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張開大嘴如海門呀，喝起酒來，真像是一段黃河飛奔入口哈！”距今920多年前的一天，就在渡海北歸的前兩個月的一次聚會上，謫居海南儋州的大文豪蘇東坡面對一位豪飲的七旬老人如此大聲吟唱。

他不僅晚年在儋州以詞繪“老翁狂飲圖”，還曾在其他謫地與為官之時，以詩為善飲者寫真，記錄和展現(xiàn)與對飲者的真摯情感。尤其是三年多謫居海南期間，他利用儋州人好飲樂飲的性情，頻頻以酒為橋?yàn)槊?，結(jié)交眾多黎族朋友，其中不少是老年人。

北宋時，蘇東坡在儋州就明言“海口”，只不過不是指地理意義上的、今天的海南省會?？?，而是有如今人們熟知的成語“夸下?？凇敝械谋扔饕馕?，但卻是形容飲酒者的海量，而且說的是年過七旬一位老人的大嘴巴，其夸張程度，確實(shí)驚世駭俗。

那是元符三年（1100年）四月的一天，離蘇東坡北返中原渡過瓊州海峽還有兩個月。這時，他也還不知道哪一天會離開這個生命最后一個謫居地，時年65歲的他早就融入了當(dāng)?shù)厝说纳钆c習(xí)俗中。他和一位叫王仲翁的73歲老人一起喝酒，見這位老人和他一樣是性情中人，滿身豪氣，他便在笑著勸酒之際，唱出一首足以震爍與驚艷世代人們耳目的豪放詞：

“海南奇寶，鑄出團(tuán)團(tuán)如栲栳。曾到昆侖，乞得山頭玉女盆。

絳州王老，百歲癡頑推不倒。?？谌玳T，一派黃流已電奔。”

這首題目為《減字木蘭花·以大琉璃杯勸王仲翁》的詞，用今人的話來譯大意可為：

我們用這大且圓的琉璃杯喝酒，它可是從南海諸國舶來的奇寶，有點(diǎn)像我國用竹篾、柳條編成的笆斗等盛物器具，但它是經(jīng)過澆鑄而成的。它可是光照過神山昆侖山的，不僅珍貴，而且像是王母娘娘賜給玉女的如玉石盆那樣瑩潔、白凈。你興奮地端起杯，張開碩大如門的海口，我只見那酒，像一段黃河向你的大嘴疾速飛奔。你王仲翁可真是那《左傳》里記載的“絳州王老”，身子癡頑硬朗，怎么推也推不倒，肯定能活100歲的。

據(jù)薛瑞生等考證稱，蘇東坡所言王仲翁即儋人王公輔，號王六翁，舊的《儋縣志》記載其名為王肱。當(dāng)年王六翁73歲，讓博學(xué)多才、熟悉經(jīng)史的蘇東坡自然想起《左傳·襄公三十年》里所載的也是73歲“推不倒”的絳縣人“王老”，便借典故來歌頌他，祝愿他健康長壽。

至于“黃流”，有學(xué)者稱是指秬鬯，即以黑黍和郁金香草釀造的酒，古代用于祭祀降神及賞賜有功的諸侯，如《詩·大雅·棫樸》有云：“瑟彼玉瓚，黃流在中?！钡嗟难芯空哒J(rèn)為，蘇東坡當(dāng)時在“蠻荒之地”的儋州沒有這種高檔酒，而且以他的行文風(fēng)格等來看，他是特意比喻王仲翁飲酒速度快如閃電，就像黃河疾奔入?？?，氣勢非凡。

這是一首勸酒詞，也是一首祝愿詞。上片注重描寫，主要借由琉璃杯敬勸王仲翁喝酒；下片旨在突出王仲翁狂飲的雄姿，進(jìn)而對其表示祝福。從中，可以看出，蘇東坡對注重養(yǎng)生的健康高齡老人的仰慕與喜歡。細(xì)細(xì)分析起來，其中妙趣橫生。

有人撰文稱，該詞以“海南奇寶，鑄出團(tuán)團(tuán)如栲栳”，特寫琉璃杯這種酒器的奇、貴、精、大、圓?！捌妗痹谟谒骞馐?；“貴”在它來自與我國有貿(mào)易往來的南海諸國，是從大海的南部傳來的“寶”物；“精”在于它是以液態(tài)非金屬材料澆“鑄”而成的；“大”和“圓”在于它形異團(tuán)團(tuán)，如同笆斗等圓筐。奇、貴、精、大、圓，這五個字綜合體現(xiàn)了“琉璃”酒杯所含的分量，具有較高的藝術(shù)欣賞、美學(xué)欣賞價值和禮儀象征性價值。以如此罕見而珍貴的杯子勸酒，層層渲染，可見場面之盛、友情之重。

但是，我們從蘇東坡本人所留下的文字中知道，這琉璃杯非他所有，盡管他愛酒和愛收藏酒器，可他剛到儋州不久，就因?yàn)樯嬎龋瑢⒕谰凭哔u了個精光，“吾謫海南，盡賣酒器以供衣食”，只留一個國產(chǎn)的荷葉形酒杯把玩，“獨(dú)有一荷葉杯，工制精美，留以自娛”。

那么，這舶來奇品琉璃杯是后來所得，還是屬于對飲的王仲翁，蘇東坡未說，也無其他材料證實(shí)其歸屬，遂成一謎。我們可以猜測，他們飲酒所用的也許只是普通稍大些的杯子，而蘇東坡為了酒興，便以文學(xué)的方式，把它想象成曾見過或臆想中的寶物琉璃杯。

還有人以“曾到昆侖，乞得山頭玉女盆”句進(jìn)行分析道，蘇東坡將自己與王仲翁的宴飲描繪成仙游，置身于仙境中，在仙山上，浴仙盆，于玉女間，服玉漿，兩人“遨游于其中，真是神奇浪漫”，既可從中看到蘇東坡晚年仍向往著復(fù)朝的美好前景，又能讓人從中體會到他獲得比“琉璃”杯以及“推不倒的老人”還珍貴的教益。

這種說法顯然是借題發(fā)揮。蘇東坡一向愛在吃喝與閑坐中以文學(xué)妙筆編織幻境，尤其是在處于貶謫之地艱難之時，以其夢想營造的“桃花源”之境化解煩惱憂愁，把日常生活甚至是眼前的糟糕生活進(jìn)行理想化、浪漫化。

對于蘇東坡說奇寶琉璃杯、道玉女仙境飲，我們姑且可以一笑。但是，他在這首語調(diào)輕快的詞中，倒是確實(shí)將他和謫地一位老者痛快淋漓、開懷暢飲的場面展現(xiàn)在世人面前，尤其是以“?？凇薄伴T”“黃流”“電奔”四個比喻巧妙組合，極盡鋪陳與夸張，將一位“癡”而“頑”的老人狂飲之雄姿，栩栩如生地展現(xiàn)，近千年來仍讓人見詞如見到一幅《老翁狂飲圖》，在感受語言藝術(shù)獨(dú)特魅力的同時，內(nèi)心產(chǎn)生輕松、痛快之感，仿佛親眼看到他們酣飲的酒桌和宋時儋州老人善飲、樂飲的形象與風(fēng)采。

蘇東坡晚年較少寫詞，謫居海南三年多，僅寫四首詞，此篇《減字木蘭花》便是其中之一。而且，以整首詞為一老人飲者塑像，這不僅在古代文人中較為罕見，且是一生中寫下300多首詞有“宋代詞宗”之稱的蘇東坡唯一的一次。

作為文學(xué)家的蘇東坡十分留意民間奇異人士，他曾以詩歌刻畫過一些特別的飲者。如元豐三年（1080年）六月，蘇東坡謫居黃州，游俠式的好友、那個被“河?xùn)|獅吼”的大丈夫陳季常第一次自岐亭來探望，眾人歡聚，他在《陳季常自岐亭見訪，郡中及舊州諸豪爭欲邀致之，戲作陳孟公詩一首》中，把陳季常比作《漢書·游俠傳》所載縱情嗜酒的陳遵（字孟公），在豪情大飲時，為防止?jié)M堂賓客走開，竟關(guān)上大門并把客人的車架投入井中，“孟公好飲寧論斗，醉后關(guān)門防客走”，而且還行跡不定，忽而帶著酒在陋巷中奔走，極為喜歡揚(yáng)雄諷諫漢成帝的《酒箴》，“忽然載酒從陋巷，為愛揚(yáng)雄作酒箴”，把陳季常飲酒的行為描寫得既夸張又瘋狂，而且道出了陳季常的豪俠性格、清高個性、賢明品德，尤見奇絕。

又如，蘇東坡在《趙既見和復(fù)次韻答之》一詩中，描寫一個“長安小吏”，不僅喜歡喝酒，而且清高正直，有詩學(xué)文采，讓其想喝酒時就會不由自主地想到他：“豈知后世有阿瞞，北海樽前捉私釀。先生未出禁酒國，詩語孤高常近謗。幾回?zé)o酒欲沽君，卻畏有司書簿帳。酸寒可笑分一斗，日飲無何足袁盎?！?/p>

似乎還嫌不夠勁，蘇東坡又在另一首七言詩《趙郎中見和戲復(fù)答之》中，再次夸贊這位朋友的詩思敏捷，“趙子吟詩如潑水，一揮三百八十字”，而且慨嘆他酒量了得，飲酒快速，達(dá)到了水淋灰中瞬息即干的震撼效果，“趙子飲酒如淋灰，一年十萬八千杯”，而且還擔(dān)心他繼續(xù)豪飲下去，會把東海也喝干，“若不令君早入務(wù)，飲竭東海生黃埃。”

對于好飲與善飲的老者，蘇東坡在與好友劉敞同為一亭題詩時，也提到一位不滿70歲而退休隱居的“逸老”。其詩《和劉長安題薛周逸老亭，周善飲酒，未七十而致仕》，就稱贊這位叫薛周的老人有早退之高行，不僅“買園招野鶴，鑿井動潛虬”，而且是個愛酒風(fēng)流的人物，“自言酒中趣，一斗勝涼州”。好與友朋同飲的薛周，過的是“山鳥奏琴筑，野花弄閑幽”、日日把盞為樂的逍遙生活，讓蘇東坡大為感嘆：“誰能載美酒，往以大白浮”。

宋人致仕（退休）后，競相過著詩酒相伴相樂、悠閑自在的生活，成一種世人所公認(rèn)的高雅行徑和社會風(fēng)尚。如高志寧與“休官諸老凡九人”，“放懷林泉間，以詩酒相娛樂”；范鎮(zhèn)閑居許州組織‘飛英會’，“又有王緩歸體后，舊與賓客置酒高會”；韓維不僅“閑里高官物外身，追歡高會及良辰”，而且“菊含曉露精神健，酒入涼天氣味醇”；石詢直以“城南舊圃為亭沼，植名花異卉”，“每垂輿往游其間，以詩酒為娛，其詩尤平暢閑澹，無一語及榮辱”；陳哭居于江州，在“退而自休”后，“日使家人誦書，常數(shù)千言，危坐聽之，未嘗有倦色”，而且樂于對四海親朋“廣于招納，與之置酒高會，彈琴賦詩”；劉幾“飲酒聽歌，放浪形骸，超然有出世之姿”；華直溫“以文酒自樂，間命子弟講說義理，欣然如有所得”；吳瑛“與客飲酒必醉，客去亦不問，有陶淵明風(fēng)范”；錢羔羊“或入城市，泯然據(jù)鞍，唯其所遇，不劇醉不歸”……

在蘇東坡所處的時代，一向愛熱鬧、愛交友的他，見多了致仕官員們的閑暇時日聚會，對于他們飲酒與賞花、下棋、煮茶一樣的其樂陶陶，也多有熱情參與。而對優(yōu)游宴樂、好客喜酒者、嗜酒如命者、狂而醉者，也時有筆墨觸及，不過他寫得較多的是有文采、詩才、酒德，且與他志趣相投、具有文士風(fēng)流氣質(zhì)的朋友。

盤點(diǎn)蘇東坡筆下的酒徒、酒仙，多是有過仕宦經(jīng)歷或官場背景的人，偶有鄉(xiāng)野隱士，年少和年長者均有。但相比起來，讓人印象更深的是這位居住海島、“?？谌玳T”的老王，甚至今日人們在儋州或整個海南面對喜歡喝酒的七八十歲或百歲老人，也會不經(jīng)意地用目光在他們身上搜索，是否有蘇東坡以豪詞妙筆留下的王六翁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