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與張純?nèi)绺改傅乃拇谓煌?/h1>
2024-09-11 00:00:00周翔
新華月報 2024年15期
→ 1994年12月，張純?nèi)纾ǘ庞乙唬┰诿绹肪S會成立大會上參觀紀念南京大屠殺57周年圖片展后留影。
淮安是一座歷史文化名城，也是人權(quán)斗士、美籍華裔歷史學(xué)家、《南京大屠殺》作者張純?nèi)绲募亦l(xiāng)。2014年以來，為了建設(shè)張純?nèi)缂o念館，迎接“無法忘卻歷史”的淮安女兒回家，我們按照中共淮安市委要求，與張純?nèi)绺改笍埥B進先生、張盈盈女士保持了密切交往。二位可親可敬的老人給了我們無比真誠、無可替代的支持和幫助，保證了張純?nèi)缂o念館的如期建成開放。淮安也借此平臺擴大了與海內(nèi)外的交流，提升了開放度和美譽度。
公祭日前，初謁張純?nèi)绺改?/h3>
1997年12月，在南京大屠殺發(fā)生60周年之際，時年29歲的張純?nèi)缤ㄟ^實地調(diào)查、走訪幸存者，發(fā)現(xiàn)和引證《拉貝日記》，寫成并在美國出版了歷史著作《南京大屠殺》（也叫《南京暴行：被遺忘的大屠殺》），打破西方世界60年的集體沉默，揭露了侵華日軍在南京屠戮30萬民眾的暴行。這部為遇難同胞申冤、為民族恥辱悲鳴、為人類和平吶喊的沉重史著，讓年輕的張純?nèi)缵A得了國際聲譽， 獲得“人權(quán)斗士”的稱號，也使她的身心長期沉浸于“無法忘卻歷史”和“被遺忘的大屠殺”的雙重煎熬。2004年11月9日，張純?nèi)缃Y(jié)束了自己36歲的年輕生命。故鄉(xiāng)淮安始終銘記她，文化界年年追思，僑界一直期望能永恒地祭奠她。
2013年5月，我作為淮安市僑聯(lián)主席隨江蘇省僑聯(lián)文化代表團訪問美國。在舊金山華人舉辦的一場歡迎晚宴中，我自我介紹來自張純?nèi)绲募亦l(xiāng)淮安，在場的美國世界抗日戰(zhàn)爭史實維護聯(lián)合會（以下簡稱史維會）前會長李竟芬、旅美畫家段昭南告訴我，張純?nèi)缫彩呛Ｍ馊A人的驕傲，她曾在這里生活、戰(zhàn)斗，她的父母就居住在附近的圣荷西市。大洋兩岸的同胞由此而驚喜興奮，張純?nèi)绯闪四菆鲅鐣墓餐掝}。遺憾的是，行程已定，時間不允許我們?nèi)グ葜]二位老人。臨別前，我托請竟芬大姐、昭南先生帶去故鄉(xiāng)的問候，幫助我們和二老取得聯(lián)系。
半年后，昭南先生打來電話告知我，在首個國家公祭日，張純?nèi)绲母改笇?yīng)中國政府邀請，參加國家隆重舉辦的南京祭。昭南先生還熱心地讓我與史維會秘書長林世東先生精準對接，因為二老這次回國全程由他陪同。
2014年12月12日午后1時，我們?nèi)缂s在賓館見到了剛剛抵寧的張紹進先生和張盈盈女士。盡管是近九寒天，室內(nèi)的空氣卻溫暖如春。在柔和的燈光下，我仔細端詳兩位慈祥而儒雅的前輩，先前的拘謹悄然打消，一股氤氳的暖流在心間升騰。張紹進先生是國際知名的量子物理學(xué)家，改革開放初期曾訪問祖國，受到鄧小平的親切接見。他年近八旬，精神矍鑠，一見面就和我拉起了家常。他告訴我，張氏家族原本世居淮安漣水縣，后遷至淮陰區(qū)新渡口，其父張乃藩曾任民國宿遷縣縣長，全面抗戰(zhàn)爆發(fā)后，還在襁褓之中的他就隨父南遷。此后，世事滄桑，他再也沒有回過家鄉(xiāng)。但長期受父母影響，紹進先生保持了濃重的鄉(xiāng)音，在平靜講述中，他關(guān)切老家的祠堂怎樣了，當(dāng)年的渡口還在嗎，行醫(yī)的表兄近況如何，等等。夫人張盈盈是生物學(xué)家，小先生3歲，也更顯得年輕，她溫情地問起鄉(xiāng)里的經(jīng)濟文化發(fā)展，關(guān)心他們捐助的村小的建設(shè)情況。對二老的掛念，我一一作了解答，同時說明有一個心愿想讓老人家知道，更希望得到理解和支持。我拿出在家鄉(xiāng)興建張純?nèi)缂o念館的方案，介紹我們的設(shè)想，他們專注地聽，不時地點頭。我說：“純?nèi)缡悄銈兊膼叟彩羌亦l(xiāng)人民的好女兒，她以如椽史筆和生命代價寫成《南京大屠殺》昭告天下，77年前的今天，侵華日軍在這座城市犯下了滔天罪惡。今天為了紀念她，為了銘記歷史、捍衛(wèi)和平，我們計劃在家鄉(xiāng)建設(shè)張純?nèi)缂o念館，為她樹立永久的豐碑?！?/p>
“是的是的！”張紹進先生連連點頭，贊許我們的想法。“那么我們能做些什么呢？”他認真而審慎地問道。
我說，在家鄉(xiāng)，這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市里區(qū)里會很重視，資金、場地、建筑都會落實解決，但有關(guān)張純?nèi)绲氖论E、紀念物品、影像文字等這些展陳實物，是我們難以收集的，希望老人家予以支持，幫助我們在海外收集?！澳睦锬睦?，要感謝你們哪！純?nèi)珉x開10年了，北美每年都有紀念活動。幾個星期前，在硅谷純?nèi)缒沟?，我們還參加了一場追思會。你們想著她，我們很高興、很欣慰，需要哪些東西，你們排一排，列出詳細清單，我們會動員親友、商請史維會全力支持的。”張盈盈女士爽快地表明態(tài)度。
見面前擔(dān)心提起張純?nèi)?，會給二老帶來感傷，沒想到老人如此沉靜開朗。于是，我又“得隴望蜀”，告訴張盈盈女士，她回憶女兒的著作《張純?nèi)纭獰o法忘卻歷史的女子》，感動了千千萬萬國內(nèi)讀者，我們希望在純?nèi)缂o念館收藏這部書在海內(nèi)外的不同版本。
“是嗎？”張媽媽顯然沒想到我讀過這部書。她告訴我，“寫這部書是在痛定之后，希望通過女兒的故事昭示世人。純?nèi)缡且粋€堅定女子，她無法忘卻1937，無法忘記日軍暴行，她相信‘一個人的力量’，所以她單槍匹馬、無所畏懼，為已經(jīng)被西方世界遺忘的30萬亡靈而戰(zhàn)。”在溫婉淡定的吳音里，我聽到了老人內(nèi)心的堅毅。
還想再與二老討教，但同行的林先生示意：“紀念館需要哪些資料，可以按老人家說的，列個清單，回去我們慢慢收集?！笨吹酱巴庑闭者M來的陽光，我恍然領(lǐng)悟，兩位老人飛越大洋抵達上海，又轉(zhuǎn)乘高鐵到了南京，再被我們打攪半天，該好好休息了，明天還要參加國家公祭呢！我趕緊告辭，二老送我們出門。
→ 作者（右一）初次拜見張紹進夫婦（中間二人）時合影 冬日的余暉緩緩地定格在他們身上，他們身后是暮靄中肅立的南京城。
長風(fēng)萬里，二老踏上家鄉(xiāng)土地
張純?nèi)绺改傅臒崆橹С?，給了我們極大的信心。2015年2月4日，淮安市僑聯(lián)向中共淮安市委提出興建張純?nèi)缂o念館的建議，很快得到批準。4月中旬，市委成立張純?nèi)缂o念館建設(shè)領(lǐng)導(dǎo)小組和工作班子，建館工作順利啟動。我們市僑聯(lián)的任務(wù)是聯(lián)系張純?nèi)绺改负秃Ｍ鈨S社團，一年內(nèi)完成海外文物的征集工作。
實際上，向海外征集文物的工作早已在籌劃之中。2015年春節(jié)過后，市僑聯(lián)就征得張純?nèi)绺改竿?，委托段昭南和史維會朋友，在舊金山成立張純?nèi)缂o念物品征集委員會，聘請張純?nèi)绺改?、伯父（張紹遷，居住在洛杉磯）為顧問，史維會常務(wù)副會長丁元為總監(jiān)，建立工作架構(gòu)。4月22日，征集委員會在舊金山召開新聞發(fā)布會，宣布征集工作面向全美展開。與此同時，紀念館選址確定。在距離張純?nèi)缂亦l(xiāng)數(shù)公里的淮河北岸，有一座新近落成的仿古建筑，淮陰區(qū)政府原擬作為文化場館使用，但因其建筑風(fēng)格和周邊環(huán)境均契合紀念館創(chuàng)意，區(qū)里同意將它作為張純?nèi)缂o念館使用。
我及時把相關(guān)信息反饋給大洋彼岸，二老大為驚訝?？吹轿野l(fā)去的選址方位、場館風(fēng)貌，他們更是分外感動。張盈盈在微信里說：“去年12月初次聽你們說創(chuàng)意，不到半年你們就完成了規(guī)劃、立項、選址和土建，速度驚人！美國2008年規(guī)劃在加州建設(shè)第一條高鐵，至今還沒有動工！”她稱贊這個場館“從外觀看很古樸，又很大氣”，表示“真的想飛過去看看！”我當(dāng)即熱情相邀：“歡迎你們回來！看看家鄉(xiāng)變化，看看純?nèi)琊^的樣子?！崩先思覄恿烁星?，她告訴我：“我們安排一下，盡快回去看看！”
不久，張盈盈給了我準信，他們8月底回家。這位嚴謹?shù)墓鸩┦?、生物學(xué)家一再解釋，選擇大熱天回鄉(xiāng)實屬不得已：一來純?nèi)绲暮⒆用康绞罴俣紩硗夤馄偶叶燃?，行程提早不了；二來今年是中國人民抗日?zhàn)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zhàn)爭勝利70周年，已收到中國政府邀請，將作為海外嘉賓參加北京的紀念活動，歸期也推遲不了。出于親情鄉(xiāng)情，出于對二老的尊重，更為了建好純?nèi)琊^，我們用心做好接待準備：一是商請江蘇省僑聯(lián)領(lǐng)導(dǎo)出面，在南京會見英雄的父母；二是約請詩壇名宿創(chuàng)作詩篇，歡迎二老蒞淮；三是邀請關(guān)鍵人物來淮，參加張純?nèi)缂o念館專題座談會。
8月28日中午，張紹進夫婦抵達南京，當(dāng)年率團訪美的江蘇省僑聯(lián)副主席宮琳以及用紀實文學(xué)揭露侵華日軍南京暴行的青年作家趙銳與我們一起夾道歡迎。大家一見面，宮琳就指著我對二老說：“兩年前我和周翔等幾位僑聯(lián)同人訪問舊金山，意外聽說你們住在圣荷西，因為行程太緊，沒能去拜訪你們，留下莫大遺憾。今天能在南京見到你們，是緣分，更是大洋兩岸的淮安人的情深義重給了我這個機會！”一番熱情洋溢的講話讓二老有了賓至如歸之感，一掃旅途勞頓。風(fēng)塵仆仆趕來的青年作家趙銳恭敬地向二老鞠躬，贈送她的新作《魏特琳：憂郁的1937》。二老看著像女兒一般芳華的青年作家，眼睛濕潤了。后來二老把《魏特琳：憂郁的1937》留在了張純?nèi)缂o念館，讓那位救助過無數(shù)中國難民的美國傳教士與他們的愛女相守相伴。
→ 張紹進夫婦回鄉(xiāng)參觀張純?nèi)缂o念館建設(shè) 當(dāng)天傍晚，二老抵淮，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原副主席趙愷先生迎候在門前。三位年近八旬的老人一見如故，老詩人贈以當(dāng)天的《淮安日報》和他專為二老前來創(chuàng)作的詩歌《張純?nèi)纭?，并告訴二老：“趙銳是我女兒，也是一位無法忘卻歷史的女子 ！”張盈盈連聲夸贊：“詩禮傳家，年輕有為！”
到房間坐下后，張紹進感慨：“我生于蘇北，定居美國，少小離家老大回啊！”趙愷先生說：“您闊別家鄉(xiāng)70多年，雙鬢斑白，但鄉(xiāng)音無改，難得??！”接著，詩人展開詩稿，一邊誦讀，一邊向二老講解。讀到“記錄被屠殺者靈魂的書/站立是《墓志銘》/鋪展是《安魂曲》 ”時，英雄的雙親默默點頭；讀到“一顆子彈飛行了七十年/終究追殺了第三十萬零一”時，詩人悲憤難抑，仰天長嘯：“叩開天堂之門/把血淚之書送給上帝/上帝讓它偎著《圣經(jīng)》/《圣經(jīng)》為第三十萬零一個遇難者哭泣/一顆子彈飛行了七十年/終究追殺了一個記憶……”那一刻，英雄父母潸然淚下，他們被詩人的真情打動，為故鄉(xiāng)的盛情感動。離開淮安前，他們把這首壯懷激烈的詩篇留給女兒，永遠鐫刻在張純?nèi)缂o念館。
29日清晨，我們陪同二老參觀在建的張純?nèi)缂o念館。它北接廣袤的平原，南枕淮河清波，東望紀念漂母的母愛公園，再向東去，是張氏家族故地——新渡口。紀念館布展面積1000平方米、廣場綠地36000平方米，二老里里外外、遠遠近近地走著看著，時而駐足思考，時而提出建議，毫不在意烈日當(dāng)空、秋老虎酷熱難當(dāng)。從勃勃興致看，他們非常認可這個場館，也喜愛這里的風(fēng)光美景，喜愛這里的人文氣息。
下午召開座談會，二老見到了難得一見的新老朋友。一位是江蘇省委黨校的楊夏鳴教授。1995年7月，在美國出生長大的張純?nèi)缰簧韥砟暇嵉乜疾熳咴L時，中文聽力和記錄都有些困難，楊教授幫助她完成了中英文的轉(zhuǎn)換，記錄下十多位南京大屠殺幸存者的證言。那天，楊教授還帶來一座水晶紀念碑，是中央電視臺大型紀錄片《1937南京記憶》攝制組專門制作、贈送給張純?nèi)绺改傅?。另一位是南京民間抗戰(zhàn)博物館建館人吳先斌先生。當(dāng)年張純?nèi)缭谀暇┰L談，親手錄制的五盤音像資料，由楊夏鳴教授轉(zhuǎn)贈給吳先生，由他珍藏在南京民間抗戰(zhàn)博物館。張純?nèi)绺改敢苍騾窍壬牟┪镳^捐贈了一批張純?nèi)绲倪z物。座談會上，楊教授深情回憶了10年前張純?nèi)缭谀暇┛疾觳稍L的情況，生動描繪了年輕作家直面國恥、探求真相的堅毅品質(zhì)和科學(xué)精神。吳先生則表示，將把張純?nèi)缰谱鞯哪暇┎稍L音像資料完整復(fù)制后贈送給張純?nèi)缂o念館。
→ 張紹進夫婦（右一、右二）與當(dāng)?shù)厝A人在美國張純?nèi)绻珗@ 我們深深地感謝這兩位朋友，更感恩張純?nèi)绲母改浮２桓蚁胂?，如果二老不來淮安，不為我們在海?nèi)外張羅，楊教授和吳先生是否會信賴我們，并由此展現(xiàn)這般感人的情懷。座談會期間，負責(zé)布展的同志擔(dān)心文物資料不夠豐富、展陳布置不夠精彩，張盈盈則非?？隙ǖ卣f：“請放心，我們這次帶來的，包括前期傳過來的音像文字，包括書稿、書信、影視作品，已經(jīng)很豐富了。實物方面，我們看了紀念館，已經(jīng)心里有數(shù)，會提供你們想要的一切物品。”我提出組團去舊金山，一是實地感受張純?nèi)鐚懽鳌赌暇┐笸罋ⅰ返男穆窔v程，二是現(xiàn)場采訪支持幫助過張純?nèi)绲纳鐖F朋友，三是遴選帶回展陳的紀念物品。二老非常欣慰，熱情地邀請我們?nèi)プ隹?。圍繞建好純?nèi)琊^、讓淮安女兒榮歸故里話題，座談會氣氛融洽，賓主關(guān)心的問題都有了圓滿答案。
30日上午，張紹進、張盈盈夫婦一身輕松地飛赴北京。9月3日，他們在天安門廣場觀摩中國人民抗日戰(zhàn)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zhàn)爭勝利70周年大閱兵。
早春二月，去尋訪英雄的足跡
2016年早春二月，應(yīng)美國史維會邀請，我們一行8人肩負莊嚴使命，飛赴舊金山，追尋英雄的足跡。
到達住地時已是晚上8時，但張紹進夫婦由段昭南、李竟芬等朋友陪伴，在料峭春寒里正等著我們。彼此問候致意，張盈盈遞給我們每人一份行程表，我掃了一眼，排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連午飯、晚餐也安排了交流訪談。這不出意料，因為我們在這里僅有三天時間。張盈盈體貼入微，帶著歉意說：“你們難得來一趟，時間全花在工作上了！要是能多待幾天，還能走走看看?！笔聦嵣?，我們重任在身，日程緊點收獲多些，正是我們期待的。在異國他鄉(xiāng)事必躬親慣了的老人家，他們遠比我們勞累。
次日早7點，二老就趕過來，帶我們?nèi)ニ固垢４髮W(xué)。女兒去世后，為了妥善安全，他們把有關(guān)張純?nèi)绲木蘖抠Y料捐贈給了與斯坦福同樣馳名的胡佛研究所。由他們出面預(yù)約，我們才得以進入所內(nèi)查閱資料。經(jīng)過安保檢查，我們脫鞋進入資料庫，管理員應(yīng)我們的要求，成箱地搬出張純?nèi)缜嗌倌陼r期的學(xué)習(xí)檔案，與親友的書信，有關(guān)《南京大屠殺》的珍貴資料，張純?nèi)缟矮@得的榮譽、獎?wù)?、獎杯等。得益于二老的事前溝通，我們破例可以拍照、記錄，凡看好的實物均記下尺寸、質(zhì)地、色彩，為復(fù)制、還原留下可靠依據(jù)。離開前，我們還在密閉的資料庫合影留念。
下午，我們參觀張純?nèi)绻珗@，到二老家里做客。當(dāng)時的張純?nèi)绻珗@還是一片綠地。2015年2月，舊金山灣區(qū)圣荷西市議會全票通過設(shè)立張純?nèi)绻珗@（Iris Chang Park）的提案，同意在張純?nèi)绻示痈浇ㄒ蛔珗@，以紀念人類正義使者張純?nèi)缗俊Ｃ髦珗@沒有動工，二老還領(lǐng)我們來這里，是要告知親友他們兩代人的家國情懷：少年純?nèi)鐝母改钢v述的山河破碎、國土淪喪、輾轉(zhuǎn)他鄉(xiāng)的經(jīng)歷中，知道了自己來自哪里、根在何方、為誰執(zhí)筆，因此她寫《錢學(xué)森傳》、寫《美國華工》等，《南京大屠殺》是她接受父母“寫一些抗戰(zhàn)題材”的建議，留給世人的不朽杰作。女兒去世后，父母從悲慟中站起，加入史維會，繼續(xù)女兒的心愿，堅持日本政府必須為南京暴行道歉，必須為死難者、受害者賠償，警醒后人銘記民族苦難、維護人類正義、捍衛(wèi)世界和平。眼前這座公園得以立項，一位華裔女子將得到緬懷，是父母的呼吁得到了理解，是當(dāng)?shù)厝A人的支持產(chǎn)生了影響，是各族裔朋友的聲援贏得了回應(yīng)。
二老的家是一座二層小樓，不很敞亮但是很恬靜，適合老人安居。我們的到來打破了這里的寧靜，二老發(fā)自心底地高興。張紹進先生樂呵呵、笑盈盈地看著我們跑上跑下；張盈盈女士則忙里忙外，向我們介紹女兒學(xué)習(xí)、生活的故事。我們負責(zé)攝影攝像的年輕人，忙著用鏡頭記錄下這里的一景一物一瞬；而我，面對書香濃郁的書房久久遐想，想到年輕的作家在燈下疾書，想到悠揚的琴聲讓一家人歡欣愉悅，我想將這些溫馨的場景都安放在紀念館里。晚上，兩位長輩請我們吃飯，我們不忍拂逆他們暖暖的心意，留了下來。那一夕，我們仿佛夢回淮水，春風(fēng)和煦，暖意盈懷。
→ 張純?nèi)绺改福ㄗ笕⒆笏模┡阃髡叩热嗽谒固垢４髮W(xué)胡佛研究所 第三天，我們兵分兩路，訪談華人朋友，憑吊張純?nèi)缒沟?。在庫比蒂諾市的一個廣場，李竟芬大姐回憶：1994年12月10日，史維會在這里舉行成立大會，有150多位來自美國、加拿大的人士參加會議，其間舉辦了南京大屠殺圖片展。李竟芬還記得，他們當(dāng)時收集到來自新華社的56張照片和臺灣“中央圖書館”的一些照片，總共不到100張。聞訊而來的張純?nèi)绫谎芰艿恼掌鸷?，從那一刻起，她把父母“寫一些抗日題材”的建議牢牢地鎖定在了南京暴行上。之后的三年，史維會給了她多方面的支持。1997年12月南京大屠殺60周年前夕，《南京大屠殺》出版發(fā)行，年輕的張純?nèi)缗c她的不朽著作震撼了西方世界。當(dāng)時在美國乃至西方世界，廣為人知的是奧斯維辛集中營，是納粹德國對猶太人的迫害，沒有什么人知道在中國南京發(fā)生的大屠殺。張純?nèi)绲闹鞲淖兞宋鞣绞澜?，讓他們知道了侵華日軍在南京犯下的反人類罪行。
在史維會常務(wù)副會長丁元先生家里，我們也聽主人講述了張純?nèi)绲氖论E。作為民國元老、國民黨中央黨部秘書長丁惟汾之嫡孫，丁元先生熟諳中國近現(xiàn)代史，張純?nèi)缭凇赌暇┐笸罋ⅰ穼懽?、出版、推介過程中，一直與丁先生保持密切的聯(lián)系，也得到了丁先生的悉心指導(dǎo)，由此他們成了忘年交。丁元先生回憶：“在我們史維會成立的第一天，一位看起來像中學(xué)生的女孩出現(xiàn)了，她穿著白襯衫和黑褲子。志愿者把她帶過來時，她自我介紹說叫張純?nèi)纭ｋS后，為了寫作、出版、推薦《南京大屠殺》，我們持續(xù)了十年的交往和友誼，直到純?nèi)珉x去?！倍≡壬嬖V我們：“ （那時）純?nèi)缑恐芏即螂娫捊o我，不管身處何地，無論是在賓館還是在機場，她都會用筆記本記錄下我們的談話內(nèi)容。”
當(dāng)我們來到群山環(huán)抱的“天堂之門”——安息著張純?nèi)绲哪沟貢r，天若有情，瀝瀝下起了春雨。細心的張媽媽事前為我們準備了黃玫瑰，我們虔誠地把象征著忠誠、友誼和歡樂的鮮花放在墓碑前，深深地鞠躬。墓碑靜靜地躺在綠茵之中，與大地緊緊地擁抱在一起。
離開“天堂之門”，張媽媽平靜地告訴我們，純?nèi)缁家钟舭Y與她直面血淋淋的暴行及其著作出版后承受的精神壓力有深刻聯(lián)系，但最終讓她不能承受的是藥物的副作用，因為人種不同，醫(yī)生讓她服用的劑量是亞裔人無法承受的。
已經(jīng)和二老是第四次交往了，一直想探究而又不敢、不忍提及的話題，此時還是張盈盈以科學(xué)家的睿智和勇敢自己提了出來，她平靜又客觀地說出了張純?nèi)珉x世的多重原因，她是偉大母愛與追求真理的典范。
告別舊金山，春雨初歇，陽光明媚。我們帶著近百件文物（含張純?nèi)缟皩W(xué)習(xí)生活用品24 件，獎狀獎杯11件，悼念張純?nèi)缤炻?lián)5卷，史維會會旗、徽章、會服1套）和200多份原始資料，滿載而歸。
清明時節(jié)，一座豐碑矗立在淮河北岸
2017年4月7日，張純?nèi)缂o念館隆重開館。張純?nèi)绺改覆活櫮旮呗愤h，送女兒英靈回家。陪同他們到來的有李竟芬、段昭南等老朋友，還有史維會特別代表李止宜。
→ 張盈盈在張純?nèi)缂o念館開館儀式上講話 開館儀式上，張盈盈對家鄉(xiāng)人民表達了深深的感謝。她說：“女兒寫南京暴行，是希望人們牢記歷史，以史為鑒，維護和平，維護人類的公平正義。張純?nèi)缂o念館建立在淮安，體現(xiàn)的不僅僅是親情鄉(xiāng)情，更是家鄉(xiāng)人民無比開闊的胸懷和強烈的愛憎。純?nèi)缭诤Ｍ獾膶懽骱投窢?，正是傳承了家鄉(xiāng)人民的好傳統(tǒng)，她是我們的女兒，也是淮安的女兒！”張盈盈真誠期待“張純?nèi)缂o念館能夠成為淮安走向國際舞臺的一環(huán)、成為參與國際文化交流的窗口”。
開館7年來，在英雄父母的支持下，張純?nèi)缂o念館已經(jīng)成為國際文化交流的窗口，以它獨特的身份高舉銘記歷史、珍愛和平的旗幟，積極參與國際文化交流。2017年第四個國家公祭日時，張純?nèi)缂o念館走進中央電視臺國際頻道，連線南京—淮安—舊金山，現(xiàn)場直播南京祭。2019年11月9日，張純?nèi)珉x世15周年之際，張純?nèi)缂o念館與張純?nèi)绻珗@隔洋互動、共同發(fā)聲，呼吁為了人類公平正義堅持斗爭，直至勝利。2021年以來，張純?nèi)缂o念館連續(xù)三年參加加拿大和楓會舉辦的活動，與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及美加愛好和平的組織和學(xué)者，就南京大屠殺主題議題研討交流，向世界發(fā)出正義之聲、和平之聲。
回首往事，從2014年到2017年，我們和張純?nèi)绺改杆拇稳缂s相見。二老不顧年高，兩次跨越重洋，輾轉(zhuǎn)趕回故鄉(xiāng)，為張純?nèi)缂o念館的建成和開放傾注了大量心血。張純?nèi)缂o念館寄托了他們對愛女的綿綿思念和對同胞、對人類的大愛，飽含了他們對南京暴行的控訴，對忘記歷史、歪曲歷史的譴責(zé)。
（摘自《縱橫》2024年第3期，本文圖片均由作者提供。作者為淮安市僑聯(lián)原主席、淮安市政協(xié)港澳臺僑委員會原主任）
淮安是一座歷史文化名城，也是人權(quán)斗士、美籍華裔歷史學(xué)家、《南京大屠殺》作者張純?nèi)绲募亦l(xiāng)。2014年以來，為了建設(shè)張純?nèi)缂o念館，迎接“無法忘卻歷史”的淮安女兒回家，我們按照中共淮安市委要求，與張純?nèi)绺改笍埥B進先生、張盈盈女士保持了密切交往。二位可親可敬的老人給了我們無比真誠、無可替代的支持和幫助，保證了張純?nèi)缂o念館的如期建成開放。淮安也借此平臺擴大了與海內(nèi)外的交流，提升了開放度和美譽度。
公祭日前，初謁張純?nèi)绺改?/h3>
1997年12月，在南京大屠殺發(fā)生60周年之際，時年29歲的張純?nèi)缤ㄟ^實地調(diào)查、走訪幸存者，發(fā)現(xiàn)和引證《拉貝日記》，寫成并在美國出版了歷史著作《南京大屠殺》（也叫《南京暴行：被遺忘的大屠殺》），打破西方世界60年的集體沉默，揭露了侵華日軍在南京屠戮30萬民眾的暴行。這部為遇難同胞申冤、為民族恥辱悲鳴、為人類和平吶喊的沉重史著，讓年輕的張純?nèi)缵A得了國際聲譽， 獲得“人權(quán)斗士”的稱號，也使她的身心長期沉浸于“無法忘卻歷史”和“被遺忘的大屠殺”的雙重煎熬。2004年11月9日，張純?nèi)缃Y(jié)束了自己36歲的年輕生命。故鄉(xiāng)淮安始終銘記她，文化界年年追思，僑界一直期望能永恒地祭奠她。
2013年5月，我作為淮安市僑聯(lián)主席隨江蘇省僑聯(lián)文化代表團訪問美國。在舊金山華人舉辦的一場歡迎晚宴中，我自我介紹來自張純?nèi)绲募亦l(xiāng)淮安，在場的美國世界抗日戰(zhàn)爭史實維護聯(lián)合會（以下簡稱史維會）前會長李竟芬、旅美畫家段昭南告訴我，張純?nèi)缫彩呛Ｍ馊A人的驕傲，她曾在這里生活、戰(zhàn)斗，她的父母就居住在附近的圣荷西市。大洋兩岸的同胞由此而驚喜興奮，張純?nèi)绯闪四菆鲅鐣墓餐掝}。遺憾的是，行程已定，時間不允許我們?nèi)グ葜]二位老人。臨別前，我托請竟芬大姐、昭南先生帶去故鄉(xiāng)的問候，幫助我們和二老取得聯(lián)系。
半年后，昭南先生打來電話告知我，在首個國家公祭日，張純?nèi)绲母改笇?yīng)中國政府邀請，參加國家隆重舉辦的南京祭。昭南先生還熱心地讓我與史維會秘書長林世東先生精準對接，因為二老這次回國全程由他陪同。
2014年12月12日午后1時，我們?nèi)缂s在賓館見到了剛剛抵寧的張紹進先生和張盈盈女士。盡管是近九寒天，室內(nèi)的空氣卻溫暖如春。在柔和的燈光下，我仔細端詳兩位慈祥而儒雅的前輩，先前的拘謹悄然打消，一股氤氳的暖流在心間升騰。張紹進先生是國際知名的量子物理學(xué)家，改革開放初期曾訪問祖國，受到鄧小平的親切接見。他年近八旬，精神矍鑠，一見面就和我拉起了家常。他告訴我，張氏家族原本世居淮安漣水縣，后遷至淮陰區(qū)新渡口，其父張乃藩曾任民國宿遷縣縣長，全面抗戰(zhàn)爆發(fā)后，還在襁褓之中的他就隨父南遷。此后，世事滄桑，他再也沒有回過家鄉(xiāng)。但長期受父母影響，紹進先生保持了濃重的鄉(xiāng)音，在平靜講述中，他關(guān)切老家的祠堂怎樣了，當(dāng)年的渡口還在嗎，行醫(yī)的表兄近況如何，等等。夫人張盈盈是生物學(xué)家，小先生3歲，也更顯得年輕，她溫情地問起鄉(xiāng)里的經(jīng)濟文化發(fā)展，關(guān)心他們捐助的村小的建設(shè)情況。對二老的掛念，我一一作了解答，同時說明有一個心愿想讓老人家知道，更希望得到理解和支持。我拿出在家鄉(xiāng)興建張純?nèi)缂o念館的方案，介紹我們的設(shè)想，他們專注地聽，不時地點頭。我說：“純?nèi)缡悄銈兊膼叟彩羌亦l(xiāng)人民的好女兒，她以如椽史筆和生命代價寫成《南京大屠殺》昭告天下，77年前的今天，侵華日軍在這座城市犯下了滔天罪惡。今天為了紀念她，為了銘記歷史、捍衛(wèi)和平，我們計劃在家鄉(xiāng)建設(shè)張純?nèi)缂o念館，為她樹立永久的豐碑?！?/p>
“是的是的！”張紹進先生連連點頭，贊許我們的想法。“那么我們能做些什么呢？”他認真而審慎地問道。
我說，在家鄉(xiāng)，這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市里區(qū)里會很重視，資金、場地、建筑都會落實解決，但有關(guān)張純?nèi)绲氖论E、紀念物品、影像文字等這些展陳實物，是我們難以收集的，希望老人家予以支持，幫助我們在海外收集?！澳睦锬睦?，要感謝你們哪！純?nèi)珉x開10年了，北美每年都有紀念活動。幾個星期前，在硅谷純?nèi)缒沟?，我們還參加了一場追思會。你們想著她，我們很高興、很欣慰，需要哪些東西，你們排一排，列出詳細清單，我們會動員親友、商請史維會全力支持的。”張盈盈女士爽快地表明態(tài)度。
見面前擔(dān)心提起張純?nèi)?，會給二老帶來感傷，沒想到老人如此沉靜開朗。于是，我又“得隴望蜀”，告訴張盈盈女士，她回憶女兒的著作《張純?nèi)纭獰o法忘卻歷史的女子》，感動了千千萬萬國內(nèi)讀者，我們希望在純?nèi)缂o念館收藏這部書在海內(nèi)外的不同版本。
“是嗎？”張媽媽顯然沒想到我讀過這部書。她告訴我，“寫這部書是在痛定之后，希望通過女兒的故事昭示世人。純?nèi)缡且粋€堅定女子，她無法忘卻1937，無法忘記日軍暴行，她相信‘一個人的力量’，所以她單槍匹馬、無所畏懼，為已經(jīng)被西方世界遺忘的30萬亡靈而戰(zhàn)。”在溫婉淡定的吳音里，我聽到了老人內(nèi)心的堅毅。
還想再與二老討教，但同行的林先生示意：“紀念館需要哪些資料，可以按老人家說的，列個清單，回去我們慢慢收集?！笨吹酱巴庑闭者M來的陽光，我恍然領(lǐng)悟，兩位老人飛越大洋抵達上海，又轉(zhuǎn)乘高鐵到了南京，再被我們打攪半天，該好好休息了，明天還要參加國家公祭呢！我趕緊告辭，二老送我們出門。
冬日的余暉緩緩地定格在他們身上，他們身后是暮靄中肅立的南京城。
長風(fēng)萬里，二老踏上家鄉(xiāng)土地
張純?nèi)绺改傅臒崆橹С?，給了我們極大的信心。2015年2月4日，淮安市僑聯(lián)向中共淮安市委提出興建張純?nèi)缂o念館的建議，很快得到批準。4月中旬，市委成立張純?nèi)缂o念館建設(shè)領(lǐng)導(dǎo)小組和工作班子，建館工作順利啟動。我們市僑聯(lián)的任務(wù)是聯(lián)系張純?nèi)绺改负秃Ｍ鈨S社團，一年內(nèi)完成海外文物的征集工作。
實際上，向海外征集文物的工作早已在籌劃之中。2015年春節(jié)過后，市僑聯(lián)就征得張純?nèi)绺改竿?，委托段昭南和史維會朋友，在舊金山成立張純?nèi)缂o念物品征集委員會，聘請張純?nèi)绺改?、伯父（張紹遷，居住在洛杉磯）為顧問，史維會常務(wù)副會長丁元為總監(jiān)，建立工作架構(gòu)。4月22日，征集委員會在舊金山召開新聞發(fā)布會，宣布征集工作面向全美展開。與此同時，紀念館選址確定。在距離張純?nèi)缂亦l(xiāng)數(shù)公里的淮河北岸，有一座新近落成的仿古建筑，淮陰區(qū)政府原擬作為文化場館使用，但因其建筑風(fēng)格和周邊環(huán)境均契合紀念館創(chuàng)意，區(qū)里同意將它作為張純?nèi)缂o念館使用。
我及時把相關(guān)信息反饋給大洋彼岸，二老大為驚訝?？吹轿野l(fā)去的選址方位、場館風(fēng)貌，他們更是分外感動。張盈盈在微信里說：“去年12月初次聽你們說創(chuàng)意，不到半年你們就完成了規(guī)劃、立項、選址和土建，速度驚人！美國2008年規(guī)劃在加州建設(shè)第一條高鐵，至今還沒有動工！”她稱贊這個場館“從外觀看很古樸，又很大氣”，表示“真的想飛過去看看！”我當(dāng)即熱情相邀：“歡迎你們回來！看看家鄉(xiāng)變化，看看純?nèi)琊^的樣子?！崩先思覄恿烁星?，她告訴我：“我們安排一下，盡快回去看看！”
不久，張盈盈給了我準信，他們8月底回家。這位嚴謹?shù)墓鸩┦?、生物學(xué)家一再解釋，選擇大熱天回鄉(xiāng)實屬不得已：一來純?nèi)绲暮⒆用康绞罴俣紩硗夤馄偶叶燃?，行程提早不了；二來今年是中國人民抗日?zhàn)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zhàn)爭勝利70周年，已收到中國政府邀請，將作為海外嘉賓參加北京的紀念活動，歸期也推遲不了。出于親情鄉(xiāng)情，出于對二老的尊重，更為了建好純?nèi)琊^，我們用心做好接待準備：一是商請江蘇省僑聯(lián)領(lǐng)導(dǎo)出面，在南京會見英雄的父母；二是約請詩壇名宿創(chuàng)作詩篇，歡迎二老蒞淮；三是邀請關(guān)鍵人物來淮，參加張純?nèi)缂o念館專題座談會。
8月28日中午，張紹進夫婦抵達南京，當(dāng)年率團訪美的江蘇省僑聯(lián)副主席宮琳以及用紀實文學(xué)揭露侵華日軍南京暴行的青年作家趙銳與我們一起夾道歡迎。大家一見面，宮琳就指著我對二老說：“兩年前我和周翔等幾位僑聯(lián)同人訪問舊金山，意外聽說你們住在圣荷西，因為行程太緊，沒能去拜訪你們，留下莫大遺憾。今天能在南京見到你們，是緣分，更是大洋兩岸的淮安人的情深義重給了我這個機會！”一番熱情洋溢的講話讓二老有了賓至如歸之感，一掃旅途勞頓。風(fēng)塵仆仆趕來的青年作家趙銳恭敬地向二老鞠躬，贈送她的新作《魏特琳：憂郁的1937》。二老看著像女兒一般芳華的青年作家，眼睛濕潤了。后來二老把《魏特琳：憂郁的1937》留在了張純?nèi)缂o念館，讓那位救助過無數(shù)中國難民的美國傳教士與他們的愛女相守相伴。
當(dāng)天傍晚，二老抵淮，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原副主席趙愷先生迎候在門前。三位年近八旬的老人一見如故，老詩人贈以當(dāng)天的《淮安日報》和他專為二老前來創(chuàng)作的詩歌《張純?nèi)纭?，并告訴二老：“趙銳是我女兒，也是一位無法忘卻歷史的女子 ！”張盈盈連聲夸贊：“詩禮傳家，年輕有為！”
到房間坐下后，張紹進感慨：“我生于蘇北，定居美國，少小離家老大回啊！”趙愷先生說：“您闊別家鄉(xiāng)70多年，雙鬢斑白，但鄉(xiāng)音無改，難得??！”接著，詩人展開詩稿，一邊誦讀，一邊向二老講解。讀到“記錄被屠殺者靈魂的書/站立是《墓志銘》/鋪展是《安魂曲》 ”時，英雄的雙親默默點頭；讀到“一顆子彈飛行了七十年/終究追殺了第三十萬零一”時，詩人悲憤難抑，仰天長嘯：“叩開天堂之門/把血淚之書送給上帝/上帝讓它偎著《圣經(jīng)》/《圣經(jīng)》為第三十萬零一個遇難者哭泣/一顆子彈飛行了七十年/終究追殺了一個記憶……”那一刻，英雄父母潸然淚下，他們被詩人的真情打動，為故鄉(xiāng)的盛情感動。離開淮安前，他們把這首壯懷激烈的詩篇留給女兒，永遠鐫刻在張純?nèi)缂o念館。
29日清晨，我們陪同二老參觀在建的張純?nèi)缂o念館。它北接廣袤的平原，南枕淮河清波，東望紀念漂母的母愛公園，再向東去，是張氏家族故地——新渡口。紀念館布展面積1000平方米、廣場綠地36000平方米，二老里里外外、遠遠近近地走著看著，時而駐足思考，時而提出建議，毫不在意烈日當(dāng)空、秋老虎酷熱難當(dāng)。從勃勃興致看，他們非常認可這個場館，也喜愛這里的風(fēng)光美景，喜愛這里的人文氣息。
下午召開座談會，二老見到了難得一見的新老朋友。一位是江蘇省委黨校的楊夏鳴教授。1995年7月，在美國出生長大的張純?nèi)缰簧韥砟暇嵉乜疾熳咴L時，中文聽力和記錄都有些困難，楊教授幫助她完成了中英文的轉(zhuǎn)換，記錄下十多位南京大屠殺幸存者的證言。那天，楊教授還帶來一座水晶紀念碑，是中央電視臺大型紀錄片《1937南京記憶》攝制組專門制作、贈送給張純?nèi)绺改傅?。另一位是南京民間抗戰(zhàn)博物館建館人吳先斌先生。當(dāng)年張純?nèi)缭谀暇┰L談，親手錄制的五盤音像資料，由楊夏鳴教授轉(zhuǎn)贈給吳先生，由他珍藏在南京民間抗戰(zhàn)博物館。張純?nèi)绺改敢苍騾窍壬牟┪镳^捐贈了一批張純?nèi)绲倪z物。座談會上，楊教授深情回憶了10年前張純?nèi)缭谀暇┛疾觳稍L的情況，生動描繪了年輕作家直面國恥、探求真相的堅毅品質(zhì)和科學(xué)精神。吳先生則表示，將把張純?nèi)缰谱鞯哪暇┎稍L音像資料完整復(fù)制后贈送給張純?nèi)缂o念館。
我們深深地感謝這兩位朋友，更感恩張純?nèi)绲母改浮２桓蚁胂?，如果二老不來淮安，不為我們在海?nèi)外張羅，楊教授和吳先生是否會信賴我們，并由此展現(xiàn)這般感人的情懷。座談會期間，負責(zé)布展的同志擔(dān)心文物資料不夠豐富、展陳布置不夠精彩，張盈盈則非?？隙ǖ卣f：“請放心，我們這次帶來的，包括前期傳過來的音像文字，包括書稿、書信、影視作品，已經(jīng)很豐富了。實物方面，我們看了紀念館，已經(jīng)心里有數(shù)，會提供你們想要的一切物品。”我提出組團去舊金山，一是實地感受張純?nèi)鐚懽鳌赌暇┐笸罋ⅰ返男穆窔v程，二是現(xiàn)場采訪支持幫助過張純?nèi)绲纳鐖F朋友，三是遴選帶回展陳的紀念物品。二老非常欣慰，熱情地邀請我們?nèi)プ隹?。圍繞建好純?nèi)琊^、讓淮安女兒榮歸故里話題，座談會氣氛融洽，賓主關(guān)心的問題都有了圓滿答案。
30日上午，張紹進、張盈盈夫婦一身輕松地飛赴北京。9月3日，他們在天安門廣場觀摩中國人民抗日戰(zhàn)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zhàn)爭勝利70周年大閱兵。
早春二月，去尋訪英雄的足跡
2016年早春二月，應(yīng)美國史維會邀請，我們一行8人肩負莊嚴使命，飛赴舊金山，追尋英雄的足跡。
到達住地時已是晚上8時，但張紹進夫婦由段昭南、李竟芬等朋友陪伴，在料峭春寒里正等著我們。彼此問候致意，張盈盈遞給我們每人一份行程表，我掃了一眼，排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連午飯、晚餐也安排了交流訪談。這不出意料，因為我們在這里僅有三天時間。張盈盈體貼入微，帶著歉意說：“你們難得來一趟，時間全花在工作上了！要是能多待幾天，還能走走看看?！笔聦嵣?，我們重任在身，日程緊點收獲多些，正是我們期待的。在異國他鄉(xiāng)事必躬親慣了的老人家，他們遠比我們勞累。
次日早7點，二老就趕過來，帶我們?nèi)ニ固垢４髮W(xué)。女兒去世后，為了妥善安全，他們把有關(guān)張純?nèi)绲木蘖抠Y料捐贈給了與斯坦福同樣馳名的胡佛研究所。由他們出面預(yù)約，我們才得以進入所內(nèi)查閱資料。經(jīng)過安保檢查，我們脫鞋進入資料庫，管理員應(yīng)我們的要求，成箱地搬出張純?nèi)缜嗌倌陼r期的學(xué)習(xí)檔案，與親友的書信，有關(guān)《南京大屠殺》的珍貴資料，張純?nèi)缟矮@得的榮譽、獎?wù)?、獎杯等。得益于二老的事前溝通，我們破例可以拍照、記錄，凡看好的實物均記下尺寸、質(zhì)地、色彩，為復(fù)制、還原留下可靠依據(jù)。離開前，我們還在密閉的資料庫合影留念。
下午，我們參觀張純?nèi)绻珗@，到二老家里做客。當(dāng)時的張純?nèi)绻珗@還是一片綠地。2015年2月，舊金山灣區(qū)圣荷西市議會全票通過設(shè)立張純?nèi)绻珗@（Iris Chang Park）的提案，同意在張純?nèi)绻示痈浇ㄒ蛔珗@，以紀念人類正義使者張純?nèi)缗俊Ｃ髦珗@沒有動工，二老還領(lǐng)我們來這里，是要告知親友他們兩代人的家國情懷：少年純?nèi)鐝母改钢v述的山河破碎、國土淪喪、輾轉(zhuǎn)他鄉(xiāng)的經(jīng)歷中，知道了自己來自哪里、根在何方、為誰執(zhí)筆，因此她寫《錢學(xué)森傳》、寫《美國華工》等，《南京大屠殺》是她接受父母“寫一些抗戰(zhàn)題材”的建議，留給世人的不朽杰作。女兒去世后，父母從悲慟中站起，加入史維會，繼續(xù)女兒的心愿，堅持日本政府必須為南京暴行道歉，必須為死難者、受害者賠償，警醒后人銘記民族苦難、維護人類正義、捍衛(wèi)世界和平。眼前這座公園得以立項，一位華裔女子將得到緬懷，是父母的呼吁得到了理解，是當(dāng)?shù)厝A人的支持產(chǎn)生了影響，是各族裔朋友的聲援贏得了回應(yīng)。
二老的家是一座二層小樓，不很敞亮但是很恬靜，適合老人安居。我們的到來打破了這里的寧靜，二老發(fā)自心底地高興。張紹進先生樂呵呵、笑盈盈地看著我們跑上跑下；張盈盈女士則忙里忙外，向我們介紹女兒學(xué)習(xí)、生活的故事。我們負責(zé)攝影攝像的年輕人，忙著用鏡頭記錄下這里的一景一物一瞬；而我，面對書香濃郁的書房久久遐想，想到年輕的作家在燈下疾書，想到悠揚的琴聲讓一家人歡欣愉悅，我想將這些溫馨的場景都安放在紀念館里。晚上，兩位長輩請我們吃飯，我們不忍拂逆他們暖暖的心意，留了下來。那一夕，我們仿佛夢回淮水，春風(fēng)和煦，暖意盈懷。
第三天，我們兵分兩路，訪談華人朋友，憑吊張純?nèi)缒沟?。在庫比蒂諾市的一個廣場，李竟芬大姐回憶：1994年12月10日，史維會在這里舉行成立大會，有150多位來自美國、加拿大的人士參加會議，其間舉辦了南京大屠殺圖片展。李竟芬還記得，他們當(dāng)時收集到來自新華社的56張照片和臺灣“中央圖書館”的一些照片，總共不到100張。聞訊而來的張純?nèi)绫谎芰艿恼掌鸷?，從那一刻起，她把父母“寫一些抗日題材”的建議牢牢地鎖定在了南京暴行上。之后的三年，史維會給了她多方面的支持。1997年12月南京大屠殺60周年前夕，《南京大屠殺》出版發(fā)行，年輕的張純?nèi)缗c她的不朽著作震撼了西方世界。當(dāng)時在美國乃至西方世界，廣為人知的是奧斯維辛集中營，是納粹德國對猶太人的迫害，沒有什么人知道在中國南京發(fā)生的大屠殺。張純?nèi)绲闹鞲淖兞宋鞣绞澜?，讓他們知道了侵華日軍在南京犯下的反人類罪行。
在史維會常務(wù)副會長丁元先生家里，我們也聽主人講述了張純?nèi)绲氖论E。作為民國元老、國民黨中央黨部秘書長丁惟汾之嫡孫，丁元先生熟諳中國近現(xiàn)代史，張純?nèi)缭凇赌暇┐笸罋ⅰ穼懽?、出版、推介過程中，一直與丁先生保持密切的聯(lián)系，也得到了丁先生的悉心指導(dǎo)，由此他們成了忘年交。丁元先生回憶：“在我們史維會成立的第一天，一位看起來像中學(xué)生的女孩出現(xiàn)了，她穿著白襯衫和黑褲子。志愿者把她帶過來時，她自我介紹說叫張純?nèi)纭ｋS后，為了寫作、出版、推薦《南京大屠殺》，我們持續(xù)了十年的交往和友誼，直到純?nèi)珉x去?！倍≡壬嬖V我們：“ （那時）純?nèi)缑恐芏即螂娫捊o我，不管身處何地，無論是在賓館還是在機場，她都會用筆記本記錄下我們的談話內(nèi)容。”
當(dāng)我們來到群山環(huán)抱的“天堂之門”——安息著張純?nèi)绲哪沟貢r，天若有情，瀝瀝下起了春雨。細心的張媽媽事前為我們準備了黃玫瑰，我們虔誠地把象征著忠誠、友誼和歡樂的鮮花放在墓碑前，深深地鞠躬。墓碑靜靜地躺在綠茵之中，與大地緊緊地擁抱在一起。
離開“天堂之門”，張媽媽平靜地告訴我們，純?nèi)缁家钟舭Y與她直面血淋淋的暴行及其著作出版后承受的精神壓力有深刻聯(lián)系，但最終讓她不能承受的是藥物的副作用，因為人種不同，醫(yī)生讓她服用的劑量是亞裔人無法承受的。
已經(jīng)和二老是第四次交往了，一直想探究而又不敢、不忍提及的話題，此時還是張盈盈以科學(xué)家的睿智和勇敢自己提了出來，她平靜又客觀地說出了張純?nèi)珉x世的多重原因，她是偉大母愛與追求真理的典范。
告別舊金山，春雨初歇，陽光明媚。我們帶著近百件文物（含張純?nèi)缟皩W(xué)習(xí)生活用品24 件，獎狀獎杯11件，悼念張純?nèi)缤炻?lián)5卷，史維會會旗、徽章、會服1套）和200多份原始資料，滿載而歸。
清明時節(jié)，一座豐碑矗立在淮河北岸
2017年4月7日，張純?nèi)缂o念館隆重開館。張純?nèi)绺改覆活櫮旮呗愤h，送女兒英靈回家。陪同他們到來的有李竟芬、段昭南等老朋友，還有史維會特別代表李止宜。
開館儀式上，張盈盈對家鄉(xiāng)人民表達了深深的感謝。她說：“女兒寫南京暴行，是希望人們牢記歷史，以史為鑒，維護和平，維護人類的公平正義。張純?nèi)缂o念館建立在淮安，體現(xiàn)的不僅僅是親情鄉(xiāng)情，更是家鄉(xiāng)人民無比開闊的胸懷和強烈的愛憎。純?nèi)缭诤Ｍ獾膶懽骱投窢?，正是傳承了家鄉(xiāng)人民的好傳統(tǒng)，她是我們的女兒，也是淮安的女兒！”張盈盈真誠期待“張純?nèi)缂o念館能夠成為淮安走向國際舞臺的一環(huán)、成為參與國際文化交流的窗口”。
開館7年來，在英雄父母的支持下，張純?nèi)缂o念館已經(jīng)成為國際文化交流的窗口，以它獨特的身份高舉銘記歷史、珍愛和平的旗幟，積極參與國際文化交流。2017年第四個國家公祭日時，張純?nèi)缂o念館走進中央電視臺國際頻道，連線南京—淮安—舊金山，現(xiàn)場直播南京祭。2019年11月9日，張純?nèi)珉x世15周年之際，張純?nèi)缂o念館與張純?nèi)绻珗@隔洋互動、共同發(fā)聲，呼吁為了人類公平正義堅持斗爭，直至勝利。2021年以來，張純?nèi)缂o念館連續(xù)三年參加加拿大和楓會舉辦的活動，與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及美加愛好和平的組織和學(xué)者，就南京大屠殺主題議題研討交流，向世界發(fā)出正義之聲、和平之聲。
回首往事，從2014年到2017年，我們和張純?nèi)绺改杆拇稳缂s相見。二老不顧年高，兩次跨越重洋，輾轉(zhuǎn)趕回故鄉(xiāng)，為張純?nèi)缂o念館的建成和開放傾注了大量心血。張純?nèi)缂o念館寄托了他們對愛女的綿綿思念和對同胞、對人類的大愛，飽含了他們對南京暴行的控訴，對忘記歷史、歪曲歷史的譴責(zé)。
（摘自《縱橫》2024年第3期，本文圖片均由作者提供。作者為淮安市僑聯(lián)原主席、淮安市政協(xié)港澳臺僑委員會原主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