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云枝
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為《美文》《科學畫報》等報刊撰寫專欄。就職于陜西省西安植物園(陜西省植物研究所),研究員。
散文刊 《人民文學》《北京文學》《廣西文學》《西部》《黃河文學》《散文選刊·選刊版》《散文》海外版等,入選《中國2021生態(tài)文學年選》《中國文學年鑒2022》《2022年民生散文選》等多種選本。著有散文集《植物 不說話的鄰居》《我的植物閨蜜》等十多部。獲中華寶石文學獎、絲路散文獎、首屆國際生態(tài)文學獎、冰心兒童文學新作獎等。
初夏的陽光,熱烈又不失儒雅。光從高處傾瀉而下,被綠油油的葉片折射,樹葉兒在地上畫出一個巨大的涼爽的圓。
我就站在這個圓的中心位置。造就這片陰涼的,是一株高大健碩的古白蠟樹。我把耳朵緊挨樹身,傾聽它的心跳,用手掌摩挲樹皮,我感到自己貼近這株古樹的同時,也貼近了這片土地上生活過的人,貼近了那些已經久遠了的事。
這方土地上的古樹,一定聽過飛石為唐太宗之母護駕的傳說,記得國民黨黃埔將領胡宗南在此重建常寧宮,也一定記得蔣介石夫婦來此行宮三次,見證了蔣緯國與石靜宜的甜美愛情,樹也不會忘記,作家柳青為一本《創(chuàng)業(yè)史》的出世,在黃埔村與村民同吃同住同勞動……
居于神禾塬上的常寧宮,北依古城西安,南望蒼茫秦嶺,安寧,靜謐,神秘。
貞觀年間,某個風和日麗的日子,唐太宗之母竇太后駕車輦在長安神禾塬上游玩,不曾想路遇劫匪,遂棄車躲至崖下一小山洞里。劫匪很快趕來,眼看著就要被抓,千鈞一發(fā)之際,凌空飛起一塊石頭,不偏不倚,砸死了洞口邊上的劫匪,其余匪徒見狀大驚,無人敢再靠近洞口。就在此時,大將秦叔寶、尉遲敬德飛馬趕到,太后化險為夷。為感念上蒼助母脫險,同時祈福母親大人萬壽康寧,唐太宗在此建造了“西寺佛爺廟”,修建了避暑山莊,欽賜地名“常寧宮”,賜救難之石為“靈感石”。
如今,景色秀麗、內涵深厚的常寧宮,已是文化旅游圣地。那塊具有傳奇色彩的靈感石,被前來朝圣的人觸摸得光滑锃亮。層層疊疊的手紋,有對健康的渴望,有對愛情的期許,有對事業(yè)的追求,對美好生活的向往……這些堆積在石上的手紋,無不承載了觸摸者的心愿:享常寧,得安詳,來福氣。
時光的車輪飛速旋轉,西寺佛爺廟起了又塌了,已隱匿于歷史的塵煙。時間消解了絕大部分有形的東西,唯余幾株大樹,用蒼老的身軀記錄了身邊的故事,還有,唐太宗欽賜的一個地名“常寧宮”。
1940年前后,胡宗南駐陜主持西北軍政,兼任黃埔軍校七分校主任。胡在巡理校政之余,常去常寧宮遺址散步,感念此地風光秀美,地勢險要,一夫當關萬夫莫開,遂決定在遺跡上重建常寧宮,1941年開工動土,歷時兩年竣工。此后,蔣介石于1943年至1946年間三次來陜在此居住,常寧宮成了蔣介石夫婦的西北行宮。
蔣介石的次子蔣緯國,自慕尼黑軍官學校學成歸國,途經西安,與西北紡織實業(yè)家石鳳祥之女石靜宜邂逅,一見鐘情,相戀四年后,于常寧宮喜結連理。掩映在綠蔭里的歐式小洋樓別致浪漫,院子里團花錦簇,一段石階蜿蜒而上,通向那扇充滿神秘的大門。清晨的陽光涂抹在有白色立柱鑲嵌的粉紅外墻上,柔美又浪漫。這棟法式二層小樓,就是他們當年的新婚別墅。
在蔣緯國別墅的西側,站立著一株116歲的白蠟樹,蒼勁葳蕤,華蓋如云,是神禾塬上一處別樣的存在,也是我此行要重點拜訪的古樹。
串串鳥鳴從密葉中滑落,啁啁啾啾,抑揚頓挫,像一對情侶琴瑟和鳴。站在樹下的我,一時間被鳥兒洋溢的愛意與歡暢吸引。當年,蔣緯國和石靜宜一定也在這株大樹下牽手漫步,這株白蠟樹見證了他們的大婚,也聽到了兩人新婚燕爾的甜言蜜語。
抬起頭,我用眼睛搜尋那對幸福鳥,只聞其聲,不見其影。那會兒,天空晴朗,茂密的樹冠如一座綠色的小山,綠油油的枝葉參差交互,深不可測。光線只能從樹冠邊緣的縫隙間灑落,闊大的圓形蔭涼鋪展在樹下。樹干周圍豎起了一圈保護的鐵欄桿,有人坐在欄桿上乘涼,還有幾位順時針走圈祈福的游客。
在人們心目中,這株年逾百歲的白蠟樹,充滿了靈性。
傳說遠古時期,炎帝神農氏教百姓種百谷,有仙鶴銜谷穗降落在長安南塬上,一場雨水后,谷粒萌動,“神鶴塬”上從此有了谷物。
清《咸寧縣志》載,唐貞觀元年(627年),唐太宗李世民出游塬上,見禾生雙穗,謂之“神禾”,從此,該地有了大名“神禾塬”。
這株白蠟樹站立的地方,就是當年仙鶴降落之處。
一粒白蠟樹的種子,乘坐風兒的便車飄落于此,扎根落戶,不徐不疾地從一株幼苗,長成參天大樹。110多年里,日月照它,雨露潤它,風霜雷電磨礪它……它都默默接納,砥礪成長;它沉默地看著人世間的風云變幻,眨眼間停留,倏忽間又消逝。
因了這個美麗的傳說,白蠟樹成為四方朝圣者祈福的寶樹。據說繞此樹順時針方向走三圈,便可實現(xiàn)自己的心愿,非常靈驗。
這個初夏,我和愛人去常寧宮,本想去拜訪這里的三株古樹,沒想到園子正在改造,蔣介石和宋美齡合植的桂花樹,以及這里的一株古老的“連理樹”都被封閉起來,只見到了116歲的白蠟樹。
讓我們不虛此行的,還有常寧宮里的柳青紀念館。在一個可以與柳青合影的道具里,我與心目中的偶像“同框”。有意思的是,2024年《人民文學》的第一期,我的散文《花草文章》與柳青的作品《在曠野里》“同框”。
一孔窯洞,一套桌椅,一只木柜,一張床,一輛自行車,是柳青創(chuàng)作室的全部家當。
我倆進去的時候,沒有其他參觀者。我在柳青的書桌前緩緩坐了下來,書桌上,還留有他寫字時不小心灑落的墨水,有他的汗?jié)n,也有他深鎖眉頭思索的氣息。思緒漸漸被牽引,我仿佛回到了他創(chuàng)作時那個激情燃燒的歲月。
為塑造梁生寶這一鮮活的角色,柳青與主人公原型王家斌有過深入交往。在柳青的鼓勵下,王家斌帶頭將余糧獻給國家,互助組成員迅速增多,初級社隨之建立,并贏得了模范的榮譽。柳青雖簡樸,卻慷慨捐出《創(chuàng)業(yè)史》稿費,支持王曲公社,并常資助陜北生產隊。在家中,他卻展現(xiàn)出低調的一面,支持妻子馬葳的婦女工作,默默承擔起照顧孩子、烹飪等家務。
《創(chuàng)業(yè)史》里那個潑婦令人印象深刻。起初,苦于無真情實感,柳青寫了幾次潑婦形象,都不甚滿意。他聽說村里有位婦女罵人很“特色”,就想讓她“表演”一下。這天剛下工,村婦恰好從柳青門前經過,他裝著沒有注意把早已備好的一盆水潑向她,也不道歉,轉身回屋里去了。好似一只炸了毛的斗雞,婦人一蹦三尺高,疾風驟雨般的言辭從婦人的嘴里魚貫而出。草叢里的幾只小鳥,在她尖銳的嗓音里驚慌失措,紛紛飛上了樹梢。柳青一邊暗笑,一邊仔細觀察,這幕場景為他筆下的潑婦形象增添了真實的生命力。事后,柳青親自上門向村婦道歉,說明了情況。村婦慚愧異常,潑勁從此收斂了不少。
從1952 年起,柳青出任陜西省長安縣(今西安市長安區(qū))副書記,自此扎根長安縣皇甫村十四年之久。他與村民同甘共苦,一同參與農業(yè)生產,深入了解農民的生活狀況和思想動態(tài),從而積累了豐富的寫作素材。常寧宮秀美的自然風光以及人民豐富生活的場景,深深觸動了作家,他傾其畢生精力,創(chuàng)作完成不朽名著《創(chuàng)業(yè)史》,為當代文學史增添了璀璨的一筆。
走出令人感慨的柳青創(chuàng)作室,我又返回到那株白蠟樹下,這次,我想看看這株古樹上有無白蠟蟲。
白蠟樹,看樹名就知道,白蠟的“蠟”是蟲子旁,這種樹,其實是以樹上養(yǎng)的一種寄生蟲“白蠟蟲”而得名,有種殘酷的直白。
蠟分三種。一種是蜂蠟,即歷代本草古籍中記載的蜜蠟。第二種是蟲白蠟,也叫木蠟。第三種是石蠟,也就是化工蠟、洋蠟,是提取石油或礦物油時的副產品。如今生日蛋糕上插的蠟燭,多數(shù)都是石蠟,不可食用。李時珍的《本草綱目》中多次出現(xiàn)了蜜蠟和蟲白蠟。
早期,我國貴重中成藥的蠟殼,就是用蜂蠟與蟲白蠟混合制成。人生病后吃的中成藥外形有丸散膏丹,丸列第一,也叫蜜丸或蠟丸,蜜丸外面包著一層蠟皮。蠟封后的蜜丸,像一個密封的小罐頭,藥丸與外界空氣幾乎完全隔絕,放上幾年幾十年不會變質。
現(xiàn)在的蠟殼,基本上都用石蠟,有些還在里面加了一層硬塑料。
從這個角度上說來,是石蠟拯救了白蠟樹,因為白蠟樹是白蠟蟲的宿主,對樹而言,這種蟲子就是入侵者。
慶幸的是,常寧宮里這株古老的白蠟樹上,我沒有發(fā)現(xiàn)白蠟蟲,每一片葉子都綠油油的。
白蠟蟲身材微小如沙,身長不足1.5毫米。在放大鏡下可以看到它們頭頂上有一個細細的針頭。借助于這根針,白蠟蟲可輕松刺入白蠟樹、女貞樹的枝干里,汲取白蠟樹的汁液為食。吃飽喝足后,白蠟蟲“如廁”,排泄物白色,蠟質,經過熔化、過濾、冷凝一系列加工,最后出現(xiàn)的白色固體,就是蟲白蠟。
只有雄性白蠟蟲才分泌蠟絲,初始形態(tài)像春蠶吐絲一樣。隨著蠟絲不斷增加,蠟會像雪花一樣鋪滿整個枝條。而白蠟蟲的雌蟲幾乎不分泌白蠟。
說白了,白蠟其實是這種蟲子的代謝物,人類是在“廢物”利用。慢慢地,人們不僅發(fā)現(xiàn)白蠟可以照明,可以做中成藥的蠟殼,甚至可醫(yī)?。和庥每梢灾寡⑸?、斂瘡,用于凍瘡、燙傷、創(chuàng)傷出血,等等。因此不少地方開始專門在樹上放養(yǎng)白蠟蟲。
記得我第一次見到白蠟樹的地方,是四川的樂山,無數(shù)樹枝的表面,布滿了白蠟絲,恰似冬天在東北看到的白色樹掛。《癸辛雜識續(xù)集》中有這樣的描寫:“芒種前以黃草布作小囊貯蟲子十余枚,遍掛之樹間,至五月則每一子中出蟲數(shù)百,細若蟻蠓(měng),遺白糞于枝梗間,此即白蠟……”這里,雖將蠟質誤認為是蟲糞,但是對放養(yǎng)白蠟蟲的描述,十分準確。
到明清時期,西南很多地方養(yǎng)蟲取蠟,已經成為一個專門的農業(yè)生產領域。史料記載,僅四川樂山一縣“歲產白蠟千萬斤”。白蠟是四川歷史上的一大財富之源,不僅經營白蠟者收益豐厚,蟲種和白蠟的交易,也帶動了區(qū)域經濟。
白蠟樹還有另外的重要用途:白蠟樹的樹皮就是常用的中藥秦皮,可驅風寒,清熱燥濕;剝去樹皮后的白蠟木可做成木桿,就是白蠟桿,是做長槍柄的好材料,韌性強,使起來順手。紅纓槍的槍桿、兵器齊眉棍,都以白蠟桿為原料,《哈利·波特》中羅恩手持的魔杖,也是白蠟桿。
白蠟樹幼年時分枝能力強,人們通過多次砍伐,將它們培養(yǎng)成叢生小灌木用以防風護田,每隔幾年砍一次,就能收獲很多筆直的幼樹干,剝皮晾干后即可。
風媒花白蠟樹,沒有吸引昆蟲的艷麗花朵,普通白蠟樹被人注意到時,往往已至果期。小勺子一樣的狹長翅果,一串串掛在雌樹的枝頭,成熟后棕黃色,在秋天里飄來蕩去。
西安植物園老區(qū),也有幾株高大的白蠟樹。入秋后,白蠟樹會迎來這一年的高光時刻。一樹金黃點亮了整個園子,那是一種耀眼的金色,一種純粹的金黃,一種只有經歷了秋風的洗禮才有的顏色。
常寧宮的古白蠟樹與植物園里生長的白蠟樹,都是幸運的。沒有人刻意剝它們的樹皮入藥,沒有被經??撤プ龀砂紫灄U,更沒有入侵者白蠟蟲。這些站在人的利益上對于一種樹木的摧殘掠奪,它們都沒有遇到。
能夠幸運地只做自己,真好。