,加官晉爵,賜府邸高院,玉器滿箱。
她身著高官朝服,頭落頂戴花翎,立在皇帝親手賜的金匾之前。分明她已達成了她的畢生所愿,可她為何沒有一絲喜悅?她至今都不明白韓蓯最后看向她的那個眼神,究竟是什么。
他是恨她的才對。不,他應(yīng)該恨她!
她不明白,她真的不明白。
好似自從與韓蓯初遇起,他從來就是捉摸不透的。她總是不明白他。
直到……姜心聞路過閱兵場時偶然聽見當(dāng)日緝拿守問派士兵的閑言。他們說,很不可思議,一向派遣在外的守問派成員在緝拿當(dāng)日前夜,全員被魁首召回,令他們一舉殲滅,不必再一個一個尋找流落在外的散員。
強烈的不可置信在姜心聞血液中翻滾,整個身體一瞬被植入冰冷的酥麻。這段時間以來所有的不明白在這一刻得到清晰的答案。
韓蓯為何最后被緝拿,為何他會被這樣多人綁縛看顧,因為他根本就是魁首!從一開始他就知道她的目的,她的身份。他是心甘情愿入她之局,心甘情愿成為她的獵物。而她卻沾沾自喜騙過了他,實在可笑!
或許,她根本沒有成為官員的資格,若不是韓蓯有心幫她,她早已死于他人暗箭無數(shù)次。
可是為什么?他與她從未相識,他為何要為她付出如此大的代價。將悉心成立多年,付出無數(shù)心血的門派拱手讓給她?
這么多年以來,守問派承接見不得光的任務(wù),斂財無數(shù)。光是黃金財寶就搜羅了百箱有余。
自那日之后,姜心聞充耳不聞,不再探聽任何有關(guān)守問派后續(xù)處置事宜,與韓蓯的所有過往盈于她心間,她問心有愧。
但而今,她只想親口朝他要個答案。
“守問派魁首何在?”姜心聞執(zhí)住士兵的衣袖,她從他們眼中看見自己雙眼猩紅如惡鬼。
但她已顧不得許多。
“押送之時有人造反,全員就地擊殺,尸首都已在亂葬崗,您不知道嗎?”
一瞬之間,五感盡失,淪入黑暗的深淵。
七
姜心聞在亂葬崗尋到韓蓯之時他的身上臉上血污密集,幾近難以辨認,但她還是一眼認出了他。
在這一刻,姜心聞才真正面對自己的心意。那一夜想要索要的那個吻不是沖動,是她一直深藏在心的欲望。只是,被裹挾的正義掩埋了。
她這一生好似一直在被裹挾,對女性的規(guī)訓(xùn)與相對而言的正義。
姜心聞費心追逐這一生的功名利祿,幾乎快要忘記自己本身為何想成為這個朝廷高官。
拋開外界的這些,她捫心自問,自己其實是不在意韓蓯是不是一個壞人的。她也不在意他殺了多少無辜的人,也不在意他斂了多少財。
如果重來,她一定放棄所有,與他攜手天涯。
可是……不能重來了。姜心聞跪在韓蓯身旁慢慢俯下身去緊貼韓蓯的胸口,熱淚順著臉龐斜落而下,打得韓蓯衣襟透濕一片。糜爛的血腥之氣瘋狂涌入姜心聞的鼻,但她依然只感受到韓蓯活著時候的氣息。
倏地,有一抹淡黃色透過染透的錦布落到姜心聞眼中,她撥開衣襟,是一枚已然發(fā)黃的舊手帕。而那抹黃來自手帕右下角的刺繡,繡紋是一個小小的太陽。
奇特的熟悉感在姜心聞心中蔓延,而后翻滾成巨浪。過往記憶如煙火在她腦中爭相炸裂。一瞬之間,她驀然想起自己在韓蓯后背深眠時,半夢半醒之間聽到的那句話。
他說:“你怎知我與你素未相識?”
那時,她只當(dāng)是自己幻想的一場夢境。
十八年前。
天子病危,繼位者尚未定奪,各皇子明爭暗斗,百姓成為皇權(quán)之下的犧牲品。
六歲的姜心聞在逃亡中與父母走散,獨自流落到無人的荒郊。她在那里度過了很多個日夜,餓了就去撿野果,其他時候就墜在破敗的秋千上來回游蕩。
那個秋千扎得很高,許久不曾修繕,終有一日,荊繩斷裂。在這場猝不及防的下落中姜心聞其實未有太多懼怕的情緒。孩童對死亡總是茫然,她只是預(yù)感可能會有些疼。
一聲悶哼之后想象中的疼痛并沒有到來,她環(huán)首四顧許久,這才后知后覺望向身下那塊柔軟的墊背,竟是一個與她年紀相仿的小哥哥。
那是韓蓯與姜心聞?wù)嬲某跤觥?/p>
但姜心聞不知道的是,在此之前,韓蓯早已在她身后看了她許久許久。
這塊荒郊原本是韓蓯的臨時住所,后來來了這么個小小的不速之客。沒有絲毫生存能力,甚至不會自己尋飽腹之物。她以為撿到的那些野果,都是韓蓯不遠萬里從樹林里摘下扔在她附近的。正是因為這樣的守望,所以在秋千斷裂的那一刻他才能如此快速地趕到她身旁。
自此之后他們二人便在此相依為命。
姜心聞?wù)祿Q牙之際,唇下四處皆是缺口,所以她在告知韓蓯姓名之時咿咿呀呀含糊不清,心聞就這樣變成了心問。
而韓蓯也告訴她,他的理想是入朝為官,扶持明君,不令天下百姓再流離失所。
兒時的記憶總是匱乏,他們最后只記得了印象最深的那一兩件事。
韓蓯記得姜心聞的名字,記得她很怕黑,每當(dāng)黃昏時刻總是縮在他身后祈禱黑夜來得慢些。
而姜心聞忘記了他的名字,卻牢牢記住了他的理想。這也是姜心聞想為官做宰的所有緣由。
只是為了在官場上與他再次相遇。
八
皇權(quán)爭斗落定,萬物歸寧。新皇登基之后下了國策,當(dāng)?shù)毓賳T四處搜尋流離失所的百姓。韓蓯與姜心聞接受了官府的安排,被歸攏在了不同地域的大院,自此分別。
臨別之際,姜心聞將她媽媽為她繡的日光手帕贈予了韓蓯。
后來,他們長大了。韓蓯越過無數(shù)山丘尋找他記憶中的那個小姑娘。在偶經(jīng)無眠鎮(zhèn)之時,他就已決定日后一定要帶他怕黑的小姑娘來這里,實現(xiàn)她永恒白晝的心愿。
重逢的那一刻,韓蓯一眼便認出了她。姜心聞已過十六,那雙幾乎占據(jù)半張臉的眸子與她兒時一模一樣。
可是,姜心聞只是很快將目光從他臉上掃過,沒有絲毫眷戀。
她已經(jīng),認不出他了。
是啊,他們初識她才六歲,那段短暫的記憶與她而言或許早已如過眼云煙,消散在了成長的過程中。
如今的姜心聞過了朝廷的殿試,已是一枚小小的官員。而他身無長物,還是不再去打擾她的人生才是正道。但就在韓蓯如兒時一般遙望她的這些日子,他發(fā)覺姜心聞竟對高官厚祿有如此深的執(zhí)念。但她并不是一個能將為官之道控制得游刃有余的人,若非立個頭等功,這一生,只怕也只能在原地打轉(zhuǎn)。
于是,韓蓯創(chuàng)立了守問派。
因她而生,無論是名字還是這個門派存在的意義。
韓蓯用八年時間將守問派發(fā)展成名聲在外,惡貫滿盈的邪派。入派之人皆是受過牢獄之刑釋放的惡人。所接的委托愈來愈多,但每個委托韓蓯皆親自探訪過,若是良善之人,他便回絕。大多都是利益相佐的各大山匪商賈。尋常百姓也付不起他們的酬勞。
哪有什么屠村的投名狀,這皆是韓蓯散布出去的謠言,為了將他們無惡不作的邪派名聲坐實。
當(dāng)守問派真的成為朝廷首要心腹之患的那一刻,韓蓯知道,時機到了。
他該出現(xiàn)在姜心聞面前了。
韓蓯刻意在姜心聞面前露出腰間守問派的令牌,引起她的注意??粗蠄蟪?,看著她以臥底的身份接近他,以此探聽守問派的據(jù)點,一網(wǎng)打盡。
他是一步一步牽引著她,走入他的陷阱的。
而她這個傻姑娘,竟沒有絲毫懷疑,甚至,對他動了心。
韓蓯當(dāng)然知道那枚發(fā)帶是姜心聞故意遺失,官府早已暗中將那座村莊的人秘密撤離。姜心聞放火之后,將紅色發(fā)帶落在村鎮(zhèn)入口前,官府以此為訊,找來與村鎮(zhèn)人數(shù)相符的尸首,瞞過守問派魁首的探查。
一切皆在韓蓯的掌控中,沒有任何偏差。只有一件事是意外的。
九
那夜花燈如晝,姜心聞立在窗前,微風(fēng)將她的發(fā)絲拂亂,掃過他的眼角眉梢,擾得他心中酥癢如麻。
他還來不及伸手將這些亂發(fā)撥到她的耳后,姜心聞就已踮起腳尖朝他靠近。
若重來一次,他無法確定自己是否還能抵抗住這份突如其來的炙熱。因為在這之后,他幾乎無時無刻不在后悔。
后悔沒有接受那個吻。
他是這樣的,這樣的深愛著她。怎會甘心將她推開?
可是也正是如此,他才不要姜心聞后悔。
即便他這么多年已竭盡所能避開令雙手沾染良善之人的鮮血,但他依然罪大惡極。他沒有資格替律法審判任何人,更何況,他們大多數(shù)都罪不至死。
若以此作為自己的底線,未免太狡猾了。
但正不正義其實與韓蓯而言是不重要的。這份籌謀了八年的大禮,在真正成為姜心聞通向高官厚祿臺階的那一刻,他還是希望能少沾染一些罪惡,以免臟了她的理想。
這也是最后韓蓯看向她神色如常,雙眼平靜無波的由來。
他沒有因自己一時的貪念令姜心聞后悔,日后她的每一步都將走在日光閃耀的康莊大道上。
他已經(jīng),沒有遺憾了。
這個世上,有很多真相埋在黑暗的地底,將永恒不為人知。
譬如姜心聞永遠不會知道守問派真正的由來,也不會知道曾有一個人為了實現(xiàn)她的理想,甘心與所有白晝割裂,只為將她的路鋪平。直到這一刻,她也只以為,韓蓯是在認出她之后心甘情愿敗給了她。
而韓蓯也永遠不會知道姜心聞不顧一切地奔赴朝堂只是為了與他再次相遇。
生死在他們之間劃出了一道忘川之河,他們立在河的彼端,遙望彼此。
而深藏在心的秘密,再也無法說給對方聽。
紫薇花的芳香帶走最后一抹春風(fēng),初蟬興高采烈鳴喚炙熱的夏日。
姜心聞已經(jīng)很久不曾上朝,只坐在庭院的廊上賞花開花落。
有婢子傳告皇上的貼身陪侍來訪,姜心聞放下茶杯,回首看了一眼整整齊齊落在案板上的朝服,淺聲道:“讓他進來吧?!?/p>
首席宮人未有太多寒暄,只是道:“女子能入朝堂本就是我朝天子之恩,若再不兢兢業(yè)業(yè),付出其他朝官百倍的精力便也有些太不知珍惜了。”
姜心聞唇角勾起一抹弧度,但未有絲毫暖意:“我也是一步一步參與殿試,拿了頭功才得如今之位,與其他朝官有何異?”
宮人微怒,擲地有聲:“你是女子!”
“女子如何?”姜心聞笑意愈發(fā)濃烈,她起身來到宮人身前:“若因我是女子之身,平等也稱為恩賜,那這施舍來的朝服,我不要也罷!”
姜心聞將早已疊得一絲不茍的官服落到宮人手中,宮人還來不及勸誡,便被請出了宅邸。
姜心聞看著空空蕩蕩的,懸掛官服的木架,久壓于心的沉悶在這一刻終于一掃而空。
她即使日復(fù)一日地站在朝堂上,她也等不到她要等的那個人了。
他再也不會出現(xiàn)在她眼中。
姜心聞也終于明白,自己其實是沒有為官之才的。如今的一切皆是韓蓯的贈予,以性命為石,讓她夠到了這個本不該屬于她的玉冠。
她也如他所愿地舍棄了這個世間對女子所有的規(guī)訓(xùn),不再接受任何本該平等的恩賜。以天為被,以地為床,只做自己。
十
無眠鎮(zhèn)一切如常,還是這樣的色彩斑斕,永不墜落的白晝美好得似一場幻夢。
姜心聞立在窗邊,從曾經(jīng)韓蓯所站立之處遙望燈火,她這才發(fā)覺,從這里望去,對面有一枚反光的銅板,恰好能隱約折射出她所站之處。
她在看燈火的時候,他在看她。
一瞬之間,滾燙的熱流自姜心聞心肺上涌,越過喉,直逼眼眶。模糊之間,她好似看見韓蓯立在她面前,一如既往地,將整個春光溫柔蓄在他眼中。
姜心聞想起那個夜晚,嫣紅的光流轉(zhuǎn)到韓蓯孤僻的唇上,她芳心大動,是這樣想將那抹孤絕融化。但是,韓蓯拒絕了她。
如果能再堅持一些,或許會有不一樣的結(jié)果。
她不止一次這么后悔過。
后來,那個遲來的吻,姜心聞補上了。在她看見那枚繡著日光的手帕?xí)r。
那個午后,韓蓯的唇已被血污染盡,但不可思議的,她一朝夢回那個夜晚。她記得那時他的唇,也是這般的深紅色。
她終于摘獲了他的孤絕。
打更人又在宣告子時的到來,鑼鼓聲將姜心聞從記憶中一瞬拉回。
凝于睫的熱意被眨落,眼前再次清晰。她伸出的手凝滯在半空,用力一握,唯有虛空。
不墜白晝還是如此明亮,如此色彩斑斕。
可是,何時才能將她心中不滅的黑暗照亮?姜心聞緩緩將手掌展平。
或許,沒有那一天了。
責(zé)編: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