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賊骨

那時，父親患有胃病

母親在剖烏賊的盆子里

撈出了烏賊骨

說：這個可以止胃酸，止血

她在水嘴下沖干凈

把烏賊骨晾在窗臺上

院子里飄著烏賊的腥氣

夕陽西下，晚霞血紅

那時，我還不知道世界

正在大面積胃出血，轉(zhuǎn)瞬

凝結(jié)成黑夜

媽媽，你倆如研細(xì)的烏賊骨粉末

消失在世界的口腔里，咸澀

但胃病無法治愈

它的消化物日趨復(fù)雜

重金屬，玻璃，激素，農(nóng)藥

塑料，建筑垃圾和各種分類垃圾

以及一本散發(fā)著油墨香氣的

名為《烏賊骨》的詩集

媽媽，那無法下咽的

我咽了下去——烏賊汁依舊漆黑

烏賊骨依舊潔白，柔軟，易碎

理 解

我除了偶爾去湖邊散步

幾乎足不出戶

在人群中我有窒息感

在夢中卻常?；氐侥贻p時

擁擠的異鄉(xiāng)街頭

在他人親切的方言中迷路

想起多年前的古玩城門口

有個人坐在ba622ad33f3613492c76ddb84a23412db7b1f68078ed122b25848cfe9243288e有滑輪的木板上

左手打落了別人遞過來的

吃剩的半個盒飯

右手舉著一元錢

排隊(duì)買剛出爐的燒餅

他無腳的踝骨裸露在細(xì)雨中

古玩城工商所的老陳說：腳

是他自己剁下來的

腦子有毛病

再也不能滿世界收舊貨啦

當(dāng)時我看那張臉：表情正常

只是有些焦躁，有些疲憊

現(xiàn)在我想：是厭倦，他厭倦了

在大地上行走，卻讓雙腳

去虛無中流浪

顫抖，微笑，剃須刀

我總是向虛無那邊眺望

但沒有一個人回來——我的父母、妻子

如果去那邊打探消息

必須用一次性的鑰匙——才能打開

那扇看不見的，牢固的，一次性開閉的門

根據(jù)二手的經(jīng)驗(yàn)：無法保證歸來

2002年夏天——我父親去世的第二年

母親去世的第二十一年

我?guī)拮?、女兒去了青海?/p>

白天在湖邊看水鳥翻飛

心里卻浮動著一幅幅父親年輕時

在青海湖畔騎駱駝的照片

照片里的風(fēng)依舊像吹起父親的頭發(fā)一樣

吹起我們的頭發(fā)

那時他是一名地質(zhì)勘探隊(duì)員

他是否望著起伏的湖水想起他還在山東

生活的妻子兒女

但他無法想到多年后

我會站在湖邊想起年輕的他

并用娃哈哈的空瓶盛滿湛藍(lán)的湖水

夜宿西寧，我用父親留下的飛利浦

電動剃須刀剃須——打開刀網(wǎng)

我呀了一聲

父親遺留的和我新剃的胡須

黑白分明

卻又那么親密

我將它們永遠(yuǎn)封閉在剃須刀中

妻子用那塊母親用過的藍(lán)色手帕

將剃須刀包好

她的手一直在顫抖

她小聲問，把它放哪兒好呢

我沉默，我不知她說的是她的顫抖

還是父親和我的剃須刀

2008年初春，她的手在我的手中

停止顫抖。她留在白色枕頭上的淺淺

枕窩，盛滿了無底的寂靜

兩根彎曲的頭發(fā)

有著夜晚的顏色

我透過病房的窗戶望去：德州明月湖

正風(fēng)和日麗，十八年前

我倆在湖上，她聽我談起母親

而十幾分鐘前，我還對她說

記住，你欠我一個來世的擁抱

過去后，代我向父母問好

告訴父親，我欠他一個道歉

請他下次打我時，下手重些

告訴母親，我欠她兩個熱吻

親她右臉時，請準(zhǔn)備好左臉

妻子微笑，像母親、女兒一樣微笑

我說，如果你回來，我就給你

做一輩子飯菜，好嗎

她將微笑凝固在嘴角

在三月五日下午兩點(diǎn)鐘，拒絕了

我的請求

看來，我只能親自過去

什么時候呢？哦，我會等待女兒慢慢

長大，我會盡量將這半杯酒品得長一些

將這一次性約會等待的時間

從容地分成一小塊一小塊的美好的瞬間

我一定會帶上一瓶青海湖明月湖的水

帶上，那只飛利浦剃須刀

螞 蟻

皮鞋，汽車，壓路機(jī)

甚至死亡也沒有碾碎

這只卑微的螞蟻

但螞蟻要死在詩里

死在命運(yùn)之書的第一頁和最后一頁

必有一根手指，輕輕

掀開

螞蟻就復(fù)活，就鉆進(jìn)你的骨頭

咬你

預(yù) 感

站在龍年初二的錦繡川橋上

凝視冰雪融化后溫柔的春水

這幾乎要流盡我一生的水

我已不再詛咒，也不贊美

可以再流一回嗎，為我，為所有人

你兀自在陽光下蕩漾，蕩漾

而我用一首酒后寒冷的詩將你永久

冰封。誰可以聽見我心中

凍到冰炸的迸裂聲而為之戰(zhàn)栗

誰就是我流著鼻涕的小伙伴

在冰上抽著飛旋的陀螺

而少年時的雪又將落下，落下

卻掩蓋不住大地彎曲而深刻的車轍

這倒懸在命運(yùn)之上殘暴循環(huán)的河流

貓

它太好奇了

在門縫看著我倆

慢慢擠進(jìn)來

你把它抱出去

我知道在關(guān)閉的門外

它凝聽著

室內(nèi)發(fā)生的一切

出門時它已不在那里

就像時光有著緩慢而迅疾的軟蹄

悄無聲息地隱入記憶幽暗的深處

只余雙瞳

發(fā)光

祈 禱

我沒有告訴愛貓的女人們

流浪貓每年生育的后代

和貓捕殺的鳥兒以及其他小動物的數(shù)量

是一個天文數(shù)字

這個數(shù)字因她們手中貓糧分量的變化

而增加或減少

當(dāng)然，地球的重量不會因此而改變

她們的視頻中又傳來母貓

生了幾只小貓的消息

我在心里祈禱：上帝

請保佑捧著貓糧的手溫潤如玉，請保佑

麻雀們嘰嘰喳喳的叫聲清脆和貓爪一探

捕獵前輕巧的沉默

安眠或等待

你練成了縮身術(shù)

縮小

如蝸牛

縮入自身

不管外面風(fēng)雨雷電

你安眠于一個僵硬的永不愈合的

傷口

等待著一只紅色運(yùn)動鞋的踩踏——

咔嚓

保 留

親愛的，我身體的任何部位

都可以與你交換

左臂不行——

我最小的女兒小米

每晚都枕著它安眠

錯亂的場景

你剛才說的是灰喜鵲，不是灰鸚鵡

是的，當(dāng)我要說灰鸚鵡時

想起那年冬天，我挽著你在天津海河邊

你突然說，咦，鴿子

我說不是鴿子，是灰喜鵲

就脫口把灰鸚鵡說成灰喜鵲了

此刻三種鳥在我心里亂飛

而你是第四種

早已輕盈地飛離了我的臂彎

我的左臂像一根枯枝仍在微微地顫抖

他給這些樹起了名字

第1棵樹是一個地名

第2棵樹叫7月

第3棵樹叫詩歌之夜

第4棵樹叫52度

第5棵樹本來就叫合歡

第6棵樹身有1塊疤

是一個人很深的名字

他有時會走過去拍拍它

它偶爾會落下一片葉子

他蕩起漣漪的心就恰好

押韻了它一圈圈的年輪

拆線及其他

岳母脊椎手術(shù)后拆線

醫(yī)生說刀口愈合得不錯

這九組黑線輔助任務(wù)已完成

再不拆就捆綁皮肉啦

我說里面的六個鋼釘

什么時候拆下

醫(yī)生微笑著說，永久性的

已與脊椎骨融合，這是一種

必要的禁錮

黑線被咔嗒一聲剪開

鑷子夾住線頭一甩

死蚊子一樣，次第落入垃圾桶

我記住了拆線畫面

卻無法在腦海里打撈出看不見的

鋼釘

空 位

東營火車站是一個單線小站

那是幾年前的一個清冷早晨

候車室里旅客稀少

除了我和書愷因?yàn)檎勗?，還有

一對夫婦談著家事坐在了一起

我倆與他倆之間禮貌地隔著一個空位

其余的十幾個人彼此之間都隔著一個

空位，仿佛遵守著某種契約

人們互相打量之后低頭看著手機(jī)

今夜，隔著這么多的夜晚我突然想起

候車室里的那兩排光潔的鋁合金長椅

有序的空位

哦，其實(shí)空位上坐滿了看不見的孤獨(dú)

人們已不能緊挨著坐下

汝州風(fēng)穴寺送別海因兄

這兩天，三點(diǎn)水的汝州下雨

如佛般端坐，語調(diào)平緩的海因兄

時而會停下談話，手里輕數(shù)著念珠

眼中似乎也有盈盈水氣

上午在喜 堂討論詩歌

聽馮新偉之子馮蝶說起童年的困厄

海因兄終于落下兩滴淚來

使我的目光更加潮濕

他遞給我一瓶農(nóng)夫山泉

談完平頂山詩群和《陣地》的緣起

流變，前景，他悄然起身

我吱呀一聲打開木門

兩人看著兩邊雨后的青山

閑談了幾句，至風(fēng)穴寺門口

他跨入車中回首：寫好詩啊李莊

我拱手，目送車子遠(yuǎn)去

我抬頭，此時天空又飄下細(xì)雨

代替了塵世的哽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