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色展覽館收藏了一雙珍藏了八十多年的牛皮靰鞡。鞋面舊得發(fā)黑,帶著一點血污,鞋帶干裂發(fā)硬,鞋幫有許多裂紋。這雙鞋看似不起眼,可是許多人都知道它的大名:常勝鞋。這雙鞋有一個動人的故事。
大當家原是東北軍的連長,有家有業(yè)。“九一八”事變,日本鬼子進攻沈陽,殺人放火、無惡不作,大當家的家人除了兒子逃了出來,其他人都死在了日本鬼子的槍下。大當家誓要報仇,不聽“不許抵抗”的命令,領(lǐng)著全連弟兄退到山區(qū),打出“勝日軍”的旗號,屢屢襲擊日本鬼子,老百姓都稱贊大當家打日本鬼子厲害。
那時候,大當家的兒子十一歲,名叫來福,個子到了大當家的胸脯。大當家領(lǐng)兵打仗,身邊帶著兒子,行動不便,兒子也受苦,他就想給兒子找個安身的地方。
那一年,“勝日軍”偷襲日本鬼子開的金礦,繳獲了十根金條,大當家和“四梁八柱”商量妥當,偷偷來到樺樹鎮(zhèn)金家,拿出兩根金條求金先生收留來福。
大當家說,方圓百里的人都知道金先生是飽學之士,為人古道熱腸,視學生如親生骨肉,兩根金條贈送先生做辦學之用,只求收留犬子,學費另付。
其實,大當家有謀算,把來福放到金先生家,和自己不發(fā)生牽扯,既能保證兒子的安全,還能讓兒子學好、長學問。
大當家見金先生沉吟不語、面有難色,就慨然表明心跡:“倘若日本鬼子得知消息,威逼先生,您把犬子交與鬼子即可。晚輩既然決心殺賊,生死已置之度外,絕不會讓犬子連累先生!”
金先生聽說過“勝日軍”的威名,敬大當家是抗日志士,咬咬牙答應(yīng)下來,同意來福寄住,對外稱是親戚家的孩子。
來福在隊伍里饑一頓飽一頓,衣服破了是叔叔大爺粗針大線縫補,穿得破破爛爛,身上虱子成球,長得面黃肌瘦,大腦袋小細脖,看著就讓人心疼。
金先生的閨女叫盞兒,二十歲了還沒嫁人。戰(zhàn)亂年代,人們興早婚,女孩十四五歲就嫁人,二十歲就算老姑娘了。盞兒嫁不出去的原因,一來金家書香門第,而長白山腹地的年輕人大多扁擔放地上不知道念一,門不當、戶不對。二來,盞兒讀書讀報,知道一些東北的時勢,不愿當亡國奴,傾慕打日本鬼子的英雄好漢,不愿意嫁給平常人。
來福叫盞兒姨媽,金先生覺得這么叫挺好,顯得像一家人。來福這么叫,盞兒就這么答,娘兒倆上課是師生,平常是姨媽和外甥。一晃三年,來福長大了,個子比盞兒高出一頭,劈柴火、擔水、推磨都不在話下,還學會了寫信、記賬、打算盤。
有一天,大當家?guī)ПM駐樺樹鎮(zhèn),晚上悄悄來看望金先生。大當家說他領(lǐng)著弟兄們加入了楊司令的隊伍,現(xiàn)在兵強馬壯,屢戰(zhàn)屢勝。大當家還說,來福成人了,得去殺敵立功,過幾天就把來福帶走。
盞兒和來福處得親如母子,得知楊司令三天后要把來福帶走,就想給來福做雙靰鞡鞋,打仗槍林彈雨的,鞋不稱腳哪行。
盞兒量好了來福腳的大小,大當家直咋舌,兒子的腳和爹一樣大。
盞兒把積攢的布頭鋪展開,一層一層刷糨子,摞好幾層,選好天曬干成袼褙,幾層袼褙疊一起,用麻線細細地納成鞋底,叫千層底;接著用牛皮縫鞋幫,然后把做鞋面的牛皮先均勻地抽一圈褶兒,縫個向上凸起的鞋舌頭,圍著鞋口縫上兩排鞋眼,接著穿上牛皮細繩,最后再用麻線把做好的鞋幫鞋面納到鞋底上,一雙跟腳、結(jié)實、耐穿的靰鞡鞋就做好了。
牛皮靰鞡做好了,盞兒又在鞋里絮上又細又軟的烏拉草,讓來福穿上試試。烏拉草又長又細,要用木榔頭反復捶打才會變軟,續(xù)在靰鞡鞋里,吸汗、散濕、防潮。夏天續(xù)上烏拉草,養(yǎng)腳、干爽;冬天續(xù)上烏拉草,暖和、不生凍瘡。
盞兒囑咐來福,“打日本鬼子是男子漢該做的事兒,別怕,穿上靰鞡鞋,姨媽的心就和你天天在一塊兒呢。行軍打仗要是靰鞡穿破了,就及時捎信來,姨媽再給你多做幾雙?!眮砀4┥闲滦?,高興得遇上誰跟誰顯擺。
日本鬼子占據(jù)樺樹鎮(zhèn)不久,楊司令趁鬼子立足未穩(wěn),打下了樺樹鎮(zhèn)。大當家半夜三更領(lǐng)著來福悄悄到了金先生家。大當家和金先生在外屋嘮嗑,盞兒招呼來福進里屋,一邊給來福砸榛子仁,一邊隔墻聽大當家講打日本鬼子的事兒。大當家高聲大嗓,盞兒聽得格外入神。
大當家張羅回軍營,來福賴著不想走。金先生告誡來福不許胡鬧,軍紀如山,夜不歸營起碼得挨二十下軍棍。大當家要強拉來福離開,沒想到來福抱著盞兒的脖子對大當家說:“我要姨媽和你一起陪著我,給我生小弟弟,讓先生當我姥爺。”
大當家漲紅了臉,強行把來福從盞兒身邊拽過來,眼睛卻一直盯著盞兒的眼睛。盞兒低聲嗔怪道:“別看了,小心看進眼里拔不出來……”
楊司令帶著隊伍二打樺樹鎮(zhèn),大當家和來福又回來看盞兒。來??嬷凶訕專髦忭攷逍堑能娒保┲鴰Ъt領(lǐng)章的灰軍服,像一只又歡實又活潑的小老虎。他告訴盞兒,自個兒打死打傷了十多個日本鬼子,毫毛沒傷著,打起仗來越往前沖子彈越靠邊,拼刺刀腳下像生了根似的,穿上姨媽的靰鞡鞋就不怕槍林彈雨?!皸钏玖疃贾腊尺@雙鞋,給起個名叫‘常勝鞋’,還讓俺平時別穿,打仗時候穿上?!?/p>
三天后的夜里,部隊轉(zhuǎn)移,盞兒來給大當家和來福送行,她叮囑大當家說:“你帶兵打仗要千萬小心,特別是要把來福照顧好,別讓我一天到晚惦記?!?/p>
大當家摸摸來福的頭,一本正經(jīng)地說:“以后別再你、你的叫了,叫當家的,我和來福都盼著呢?!北K兒羞澀地低下頭,細聲細氣地說:“這事兒,你得跟咱爹說去!”
幾個月之后,盞兒早上醒來,看見窗臺上擺著一雙靰鞡鞋,湊近一看,血跡斑斑。盞兒認出來了,這是她給來福做的那雙靰鞡鞋,她的心就一哆嗦。
聽說大當家的人馬在八十里外的地方駐扎,盞兒把那雙靰鞡鞋揣在懷里,跟父親一起翻山越嶺去找大當家,打算和大當家一起殺鬼子。
盞兒找到了隊伍,可是楊司令叮囑盞兒說:“你是教書先生,應(yīng)當教育學生保家救國,長大了和日本鬼子做斗爭,讓他們像來福一樣成為少年英雄。教書先生雖說不拿槍,卻能培養(yǎng)出英勇無畏的戰(zhàn)士,讓抗日后繼有人。”
盞兒懂了,從懷里拿出靰鞡鞋,對楊司令說:“這就是來福穿的常勝鞋,還是您給取的名字。誰能打日本鬼子,就讓誰穿,來福在天之靈也盼著司令打勝仗呢?!?/p>
盞兒得知楊司令把常勝鞋交給了大當家,非讓他拿出來,要把繡花鞋墊鋪在鞋里。鞋墊上縫了兩個剪出來的日本鬼子,左腳剪的挎著洋刀、右腳剪的扛著膏藥旗。原來,盞兒手巧,剪花剪鳥,活靈活現(xiàn),事先帶了繡花鞋墊,看到炊事班要把打死的日本大洋馬剝皮燉肉,就割下馬大腿里子的軟皮烘干了,縫在鞋墊上。盞兒告訴大當家:“把日本鬼子踩在腳下,吉利!我和來福的心護著你,到哪都沒事兒。”
楊司令的隊伍上有女兵,得知盞兒送常勝鞋的事兒,就教盞兒唱做軍鞋的歌:“八月十五月兒圓,幾顆星星掛天邊,嬸子大娘去圓月,我和妹子進了山。要問進山干什么,去找抗聯(lián)把軍參。哥哥要去當抗聯(lián),妹妹上前把路攔,哥哥呀,還求你先把腳步停,不是妹子來扯腿,留個鞋樣做鞋穿。”
盞兒學會了這首歌,心里打定了主意。第二天,盞兒臉上擦了粉、頭發(fā)抹了油、嘴上涂了胭脂,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和父親一起到軍營找到大當家,開門見山地說:“今兒咱爹做主,我倆成婚,往后一輩子你是我當家的?!?/p>
楊司令聽盞兒講了大當家與金家的來往,欣然同意了他們的婚事,還讓女兵們剪窗花、貼喜字兒,收拾出一間新房。傍晚時分,楊司令代表男方長輩,金先生是女方長輩,大當家和盞兒一拜天地、二拜楊司令和金先生、三是夫妻對拜,被大家簇擁著送進了洞房。
在洞房里,大當家沉悶不語,也不揭盞兒的蓋頭。盞兒就自己揭了蓋頭,氣沖沖罵道:“你不就是怕打仗死了,俺當寡婦嗎?俺樂意!今兒起,俺給你生兒子,你回來是孩兒他爹,你回不來,俺給孩兒當?shù)之斈?。”盞兒脫了大當家的軍裝,把大當家推倒在炕上,一頭扎進了大當家的懷里。
一夜洞房花燭,回到家后一個月,盞兒發(fā)現(xiàn)自個兒懷孕了,急忙告訴了父親。金先生長嘆一聲說:“生逢亂世,可憐我這外孫生下來就要受苦哇。你一個人把孩子養(yǎng)大,恐怕比唐僧西天取經(jīng)還難?!?/p>
盞兒躲到百里外的明月溝保胎,除了親娘舅,誰也不知道咋回事兒。大當家跟著楊司令走了,一直沒音信,盞兒一等就是好幾個月。親娘舅背著盞兒議論,說楊司令沒了,抗聯(lián)散了,盞兒裝作聽不見,摸著肚子里亂踢亂踹的孩子,心里說:有兒子就不怕,十六年后照樣有人打鬼子。
有一天,來了伙偽滿警察,逼問盞兒肚里孩子是誰的種,盞兒就罵:“那挨千刀的沒良心,把我肚子弄大了,躲出去八百丈遠,姓甚名誰都是假的?!庇H娘舅賠笑臉、打小賞,才把這伙警察打發(fā)走了。
誰知道剛剛消停個把月,親娘舅無意間說漏了嘴,盞兒頓時火冒三丈。
原來,大當家受不了抗聯(lián)的苦,下山降了日本鬼子,領(lǐng)著幾十號兄弟當了偽滿洲國的兵,因為軍服的袖口有兩道紅杠,被老百姓戲稱為“紅袖頭”。大當家當了營長,住在樺樹鎮(zhèn)給日本鬼子看家護院。
盞兒挺著大肚子趕回樺樹鎮(zhèn),見了大當家,左手托著大肚子,右手劈頭蓋臉抽了大當家一頓鞭子,帽子都抽掉了。大當家忍著,一言不發(fā)。
盞兒打累了,一邊流淚一邊讓大當家把常勝鞋交出來。大當家進屋,把紅緞子包著的常勝鞋拿出來,遞到盞兒手里,狠狠打了自己兩個嘴巴。
盞兒一抖韁繩,讓父親掉轉(zhuǎn)馬頭,趕車快走。盞兒沒回頭,可她感覺到了,大當家在無聲地流淚。
盞兒快要生產(chǎn)的時候,親娘舅含淚告訴她,大當家犧牲了。原來,大當家是詐降,他和楊司令相約里應(yīng)外合,再次奪取樺樹鎮(zhèn),在戰(zhàn)斗中犧牲了,腦袋被日本鬼子掛在了城門上。
盞兒沒哭,拿上常勝鞋,讓父親趕著馬爬犁回到了樺樹鎮(zhèn)。在城門口,她看到了裝在木籠里的大當家的腦袋。大當家的眼睛半閉半睜,就像洞房花燭夜撫摸她眉眼時的樣子。
爬犁過城門,馬邁不動步。盞兒仰臉,看到木籠子上有血珠,趕緊把常勝鞋拿出來,高高舉起,一滴血珠落在常勝鞋上,飛濺開來,濺進了盞兒的眼里。這時候,馬又走起來,不急不緩,穩(wěn)穩(wěn)當當。
盞兒把常勝鞋摟在懷里,癡呆呆地坐著,由著父親趕著馬爬犁往前走,眼淚濕了大襟、濕了常勝鞋。
一個月后,盞兒生下了兒子,是在親娘舅家的炕頭生的,舅媽伺候她月子。滿月那天,親娘舅早晨推開門,見門外擺了一溜柖條筐和土籃,里面裝著雞蛋、小米、蜂蜜、蔬菜。
金先生去世后,盞兒一個人帶孩子,鎮(zhèn)上老老少少都敬著盞兒,都想著幫盞兒一把。盞兒后來成了一個大家族的太奶奶,太爺爺自然是大當家。這家有個規(guī)矩,就是年年在盞兒生日那天,全家人挨個給太奶奶跪地磕頭,祝太奶奶長命百歲。
盞兒的重孫子偷偷問過太奶奶,“一個人帶著孩子過了一輩子,多苦啊,沒想過再往前走一步,找個人搭伙?”
那時,盞兒已經(jīng)九十多歲了,她的臉上露出一抹淡然的微笑,堅定地說:“自從你太爺爺?shù)哪X袋掛在城門上,別的男人在俺心里就沒有斤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