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是個玄妙的東西,美好的記憶可以使人痛苦,痛苦的記憶又可以使人欣慰。亂花迷眼又迷茫內(nèi)心,因而要?;叵?,常銘記。
總喜歡在閑暇時靜靜回憶小時候,那是一段短暫卻夢幻的時光。童年的記憶里總有那棵粗壯又有些佝僂的杏樹,樹干幾經(jīng)彎曲,上面樹枝伸展交錯開來,大概比房子稍稍高一點。小時候只覺得那是一棵極其真實的樹,如今回頭看去,發(fā)覺它早已融入童年的光陰,在心中扎下了根。
那棵杏樹已經(jīng)在爺爺家的院子里待了六十多年,兩代人在它身旁成長起來。人們陪著它,它也陪著人們。
童年里,春天總是悄無聲息的。怎奈執(zhí)拗的孩子總試圖探查春天的腳步,大人們卻不在意這些,只是告訴我說能把風(fēng)箏放起來了就是春天了。我并不太理解這個答案,只有那棵老杏樹總是善意地用它枝丫上的紅色的花苞向我告知春天的到來。比起隨處可見的楊樹,杏樹能夠使人察覺到變化的時間總是稍晚一些的,可我卻只想按照它的時間界定春天,因為與高大到難以丈量的楊樹相比,它更加溫和,更加親切。因而比起楊樹,它更像春天。
過不了幾天,整個春天就會被杏花的花苞搶了風(fēng)頭。粉白色的花瓣蜷在紅色的花萼中,只露出極少一部分不易察覺的純潔,雖想要示人卻又難免羞澀??倸w是給童年的我添了一份盼頭,爺爺家離我家很近,一到杏樹即將開花的時節(jié),我就總時不時地往爺爺家跑,有時甚至不進院子,只是在墻外看上一眼便回去。記得每次去的時候爺爺奶奶都會很開心,然后滿臉驕傲地把我拉進倉房,掀開他們珍藏很久的餅干讓我拿著吃。餅干是老式的,上面嵌滿芝麻或瓜子仁。只記得當(dāng)時我并不太喜歡吃那種餅干,可后來卻再也沒有遇見過比那更香甜的餅干了。
今天的我已經(jīng)很難理解小時候的執(zhí)著,不過我卻十分慶幸那個孩子的堅持,只因為他日夜盼望的杏花實在是驚艷童年的一抹絕色。白色的花瓣中點綴著紅色,其間隱隱透出淡粉,沒有白得過于神圣,也沒有紅得過于鮮艷,花瓣微微向內(nèi)收攏,將金黃的花蕊含蓄又熱情地展示出來。一朵朵的杏花擠在枝頭,將樹冠渲染成一份柔和的光景。使人感到母親般的親切,又符合孩童想象中的朦朧愛情的色彩。只是遠(yuǎn)遠(yuǎn)看著,心中便寧靜安分了許多。
杏花的淳樸柔美好像只是給孩子準(zhǔn)備的,也只有孩子有足夠的時間和靈氣欣賞那份美感。就時間而言,花開的時節(jié)正值大人們下地翻土耕種,只有孩子能夠無所事事,愜意地消磨童年的時間。就靈氣而言,心靈天然,沒有分別之心,也不去衡量比較,因而才具備欣賞其中美妙的資格。見的東西多了,眼睛倦了,心也躁了,也就看不到美了。
后來,我去了好多陌生的地方,也看到好多新奇的景色,每每發(fā)現(xiàn)都驚喜感嘆,卻再沒遇到過什么堪比童年的過往,使我懷念至今,每每想起仍然心馳神往。
花開花謝,自然規(guī)律而已,雖感到可惜,倒也不必耿耿于懷。或是因為一場暮春的細(xì)雨,又或是在不知不覺中散落飄零,杏花總是會在燥熱的酷暑前離開。它去了哪?我是否也能跟去暫避夏天的鋒芒?沒辦法,大汗淋漓是難免的,作為補償,終于可以無所顧忌地玩水了。世界仿佛也突然變得熱鬧起來。蚱蜢、蟋蟀、蝴蝶、蜜蜂……碧綠的樹冠、點綴著野花的草叢、想帶來涼爽奈何自己也燥熱著的微風(fēng)……就像一位位老朋友的歸來,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了身邊,待察覺時已成記憶中的一片光景。
所幸在夏天里無論大人孩子總能空出一段閑暇的時間,夏天有久別重逢,也有默默陪伴,杏樹上的葉子和青綠色的果實接替了曾經(jīng)的花朵,樹冠逐漸茂密起來,遮住了一大片陽光。于是提及夏天,腦海中總能浮現(xiàn)出爺爺奶奶和村里其他老人在杏樹的樹蔭下圍坐打牌的情形,一副撲克,四把板凳,中間鋪上一塊毯子或放上一張小方桌,夏天的燥熱就這樣在樹蔭下敗下陣來。
爺爺在夏天經(jīng)常穿著一件黃褐色的短袖,瘦高的身材有些許佝僂,但依舊硬朗。而奶奶則經(jīng)常穿一件紫色的短袖,臉上少肉,體態(tài)有些臃腫,卻顯得富態(tài)。其他閑暇的日子里,午睡時有爺爺在一旁坐著,用紙板幫我驅(qū)趕蠅蟲和炎熱,睡醒之后我便坐到樹蔭下,拉著奶奶用我想來的規(guī)則玩一下午撲克牌。不知不覺中,頭頂?shù)墓麑嵰脖魂柟庹盏猛庀蛄耍瑵u漸褪去青澀透出金黃……那些日子很熱,卻很愜意。只需應(yīng)對夏天的炎熱,不會也不必去想些其他的事情,唯一的期許也只是一場大雨而已。
雖無比盼望,可大雨來臨前的憋悶卻讓人更加難受。烏云鋪滿天空,好像即將要沉下來,天與地之間被壓縮得讓人喘不過氣。正當(dāng)抱怨的聲音此起彼伏,突然間仿佛聽到急促的鼓點聲由遠(yuǎn)及近,不等人們反應(yīng),豆大的雨點紛紛劈頭蓋臉地砸落到地上,帶起一陣陣泥土的氣息,無序又激烈,天穹以此回應(yīng)著人們的期許。落雨中摻雜著雷鳴,聲勢浩大得讓人隱隱不安,不過至少世界是涼爽了。
大雨過后,杏樹下躺著一個個被雨水擊落的果實,有氣無力地控訴著這場大雨的慘烈。陪著爺爺奶奶在樹下彎腰拾著沒有摔破的杏子,傍晚的陽光在樹隙中流轉(zhuǎn),把殘留著雨水的樹冠映得發(fā)亮,那是天然的藝術(shù)品。
等到下雨卻不再感到?jīng)鏊?,而是些許寒冷的時候,那便意味著秋天到了。秋天的人們太過忙碌,杏樹便不太會被注意到了。我疑心它可以感受到旁人的冷落,所以樹葉也跟著稀疏了,好讓自己不會在院里曬糧時擋住太多陽光。
孩子們雖然不像大人那樣忙碌,只是秋天的娛樂項目也多了起來——他們把院外的草垛搬弄成迷宮、用落葉的葉柄角力、在草叢中尋找和捕捉在秋天無精打采的昆蟲……杏樹終歸是被冷落了,記憶中能將秋天和那棵老杏樹聯(lián)系起來的事寥寥無幾,只記得我曾在它的樹干上抓到過一只螳螂,那一刻的欣喜真真切切。
秋收時各家會相互幫忙,因此請人吃飯是常有的事。一大桌子人聚在一起,用一桌好酒好菜打壓著疲憊,老人和孩子不用參與大人們的推杯換盞,所以很快就放下了碗筷。桌上的老人喝了些酒,話也比平時多了不少,總喜歡講些故事。本來是講給一桌子的人聽,只是講著講著聽眾就只剩下了孩子。小時候的自己喜歡聽老人們講故事,尤其喜歡聽爺爺講些有關(guān)山精鬼怪的故事。爺爺?shù)墓适吕锟値е幾H而樸素的色彩,像傳說寓言,又像是真實發(fā)生過的事。我常常聽得入迷,童年的想象世界里也因此增添了一份古樸的光怪陸離。
印象里的秋天總是有趣且短暫的,杏樹的葉子也在不知不覺中枯黃凋落。我始終覺得葉落歸根是世上最浪漫的自然規(guī)律,就像秋天一樣,凋零和收獲并存,傷感與喜悅交織。
還未來得及整頓心情,一場大雪悄然而至。幾乎整個世界都跟著沉寂下來,像是在休息,又像是在準(zhǔn)備,不動,也不出聲,只靜靜等待著下一個春天的到來。只有火爐中的煤炭燒得正旺,因為它知道春天不屬于自己,抵抗寒冬才是它的宿命。
記憶里的冬天好像只有過年那幾天才會熱鬧起來。提及過年,記得有一次堂哥出去放禮炮時在杏樹下就放了,忘了挪開,杏樹枝被禮炮崩得散落一地。堂哥被狠狠訓(xùn)了一頓,爺爺雖看著滿地的樹枝心疼卻沒多說什么。只有我著急得幾乎要哭出來,生怕那棵杏樹會就此死去——那應(yīng)該是我遇到的人生中第一件以為驚天動地的悲事。
小孩子的擔(dān)心常常是多余的,如此“危機”并未帶來什么變化,杏樹依舊在第二年春天按部就班地抽枝發(fā)芽。年復(fù)一年,日復(fù)一日,杏花依然會開,杏子依然會結(jié),P+K6fA5aTc/2zzWs8C7QAQ==好像一切都沒有改變過。只是在那樹下,有的人已經(jīng)不在,有的人已經(jīng)回來。
每次回家的時候總會去特意看看那棵老杏樹,它依然站在那個院子里,依然會伴著四季開花結(jié)果,只是生機大不如從前。前兩年又被刮斷了一大截樹枝,我不忍看到它殘破的樣子,也無法毫無愧意地面對童年的自己。
我童年時的玩具還放在家里的一個角落里,始終不知道該怎樣處置,有一次挑出過幾個曾經(jīng)最喜歡的玩具送給親戚家的孩子玩,后來再看到時已經(jīng)被弄壞了。當(dāng)時并未太在意,可日后卻經(jīng)常會在不經(jīng)意間想起這件事,心中越來越覺得委屈后悔,如同陰霾般揮之不去。我漸漸發(fā)覺,那是來自童年的自己的強烈抗議。
去年冬天給家里打電話,母親告訴我說父親最近閑得沒事干,那天把我小時候玩的彈弓找了出來,又自己做了幾個泥丸打鳥玩,結(jié)果好幾天一個鳥沒打到就放棄了。我聽后笑了好久。我開心于父親的自娛自樂,開心于父親的童心未泯,仔細(xì)想想,或許我們從來都不是什么大人。
我們先是在懵懂中度過如夢似幻的童年,而后卻將童年帶給自己的美好肆意拆損揮霍,直到折騰得筋疲力盡才幡然醒悟,開始拖著疲憊笨拙的身體試圖尋找和拼湊童年的痕跡,希望借此安慰那個站在過去翹首盼著未來的孩子。我注視著自己的身影一直向前走著,從未忘記那段夢幻的時光。
此時正值初春,那遠(yuǎn)方故鄉(xiāng)的幾朵杏花又是誰在駐足欣賞呢?
責(zé)任編輯 王娜
作者簡介
孟慶鑫,2004年生,遼寧朝陽人,鞍山師范學(xué)院2022級歷史學(xué)專業(yè)在讀本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