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嘉鈺,青年學者,文學博士,紐約大學訪問學者。研究中國當代詩歌史,兼及小說詩歌評論。著有評論集《等光來》,研究文章發(fā)表于《文學評論》《文藝爭鳴》《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等刊物。
2022年秋天,我讀到一篇名叫《維泰博之夜》的短篇小說。它從幾個留學生一場午夜的錯誤抵達敷衍出一幀小小浮世繪,人物小群像間散發(fā)著植物的潮氣與生機。小說讀了兩遍,作者并不熟悉。沒幾天,找到作者發(fā)表在當年第一期《當代》上的《兩個人的冬天》,還是喜歡,記住了寫作者叫白琳。
后來有次和友人聊起近來讀到的小說,說起白琳,與她相熟的朋友講,那你還要讀一下《玫瑰在額頭上》,她寫得專注,對自己有要求,是那種真的熱愛又珍惜寫作的人。
聽同行這樣說起一位寫作者,心覺愉快。想象她安安靜靜的,被自己的文本掩在后面,并不開口,但會向陌生人慷慨遞來讓自己著迷的小小發(fā)光物。這是關于創(chuàng)造多好的事呢。白琳小說里,那些浮游于字里行間一明一滅的光點,透出探看世界的眼神,低語著藝術趣味,亦照亮對生活的理解是如何穿行人物及人物的細小動作之間。只讀過四五個短篇卻建立了一種奇妙信任,這大約是文學給生活的禮物時刻。
今年夏初,韓新枝老師發(fā)來《回聲》和《空白簽名》叫我看,囑咐最好寫點兒什么。兩個新短篇,署名白琳,我來了精神。
與《兩個人的冬天》和《維泰博之夜》分行于兩條敘事軌道相似,在《回聲》和《空白簽名》里,作者在兩個世界展開命運分別的起伏:一邊是家庭場景、日常又深沉的親情、某種近似無聲的默片,一邊是留學生活和青年境遇、歐洲此刻的風與霧、一些近旁逼仄遠處遼闊的風景。兩條軌道分別閃著啞光,但它們又幾乎共同地,伸向一個既被心儀,又在心儀中趨于幽暗的地方。
如果可以粗疏地歸類,在我讀過的有限的白琳小說里,她筆下的人間仿若分立兩個小小的平行宇宙。一個是此處,一個在遠方;一個像往日,一個如此刻。兩個世界并非無關,它們一個是一個的前世,一個是一個記憶的倒影夢境的回聲。兩個人間都確鑿,裹卷著不同活法兒的人,或舒展于博物館或瑟縮在冷風,或穿行在醫(yī)院或勞作于廚房。他們特立獨行,酷,有很好的藝術修養(yǎng),風情萬種,有時陷落在露水般颶風般的情感與情緒中,對于完成“我”有著自己的見解和辦法;另個人間里,他們勤懇拙訥,有很多的善意和篤定,總是不說很多話,卻有強力與遭遇種種相持,終于跨出人生艱難,或永遠不能。
我讀到的白琳小說實為有限,卻分明感到她有著從“一個”里分生出“兩個”“數(shù)個”的興致和能力。她目睹他們陷落,也陪伴他們從泥淖中脫身,躍出,變得通透、堅韌,帶上勇氣,干干凈凈,重新活。即便什么都沒說。
她的小說里有許多風和霧,但也停泊著一些這樣的光明時刻。她小說里的人不僅有此處,還有遠方。那遙遠所在給此時此刻以安慰,以光明。
是的,小說里的人,甚至寫小說的人,好像某一刻忽然就掉轉了方向,脫出此在,他們向遠望,向未知去,聽從并召喚著自己身體里深而堅決的聲音,從生活的水下潛游到對岸,到遠方。讀白琳小說,我有時感到那個游水的人是故事里的人也是寫故事的人,但她僅僅待在作品后面,只用好好琢磨過的故事和文字,用顆粒度很細的表達式,用穩(wěn)定又常溢出表達慣性的比喻和描述,來記寫她與敘事相持相處的一個個瞬間。她在創(chuàng)造一種“新”,并以此和我們打招呼。
這些大約都是關于讀白琳小說時輪廓般的感受。在不劇透的前提下,我還想簡單說說她的小說為何迷人。比如敘事密度?!痘芈暋返念^三四百字來回讀了幾遍才進入,因為“她”的動作和廚房里的陳設都太細碎又幾乎擋在小說入口,這樣的入口近乎險峻,恐怕會攔住些人。但同時,高密度敘事在調動讀者的專心,白琳用具體的手的動作、物品的陳列與精細狀態(tài),幾筆就從旁側勾勒出一個人的處境,開篇兩段幾乎已將人的性格與一幅破損的家庭生活鋪在我們面前。壓抑氣氛一開始就旋緊著閱讀的摩擦感,但對敘事的信任也同步建立。再比如她的用詞。寫人掛著吊針的狀態(tài),是“她經常能從縫隙里看到幾名病人,以不同的姿勢,與吊瓶釘在一起”。又比如警報響起,是“不間斷的警報聲澆在低沉的人語里”?!搬敗焙汀皾病倍紟е輨艃海瑪R在醫(yī)院這個具體環(huán)境里,它讓承受者更無助被動,一個字,就加速著整個環(huán)境的殘酷寒涼。白琳小說里時常有酷烈。比如,她甚至將“廚房”比喻成“墓地”,而將那些被頻繁使用的器具,稱為“恒星”。
《回聲》幾乎無聲。讀完小說重新看見題目才意識到,這是一個被消音的小說。它充滿了動作而幾無聲響,只有一次,女人終于哭泣,她好像才有了發(fā)出了身體深處聲音的機會。白琳寫著一位女性如何蹚過漫長的逆流、激流,如何短暫地漂浮于平靜水面,并目送著她,終于溶解于寧靜。
《空白簽名》在另一軌道上,也是白琳寫作極具辨識度的一個序列。這些小說里有博物館美術館,有關于藝術的趣味進入藝術的方式,有年輕又蒼老的心純真并不羈的靈魂,還有一個行走于世界的人,她將自己融在人群中,一直觀察,一直識別,一直想著問題。她像是站在了“觀察者”與“欣賞者”的位置,用凝視作品的方式來凝視生活。于是,生活種種被細節(jié)、層次、景深、風格重新編碼。因這一層文學的調和與看見,我們和生活之間,多出一種理解的可能。她在小說里這樣寫到那個女人:“她認為自己是在畫的外部,但他者眼中的倒影將她置于畫面空間的內部。她總是不能夠把現(xiàn)實當作現(xiàn)實,生活僅作生活。而是喜歡將所有的藝術感官與自己混為一談,這使她整個的行為都像作秀。而感官遲鈍在身為畫家的她的眼里幾乎是不可容忍的缺陷。”藝術與生活,像樂曲里的兩個聲部,彼此交疊,分別發(fā)光。而如果真可以做到如此雙向地、綜合地、“通感”般地理解,藝術和生活,或許會分別向我們伸出歡迎的手臂。這也是讀白琳小說時,一個清晰感受。
我將這兩篇小說推薦給兩位朋友看,她們分別寫下一篇文字。從心靈,從技法。劉欣玥將“織物”拆開,以她的洞見將生活細線重新編結,小說人物的處境、靈魂、穿過漫漫大霧的心跡在她的讀解中趨于清晰。一篇讀后,她造出一座與小說建筑對望的小小的認知燈塔。陳各是年輕的小說寫作者。她手持剃刀般帶著一種來自內部的專業(yè)和眼光進入小說,解析文本的同時輸出關于小說的諸多見解,密集而銳利。她的文章大約是評論中的技術流,是寫作者關于寫作者的識別與會心。為小說找到兩位理想讀者,這是很開心的事。
現(xiàn)在,小說來到面前。希望在白琳創(chuàng)造的風、霧和遠方里,我們會相逢一個新的、可能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