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鑫
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三批培根工程入選作家,出版散文集《大地知道誰來過》《大地詞條》兩部,曾獲丁玲文學獎、寧夏文學藝術獎、《朔方》文學獎等獎項。
賀蘭山里的春天來得遲,這事山上的花草們都很清楚,因此,即便是過了漫長的冬天,時間的腳步已經來到四月,它們似乎還不著急從夢中醒來。直到蒙古扁桃忍不住開了,迎春花們才款款起身。
其中,就有我心心念念的點地梅。自從在《賀蘭山植物志》中看到“點地梅”這三個字的時候,就幻想著和它在山間的相遇,可多少次入山,都未能如愿。
可能有人奇怪,點地梅這種多年生或一年生矮小草本,挺常見的,為何會如此癡迷。
按照分類學的分法,隸屬于報春花科的點地梅屬約有一百二十種,國內有記錄的有七十二種,這意味著全世界的點地梅有超過一半都能在中國找到。在賀蘭山,點地梅的家族里共有五個姊妹,分別是北點地梅、大苞點地梅、西藏點地梅、長葉點地梅和阿拉善點地梅。從名字上就可以看出來,前四種都是常見的品種,而阿拉善點地梅,這個以賀蘭山的地域命名的品種,只分布于青海、甘肅和寧夏,屬賀蘭山-祁連山種,為我國特有。
這下明白了吧,遑論點地梅獨特的造型,也不說它落地賀蘭山的過程,只一個僅三省分布,就讓我更加急切地想要找到它。于是乎,每次進山都按圖索驥。山的東麓遇不到,就去山的西麓;石質草原中沒有,就去巖石縫里,最終都是無功而返。
念念不忘,必有回響。6月的一個周末,我陪女兒爬山。坐著纜車抵達賀蘭山國家森林公園最高處,其間,女兒醉心于山間的攀巖項目,我則坐在一側,一會看風景,一會看手機。就在我低頭撿掉落的礦泉水瓶時,一地細碎的純白色花朵闖進了視野。雖然是不多的幾朵,但它們緊緊地圍成一團,像花做成的細小墊子,也像一個花朵組成的繡球。
我蹲下,還是難以看清它們的樣子,似乎得趴下,貼近地面才能完全欣賞到它們。這些細碎的花朵,實在太矮了,莖高幾厘米,小花柄頂著純白的小花,比小拇指甲蓋還小。仔細看,這花雖小每朵花卻生得一絲不茍,精致到無可挑剔。為了看清楚它的整體,我撥開這“墊子”的表面,才露出許多小顆粒,每一粒似乎是一個葉叢,對應著一根枝條,頂著一朵小花兒。植株下面,則是密集的枯枝和枯葉。
真是得來全不費工夫,出現(xiàn)在我視野里的,就是我找了多時的阿拉善點地梅。原來,它們常常聚集賀蘭山的中段山地,以團聚的方式靜默在石質山坡或者巖石縫里,本來即便是長在顯眼處也不一定能看到,如此一來更顯得神秘。
面對一株阿拉善點地梅,我按捺住自己的激動,急切地想著,該從哪個部分入手認識它,了解它。
點地梅喜濕潤、溫暖、向陽環(huán)境和肥沃土壤,常生于山野草地或路旁。至于它什么時候因為什么原因離開濕潤溫暖的平原地區(qū),將賀蘭山作為棲身之地,不得而知。但是可以確定的是,點地梅落腳在賀蘭山上的時候,就決定做山的追隨者,因此做出了改變自己的決定,它努力降低高度,像怕兒女失散的父母一樣,把所有的枝葉都緊緊地擠在一起。這樣既躲避了高原上的大風,又減少了熱量和水分散失。久而久之,直立點地梅就變成了墊狀點地梅,原本“點綴在地上的梅花”,就變成了憨態(tài)可掬的一團墊子或繡球。于是乎,阿拉善點地梅的名字就此誕生,賀蘭山作為它的模式產地,開啟了一段花和山雙向奔赴的情感之旅。
拋開阿拉善這個地理名稱不說,光看“點地梅”三個字,就覺得這個名字起得真的貼切。法國哲學家、科學家、詩人加斯東·巴什拉說:“在給花命名之前,應該先愛上它。”我猜想,為點地梅取名之人,一定是非常喜歡它的,并且通過觀察得到了某種暗示,才會得到這么準確傳神的名字。
點地梅有個綽號,叫“喉嚨草”,是它的中藥名。作為一味中藥,點地梅在古代被稱為“谷精草”,最早記載于唐代的《本草拾遺》,說:“谷精草白花細葉?!彼未摹秷D經本草》則更為具體地記錄了它的特征:(谷精草)春生于谷田中,葉桿俱青,根、花并白色。以其葉細,花白而小圓似星,故以名爾。又有一種,莖梗差長有節(jié),根微赤,出秦隴間。我一直琢磨,“出秦隴間”的谷精草,是不是阿拉善點地梅?因為沒有其他文獻佐證,這個疑問可能一時半會沒有答案。
一開始,我覺得“喉嚨草”這個叫法并不是很貼切,雖然點地梅味辛、甘,性微寒,具有祛風、清熱、消腫和解毒的功效,也主治咽喉腫痛、口瘡、哮喘等病癥集中在嘴和咽喉區(qū)域的病,但這似乎并不能完全概括以“喉嚨草”命名的全部意義。而從長相上判斷,點地梅更像張開的嘴,似乎跟喉嚨毫不沾邊。在阿拉善點地梅身邊待久了,才琢磨出一些門道。有沒有一種可能,倘若賀蘭山能言,那么,替它發(fā)聲的應該就是點地梅,作為山的追隨者,它和山貼得最近,最了解山的心思,山也信任它。如此想來,喉嚨草這個叫法也有幾分貼切??墒?,不管我耳朵貼得多近,阿拉善點地梅都沉默不語。
只能靠檢索和思考來尋找線索。點地梅的寓意是平凡和不屈,而花語則是相思。這不禁讓我對點Wq6n0g+ZEvsw0aMT5ZeWjQ==地梅的形象產生了質疑,它到底擁有不屈的英雄氣質,還是帶著兒女情長的市井模樣?
我在網絡上搜到過一則信息,有爬山者見阿拉善點地梅生得可愛,就動了移植的心思,于是把一整塊長著花的石頭都搬回家了,可是還沒到家,整簇花就已經枯萎。有懂植物的人評論:中國的絕大多數(shù)地區(qū)都不適合高山點地梅生長,因此就算全土帶回家也根本種不活。還有評論者說:賀蘭山一類的高原區(qū)域環(huán)境脆弱,濫挖濫采是對生態(tài)的嚴重破壞,點地梅能很好地保護環(huán)境。因此,還是讓這可愛的山的追隨者靜靜地開放在山野中最有價值。
明白了點地梅的寓意之后,再來看它的花語,不禁有所疑問:身居高山的點地梅,究竟在思念誰?尋著網絡才發(fā)現(xiàn),原來,相思是人寄托在點地梅身上的美好寓意。清明時節(jié),平原上的點地梅盛開了,它只在清明節(jié)前后才開花。如果想要采摘這種花卉,就只有趁清明去采摘,一旦錯過就只能等來年。清明,是人定義的最相思的節(jié)日,點地梅配得上這沉重的思念之情。至此,我完全理解了它的寓意和花語。也對阿拉善點地梅有了更細致的了解。
在賀蘭山,和日思夜想的植物撞個滿懷,真是一件幸福的事,因此就想跟它有個更深入的交流,無奈,它沉默不語,只能到書本里去繼續(xù)尋找線索。最近在讀法國作家雅克·達森的《植物在想什么》,書中,總有獨特的見識讓我著迷。比如,在植物學家艾琳·海納爾·洛克看來,“植物,是寂靜的女兒”,它們對外界刺激影響及各種喧囂動蕩都固執(zhí)地保持著緘默,似乎是不能進行交流的。但是,點地梅似乎并不屬于不交流的植物門類,因為它的花會變色,在花剛開的時候花冠是白色的,授完粉之后,就會悄悄變成淡淡的粉色。按照植物學家的說法,點地梅主要靠蠅類和蜂類等昆蟲來完成授粉,而有趣的是,這兩類昆蟲是看不到紅色的,它們能看到紫外線。正因為如此,授完粉后為了不讓蠅類和蜂類白忙乎一場,點地梅就把自己變成了嬌羞的粉色。
這難道不是點地梅交流的表現(xiàn)?這緊貼賀蘭山的花兒,在生存方面是有大智慧的。在沒有深入觀察和書寫賀蘭山上的花兒之前,我一直以為那些習以為常的植物們,沒有思想,只懂得按照季節(jié)的輪轉發(fā)芽、長大、開花、結果、死亡,其實,它們是有大智慧的,并且和一座山在一起時間久了,它們還會和山互換信息,彼此塑造,一座賀蘭山,因為萬千植物的影響,而變得多樣,神秘。
上小學那會,語文老師就教我們要從植物身上學習生存精神,現(xiàn)在,我的孩子也已經開始寫《我的植物朋友》這一類的作文,可我對向植物學習這件事還是一知半解。當我趴在地上用手機鏡頭對準一簇點地梅的時候,我有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有那么一瞬間,似乎明白了什么,于是,連呼吸都變得謹慎,生怕粗重的呼氣驚擾到弱小的它們。這與世無爭的點地梅,在賀蘭山落地生根之后,不急不緩,從容而不爭,它一盛開,賀蘭山就顯得更加幽靜而深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