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學教書多年,常從年輕人身上看到自己過去的身影:苦悶的,陽光的,躁動的,渾然不覺的……“青春是一場晦暗的風暴”,我常以法國詩人波德萊爾《仇敵》里的這句詩,描述自己年輕時的情狀。我實在慶幸自己沒長得太扭曲,跌得太破碎,而長成一個不再以自己為“仇敵”的“正常人”。說實在的,這要感謝我遇見的一眾好老師在不同階段給予我的教導與幫助。
我中學階段就讀于云南的一所縣城中學,時間是1993年到1999年。按現(xiàn)在流行的話,我連“小鎮(zhèn)做題家”都算不上,從我們家到鎮(zhèn)上還有幾里地呢。所以,好老師對我而言更為金貴。在眾多好老師中,有兩位十分特異——我因此按老禮,稱他們?yōu)橄壬?/p>
一位是教高中歷史的全先生:跛足,上海人,日常都是上海腔普通話,教我們的時候已臨近退休。周圍老師講起全老先生,都是滿心敬意,說他是復旦大學的高材生,學問極好云云。在一個閉塞的小縣城里,我第一次感到“復旦大學”就在眼前。他講課不怎么用課本,隨口就講,但條理清晰,細節(jié)豐富,考試前才帶我們翻下教材。講一個我印象極深的細節(jié)。那時“股份制”剛進入中學教科書不久,在偏僻的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料想大部分老師都沒來得及親見這到底是咋回事,但它卻是高考的新內容。我突發(fā)奇想,去請教全先生。老先生用上海腔帶我回到遙遠的大上海的資本故事中,娓娓道來,百折千回,為我解開了迷惑。
還有一位是教初中政治的張先生。他是附近山區(qū)的彝族人,普通話不好,彝語腔尤其渾厚,說話像甕里發(fā)出來的,每句話都擠得有點變形。然而,張先生是五六十年代的中央民族學院的畢業(yè)生,這個學歷背景,在我就讀的中學是十分罕見的。張先生也以博學而被同事們尊敬,被學生們敬仰。記得那時我喜歡去縣城的圖書館借閑書看,一次借了本《愛因斯坦傳》,頭一回遇到“以太”這個詞,看不懂。于是想,博學的張先生一定懂。一次晚自修上,我有些緊張地去請教他。他驚異地看了我一眼,嘴里說了句我沒聽清的話,就轉身匆匆走出教室了。約莫過了一刻鐘,這位瘦小的老頭懷抱一本巨大的褐色哲學大辭典出現(xiàn)在我的課桌旁,攤開大書里的“以太”詞條,逐字逐句給我講解起來。好奇愛熱鬧的同學們都圍攏過來,一起聆聽老先生講神圣永恒的“以太”。
在躁動的青春期,在隨時可能學會抽煙喝酒、墮入愚頑惡戾、加入打架斗毆的中學時代,他們的言行引導我感受到了求知的樂趣。這種樂趣,正好替代了別的可能。
這里需要多解釋幾句,在我讀中小學的年代,在我的家鄉(xiāng),青年人之間打架斗毆很常見。當時每個村里,一招呼就能出現(xiàn)一二百個十幾歲二十來歲的男青年。每逢趕集日、廟會期或放露天電影,常聽聞他們打架斗毆的事情,受傷甚至因此入獄的情況也不鮮見。我初中的一個同桌就曾繪聲繪色地給我講他參加“大烏龜掃蕩隊”的經歷,我一度有些向往。其實這就是一群懵懂無知的少年人以破壞甚至違法的形式,發(fā)泄青春期的躁動和激情。我那位同桌,在初中后期經常逃學,初三就退學了。還有另一高年級男生,是同學中的小頭目,許多同學都曾借錢給他,后來此人不知所終。在各位好老師的教導下,在求知樂趣的驅動下,我終究走在了正道上。高中畢業(yè),我考進了中央民族大學。進大學不久后,我看了賈樟柯電影《小武》很有共鳴,似乎“小武”就是另一個自己。
比“小武”幸運,我到北京上大學,而沒留在縣城或鄉(xiāng)間廝混。作為一個西南山區(qū)的少數(shù)民族青年人,初到京城求學遇到的困難、茫然和驚喜,是十分具體的。還好,我實在是一個有好老師運的人。我大學的班主任敬文東老師引領我沉迷于人文知識的殿堂。那時三十出頭的他,像一位兄長帶我做了許多影響我一生的事。比如,我大三寫關于小說家格非的作業(yè),他便帶我去清華大學拜訪格非老師。為了發(fā)表我不成熟的作品,他不惜隱瞞我的學生身份,以防雜志編輯有偏見。他對我的鼓勵和幫助,要都寫出來,恐怕能寫一本書了。此外,本科期間,詩人西渡老師教會我寫文章和編輯技能,也是通過他,我第一次讀到各種與詩歌相關的書籍雜志;研究生期間,詩人張棗老師從天而降般來到中央民族大學任教,在我博士畢業(yè)前不久遽然病逝,我已多次寫過我們的故事;我的博士生導師劉淑玲老師以少見的天真和慈愛,每每感化不那么省心的我……師恩浩蕩,感謝和回報都是說不盡的了。
記得2011年夏,在博士畢業(yè)離京南下杭州的高鐵上,我給劉老師發(fā)了一句話:“迷時師度,悟了自度?!鼻鞍刖涓兄x老師們對我的救助、激勵和寬容,我因此有機會修文習藝,而沒在容易失足的晦暗風暴中跌落深淵;后半句,則是勉強地給迷途中的自己打氣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