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進(jìn)倉房找出兩個絲袋子,又讓我找出兩把剪子,帶上她的圍裙和我的空書包,我們向稻田地出發(fā)了。我不知道母親帶這些東西要干什么,跟在她身后胡亂地猜著。
稻田地頭上,豎豎雜雜地長著草,草莖高度幾乎和我比肩,上面結(jié)著灰褐色的草穗子,密密麻麻擠滿草籽。大草頂著長長的穗子,一副不堪負(fù)重的樣子,在風(fēng)中左搖右晃。母親抓住一個長草穗,“咔嚓”一聲剪了下來,告訴我這叫“稗穗”,上面結(jié)的草籽里是小米粒大的種子,剪回家曬干磨碎,雞鴨鵝們可愛吃了。
我和母親分頭剪起來。母親把圍裙系在腰上,提起底邊上的兩個角往腰兩邊一別,圍裙就在身前挽成一個大兜子。一連串的咔嚓聲過后,母親的手里已抓了一大把稗穗。她把這些稗穗放進(jìn)圍裙兜后,再接著剪。一會兒工夫,圍裙兜就裝滿了。母親把兜里的稗穗倒進(jìn)絲袋子,又繼續(xù)剪。我也學(xué)著母親的樣子剪稗穗。我把書包掛在脖子上,書包口張開,正好往里放稗穗。稗草莖上新剪的斷茬,瞬間滲出水來,聚成一滴晶瑩的小水珠,輕輕一碰就掉落在手心。我用舌尖舔一下,有一股草味兒??諝饫飶浡鸾z絲的草香,一只又一只受驚的螞蚱此起彼落地跳向遠(yuǎn)處,偶爾有一兩只青蛙從草間躍進(jìn)水壕里。我掐了一截草莖放嘴里嚼,草莖竟然是甜的,怪不得老牛那么喜歡吃稗草。
我停下手里的活,拈住一棵稗草,心里不由得感慨:它們不能光明正大地長在田里,只能偷偷摸摸地長在田埂地頭,還要被人們嫌棄,小時候生得柔嫩被采來喂鴨和鵝,長高了被割下來喂牛。而田里那些水稻的生活就太優(yōu)越了,農(nóng)民們精耕細(xì)作地侍弄著,不受一點兒雜草的欺負(fù),結(jié)出的稻子磨成大米,稻草做馬和牛的飼料……
稗草和水稻都是草本植物,待遇卻天差地別。
我們回到家,母親在院子里鋪了一塊大苫(shàn)布,把稗穗鋪在上面曬。
下午我們又出去剪稗穗。連續(xù)剪了好幾天,院子里的苫布上鋪了很厚一層。
暑假結(jié)束,要開學(xué)了,稗穗也干透了。我拿一根木棒在院子里敲。啪的一聲,一棒子敲下去,苫布上嘩啦嘩啦地響。敲好了,揀出脫去籽粒的稗穗梗,苫布上落了厚厚一層黑亮亮的稗籽兒,像數(shù)不清的小黑珍珠,手從上面撫過,滑溜溜的,像抹了油一樣。我撿起一顆放進(jìn)嘴里,牙齒輕輕一合,咔的一聲咬開,里面竟然有一個小小的灰白色米粒。我突然想嘗嘗這個稗子米煮出的粥是什么味道。
我找來母親搗蒜的工具,抓兩把稗籽兒放里邊,用木杵咔嚓咔嚓地?fù)v。母親看到了,一邊笑一邊說:“這饞閨女,跟小雞小鴨搶飯吃!”然后又說,只要能舂出米來,晚上就給我煮了吃。我屏著氣,拿捏著手上的力道,不停地?fù)v。稗籽兒的黑殼不斷破開,迸出一顆顆米粒,一股股干草的香味兒飄出來,真好聞。折騰了好半天,真的舂出了一把“米”。
我守著這點兒“米”,盼太陽快些落山。我吞咽著口水,想:我是不是第一個嘗稗子米的人?我想象了各種米飯的香味兒,今天就要敞開味蕾,接受一種新的味道。哇,真是想想就讓人向往。
世界上過得最慢的就是等待飯熟的時間。終于,鍋里的稀粥漸漸變稠。母親給我們每人盛了一小碗由小米和稗子米熬成的粥,滿臉期待地說:“嘗嘗吧,這里面有我大姑娘舂的稗子米?!蔽叶嗽斨肜稂S白相間的米粒,稗子米膨脹起來,像一只只微縮版的小棉桃,白花花的。稗子一定做夢都想不到,有一天能和小米成為搭檔,填飽人們的胃。我嘗了一小口,細(xì)細(xì)品咂,小米的濃香里帶著一股淡淡的草香,那是一種很特別的香。老師在講河姆渡遺址時提到我們祖先在七千多年前就開始種植水稻。我想,我們的祖先培育莊稼時,是不是也選擇過稗草呢?
吃完飯,我提議把外面兩袋稗籽兒全舂成米,遭到了全家人的反對。母親說我不能太貪,嘗試一次就應(yīng)該知道怎么回事了,給雞鴨鵝們留點兒吧。最終,母親帶著我把稗籽兒扛到磨坊,把它們磨成細(xì)糠,這是雞鴨鵝們一冬天的美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