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實際上不是我的第一位老師。在他之前,我已經(jīng)有幾位老師了。不過都已面影迷離,回憶渺茫,環(huán)境模糊,姓名遺忘。只有他我還記得最清楚,因而就成了“第一”。
我這第一位老師,姓李,名字不知道。這并非由于忘記,而是當時就不注意。一個9歲的孩子,一般只去記老師的姓,名字則不管。倘若老師有“綽號”,連姓也不管了。李老師大概為人和善,受到小孩子的尊敬,又沒有什么特點,因此逃過了起“綽號”這一有時頗使老師尷尬的關。
我原在濟南一師附小上學,校長是新派人物,在山東首先響應五四運動,課本改為白話。其中有一篇《阿拉伯的駱駝》,是一個眾所周知的寓言故事。我叔父忽然有一天翻看語文課本,看到這一篇,勃然大怒,高聲說:“駱駝怎么會說話!荒唐之至!快轉(zhuǎn)學!”
于是,我就轉(zhuǎn)了學,轉(zhuǎn)的是新育小學。
新育小學校園極大,從格局上來看,過去好像是什么大官的花園。門東向,進門左拐,有一排平房。沿南墻也有一排平房,平房前面有一片空地,偏西有修砌完好的一大圓池塘,我可從來沒見過里面有水,只是雜草叢生而已。池畔隙地也長滿了雜草,春夏秋三季,開滿了雜花,引得蜂蝶紛至,野味十足,與大自然渾然一體。
進校右拐,是一條石徑,進口處木門上有一匾,上書“循規(guī)蹈矩”。我對這四個字感到極大的興趣,因為它們難寫,更難懂。我每天看到它,但是一直到畢業(yè),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石徑右側(cè)是一座頗大的假山,石頭堆成,山半有亭。本來應該是栽花的空地上,現(xiàn)在卻沒有任何花,仍然只是雜草叢生而已。
可是,我卻忘記不了這一座假山,特別是它腳下那幾棵又高又粗的大樹。此樹我至今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它春天開黃色碎花,引得成群的蜜蜂繞花“嗡嗡”,綠葉與高干并配,花香與蜂鳴齊飛,此印象至今未泯。
假山對面,石徑左側(cè),有一個單獨的大院子,中建大廳,既高且大,雄偉莊嚴,是校長辦公的地方。當年恐怕是大官的客廳,布置得一定非常富麗堂皇。然而,時過境遷,而今卻是空蕩蕩的,除了墻上掛的一個學生為校長畫的炭畫像以外,只剩幾張破桌子,幾把破椅子。
可是,這一間破落的大廳卻給我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我曾在這里因為淘氣被校長用竹板打過手心,打得相當厲害,一直腫了幾天。此外,廳前有兩個極大的用土堆成用磚砌好的花壇,春天栽滿了牡丹和芍藥。有一年,我在學校里上英文補習夜班,下課后,在黑暗中,我曾偷著折過一朵芍藥。這并不光彩的事,也使我憶念難忘,直至耄耋之年,仍然恍如昨日。
大廳院外,石徑盡頭,有一個小門,進去是一個大院子,整整齊齊,由東到西,蓋了兩排教室,可以供全校十幾個班的學生上課。教室后面,是大操場,操場西面,靠墻還有幾間房子,老師有的住在那里。
現(xiàn)在該說到我們的李老師了。他上課的地方就在靠操場的那一排平房的東頭的一間教室里。他是我們的班主任,教數(shù)學、地理、歷史什么的。他教書沒有什么特點,因此,我回憶不出什么細節(jié)。我們當時還沒有英文課,學英文有夜班,好像是要另出錢的,不是正課。可不知為什么我卻清清楚楚地回憶起一個細節(jié)來:李老師在我們自習班上教我們英文字母,說“f”這個字母就像是一只大蜂子,腰細兩頭尖。這個比喻,形象生動,所以一生不忘。他為什么講到英文字母,其他字母用什么來比喻,我都記不清了。
還有一件事情讓我至今難以忘懷。有一年春天,大概是在清明前后,李老師領我們這一班學生,在我上面講到的圓水池邊上,挖地除草,開辟出一塊菜地來,種上了一些瓜果蔬菜一類的東西。我們這一群孩子,平均十一二歲的年齡,差不多都是首次種菜,眼看著亂草地變成了整整齊齊、成垅成畦的菜地,春雨沾衣欲濕,杏花在雨中怒放。古人說:杏花、春雨、江南。我們現(xiàn)在是杏花、春雨、北國。地方雖異,其情趣則一也。春草嫩綠,垂柳鵝黃,真覺得飄飄欲仙。那時候我還不會“為覓新詞強說愁”,實際上也根本無愁可說,渾身舒服,意興盎然。像那樣的一個春天,我以后再也沒有遇到過。
所有這一切,都是同李老師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因此,眾多的小學老師,我只記住了李老師一個人,也可以說是事出有因了吧。李老師總是和顏悅色,從不疾言厲色。他從來沒有用戒尺打過任何學生,在當時體罰成風、體罰有理的風氣下,這是十分難得的。他住的平房十分簡陋,生活十分清苦。但從以上說的情況來看,他真能安貧樂道,不改其樂。
我13歲時離開新育小學,以后再也沒有回去過。我不知道李老師后來怎樣了,心里十分悔恨。差幸我大學畢業(yè)以后,國內(nèi)國外,都步李老師后塵,當一名教師,已有60多年。
李老師永遠活在我的心中。
(摘自《悅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